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柯缓缓侧脸,盯着从床平线上冒出的半颗脑袋,感到无比的费解。
小菇揣了包纸巾过来,无声擤着鼻子,蜷缩而坐的样子有点可怜……康柯琢磨了一会自己要不要开口,但组织了一会语言,他还是没动。
他没有父母,无法感同身受雷文的痛苦。即便开口,能说大概也就是“别伤心”或者无用的鸡汤。
这些是此时的雷文需要的吗?他不清楚。
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保持此刻的安静,让雷文能在感到安心的地方宣泄自己的情绪,第二天一早,再戴回属于成年人的面具,扛起身为领袖该抗的担子。
他没再闭眼入睡,只沉默着守着床边的影子,守着他痛苦,守着他破茧,期待他成蝶。
与此同时,奥罗拉圣殿。
圣子的寝宫中,四处溅着金色的鲜血。
有的属于巴尔德,更多的,属于某位巴尔德从未期待的闯入者。
巴尔德松开淋满鲜血的权杖,向后踉跄了半步,抬手按住腹部的豁口,咽回即将呕出的血。
他的面前躺着一道同样熠熠生辉的身影,比他更高大、更健壮。
但此时,权杖狠狠贯穿了祂的头颅,祂已然死去。
巴尔德艰难而拼命地大口呼吸着,感受被捅穿的肺部逐渐愈合。
“已经入土的东西……就在棺材里好好呆着。”
巴尔德重新稳住呼吸,攥起床边矮柜上的水果刀,踩着地上尸体的胸口,将头颅硬生生地割下来。
“罗曼大陆,不需要旧日的神明。”
失去头颅的尸体躺在地上,看起来安静又无害。
巴尔德却以看怪物的目光,皱着眉盯视匍匐在地的尸体,思索一些之前他并不重视的问题。
已知,从西南送来的“光明神遗骨”,经过他手上的神格检验,是真货。
提问:这个出现在他寝宫,自称光明神的发光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用神格验了一下,得出这也是真货的答案。觉得荒唐,但硬要说,也不是不可能。
谁能保证千年前光明神没取过自己的腿骨做法杖?神明个顶个的疯癫,光明神有这种变态的癖好,也不算多特立独行。
比起考量这些,他更在意的是:
退隐多年,光明神为什么突然重新现身,想拿回圣殿的掌控权?
像光明神这样,打算重新入世的神明,还有多少个?
“咚!”
寝殿门口传来轻微的撞击声。
半神的耳力清晰捕捉到门外慌乱的呼吸声,和错乱了节拍的心跳。
巴尔德缓缓抬头,安静了几秒,平静地开口:“圣殿内没有秘密。为什么不进来看看?”
这话实在太恐怖了。配上巴尔德向来感情淡薄的语调,像极了死亡的邀请函。
但门外的人僵直良久后,仍是慢慢地抬手,推门而入。
总理执事的脸色很苍白。
他的视线扫过宫殿中的那些金色血迹、巴尔德面前的无头神尸,有一瞬看起来像是要昏倒了,但最终他只是晃了晃身形,依旧站稳了脚跟。
“——我去找东西来打扫干净。”
他转身快步离开寝宫,途中与夜巡的圣骑士队、礼拜的牧师团擦肩而过,却没将所见所闻宣扬给任何人。
有什么宣扬的必要?
总理执事的神色逐渐恢复淡然。
他们的确信仰着光明神。但他们信仰的,早已不再是冷漠无情的奥罗拉。
他微微闭上眼,虔诚地垂首合掌,亲吻坠挂于手中的神像吊坠:
“愿光明神(巴尔德)的恩惠洒满罗曼大陆。”
一夜未眠,康柯本以为雷文会在临近清晨时睡着,连批假的准备都做好了。但七点的起床铃打响时,床边的人却清醒地站了起来,毫无停顿地撩开白纱,踏出帘幕。
这是心中有了计划、要执行计划的人,才会有的反应。
当系统数次因为同情,想开口劝雷文看开一点,身体为重,又被康柯无声地压回被褥时,雷文所想却不是——或者不仅仅是母亲的枉死、自己的困境,而是如何解决这一切困境。
雷文在脑海中过着三线并行的计划,大步走进平时宁死不入的隔壁宿舍,将还在赖床的灰毛猫从被窝里提出来:
“起床了,有活要你干。”
“唔……?”朝辞睡眼惺忪,没想过今早居然会被雷文叫醒,他还当今天雷文会请假呢,“什么活?该不是让我去摘老南斯的脑袋吧?”
雷文残忍地晃醒手里的瞌睡猫:“不。那老东西不能杀。”
“我昨晚盘了一下老南斯的目的,总感觉他是在故意招惹我杀他……敌人越想让我做的事,越不能做。”
“况且,杀了他矮人也不会退兵,民愤也不会平息。”
“……”朝辞这下是真清醒了,不由地多看了雷文几眼,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院长的床边,莫非是有什么‘变清醒’或者‘角色突破’魔法?你——哎呦!”
雷文不耐地收回揍猫的手:
“要解决眼下的困境,无非就是解决三件事:粮食短缺、民心激愤、矮人的宣战。”
“时间紧迫,你和我同时行动,各解决一个麻烦,剩下的那个请……”
一帮子还没睡饱的学生们打着哈欠,游魂一样从学生宿舍里飘出来了。
“好困啊……”
“饿……不想上课……”
“妈,饭!”
“……”雷文默了几秒,想象了一下让院长带娃、被喊“麻麻饭饭”的画面,“……算了,还是让伊瑞尔留下来代课吧。我一会去请院长帮忙。”
之前还没觉得,这会儿遇上要用人的时候了,他才忽然发现,院里的可用人手真少。
院长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把那俩病人招进来?
再怎么没用,当个孩子保姆总可以吧?
想是这么想,但雷文又觉得院长的每一步棋都有自己的打算。他能把自己眼前的这盘棋下明白就不错了,没事还是少指点院长的江山:
“我去帝都,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院长潜入去查矮人到底为什么突然宣战。你负责安抚民心——”
“怎么安抚?”朝辞饶有兴致地看他,“矮人的大军一日不撤,民心必然惶惶不安。杀人放火的仇一日不报,群情激奋便不可能压下去。”
老南斯是算准了雷文没有法子解开这死循环——
“告诉他们,克莉丝汀公爵不是猝死的。”
雷文面无表情地道:“是被仆人用毒针刺死的。”
“?真——”
后一个“的”字没问出口,朝辞忽然意识到雷文的打算:
“……你打算谎报母亲的死因,以此证明杀人放火与矮人无关,暗处另有其人在操盘这一切?”
拿血亲的死做破局的筹码?放在以前,这是雷文绝对做不出的事。
老南斯大概想都想不到,那个直来直往、偏偏又重情重义的暴君竟会想出这种法子,还付诸行动了。
朝辞看了又看雷文的脸色,竟看不出对方此时究竟是何心情,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咽回不正经的、意图缓解气氛的打趣:“这样也好。”
“将来查出公爵之死的真相,直接说是凶手指使仆从刺杀的,照样可以替公爵大人报仇。”
他放缓声音:“别想那么多,只是谎报一下死法,既不耽误未来制裁凶手,还能消弭一场西南与矮人大军之间的血战,克莉丝汀公爵定然不会介意。”
“我明白。”雷文看似并不在意,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明白。”
帝都,斯威特庄园。
“小怀特……小怀特!我怎么没想到他是老南斯埋在我这儿的暗桩!”老斯威特在书房里暴怒地踱步。
他抬脚想踹柜子,柜子上有名贵的花瓶,他怕踹掉下来。
抬手想砸钟,这钟挺精致的,是他从地下拍卖场淘回来的呢,他也舍不得砸。
眼神左右搜索良久,老斯威特一把抓起书桌上的信笺,往地上一掷:“他竟敢背叛我!!”
“……”斯威特夫人看着那张纸片轻飘飘地坠地,更显得丈夫的威严咆哮像无能狂怒,“你只在乎怀特家族背地里倒向了老南斯?”
“难道你就不担心,雷文陛下相信了表面证据,觉得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或者根本就不打算深究这些,直接把你和南斯那老东西给宰了?”
老斯威特余怒未消地喘着气,一屁股坐回书桌后:“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矮人大军都快骑雷文脸上撒尿了,他还按兵不动,摆明了是不想打仗。”
“换成以前的他,这能忍?就算跟矮人没有杀母之仇,也得把矮人给宰光了腌肉。”
他逐渐平息了怒气,精明的小眼睛中闪过算计和冷血的光:
“这么蹬鼻子上脸的挑衅他都能忍,那小疯子是真打算演个好仁君啊?”
“好,仁君好啊。”
“仁君想要庇护百姓,仁君想要行事公正。暴君不好拿捏,仁君还不好拿捏吗?”
“你看,为了当一个仁君,他得忍着不对矮人出手,因为西南必将在这场打起来的战役中生灵涂炭。”
“为了当一个仁君,他不能听风就是雨,没有证据就想杀谁就杀——呃!呃!!”
拨弄着羽毛笔的左手毫无征兆地嘭然炸裂,惨叫即将被剧痛推着涌出嗓子时,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箍住了他的脖颈,抽干了所有可呼吸的空气。
他在夫人仓皇失措的惊呼声中被高高提起,徒劳地蹬动双腿,濒死令视线变得模糊。
挣扎间,他看见一道熟悉的、化成灰他都不敢认错的身影,正斜靠在他书房的窗边。
那人穿着庄严肃穆的黑色长袍,哪怕看不清楚,他也知道,那袍子上必然没有任何装饰,哪怕是低调哑光的暗纹。
袍子的布料必然是硬挺的,不像任何正常礼服那样,带有修饰身材的收腰设计。
他很清楚为什么——因为雷文陛下幼年时,帝都贵族们曾以“妖精的血脉低劣放荡”为由,猛烈抨击、羞辱这位刚刚回宫,年方7岁的帝国皇子。
哪怕这位皇子在12岁登基时,将曾侮辱过自己的贵族悉数杀死,那些辱骂依旧如附骨之疽,令雷文自我厌弃,意图遮掩任何能够显露,或放大妖精血脉的特征。
衣袍总是黑色的,是不想让鲜研的色彩衬得他容貌秾丽,于是原本的帝制礼服统统被废弃,改成葬礼棺椁似的黑色。
身上不带任何装饰,是不希望首饰、暗纹显得轻佻,破坏帝皇该有的威严。
雷文的长袍从不讲究收腰,甚至更偏向于直上直下的剪裁设计,是不想展露出优渥的、非人的身材比例,所以刻意避免柔和的弧线,追求笔直冷硬的轮廓。
雷文的确是位恐怖的暴君,但也是头被过去困在牢笼中的困兽。老斯威特畏惧他,也怜悯他——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被打压剔除了理性、只会挥动爪牙的困兽,怎么可能赢得过人呢?
好比此时,他听见夫人带着泣音挡在他面前:“雷文陛下!不,求您,别!瑞奇虽然嘴臭,但我对光明神发誓!斯威特家族从未做过背叛陛下的事!我——”
“嗯,我知道。”雷文的神情一点也不愤怒,甚至算得上和善,他冲斯威特夫人友善地点点头,“夫人一向待我很好,而且出于真心。这是一笔难得的人情债,不需要在今天用掉。”
“我今天不是来杀人的,只是来谈笔生意。”
老斯威特的脖颈被骤然放开,肥胖的身体摔在地上,砸出几声要死的咳:
谁他妈生意是这么谈的???
而且……暴君刚刚的话……?
他暗藏探究地看向雷文,却对上一双深如渊薮的眼睛,对方明明是笑着的,但眼睛完全没笑。
这样洞察而冷静的眼神,仿佛对方早已看破他的某些小心思——
比如故意纵容甚至鼓励自己天性单纯的夫人与人为善,雪中送炭,一来为自己谋取好名声,二来也是想借此留个保险,毕竟谁都知道暴君最重情义,人情债有时就是免死金牌。
雷文冲着他又笑了一下,配上那张美如油画的脸,令人心神摇曳。
可他却在这盛夏天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恍惚间,他看见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倦懒地在笼中打着哈欠的野兽。
那座铁笼看似还套在野兽身上,实则笼门大开。
——有人为那头剔除了理性的困兽重新找回了理智。
那头因为过于强大,而被忌惮的贵族们早早下手、意图利用剔除理性而压制的猛兽,彻底苏醒了。
失去手臂,和被人拿母亲的枉死逼入绝境,哪个更痛?雷文不知道。
他回忆起和康柯初见时,他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炸碎自己的头颅,比起疼痛先占据每一根神经的,是无比轻松的解脱。
“抱歉抱歉,原本只是听见老公爵似乎对我的立场有所误解,想稍作解释,没想到手下重了点。”
他听见自己语带笑意,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面色惨白的老斯威特,伸手握住那根突兀的断臂时,他感受到掌心下的身体重重一抖:
“别紧张,断肢重续而已,炼金术的初等内容。”
雷文的确没打算杀人,很快松开手。向后退开时,老斯威特的左手已经恢复如初。
只有那根多出来的旧臂躺在地上,像某篇乐章中横生出的杂音,令人难以忽略,藏着不详和危险。
“……”斯威特夫人怔怔地看着雷文,已经说不出话了,仿佛今天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亦或是对他如今的样子感到无比陌生。
雷文并未因这种眼神而动摇,只笑眯眯地冲老夫人礼貌地请求:
“接下来是交易时间,能否请夫人给我和老公爵保留一点私下交谈的空间?”
斯威特夫人退却了,雷文回过头时,对上老斯威特复杂的眼神。
“陛下说,我误解了您的立场。”老斯威特顿了顿,“是想告诉我,您还是那个暴君,别起不改起的心思?”
雷文却答非所问:“瑞奇,告诉我。我那么痛恨贵族,为什么不一口气杀了所有的贵族?”
“……”老斯威特的心底生出不悦,因这从前未曾有过的弱势地位。
以前和雷文相处时,他总觉得自己才是睥睨对方的那一个,即便明面上他总表现得恭敬。
“因为帝国这个庞然大物,每一处保证它正常运行的关键节点,都是由贵族构成的。”
雷文赞同地点点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藏着的威胁:
“那为什么帝国曾有二十四位公爵,我杀到最后,偏偏留下了你们三个?”
“…………”老斯威特心底的不悦猝然卡住。
从没有人这么思考过。
他和老南斯、老潘恩,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只觉得自己屹立不倒,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自己的手腕争来的。
雷文却靠在窗边,拨动着指间的灵摆细数:
“南斯公爵,他的家族曾侍奉贪婪之神,族地里迄今仍保存着完整的祭台,两年上一次供。”
如果这个祭台的存在被光明神殿知晓,南斯公爵全族都将因此丧命。
“老潘恩,居住在偏僻的西北,神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他的家族堡垒建立在易守难攻的禁谷中,有足足两千年的历史,哪怕是千年前的神战,也没有军队能叩开潘恩堡垒的大门。”
“但神战之后,冰霜巨龙与山火之神争斗,龙息雪山拔地而起,峻立于禁谷的西南方,如果引火融雪,整片禁谷都将淹没在洪流之中。”
“至于你,瑞奇。”
迎着老斯威特逐渐凝固的眼神,雷文似笑非笑地说:“你最特别。”
“你和所有公爵都不一样,即便在名利场中沉浮,你的那颗利益之心,仍然会为爱情而柔软,为亲情而忍让。”
“所以你纵许自己的妻子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为了儿女在老南斯手底下屡屡吃亏。”
三名公爵,各有各的死穴,雷文说出来的只有一点,藏在暗处的还有更多。
“……”老斯威特简直不敢想象。
南斯家族驻地里藏着祭坛,每两年供奉一次这么隐蔽的事,连他都不知道,被所有人视为困兽的暴君却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看到了暴君疯癫嗜杀的一面,却因此忘记了,他是克里斯汀·埃尔多利亚的孩子。是那个以公爵之位,掌控帝国足足二十年的铁血政客,一手教养大的孩子。
他本就该是这样。
他的后颈一阵发麻,仿佛有冰冷的蛇掠过他的后背。
这震悚的感受来源于他直至今日才发觉,原来当他们凝视笼中的困兽时,“困兽”也匍匐在暗处,安静地逡视着他们。
他张了张嘴,最后有些涩然地说:“您想和我谈什么交易?”
雷文转动着指间的王戒:“西南向三方各买了一批粮,可每一方都说手头拮据。”
“我不信,你觉得呢?”
老斯威特也不信。
这件事在帝都贵族间不算秘密,谁都知道这是老南斯牵头整出的下马威,原本是给没有根基的龙骑士准备的,哪知道最后落在了暴君身上。
“我明白了。两日内,这些拖欠的粮食会送到西南。”
这事如果是潘恩牵的头,他可能还为难点,毕竟潘恩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按理来说,同为公爵应当枪口对外。
但老南斯?
老斯威特冷笑着在脑海中涌现的各种阴损算计中精挑细选,并不在乎这是不是皇帝的又一次权衡。
抬头想向暴君汇报时,却发现窗台前已经空空如也。
夏日的盛光透过棕榈叶的罅隙,在眼帘投射下金斑。
仿佛暴君的到来只是一场午后的幻觉。
布鲁伯德行宫。
雷文抵达的时候,这里只剩一片焦土。皇家骑士团和仆从远远地绕开这里,仿佛畏惧矮人会在这里遗留下诅咒。
现在仍是外勤时间,他其实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从踏入帝都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思似乎就已经飘来了这座母亲曾居住过的行宫。
他缓慢地穿过焦黑的花园,想起这里曾经绿草如茵的模样。
想起母亲没有公务时,常会带他在这里野餐。伴随着糕点与水果的香气,母亲教导他权衡与管理王国的技巧,浅色方格的地毯上,总会摆放三颗母亲最常用的水晶球。
他想起母亲去世的那天。
那也是个盛夏的午后,阳光越过巨大的落地窗,在行宫宽敞的走廊内投映下一片菱形的光河。
他跟在母亲身后蹦跳,被母亲不怎么走心地笑斥“不成体统”。
高耸宽大的奶油色帷幔在风中起伏,遮挡他的视线,再落下时,他看见的却是母亲倒下的身体。
而后是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他在这座华丽空荡的皇宫中游荡,像一道茫然的、找不到归宿的亡魂。
雷文:“……”
他后来不再靠近这里了。因为这座行宫只会给他带来负面的情绪和不必要的软弱。
也许还有潜意识内的羞愧,因为他终究还是放弃了自己曾在父母面前勾勒的理想蓝图。
雷文在这些焦黑的断壁残垣前止步,目光摩挲过破败的墙体。
他忽然有点记不清了,从前母亲总爱用的方格地毯究竟是薰衣草色,还是浅橄榄色?那三颗水晶球,母亲常用它们来镇住地毯的哪三个角,说能带来好运?
他甚至记不清这座行宫里有那些陈设,那一天在他眼前扬起的帷幔,究竟是奶油色,还是惨白的,只是在阳光的照射下镀上了一层淡而刺眼的金黄。
“……”雷文忽然重重闭上眼睛。
懊悔是软弱且无用的情绪。
可他确实后悔了。
为什么从前那么多个夜晚,他要因为不重要的内心纠葛,在这座行宫前屡屡止步呢?
为什么他会遗忘那么多属于母亲的细节,甚至逐渐遗忘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倒下时的样子。
而现在,他不仅无用到保不住母亲的行宫,还要拿母亲的死作为筹码,才能费力地从阴谋算计的泥沼中抽身……
熟悉的自我厌弃席卷他的身体、心脏,攫取他的呼吸。
但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继续放弃思考,一味地杀戮。他必须从这些糟糕的情绪中找回冷静,将所有无用的情绪压回心底——
“咚……”
有什么东西从他肩侧滑落坠地,在地面上敲打出轻盈的、水滴坠落的声音。
他茫然地睁眼,在地面的灰烬上看见一段难以理解的方程式。
坠入灰烬的瞬间,它骤然融入焦土。
“轰……”
布鲁伯德行宫的时间在迅速逆转。
火光再次冲天而起,但明灭的光影中,行宫顶端的钟塔不再是重重坠落,而是被火光托举而起。
远方传来骑士团和仆从的惊呼,可以想见今日之后,有多少人会口耳相传这场“行宫焚毁于火,又在火中重塑如初”的神迹。
可雷文却知道,这不是什么神明用以攫取信仰的奇迹。
只是有人沉默地陪伴了他一夜,又在黎明到来时,将花了一整晚修复如初的方程式藏在他的身上。
本该用以弑神的方程式,被用来修复一座旧日的、空荡无人的建筑。
雷文忽然感觉到了肩上的重量,像是康柯昨晚垂落在床边的手,曾无言地搭在他的肩上。
与此同时,矮人堡垒。
康柯重重打了个喷嚏,引得系统一阵爹叫:【爹!爹你不会又生病了吧爹,爹你矮撅撅的样子真可爱,嘻嘻。】
系统像石乐志一样地掐着嗓子嘬嘬:【爹,看镜头,看这儿,oi——真可爱,你就是个玫瑰小蛋糕~~么么,啵啵啵!】
为了融入环境,也调整成矮人体型的康柯:“……”
为什么别人养系统,都是把系统养得越来越严肃,他养出来的却是这么个东西?
不孝子一脑袋撞上康柯的侧脸,疯狂吸爹:【好软,噢!像糯米糍粑,噢!】
【叮!】
来自员工的内部短信终于打断了系统的发癫:
【牛马菇:谢谢院长[感恩的心.jpg]。】
【牛马菇:院长那边进展如何?有没有查到矮人出兵的原因?】
康柯这一路净被各路矮人拽去拼酒了,啤酒灌了一大肚子,消息没来得及探出半点。
但即便如此,他仍从某些酒馆的内设中,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
【堡垒里的矮人无故少了很多。比起参军,更像是遭遇了什么不幸,不然他们的亲人不会这么情绪低落,而该像前线的矮人士兵一样愤慨好战。】
【但这些‘少’的矮人,应该仍在堡垒内。因为这些亲眷仍准备了他们的午餐……我猜,他们应当是出于某种原因,被迫隔离了。】
【牛马菇:?……难道,又是黑死病?】
康柯心不在焉地敲字:【多半是。我看到不少民间流传,能治黑死病的草药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