李长安只觉得这书沉甸甸的,道:“为什么要给我?”
江问鹤奇怪看他一眼,道:“他身边又不可能时时都有大夫。再者,他现下也好得差不多啦,也不用被关在神医堂里,日日被大夫跟着啦。日后只需每半年一次,来神医堂找白尧把一次脉即可。”
李长安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道:“为什么是找白尧,不是找你?”
话音刚落,江问鹤就扶着墙干呕了一声,李长安那一句问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江问鹤说话全然含糊不清,声音也断断续续,说得显然全是醉话。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心里希望是自己多想。听说有的人喝醉了之后会莫名其妙地抱着人哭,对比起来,江问鹤说两三句莫名其妙的话倒也正常。
江问鹤干呕完,缓了两秒,笑嘻嘻道:“我呢,比谢白衣和你入江湖都早,也算是你们前辈。但是这么久也没给你们……给你们准备什么礼物。”
李长安只觉得能跟谢白衣待在一块就好,压根没奢想过能成婚收礼之类,又是感动又是想笑,道:“那前辈准备了什么?”
江问鹤随手掏出来个药盒,拍到李长安手里,道:“给谢白衣的,你用不上。”
这一会儿功夫,江问鹤已连塞了两样东西在自己手里,李长安问道:“这又是什么?”
江问鹤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又忍住笑容,神神秘秘道:“我不敢说,你拿给谢白衣看,他就知道。”
这时已能看见江问鹤房间的门,江问鹤摆摆手道:“行了,就到这吧。你赶紧回去。”说着,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去,中秋圆月下的身影孤零零的,显得有些萧索。
李长安站在原地,看他推开了门,这才转身回去。
江问鹤却在进屋的刹那,迷离茫然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本来还摇摇晃晃的身子当即站稳,稳稳当当地合上了门。又黑灯瞎火地在门内站了一会儿,想到和姬莲对视那一眼,轻轻地抽了一口气,身子顺着门边,慢慢地滑了下来。
第110章 归云间(二)
李长安带着书本和那一小盒药膏回去, 走回院子时发现桌子已被撤下了,只有中秋挂的灯笼还燃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方才的热闹反倒像是梦一场似的。
推门进屋, 谢夭看见李长安手里拿的东西, 笑道:“你去送人怎么还顺了东西回来?”
李长安道:“这是江堂主给的, 我总觉得……”但具体觉得如何,却又没说出口, 只抬起眼睛看了谢夭一眼。
谢夭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书,见一行行写得都是药方, 种种情况详加注明, 看了一会儿, 垂下眸子, 倒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抬起眼睛,笑道:“长安,你好像有点抢手了,他这是要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你啊。”
李长安瞥他一眼,道:“这要是他毕生所学,神医也太容易当了。”
谢夭何尝不知道, 他只是故意乱七八糟地给李长安打岔。现在看来, 江问鹤岂止是没喝醉,他实际上清醒得很。谢夭笑着笑着, 叹了口气, 道:“有的时候呢,还是不要那么清楚的好。”
李长安玲珑心境, 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闷闷地“嗯”了一声, 抬起头道:“谢白衣,但是我想清楚你。”
谢夭眼睛半眯一下,笑道:“我有什么不好清楚的?”
李长安偏过头,眸光微沉,千言万语一起涌到嗓子眼,你这些年为什么不回山庄,为什么一直骗我,有没有偷偷回去看我?但又问不出,有些话自他们相认的那一刻就该问,过了那个时间,再问便显得太晚。
谢夭表情变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做的许多亏心事似的,李长安能问的东西太多了,要是真问起来他可招架不住,连忙转移了话题,道:“那一盒是什么?”
李长安道:“江堂主说是送给我们的……贺礼。他说是给你的。”他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两个字,中间顿了一下。
谢夭笑道:“说的时候不好意思,做的时候可没有。”李长安干咳了一声,谢夭走过去,拿过了那盒子,边走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礼。”
那是个很漂亮的瓷蓝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淡黄色的乳膏。谢夭问了一下,有一股很浓的花香味,他用指头沾了一点,抹到腕子上,也没什么感觉,笑道:“这是擦脸油?这种东西需要他送?”
这时李长安想起了什么,问道:“谢白衣,你方才在饭桌上,想问我什么来着?”
谢夭闻言,憋不住想要坏笑,笑了两声,这才眼波流转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很有流氓气地开口道:“小长安,姬莲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李长安不解道:“什么做什么?”他不想把那天的事细说,删繁就简避重就轻道:“他想往我身上下毒,没成功。”
谢夭仍旧看着他道:“我没问那些。”
李长安看了他一会儿,而后低下头笑了一声,谢夭本意在调情,但见了李长安这一笑,心里不由得猛跳一下。
这时李长安抬起眼睛看他,道:“他说我长得很不错。”
“什么?”谢夭心里顿时无名火起。
李长安看着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师父,这句话不对么?”
谢夭收徒,确实有看脸的成分,听了这句,偏头看他,见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含笑,专注看着自己,心里火气噗地熄了一半,哼了一声道:“这只能算他长眼睛。”
他正在这兀自生着闷气,心道再见姬莲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这时李长安走过来,抓住他手指,往自己脸侧放去,在谢夭耳边沉声道:“他摸我这里。”
“什么……”谢夭冷不丁被他抓住,刚才涂过药的手腕发热,隐隐有向全身传导的趋势,手指又碰上他脸颊,感知着手指尖的触感,声音都虚了一下。
不等谢夭说完,李长安又抓着他的手往下滑去,滑过喉结,再依次往下,触到锁骨,最后停到心口的位置,一边摸一边在谢夭耳边哑声道:“他还摸我这里,这里……”
谢夭越听心里火气更盛,全身都热起来,咬牙切齿道:“好,好。”猛地睁开眼睛,抽出手掌,与此同时桃花枝出袖,他拎了剑就气势冲冲往外走去。
这个时候姬莲应该还没走太远,总而言之先揍他一顿出气再说。心里又一阵后悔,在酒楼就不应该手下留情,也不应该给他打掩护,更不应该给他糖!
李长安倒是没见过谢夭因为什么气成这个样,眯眼看他背影,如此看了一会儿,才开口笑道:“谢白衣,你干什么?”
听他语气充满调笑,谢夭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觉得浑身的火气蹭蹭蹭往上冒,冷笑着头也不回道:“你还问我?杀人看不出来么?晚上你给我等着。”
李长安听了这话,笑眯眯道:“晚上等着是什么意思?”
谢夭耳根都红了,他终于忍不了了,回头疑惑又诧异看他一眼,猛地想起,经过这些□□夕相处,李长安早不是刚见那时,调戏他一句能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的小屁孩,如今反而能反将一军。
他拎着剑大踏步走回去,李长安就斜倚着柜子,看他提剑朝自己走来,全身上下扫了好几遍。如果他手里没剑还没这个效果,李长安就是很喜欢看他拿剑。
谢夭走近,一只手猛地扯住他领口。李长安被他一拉,站直了一点,手下意识地就扶上了他的腰。这时听得谢夭在自己耳边调笑道:“要你啊。”
李长安眼睛猛地睁大,掐着他后颈就吻了上去。他感知到他全身烫得吓人,在接吻的间隙中,看向谢夭眼睛,只见他眼里润泽地满是水光,迷离又空茫。
好像……不对劲。
谢夭也发觉自己有些奇怪,快要呼吸不过来时,猛地推开了李长安,低下头去看自己涂过药的手腕。手腕处还是很烫,比其他地方还要烫,药已然被吸收完了。
他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骂道:“他娘的,我知道这是什么了。仗着他神医堂有本事了。”
李长安疑惑不解道:“什么?”
谢夭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李长安见他脖颈耳根都红了,脑子里轰得一声,忽然明白了。
这药涂在其他地方本该没用,但是到底是神医堂出品,药效极厉害,谢夭大病初愈,本来就什么药都能进他体内三分,更何况手腕这地方皮肤薄血液流通又多,药就这么搁着皮肤吸收了进去。
李长安偏头笑起来,喉结震动。谢夭感觉到他在笑,问道:“你刚说什么?江问鹤说这是给我的?”
李长安笑道:“对,而且……师父,我大概用不到。”
这俩人一个拐着弯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行,一个调戏自己徒弟,谢夭一边喘息着一边提了剑,转身就要往外走,冷笑道:“他娘的,我要砍了他们师兄弟两个。”
李长安拉过他,头埋在他颈窝里,小声地委屈巴巴道:“师父,等会儿再砍吧。”又抬头咬了下他耳垂,斜眼玩味地看他表情,含糊地哑声道:“先要我。”
谢夭深吸一口气,接着抓着他吻上去:“你看我用不用得到。”
做至中途,李长安仰头看他,谢夭垂下眼睫,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珠,挂在他睫毛上,狐狸眼半眯,目光打量着扫向李长安全身,问道:“他都摸你什么地方来着?”
李长安笑着拉过他的手。
谢夭附身下去,恶狠狠地咬了一个印记。
第二日一早,谢夭一身清爽地起床,听得外面阵阵的练剑声,打开门,只见院子里的正是李长安,他还是穿了一身黑,头发都被利落地束了起来,不过头上飘扬的发带是红色的。
他没找到自己的,随手拿了谢白衣的,系上了。
谢夭伸了个懒腰,接着斜倚着门边看他练剑。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桂花树下放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此时桂花开得正盛,院里满是桂花香气。风一吹,桂花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到石桌石凳上。
之前谢夭看他练剑时,还能皱着眉头挑出一些错处,然后自己上手带他去练。但现在他却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了,初练剑时,剑招剑式不可改,剑意不可移,但越练到后处,则是剑法本无法,全凭用剑者心意而动。
飞花三十六剑,李长安和自己使来就大有不同。自己创这一招时,纯是想看花而已,而且不光要自己看花,还要全天下人一起看花。但李长安使来,则是十足十的杀招了。
这样想着,他眼珠一转,忽然抽剑出鞘,眨眼之间手中的桃花枝便已经格上李长安手中的青云。谢夭速度太快,如此冷不丁上来,李长安吃了一惊,心道幸好刚才那一招没用全力,就要收势。
谢夭感知到他在撤力,垂眼看了眼他的剑,又抬眼,笑道:“李长安,本事大了啊,看不起我?我现在还能打你十个。”说着,一手背在身后,径直攻上,正是师徒比试式,让徒弟一只手的意思。
李长安一时不察,被那纷繁剑招逼得往后退了一步,笑道:“谢白衣,你是不是怕你天下第一的头衔不保?”
“天下第一丢就丢了,谁稀罕。师父的头衔可不能丢。”谢夭笑道:“正好,你用天上人间那一式来攻我。”
谢夭没用天上人间跟人打过,也不知道这一招究竟威力有多大。这时突发奇想,想试一试。
李长安眸光沉了一下,道:“你认真的?”
谢夭点了点头,不给李长安犹豫的机会,挥剑就攻了上去。
若是在场有剑术高手,又恰好识得天上人间这一招,便会发现谢夭每一次动作,都把李长安用其他剑招的空间完全封死。除非对剑术精通到极致,不然决计做不到如此精准。
但是天下再没有第三个像他们这样的剑术高手,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会用天上人间。
这两人的比试,总叫人觉得应该在华山绝顶,抑或是雪山昆仑。但实际上却是在神医堂中,其中一个还是在养病的病号。
扑面而来的全是剑影,李长安前后左右都已经被谢夭封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拇指摩挲了一下青云剑柄,陡然握紧,一个剑花闪过,天上人间的起手式已经使了出来。
谢夭只觉得清纯的剑风扑面,在心里惊叹一声,但维持着自己师父尊严,面上绷地四平八稳,道:“好,就这样。”说着急速回撤,他对这一剑的威力心里已了解了个七八分,心知肯定不能硬抗,但这一剑花瓣飞来时直如无边无际,暗自在心里思考如何破这一招。
李长安剑气已然卷起飘落的桂花花瓣,谢夭望着漫天桂花雨,仍未想出解法。他年少时精彩绝艳的一剑,岂是轻而易举就能破解的?就连如今的他自己也不能。
桂花载酒,终非当时,谢夭头一次生出点时间的可悲来,微笑着看着李长安用出那一剑。
他本以为这将是极具攻击性的一剑,旁边的石桌石凳不碎也要被钻千百个窟窿那种。但出乎谢夭意料的是,李长安在那一瞬看向了自己眼睛,而后手中青云斜劈,数万桂花瓣悠悠飘落下来,带着桂子清香。
在那一片金黄中,李长安飘扬的红色发带格外显眼。
两人站在这一片桂花雨中,谢夭嘻嘻笑道:“怎么忽然变招了?这样以后打架可不行。”
李长安抬头,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道:“师父,你说你本来创这一招时,是用来看的。你让天下人知道武功可以不打打杀杀,可以很漂亮。可我觉得,落花要给值得的人看。”
杀伐和温和, 全系在李长安一颗玲珑心上了。
两人吃了早饭,这时听得有人进了院子,回头看去, 只见褚裕手里捏着一封信件进来, 脸上表情很臭, 像是有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他见谢夭站在外面,下意识把信藏了一下。
谢夭笑道:“大早上的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褚裕在院中石凳上一屁股坐下, 没好气道:“归云山庄惹我了。”
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笑道:“我们俩最近可没干什么欺负你的事, 哦对, 只有昨天吃你糖来着, 知道那是关子轩送的你不舍得给, 回头我补给你。”
褚裕顿时红了耳朵尖, 猛地站起来道:“关他屁事。”他站起来时没注意,把手中的信拍到了桌子上。
谢夭看着石桌上的东西,眯了下眼睛,下巴一抬道:“那是什么?”
褚裕垂眸看了一眼,反应过来,抿了下嘴唇, 又把信背到了背后。
“给我看看。”谢夭走近道。他既有这么高的武功, 偷鸡摸狗妙手空空的功夫也十分巧妙,一伸手, 就把信件从褚裕身后摸了过来。
褚裕察觉到手中东西没了, 想伸手去抢,但哪里快得过谢夭。他伸手时, 谢夭已经伸长了手臂,他个子矮, 一时间抢不到。
谢夭笑道:“你再长几年个子再说吧。”说着,将信件拿了下来,看清上面字的那刻,愣了一下。李长安看见谢夭表情变化,也走近过来,看到上面署名,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那是宋明赫写给谢夭的信件。
李长安皱眉问道:“这怎么回事?”
褚裕道:“那个丹药盒子的夹层里,放着这封信。我今天去让江堂主验丹药的时候发现的。”他很讨厌宋明赫,明明都对谷主出剑了,现在又过来讨好。他本来想直接当作没这封信,但想了想,万一里面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所以还是送了过来。
谢夭干笑了一声:“怎么昨天晚上那弟子也没说。”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说完才意识到这一句实在是多余,既然藏在夹层里,那既然是宋明赫跟谁也没提过了。
想起自己在千金台歌月楼顶逼问宋明赫时,他没有给出答案。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自然也没说过话。如今他望着那信件,心想,这是那个问题的答案么?
他那时希望宋明赫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但如今这一封宋明赫亲笔写就的信件摆在他眼前,他却莫名地有些不想看。
李长安垂眸看他一眼,心尖疼了一下,接着便伸手从他手里抽过信件,低声道:“别看了。”说完就往屋内走去,像是要一把火把信给烧了。
谢夭拦住了他,笑道:“等等,还是看看吧,万一有什么事呢。”又把信抽了回来,撕开信封之时,为了缓和氛围似的,随口笑问道:“怎么今天这么安静?神医堂今天没人?”
褚裕道:“他们今天都出去义诊了,中秋节后义诊三天,开方不收钱。”这么随口说着,眼珠一转,忽然看见李长安脖子上的红点,努了努嘴,道:“你脖子怎么了?”
李长安奇怪道:“什么?”
褚裕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脖子,认真道:“这里,红色的。”
谢夭也顺着褚裕的话音转头看去,正看见李长安脖子上的昨晚留下的红痕。那红痕在喉结偏一点的位置,他看习惯了也没发觉,这时被人指出来,才发觉那个位置暧昧且显眼。
李长安拇指抹了下自己脖子,见没抹下来什么东西,便知道褚裕说的是什么了,又看见谢夭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道:“咬的。”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夭表情。
谢夭目光转过来,装作去撕信,咳嗽了一声。
褚裕又道:“听说绝世高人不怕冷热,百毒不侵,蚊虫也不近身,李长安,你不武功高么?被什么咬的?”
他和李长安吵吵闹闹不是一天两天,往往是李长安以自己武功压他,褚裕再不服输地回怼回来。李长安听了也不恼,低声笑道:“不可近身,那也要看是什么呀。”
谢夭听不下去了,道:“那个……褚裕啊,我是不是该喝药还是什么……”总而言之你去找点事干干吧,别问李长安脖子怎么回事了。
不等他说完,褚裕就已然接上了李长安的话,问道:“所以是什么?”
李长安就要开口,谢夭哪敢让他说话,干笑了一声,抢先道:“被蚊子吧。”
褚裕更疑惑了,不止疑惑,可以说是惊奇了:“这个时辰还有蚊子!”
谢夭又呵呵干笑了两声:“我们屋里比较暖和。”
李长安点头道:“是挺暖和。”
谢夭:“……”
谢夭本来还在纠结要不要看这信件,还想着如何缓和气氛,如今被这么一打搅,那点密不示人的难受忽然烟消云散,只想着快点让这一茬过去,当下撕开了信,道:“先看信吧。”
李长安和褚裕对视了一眼,也都不再说话,围在谢夭周围去看宋明赫的信件。
谢夭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信上写了归云山庄近日情状,说归云山庄弟子知道谢白衣在千金台露面,都高兴万分。全篇无一字提到自己,只在信件最后提到希望谢白衣早回归云山庄。
一封信件看完,三人都默不作声。
宋明赫到底也不曾说他心中所想到底如何,但写归云山庄旧时风情,写练剑读书种种情景,下笔字斟句酌,又好似什么都说尽了。谢夭又想到,但那个问题呢?其实还是没有答案的。
想到此,他摇头低声笑笑,他告知李长安做人有时不要太清楚,但他此时却又非想要弄清楚不可。
本来褚裕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宋明赫在信件中说什么都一律反驳,总而言之不可能再让宋明赫对谷主出第二次剑。但不曾想到信里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只写了归云山庄风物人情,字字含情。
褚裕抿了下嘴唇,本来准备好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夭笑道:“师兄这是邀我回山庄啊。”
褚裕立刻道:“不行,不回去。”
李长安偏头看他,没有说话,似乎只是看着他便好,良久才道:“那你想要回去么?”
那可太想回去了。做梦都想。许多次午夜梦回,痛到恨不得立刻自尽的时候,都会想起山庄里的青竹林。可是命运难测,自那一剑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他很难再回去了。
无关于他本人,也无关于宋明赫,甚至没有谁对谁错,仅仅是世事变迁,就好像在外漂泊许多年的游子再回家乡,就算一切都没变,也难免感到害怕和无所适从起来。
李长安一直等着他回答,见谢夭停顿了一会儿后,忽然抬起眼睛,没头没脑地笑问:“对了,中午吃什么?”
褚裕和李长安一愣,接着都没忍住一笑,李长安笑道:“我知道你听见了,别打岔。”
“考虑那么多干什么?运势到了,自然就回去了,现在考虑了也没用。就好比那天我该遇见你,我就注定遇见你。”谢夭笑道。
听着这俩人调情,褚裕嘶了一声,自觉地走远了一点。
谢夭笑道:“你走什么?”
褚裕远远道:“谷主,你饶了我吧。”
谢夭又笑起来。
明明是说俩人命中注定的话,李长安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他就知道一旦提到归云山庄,谢夭总是会模棱两可地遮过去。李长安知道,如果自己现在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他能说出来一百句情话来哄人,但那不是自己想听的。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阵剑鸣,抬眼看去,只看见谢夭抽剑纵身而起,行动间携了满身的桂花花瓣,待他站定,花瓣又落下来,淡黄花幕落下,转眼间人便已经站到了院墙上。
谢夭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至极,李长安怔怔地看着他。
谢夭对上李长安的目光一笑,心道:“小样,哄不了你?”手里的桃花枝在转了一圈,在半空中凌冽停住,遥遥地指着他:“正好今天有空,把飞花三十六剑的剑谱画下来,我练,你画。”
李长安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就要进屋去拿笔墨纸砚,这时早已有人把笔墨递了过来。褚裕把手里的笔墨放下,站在了一边。
谢夭手抚桃花枝,调息一瞬,猛然出剑,第一式就已经使了出来。飞花三十六剑总共三十六式,剑剑各有精妙,潇洒非常又颇具美感。毕竟这是谢白衣少年时所创,那时自负武功绝境,是以如何杀人如何制敌全然不放心上,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这一剑如何潇洒而已。
飞花三十六剑李长安已练得纯熟,不用看也能画下剑谱,但这时见他用这一套剑,恍惚觉得,这剑天然就该他用。
在印象中,很少有谢白衣练剑,李长安坐在旁边看的时刻。这时谢夭提剑转身,逆光站着,剑斜提在手上,头上发带被风吹起来。李长安眼睛微微瞪大,他记得他练剑的初衷,也是这么一个背影。
那人挡在自己跟前,穿着一身白,只有头上发带是红的,飘在半空中,手里那把很长的剑反射着夕阳的光晕。
这时,一朵小花被人弹了过来,正落在自己眉心处,若是谢夭下了死手,恐怕早已穿眉而死,但这时却只轻轻在眉尖弹了一下,便即落下。李长安眨了眨眼睛,谢夭笑道:“画啊,发什么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