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祁静静听着,目光空洞的看着不远处的尸堆,突然道。“我终于知道他当时那是什么眼神了。”
崔子安没听懂,“什么?”
李祁的声音里彷佛裹挟着数不清的疲惫与绝望,他闭上了双眼,说:
“那是赴死的眼神。”
李祁来到乱葬岗之前,其实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觉得苏慕嘉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他那么想活着,他为了活下来受过那么多罪,怎么会甘心就这么死了呢。
可他在这儿站了一天,一点点回忆着这些日子的苏慕嘉,突然发现一切似乎早有预兆。
没人能杀的了他,除了他自己。
可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他吗?
这太愚蠢,也太可笑了。
一点儿也不像是苏慕嘉会做出来的事情。
李祁一步步往山下走,越走,身子就越沉。风雪从他脸边刮过,难以言喻的刺痛无尽蔓延开来。
漫天飞雪纷然而落,积在李祁的身上。他好像永远的被困在了那个跪在长阶之下的梦魇里,入目苍白,萧索寒意索命一般。
好冷啊。
他在心里说。
十一,好冷啊。
李祁从乱葬岗回去之后就病倒了。
月白去青山院也没找到苏笑笑,只找到了她的师父。
李祁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人才渐渐清醒过来,醒来时崔子安,王执,崔太傅等一众人都守在他身边。
他略微坐起身靠着,声音干哑到说不出话来。婢女为他端来茶水,却一时不甚将水洒在了李祁的手上,冷白的手背顿时烫红了一片,李祁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陛下!”婢女吓得跪下想要为人擦拭,李祁却收回了手。
“笨手笨脚的还在这儿干嘛,还不快出去。”赵公公赶忙上前低声训斥,转头想问李祁需不需擦拭些药膏,但看到李祁满脸累倦不耐的样子又不敢再去多嘴。
李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感受着自那处蔓延开来的痛意,张口唤了声,“老师。”
崔太傅听见后,立马便应声到人跟前。“我在此处,陛下可好些了?”
李祁冷漠的垂着长睫,轻声问,“能告诉我,您为何要杀他吗?”
“他会害了你的。”崔太傅看着人满目担忧,字字肺腑道,“若不是他,陛下不会遭受议论诋毁,不会差点受群臣百官跪谏相逼,现在也不会变成如此模样。”
“何种模样?”李祁抬头问。
“陛下从前事事以江山社稷为先,以朝政大局为先,以天下百姓为先。”李祁是崔太傅最为骄傲的学生,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李祁因为一个男子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他想要让李祁悬崖勒马,哪怕是以身死谏,“可如今陛下却被他所惑,忘了孰轻孰重,忘了利弊取舍。他是祸患啊。”
“那老师要怪的人不该是他,而是我。”李祁强忍着心中翻涌而上的不愤,顿了一下,倦声道,“你应当怪我没能做一个让你们满意的君主。”
崔太傅略微沉默,而后语调苦涩道,“不,是我的错,是我当初不该劝说陛下用他。”
那不是杀人的刀,那是伤己的刀。
“可我从未后悔过杀了他。”崔太傅眼中泪光闪烁,语气却固执,“既是我造的孽,自是由我来偿,陛下舍不得动手,那就由我动手。只要能看到陛下治世安稳,那我无论做什么也在所不惜,哪怕是死。”
李祁听罢,走下床,抽出了横架上长剑,转身干净利索的放在了崔太傅的脖子上。
“陛下!”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在场的其余人纷纷跪下,崔太傅看着李祁,这个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不禁有些情难自抑的问道,“陛下要杀我吗?”
“不是我要杀你。”李祁声音微颤,一字一句道,“是老师你要杀我。”
李祁的样子瞧着太吓人了,他额头出着细汗,脸色苍白如纸,唇间却抿着殷红的血。眼圈涨红,颜色在四周晕开,破碎的泪蓄在眼眶中,却被忍着迟迟没有落下来。
他觉得自己太可悲了。
回想自己此前的一生。
疼爱他的外祖被人构陷而死,悉心教导他长大的皇祖逼他亲手杀死血亲,他最亲近的母后为了不让他被叛敌之亲拖累自缢而亡,一直陪伴他的父皇被信任的侍女毒害,而他最敬重的老师,杀了他所爱之人。
他们都想要贤德圣明的明君,无人在乎他李萧远。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所有人都是为了他好,可所有人又都在逼他,都在杀他。这种杀法比用刀剑还要更残忍些。
那些人死生不顾,情真意切的样子他看累了。
他真的好累。
病熬着身子,人与事熬着心,他浑身精血都已干尽,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活着怎么会这般累。
李祁松开了手中的剑,任由长剑掉在地上,在眼泪落下来的瞬间转过了身,往里面走。
他厌烦道,“都滚出去。”
李祁没有消沉多少日子,大晋桩桩件件的事情累在他身上,由不得他消沉。
只是人变得越发沉默了,比之以往也多了些戾气,似乎对一切都十分厌倦。
夜里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一会儿也是断断续续的噩梦连着做。病了更难受,李祁之前习惯了夜里寝殿里不留人伺候,有时候半夜身上疼醒了,在榻上蜷缩着,睁眼一看,只有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寝殿。
有个心细的婢女记得李祁之前喜欢在床头放桂花香囊,觉得或许人闻着那个味道就会好睡些,便找出来放了一个。可等李祁夜里躺下闻到之后却发了好大的火,直接让赵公公将人赶出了福宁殿。
就连从前喜欢吃的一些菜肴也再没让御膳房做过,只有赵公公知道,那是因为那些会让李祁想起来他从前和另一个人一起用膳的场景。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近两个月,开春的时候,李祁出宫去了一趟苏慕嘉的府邸。
他让天青和月白来给十三跟小哑巴送过一些银子,自己却还没去过。
他不是忘记了。
他是不敢去。
十三到底还是年纪小,打理不了宅子,里面的下人仆从都跑光了,只有十三跟小哑巴两个人,杂草都长起来了。但院子里种的桂树却被照顾的很好,看的出有人除草松土。
那一瞬间李祁的心都颤了一下,他问十三,是谁做的。
十三说是他,说苏慕嘉之前嘱咐过他,让他好好看着这十二棵桂树,一棵都不能养死。
李祁站在原地,突然就掉了眼泪。
小哑巴拉了拉他的衣摆,等李祁看向他的时候,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对方说,“别哭了,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李祁没说话,小哑巴在人面前张开空无一物的手,然后又将手握起背到了身后,再拿到前面来的时候,掌心摊开里面多了一块枣泥酥。
李祁想笑,但又有另一种酸涩的情绪在心头涨开。
他知道小姑娘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把戏。
苏慕嘉也拿这种把戏逗过他。
李祁跟两个小孩一起在院子里面坐了一会儿,吃完了一块枣泥酥。
等小哑巴进了屋子之后,十三才突然悄声跟李祁说,“十一有东西让我给你。”
苏慕嘉当时跟人嘱咐的是,不能让别人看到,要把东西亲手交给李祁。十三向来对十一的话唯命是从,但苏慕嘉忘记了他的小十三是个只有打架厉害的笨蛋,也不知道让天青和月白转交,就愣是等了快两个月,把人等到了才把东西给李祁。
那是一个木盒,李祁打开,里面是他之前看过的,苏慕嘉画的那些关于他的春宫图。
他这次一张张看了过去,才发现苏慕嘉原来除了床笫之欢还画了些别的。
他倚在矮榻上看书,他低头批折子,他坐在窗阁下,他立在门边……
过往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却又一次次的提醒他已经失去了这一切。
翻到最后,木盒里躺着一封书信。
李祁打开那封信的时候,指尖有些许轻颤。
“若已闻我身死之言,请君勿信。
见信时我已假死脱身,与苏姑娘同往胡地寻医,以求解毒之法。
半年前毒发深切,苏姑娘言我命不久矣,思及陛下因我所受之困局,方出此下策。
此前不敢告知,只因畏陛下心有顾忌,不允我涉此险计。
胡地长远,此去寻医或许经年日久,然遥途漫漫,终有归期,切勿担忧太过,伤及病身。
未能常伴君侧,心有所念,惟愿陛下夜里安寝,寒时添衣,三食勿缺,不近伤痛。
此身孑然,无甚珍宝,只有寥寥画作惜之爱之,交由陛下代为看管,待归来之日,与君来取。
此间所受诸般委屈,过错在我,往后必定悉数补回。
陛下只当我远游而去,候吾归时,再诉与途中见闻趣事。
离别伤情,谨以书信奉上。
苏十一。”
李祁抱着木盒离开苏宅的时候,十三跟了上来,问他,“十一还活着吗?”
“嗯。”李祁手指扣着木盒,说,“他说让我们等他回来。”
那夜诏狱崔太傅没想过要放过苏慕嘉,但他也清楚苏慕嘉的确为李祁做了许多事情,可谓忠心耿耿。故而当苏慕嘉说他想要服毒而死,留以全尸的时候,崔太傅答应了下来。
苏慕嘉本就擅于毒术,寻常毒药怎会会奈何的了他。他服以归息之药掩去鼻息,让众人都以为他身死。
苏笑笑在一片荒尸中捡回了他,带着他连夜离开了金陵。
苏笑笑听说胡人之地可能有蛊医的时候,他已经只有两月可活。
胡地何其之大,他们人生地远,想要找到蛊医可谓渺茫。
可他不是等死的人。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还是会竭力去求。
苏慕嘉其实骗了李祁。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着回去的那一天,或许他会直接死在半途中也说不定。
可他还是在信中告诉李祁:遥途漫漫,终有归期。
苏慕嘉不想让人觉得失去了自己,只要李祁想,就可以永远认为他还活着。
所以他也不敢写书信,他怕哪日书信断了,李祁便知道他死了。
这样好像没那么残忍,又好像更残忍。
他的陛下太可怜了,明明用尽了力气,最后身边却什么也没剩下。
他真的不想死。
他想活着回去,一想到李祁还在等他,他就觉得自己死也不能瞑目。
沿途经过了很多寺庙,不论大小,苏慕嘉逢庙必拜。
苏笑笑嘲笑他蠢,苏慕嘉不为所动。
后来毒发越来越频繁,每受痛意折磨,冷汗浸湿衣物,疼的唇齿打颤,苏慕嘉总会死死捂着心口上面的位置。
苏笑笑问过一次,苏慕嘉答说:他在求他的神保佑他。
那里曾经有一只仙鹤,现在没有了,但他还记得。
无聊时他也会作些杂画,和以往不同,那些画上的人都有了脸,他循着记忆中的样子,一点点描摹出那人的样子。
李祁偶尔也会想,苏慕嘉是不是在骗他。
他等过一日,一日再一日,日日往复,似乎永远也等不到归人。
此去远游,何日是归期?
他看着院中桂树长出新芽,一点点叶繁树茂,又看着枝头挂金,落地成秋,最后枯黄衰落,雪压枯枝。
当初种桂的那个人还是没回来。
会不会永远也等不到,会不会那封信里说的都是苏慕嘉骗他的,会不会苏慕嘉其实早已经死在了那个冬月的诏狱里,会不会寻医无果,客死他乡。
他抱着一丝希望,却又看不到希望。
又是一年冬月,崔子安征战才归,李祁去府中看望。走的时候,崔子安将人送至门口。外面寒意侵身,易攸宁拿着氅衣出来为崔子安添衣。
李祁转头,看到崔子安与易攸宁并肩而立。
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初故人与自己。
十一,今年冬日寒重,冷风伤人。
远游在外切记添衣。
年关之前,李祁又去了一趟慈安寺祈福。
时隔四年,他再一次跪在满殿神佛之前,不求大晋风调雨顺,不求生民太平,不求诸事顺遂。
求一归人。
李祁合掌,俯首而拜。
撞钟声悠扬回荡,经声四起。
从慈安寺返回京都需得经过万安山,如今此间太平,人迹颇多。
李祁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便摇摇欲坠的客栈竟还在,他想进去看看,天青和月白在身后跟着。
如今两地来往之人甚多,店内生意便跟着好了些,松松散散坐着些客。
李祁走至柜台,跟人说,“要一碗烧酒。”
老板娘撑着头昏昏欲睡,随口答,“十文钱。”
“我记得从前还是五文。”李祁闻言浅笑,“涨了不少。”
“谁让如今世道好。”老板娘转身去拿酒,跟人笑道,“一个个兜里都装着银子,我不赚别人也得赚。”
李祁刚想让天青给钱,便看见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在柜台上放了十文钱。
“我请他喝吧。”那人说。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
李祁身子一震,胸腔内好似有鼓声接连敲动,响的让人心惊。
他缓缓转头,看到苏慕嘉倚靠在柜台上望着他,眼里含笑,“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怪让人心疼的。”
李祁看着那张脸,几次出声才唤出了一声,“十一?”
“嗯,是我。”苏慕嘉伸手替李祁拂掉肩头落雪,又给人拢紧了氅衣,最后把人抱进怀里,双臂一点点收紧,语调微涩道,“我回来了。”
苏慕嘉原本是要回金陵的,但听说李祁去了慈安寺祈福,于是便在这个必经之地等着。
回金陵的路上,李祁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外面,顿时风雪侵入,苏慕嘉将人拉了回来,握着李祁的手给人暖着,不满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乱来的吗?”
“外面雪好大。”李祁靠在人身上,说,“和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年一样。”
苏慕嘉一只手扣住李祁的后颈,让人仰头和自己接吻,半晌之后才从人唇上离开道,垂眸看着人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可没有下雪。”
李祁还想再问,却又被苏慕嘉吻住,渐渐沉溺进去,再也不问帘外风雪,陈年旧事。
苏慕嘉没有告诉李祁。
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斗兽看台。
那时他在一片泥潭之中,抬头看见了他的月亮。
先帝丧期彻底结束后的次年,大晋改年号为开元。
此后的两三年间,新帝行事变得越发强硬狠戾起来,与从前温润君子模样的太子殿下可谓是大相径庭。他先是建立秘阁,暗中搜取掌握朝中强臣之把柄以此制衡,又一步步削弱世家势力,稳固君权,手腕比之昔日惠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改革历代积年之弊政,朝堂上下掀起了好大一场腥风血雨,大晋的官员自此遭受到了一轮近乎残酷的清洗,其中不乏一些永嘉故年的有功之臣。刑部地牢的石砖被血浸红了一层,又凝固成斑斑点点的裂痕,无声而残忍的昭示着一个朝代新的开始。
与此同时,李祁对涉及生民之事却又不遗余力的施以仁政,更是大肆推行科举之制,选贤举能,开民之路,深受百姓爱戴。
开元二年,耶律原带领契丹族余党于北境内建立北辽王朝。同年,莱阳王李子玉自请领军出征,举兵攻北。在漠陵一战中杀敌七万余人,大败北辽,李祁力排众议立其为储君。
因为边境战事不断,朝堂上逐渐分裂为了议和派与主战派。李祁厌战,而储君善战,李子玉无疑成了阻止陛下停战最好的人选。主战一派为了他们心中大晋一统四境之大局计,不愿眼睁睁看着大晋错失此良机,于是转而开始拥护储君,不仅不再诟病李祁后宫空置,尚无子嗣之事,更有甚者还有文臣将此事说成了是陛下为日后能将皇位传给贤能之人,用心良苦之举,硬生生给李祁安上了个千古贤帝的盛名。
直到后来李子玉的储君之位越发稳固,上书谏言陛下立后纳妃之人反倒成了寥寥者之后,才终于有人如梦初醒,明白过来这一切不过是陛下的计谋,可那时他们早已深陷党派之争中,无法抽身,只能惊觉当今陛下心思之深沉缜密,让人不禁心底生畏。
自从科举选官之制在大晋施行开来以后,民间私塾也随之兴办不断。金陵城郊青竹林里的嘉远斋是其中一个义塾,嘉远斋不收束脩,还管饭食,在那儿念书的多是些附近村庄穷苦人家的孩子,或是些流民乞丐。
春三月,落了小雨,竹林里淅淅沥沥响了一片,还夹杂着静静的风声。都说春困秋乏,古人诚不欺他,胡小坎此时坐在书斋里的阁窗边,听着耳边的之乎者也,撑着头止不住的打瞌睡。
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看到旁边正立着一个人。
嘉远斋只有一个夫子,是个年轻人,模样很是好看,连胡小坎他娘都说,长得跟天仙似的。记得嘉远斋刚开始收学生的那会儿,附近好几个村子里的人总会找各种各样的由头过来,就为了瞧上人一眼。
但胡小坎很怕他。
他生来就胆子小,年纪也是书斋里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况且整个书斋里就没有敢不听夫子话的人。哪怕夫子面上总是言笑晏晏的,鲜少朝他们发脾气。
胡小坎壮着胆子朝身边瞄了一眼,发现夫子正垂眸在看手里的书本,似乎并不打算理会自己刚才的偷懒分神。
刚松一口气,谁知夫子突然抬手,戒尺的末端敲在了几案上,闷沉的声音,两下,短而随意,却莫名让他心尖儿一抖。
胡小坎的困意顿时就散了个干净,一股冷意顺着脊骨往上爬,颈后寒毛都快竖起来了,禁不住吞了吞口水,不敢往旁边看,也不敢应声。就盯着面前那只搭在戒尺上骨节分明的手,窗外被雨浸透过的光落进来,衬得那肤色近乎有些冷白了。
“背一遍。”夫子冷冽的嗓音轻轻响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胡小坎站起身,磕磕绊绊的背了两句,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能感觉到夫子大概是已经不耐烦了,吓得立马闭上了眼睛,老老实实的伸出了手心,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戒尺落下来的痛意。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去看,发现夫子正看着窗外弯唇笑着,那双本就漂亮至极的眼睛里增添了一些温柔笑意。
胡小坎也好奇的转头朝窗外望去,不远处一个人正踩着院子里的石子路朝书斋这边走来。那人一袭缎绸月衫,长身玉立,撑着把素色纸伞,随着走动的步子衣袂也随之起落翻飞,瞧着便十分矜贵。
这样的贵人,胡小坎长这么大能有机会见到的时候少,自然每次都印象深刻。
这不是对方第一次来了,胡小坎在嘉远斋待了快两年,算起来也见过对方也有四次。胡小坎知道每次这位贵人来的时候夫子心情都会格外好,于是暗自庆幸他今日大概是可以逃过一劫了。
李祁走到青瓦屋檐下的时候,苏慕嘉就抱着手臂倚着窗沿盯着人看。
“怎么突然想到来这儿来了?”苏慕嘉轻声问。
“今日休朝又是月末,难得清闲,我出来走走。”李祁收了伞,搁置在墙边,抬头和人目光相接,“怎么,不想让我来吗?”
苏慕嘉眼里浸着笑意,嘴上却好不委屈道,“原来只有闲暇无趣时才能想起我。”
两人隔着点距离,苏慕嘉说着话突然抬起胳膊用手里的戒尺挑了一下李祁的衣领,看了眼后道,“怎么穿这么薄,下着雨呢,不冷吗?”
李祁没答这句话,只是伸指拨开了戒尺,似乎是提醒的开口道,“回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夫子也要注意分寸。”
苏慕嘉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那些原本伸长了脖子,往两人这边看的学生吓得动作一致的都把脑袋缩了回去。
“我让天青和月白买了些点心拿过来,在旁边厢房放着,等会儿放堂记得让他们带走。”李祁似乎没有准备离开讲堂的意思,他问苏慕嘉,“我待在这儿会妨碍你讲学吗?”
“自然不会,既然要听怎么不进来听。”苏慕嘉偏头靠着窗木,懒声调戏道,“我也与陛下讲讲‘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泪珠点点,发乱……’”
苏慕嘉浑话张口就来,见人是真要被惹恼了,才又闭了嘴,乖巧道,“进来等好不好,小心再着凉了。”
苏慕嘉心思全然不在他那些学生身上,没过多久便放把人都走了。
春日里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没过多久书斋外面雨便已经停了,甚至透出了些日光,就是地上的水洼里还蓄着些脏水。李祁出门的时候没留意,一不小心踩进了脏水里。
“没事。”李祁见苏慕嘉盯着自己的脚看,出声道,“只是沾湿了些,不碍事。”
“去厢房里换一双吧。”苏慕嘉说。
李祁似乎是没想到,问,“你在这里备有多余的鞋袜?”
“嗯。”苏慕嘉朝人走过去,将人横抱了起来,李祁下意识的揽住了苏慕嘉的脖子,然后听见苏慕嘉说,“陛下上次来这里也弄脏了鞋子,还记得吗?”
听人这么一说,李祁就想了起来,于是笑了笑,道,“好生贤惠。”
苏慕嘉:“毕竟觊觎陛下的人那么多,我若再不贤惠些,怕陛下过不了多久便该把我忘了。”
苏慕嘉能说这话也算是有缘由,起因是朝堂上的那些人眼见着陛下立后纳妃是没指望了,便又在其他地方动起了歪心思,开始将一些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子往李祁面前送。看李祁不为所动,其中有些人还专门去搜罗了些和苏慕嘉容貌相似的。
两人说话间,苏慕嘉已经走到了厢房门口,他抬脚踢开了虚掩的门,大步走进去把李祁放在了藤椅里。自己则在李祁面前半蹲了下来,抓着后者的脚腕为人脱去了湿透的鞋袜。
李祁垂眼看着苏慕嘉熟练至极的动作,忽然想起了成安王叛乱的那个晚上,对方也是这样一点点为自己褪掉脏了的鞋袜。
那时的苏慕嘉是危险而绮丽的,整个人更像是一把虽然好看,却亮的让人心悸的刀子。他不可避免的被人诱惑吸引,又放任自己沉溺在对方无微不至的细致温柔里。再到后来一恍经年过去,这个人一点点像是血肉一般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李祁似乎是在应苏慕嘉前面那句话,又似乎只是在感慨,他说,“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苏慕嘉了。”
苏慕嘉刚给人换好鞋袜,起身去一旁的盆里净了手,闻言肉眼可见的扬起了唇角。擦完手再回头时却又将笑意忍了回去,“陛下就只说这些好听的话敷衍我。”
“怎么才算是不敷衍?”
“陛下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