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做事从来都细致入微,赵宝珠心中十分妥帖,刚开始审案子时还目光还仍不住往座下飘。
叶京华正坐在下首安静地看公文,时不时喝一口茶,虽是坐在公堂上,却如同在寻常茶楼酒肆上坐着一般,十分怡然自得。赵宝珠审案的时候,他并不出声,只顾做自己的事。因而百姓走上前来,或因着相貌注意到他,好奇他的身份,却又很快只顾着跟赵宝珠申诉自己的案子了。
赵宝珠一开始还时不时想看一眼叶京华,可几个案子下来,其他的便全忘了,眉头也蹙得越来越紧。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阿隆站在堂下,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只见赵宝珠坐在堂上,背靠在太师椅上,一双猫儿眼微微眯起,面色冷白,手一下下地敲着桌子。
下边儿的人说了句什么,赵宝珠听了,眉心极具威慑地一皱:
“你再说一遍?”
阿隆心中登时一凛,面皮一紧,知道是赵宝珠又要发火了。
堂下本就抱着侥幸的心,一见赵宝珠的脸色,登时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谁知赵宝珠最恨的就是他们的这幅小人嘴脸,一时心头便窜起火来,伸手便抄起惊堂木,高高举起——
然而就在这时,堂下一声轻咳传来。
赵宝珠动作一顿,转过眼去,便忽得对上了叶京华的目光。
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公文,单手撑着额角,一双冰雪双眸直直看着他,轻轻蹙着眉。
赵宝珠登时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想起这还是在叶京华跟前,心头的邪火登时熄了。
堂下人见他举着惊堂木,长大了嘴巴僵在原地。赵宝珠看着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缓缓坐了回去,改为将惊堂木’啪’得一下拍在了公案上:
“快给我老实交代!”
堂下人已被吓得屁滚尿流,也未注意到赵宝珠的异样,’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向赵宝珠磕头如捣蒜,什么都交代了。
赵宝珠此刻已然不生气了,待审完了这一桩,有些心虚地朝堂下望去,便见叶京华复又低下头看公文去了。赵宝珠细细看了半响,没打量出他心情好坏,只是接下来心里都存了个影儿,审案子的时候冷静了些,再没有发火了。
终将案子审完了,阿隆倒是惊奇,将茶拿了给赵宝珠喝,下去时又看了眼叶京华,心中恍然大悟,他就说今日老爷脾气怎得这么好,原来是在看大舅子的眼色!
高台上,赵宝珠喝了口茶,暗暗看了叶京华一眼。
见他正低着头,看不清面色,这才敢磨磨唧唧地移下座来,缓缓走到叶京华身前,小声叫他:
“少爷。”
叶京华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缓缓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将赵宝珠拉到旁边的座上坐下,拿出绢帕来给他按了按额角:
“急得一头汗。”转而又递给他一盏茶:“喝点茶润润嗓子。”
赵宝珠见他似是没生气,心下稍安,接过茶喝了一口,重重叹了口气,道:“少爷不知,这些人太不像话,整日里偷鸡摸狗,没个正形,我实在看不过!”
叶京华看着他,睫羽动了动,眸光微闪。他坐在这儿,虽本意是想留心着不让赵宝珠动气,伤了身子,却不想在旁边看着,却头一次发觉了赵宝珠在外人面前的样子。
他静静凝视了赵宝珠一会儿,待他喝了茶,将气喘匀净了,才伸手轻轻握住赵宝珠的手:
“这儿有穿堂风,你才出了汗,小心着凉,我们去后面说话。”
赵宝珠和他的修长的五指一握,心下立即酥麻,一时什么都不知道了,顺着他的力道便站了起来,顺着走到后堂上去。
阿隆缀在后头,本想跟上去,然而见两人举止,忽然灵台一动,莫名觉得不便跟上去,蓦地顿住了脚步。
待二人走远了,阿隆才一个激灵,有些发怔,心下’嘶’了一声。刚才看两人一前一后地拉着手,不像是挚交好友,怎、怎么……倒像是两口子似的?
后堂上,两人进了屋子,果然暖和了不少。
赵宝珠刚和叶京华撒开手,微微松了口气,刚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烫不烫,就忽而听到后头门被关上插销的声响。
赵宝珠一怔,刚回过头,就见叶京华立于他跟前,垂下眼,拉着他的手细细上下看了赵宝珠好一会儿,才道:
“往日里都不知你还有如此威仪,竟是我有眼无珠了。”
赵宝珠闻言脸一红,眉头颤了颤,一时被叶京华夸奖,竟不知如何反应:“少、少爷,这是哪门子的话——”
叶京华笑了笑,眸中仿若盛着万千星河:
“往日里只见你机灵聪慧,勤奋好学,却当你年纪小,总怕你到了外面会被旁人骗了去,却不想你有这般处事之能。”他说到这儿,略微一顿,敛下眸,声音略低了些:“初闻尤家之事时,我满心担忧,现细细想来,你能靠一己之力料理一地豪强乡绅,是件极了不起的事,我竟一句夸赞也没有,实在是我慢待了你。”
赵宝珠被他说的两颊通红,叶京华即是他最崇拜之人,又是他的心上人,今儿听他这么说,心绪顿时激荡澎湃:“少,少爷快别夸我了,再夸我就要羞臊死了!”
叶京华闻言叹息一声,眸光闪烁,抬起手,极其爱怜而痛惜地碰了碰赵宝珠红嘟嘟的脸颊:
“怎么我才一会儿没看见,就长这么大了呢?”
赵宝珠简直要融化在他的眼眸中,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抿了抿唇,也抬眼看着叶京华,猫儿眼中眸光闪烁:“我长大好些了,不日就满十七了。”
“是了。”叶京华闻言,神情更柔和了下,手自赵宝珠脸上移开,又放到他的肩膀上,声音极尽温柔:“我早为你备了生辰礼,现都一并带来了,你将单子拿去看一看,若有什么旁的想要的,都与我说。”
赵宝珠闻言一怔,接着很开心地笑起来:“真的吗?”而后却疑惑起来:“生辰礼便是生辰礼,怎么还有单子?”
闻言,叶京华张口似是想解释什么,随即却又一顿,合上唇含蓄地冲赵宝珠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赵宝珠虽然疑惑,便也没深究,只开心地冲叶京华笑。一双猫儿眼中波光粼粼,卷翘的睫羽微微颤抖,唇角浮现两枚深深的梨涡,一片真情无限。
叶京华抚在他侧脸的手久久停留在赵宝珠的鬓角旁。
两人不知不觉靠得极近,屋子里的碳炉混合着叶京华身上的冷香,热意渐渐升腾。
然而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似是也知道自己打扰了屋里的人,阿隆的声音十分低弱:“老爷……大人,老爷的药熬好了。”
赵宝珠不想喝苦药,也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叶京华,放在他臂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揪起他的一片衣袖。
叶京华指间绕了一缕赵宝珠的乌发,他听到了门外的声音,手指微微一动,绕着那缕乌发轻轻捻了捻。
“先喝药。”他放下手,乌发自指间滑出,拍了拍赵宝珠的肩,转身去应门。
不一会儿门栓转动的咯吱声传来,一股冷风自门缝钻入,吹到了赵宝珠面上。他打了个激灵,这才觉得面上的热意褪去几分。
门外,阿隆战战兢兢,双手为叶京华奉上药碗。叶京华接碗,垂眸看了眼碗里的药汁:“熬了多久?”
阿隆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道:“按、按齐大夫说的,温火熬了三个时辰了。”
闻言,叶京华点了点头,抬眼看向阿隆,见他一副害怕自己做错事的鹌鹑模样,神色缓了些:“做的好,难为你记得。”
闻言,阿隆’唰’得一下抬起头,满脸惊喜。他还以为自己打扰到了这两人,没想到叶京华竟然会说这样夸奖他的话。
要是阿隆真是条小狗,现今尾巴应当已摇成到天上去了。
叶京华冲他笑了笑,旋身走回屋内。
待门关上了,阿隆还站在门前,心道还是有新来的知府大人好。这位大人长得又好,还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老爷怕他,受他的管,这下不怕老爷不吃药了。
想必有人这么盯着,那寒症的病根儿很快便能去了!
阿隆默默想着,离开之前又回望了大门一眼,可惜这门没有窗子,什么都看不见。这知府大人什么都好,就是老爱跟老爷动手动脚的。
门内,赵宝珠被叶京华拉着在桌边坐下。
“先喝药。”
赵宝珠望着那药,看着确实比之前县上医生开的要清不少,似是没那么苦。
然而叶京华见他犹豫,还以为是赵宝珠怕苦,便温声道:“我问过齐大夫,这方子不苦。”
赵宝珠本来都要端起来喝了,结果一听这话,忽然改了主意,没动,只拿一双眼睛瞅着叶京华。叶京华见了,眉梢微动,伸手便将碗端了起来,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赵宝珠唇边:“来。”
赵宝珠这才凑上去,将药汁喝下去,果然不苦。
也不知是方子不苦,还是人的缘故。
两人就这样凑在一头,一口口喂,若不是飘散的淡淡药香,恐怕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在喝糖水呢。
喝完了药,叶京华还问他:“苦不苦?”
赵宝珠立即道:“不苦,一点都不苦。”话音刚落,叶京华便拿出一小锦囊来,抬眸看他:“既不苦,那这糖我还给不给你吃了?”
闻言,赵宝珠马上换了副面孔,砸吧砸吧嘴巴,品了品后道:“还是有点苦的。”
叶京华莞尔失笑,自锦囊中拿出糖来。
赵宝珠将糖含进嘴里,眼神立刻亮了亮:“这是夫人的糖。”
叶京华微笑:“舌头倒灵。”说罢将一整袋糖都给了他:“母亲知道你爱吃,特意让我带与你。”
赵宝珠听了这话,脑中浮现出叶夫人绝代风华的面孔,心中忽然一顿。
叶夫人怎么舍得使少爷来这么远的地方呢?赵宝珠想道。
自古以来,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便与庶民不同。更何况叶京华才华惊世,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赵宝珠忽然想起早年间偶然听得县学上的教谕在讲学间隙说过,前朝皇帝的结发妻子,贤庄皇后有一侄儿,也是少有才名,一举摘得状元,在翰林院历练几年后,以未及弱冠之龄便任职兵部侍郎。
侄儿尚且如此,何况是嫡出兄弟?
历来前三甲入翰林,至少得待满三年,待两年的已属不寻常,然而细细算来,叶京华竟然只待了小半年。
赵宝珠不自觉皱起眉头。待在翰林院也不全是为了编书,天下读书人都知晓那是一个极好结交人脉的场所,叶京华只待了半年就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于他的仕途是无益的。
“怎么了?”
他方刚刚蹙起眉,叶京华的手便伸过来,轻轻抚过他落下的一缕额发:“有心事?”
赵宝珠抬起眼,看到叶京华温柔的神情,犹豫地咬了咬下唇,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气,良久之后才鼓起勇气,道:“少爷——是不是为了我,才来这儿的?”
他话音还未落下,叶京华的回答便已传来:“不是为了你*,还能是为了谁?”
赵宝珠听到这句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叶京华却似没注意到他的异状,道:“这小半年,我连你一点只言片语都未收到,不知道多么忧心。”
什么?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也顾不上害羞了,惊异道:“怎么会,我给少爷写了回信——”
还让那尤家快马加鞭送往京城——赵宝珠心中一顿,开始怀疑是否那已魂销九泉的尤乾阳奉阴违,实则并未将他的信件送出。那想一想又不大可能,一是他料那软脚虾没这胆子,二是彼时抄家时并未在尤家找到他的信件。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宝珠蹙起眉。
似是看出他面上的疑惑,叶京华垂下眼:“你可知我是怎么知道你遇上麻烦的?”
赵宝珠闻言一凛,却是,这尤家一事,不知叶京华是如何知晓。尤家之所以能在青州盘踞多年,自然有前任知府欺上瞒下之功。连当地巡抚都不曾得知,更不用说是京城。叶京华身在翰林院,又是如何得知?
叶京华也并未吊他的胃口,徐徐诱导:“你且想想,驿站在何处?”
赵宝珠一皱眉,接着恍然大悟:“驿站在资县!”
不管尤家彼时如何想巴结他,也不可能单派人马一路将信送到京城,顶多是寻匹快马送于驿站罢了。而无涯县内并无驿站,而最近的驿站在隔壁的资县。若尤家没跟他耍花腔,那必定是驿站那头出了问题。
“驿站怎么了?”赵宝珠疑惑,难不成有人会故意截他的信不成?
叶京华静静看着他,适时开口:“这尤家涉及甚广,光是生丝一项,便收益甚巨。然这一项惠及之人不仅是州府一处——”
赵宝珠本还神情疑惑,听到这里,忽灵台一清,骤然明白过来:“是了!还有其余六县!”
生丝税赋每州都有定量,这青州一地的丝税八成都被无涯县交了,那其余六县自然就交的少了。赵宝珠眼珠一转,心下已有了计较,税赋一事何其重要,此事其余六县的县令一定知晓。恐怕就算他们未曾和尤家有什么直接的合谋,也至少是心照不宣,坐享其成!
叶京华见他明白过来,嘴边带了些笑意,道:“你行此举,必是被他们察觉了苗头,他们对你防备,故才扣押署了你名字的信件。”
他顿了顿,伸手顺了顺赵宝珠耳旁的发丝:“你能想到遣人亲送罪证于巡抚手上,必是察觉了不对。”
赵宝珠此刻也顾不得叶京华的小动作,眉头紧皱,点头道:“我见少爷久久未有回信送来,便觉得事情不对劲,只是——”
只是那未想到里头竟有这样的弯绕!赵宝珠越想眉头皱的越紧,他的头一封信竟然都未送到叶京华手上,定让京城那边儿的人都忧心了。而那姿县县令也实在是可恶!从这件事便已能看出他们对青州的丝税乱像早有察觉,然而却不向中央禀报,纵然不能算同谋,也已足足够治他们一个渎职之罪!
更何况这丝税本就该是青州七县共同分担,纵然将无涯县多交的份额分摊下去会加重其余六县的税赋负担,这也是他们早应该交的!这些人知情不报还不算,他这边儿要有所动作,他们竟然还敢拦截他的信件。
……何其无耻!
赵宝珠越想越生气,心头一下子窜上,身子也跟着’腾’得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尔等鼠辈!”
赵宝珠大骂出声,接着在屋里踱步起来,两眼中冒着火:
“何其猥琐愚蠢之辈!他们与我同为朝廷命官,掌一县之地,竟然就为了这么一点蝇头小利行如此不端之为!我竟不知周身有如此阴暗小人,真、真是——”
赵宝珠气得跳脚:“气煞我也!”
叶京华见状赶忙伸手抓住他,轻轻将赵宝珠拉回:“行了,说这个不是让你生气的。”
赵宝珠一听,心中怒气一滞,顺着叶京华的力道坐到了他怀里,低声嘟囔:“我就是看不过……他们本为官,竟然助纣为虐。”
叶京华将他揽着,见赵宝珠一脸闷闷不乐的神色,嘴角浮现些笑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如此。不是什么人都能如我们宝珠一般不慕荣华,澄澈冰心。”
赵宝珠忽然被夸奖,心中怒气’咻’的一下子消下去,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脸:“我……我也没那么好,钱财谁会不喜欢呢?”
叶京华的手揽在他腰上,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微微用力了些,幽幽道:“我看你是不喜欢的,要来这么远的地方,银票都不拿一张。”
赵宝珠闻言一愣,半响才想起过来叶京华口中之事。他当日离开京城之时,李管事曾要硬塞给他一匣子银票——那可是一张就是一百两,赵宝珠说什么都不肯收。最后老管家都跪下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拿了二十两走。
叶京华一提,赵宝珠便心虚,当即轻轻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所以少爷是知道我这儿出了事,才来找我的吗?”
叶京华看他一眼,没戳穿赵宝珠的心虚,微微笑了笑,敛下眸道:“算是吧。”
觉得青州有异是一方面,但就算没有尤家的事,他也一样会来。
青州偏僻,除却叶京华,赵宝珠在朝中没有人脉,故而不知京城现今已经为叶京华外放之事闹了个底朝天。
叶京华到一名不见经传的州府上做了知府一事让官场上吵了个沸反盈天。要知道这一年叶家可是出尽了风头,先是叶京华沉寂三年后忽然下场春闱,紧接着就一举夺魁,被点了状元。转眼没过两天,宫里的宸妃娘娘就被册封贵妃。
一时间叶家风头无两,不少人猜测皇恩待叶家姐弟如此隆恩,待五皇子成人之时,元治帝便会册宸贵妃为皇贵妃,五皇子为新太子。
至于为何不是皇后,乃元治帝在二十多年前先皇后大行之事,曾广为立誓不会再立皇后。
然而斗转星移,现今太子无踪,皇宫也早换了新人。
因而在叶京华外放的消息于京城官场宛若一道惊雷。叶京华自殿试后入翰林院才小半年,就突然被外放,还是去青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其余人不管怎么看,都未能参透这其中的深意。但凡勋贵子弟,哪个离了京城?就算是要外放,也就是暂时巡视,元治帝怎得会派一个知县的任给叶京华?若说是什么姑苏、宣俯等繁华重镇便罢了,竟还是青州府那等偏僻之地。
一时间叶京华,连至叶家失宠的传言甚嚣尘上。
这次派任太出乎意料,让平日里叶府门前络绎不绝的各路大小官员都吓得纷纷躲开,让叶家的门槛很是清净了些时日。
待到元治帝为破除谣言,一连重赏了叶相与在刑部供职的叶宴真,且在宫中为五皇子办了场极其盛大的生贺典礼后,这才朝堂稍稍安静些。
叶府门前再次热闹起来,然而人们又开始猜测起来,是否不关叶家的事,是单叶京华一个触怒了元治帝。
京城中笃信这个说法之人甚多,甚至夸张到说这是皇帝已下定决心要’放逐’叶京华。
然而叶京华却并不在意。
他揽着赵宝珠,心情很好。
因为赵宝珠正小声与他抱怨:“真让人生气,现今事情这么多,我实在抽不开身,要不然定得即刻去问问那资县县令是什么意思。”
赵宝珠愤愤不平,已想好要将此事上奏,可到底不解气,若不是此刻农忙,他人已经杀到资县。
屋里暖意洋洋,叶京华面上啜着笑,手环过少年清瘦的腰背,垂眸看着怀中人泛着嗔怒的猫儿眼,“早知道你会生气。”他微笑着,浓睫微敛,掩星辰般的瞳眸:“我已下令,明日他们便到齐。”
赵宝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们’是谁,惊喜道:“你是说各县县令?”
叶京华点了点头,“原本我初到任,他们来拜见也属寻常。”
赵宝珠硬是怔愣了数息,才回过神来,登时高兴得双颊迅速涨红,不知该如何言谢,一个冲动扑进叶京华怀里:
“少爷,你真好!”
他双臂紧紧环住男子肩臂,激动道:“我……我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叶京华无言,淡淡笑了笑,眸中极快地闪过丝缕暗芒,抬手在赵宝珠背上抚了抚。
隔日,六县令果然到齐,满满坐了一堂。
这事儿换任何其他人来做,人恐怕都不会来的这么齐。一时因为六县各地距离有远有近,二是由于此刻正是农忙时节,要所有人都抽出时间,还要在两日之内赶到青州州界内最偏僻的无涯县,基本意味着位于距离远些的县令自接令的当时就得启程。
然而这六个人还是聚齐了,一个都不差。
单这新知府姓一个’叶’字,就够他们将马鞭挥出火星子了。
要知这可是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他们六个捏做一块儿,估计都不够这位爷一口吃的。
座下六人皆是面色惴惴,而其中,又是那资县县令最为心虚。只见他似是特意打扮过,穿了身崭新的官服,胸前的仆雀纹样闪闪发光,可照样掩饰不住他青白的面色。
资县县令弓着身,一个劲儿地擦额头上的冷汗,却又不想太露怯,于是时不时清一清嗓子,端起茶盏来喝一口。
谁知堂下就他一个人频频动作。反倒更显眼了。
资县县令恍然未觉,还在跟隔壁坐着的岐县县令搭话:“王大人,你看这椅子,我坐着不似凡品啊。”
岐县县令一点儿都不想理他,唯恐被牵连。
他们自被叫到无涯县来,就知大事不好。这位叶公子刚到任,连歇都没歇脚,当即就上任知府陈斯抓了,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无涯县,如今还叫了他们来,但凡是有点儿脑子的都从这一系列的举措中品出了两点:一,陈斯已彻底倒台,二,这位叶公子是站在无涯县这一边儿的。
只是众人都不清楚这位叶大人为何会一来有如此雷霆手段,且跟赵宝珠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这边儿才斩了尤二尤三,那边儿就把陈斯的老巢连锅端了。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赵宝珠与叶二公子乃是今年的同榜新科进士。可是往年里一榜的人也多了,况且两人既不是师出同门,出身又可谓是云泥之别,一个状元一个三甲,连在榜上名字都隔出大老远,怎么会认识呢?
难不成这勋贵公子和寒门穷小子之间,还能真有什么机缘不成?
众人一时各有心思。而大多还是倾向于此事乃皇帝秘旨,要叶京华来清除奸佞。不然无法解释叶京华为何动作如此之快。
资县县令见没人理会他,自讨了个没趣。只好低下头又开始擦汗。
公堂上一时十分沉闷。然而这等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众人便听到一阵脚步声:“知府大人,县老爷大驾来临——”
随着阿隆洪亮的声音,叶京华与赵宝珠并肩走入堂中。
六县令一齐震撼,不错眼地看着自后堂上走来的两个人影。
不是一前一后,那跟他们一样着仆雀官服的少年连半步都未落后,就这样走在着飞鹤官服的俊美男子身边,两人亲亲热热地就进来了。
那着飞鹤官服的公子自然就是叶京华了。
待看到他走出来,众人似乎才终于有了实感,那位宰相之子,宸贵妃之弟,当朝皇帝的妻弟——竟然真的来了青州当知府。
他不消开口,通身气魄和璨燃眉眼已然让众人了然了他的身份。
诸县令中在京中稍有人脉者,都曾听闻过此子美名。
京城中曾有言,高门贵女千万,一半望东宫,一半倾午门。
东宫自然指的是先太子,而叶府本家正位于南午门外。
而那宠冠六宫的宸贵妃娘娘,更是尚在闺阁之中便有美名。叶京华真人貌比潘安,并不出乎他们的意料。真正在在场众人的心落到谷底的,是这位叶二公子待赵宝珠亲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