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嘉往里走,桌案上点着灯,李祁正坐在矮窗下批折子,外面淅淅沥沥的落起了小雨,衬的寝殿里面格外安静。李祁低着头,长睫轻扫,蘸墨时露出了一截玉白手腕,侧影落在雕花窗纸上,就成了一幅画。苏慕嘉倚在屏门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朝人走过去。
李祁听到声音抬头。
苏慕嘉过去直接跪坐在了李祁脚边,趴在了人腿上。
李祁怕墨点蹭到苏慕嘉脸上,执笔的手往上抬了一些,搁放到了笔格上。手收回来放在了苏慕嘉的颈侧,指腹在那儿摩挲了几下,然后闻到了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于是问,“刚才去哪儿了?”
“司狱。”苏慕嘉抬手随意拿了桌案上的一个折子看。
李祁垂眸看着人,伸手替苏慕嘉擦掉了耳边残留的一点血迹,“谢兴良死了?”
“嗯。”苏慕嘉语气没什么起伏的说,“他怎么杀的先生,我便怎么杀的他。”
李祁闻言手顿了一下。
“我身上还是很难闻吗?”苏慕嘉合起那道折子,靠着李祁的腿转过身,仰头望着人说,“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怕你听了恶心,没成想你闻出来了。”
“没有。”李祁神色如常的说,“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自己动手。”
苏慕嘉抬起手,将指背轻轻放在李祁的喉结上,没有目的的感受着那处的滚动,他说,“我只有自己动手才会觉得痛快。”
李祁摸着苏慕嘉的头问,“所以现在心里痛快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苏慕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看着自己的手,告诉李祁,“我看着他,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把先生千刀万剐了。每一刀落下去,我都能听到先生在我耳边说:好疼啊。”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会死。”苏慕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只能茫然而无助的蜷缩在大人的怀里,“我觉得先生很厉害,所以我很听他的话。”
“当时南后为了逼人出来,抓了三十多位朝中与白太傅有过来往的官员。”李祁温声说,“白太傅不会亲眼看着那些人因他枉死,就算那时你什么也没做,他也会自己走进都察院。”
“要是他知道自己会被剥皮取骨,碎尸万段。”苏慕嘉说,“还会走进去吗?”
“白太傅入司狱那夜我去见过他一面。”李祁平静的回忆说,“我救不了他,但我告诉他我可以让他少受些折磨,死的干脆些。”
苏慕嘉从李祁怀里露出双眼睛问,“他说什么了?”
李祁想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复述道,“我总归是要死的,死的越惨,越耸人听闻,才越能让众人都看到世道有多荒唐,才越能激起文人朝官的怒火。他们以为杀了我就能平息一切,可也终究只能压的了一时的纷乱,自欺欺人罢了。怒火都已积压在众人心里,这把火总会有烧起来的那一日。我会在黄泉底下,看着那日。”
苏慕嘉静静听着,脑海中似乎能想到那人说这些话时的神情语态,他笑了起来,“他要是知道他那样的人教出来了我这样无仁无义,不择手段的学生,估计得气的冤魂从地底下爬出来。”
苏慕嘉后面又躺在李祁的腿上听了一会儿雨,起来的时候扣着李祁的后颈亲了人一会儿。
“你早些睡。”雨下的殿内有些起凉,苏慕嘉给人拿了件氅衣披上,一边给人拢紧一边说,“苏姑娘说了你的身子夜里要早早歇着,别哄我。”
李祁仰头看着人,“要回去了吗?”
“嗯。”苏慕嘉说,“我闹出这么大动静,今夜估计就该有人要登门造访了。”
第90章
易攸宁闯进苏慕嘉宅子的时候,被小十三在院子外面把人拦下了,易攸宁打是打不过,但谁让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人张口就懒洋洋的朝里面喊道,“一万两银子,让这破小孩让开。”
然后就听到里面苏慕嘉的声音说,“十三,让人进来。”
易攸宁看着小十三,后者不情不愿的把路给人让开了。
“你是从哪儿找的这么块宝地,要不是为了找你我都不知道金陵城里还有这么寒碜的地方,怎么,这地儿风水好,能保佑你升官?”易攸宁一边往里走一边慢条斯理的打趣道,“你说你从我这儿也坑了不少银子走了,怎么……”
院子里正坐在躺椅里看书的李祁闻声抬头看了人一眼,易攸宁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地方看到李祁,冷不丁看清是谁的时候差点没绊个跟头。他几乎肉眼可见的收敛了起来,跟李祁行完礼后笑着问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陛下怎么会在……这儿?”
“春日负暄,煮茶读书。”李祁手上翻了一页,淡淡道,“我在此处闲坐。”
大晋皇宫何其之大,什么茶需得到到此处喝,什么书需得到自己臣子的府上读,什么春日需得到这样一个破宅子里晒。
易攸宁内心腹诽,面上却道,“原来如此,陛下好雅兴。”
“易公子破费了。”苏慕嘉过来端起石桌上的白瓷杯喝了口水,十分心安理得的要起了账,“那一万两不知何时能送到我府上?”
被人光明正大抢银子的易攸宁懒得应这句,只装作没听见,转头看到了身上沾着泥点,衣袖挽起,额头出着薄汗的苏慕嘉,皱着眉没看明白,“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种桂。”苏慕嘉答说,“说是晚春易活,最近几日时候不错。”
“……”易攸宁,“苏大人好雅兴。”
“比不上易公子,喜欢闯到别人府上找乐子。”苏慕嘉放下手中喝尽的瓷杯,笑着道,“不过找到这儿总归不会是为了与我叙旧吧?”
被人这么一说,易攸宁这才想起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了。
他和李祁也算是熟识,但李祁是天子,君民之别,他在其他人面前再怎么随心所欲,口无遮拦,到了李祁这里到底还是有所顾忌的。于是再开口的时候就稍显犹疑,最后还是正色道,“陛下能否告诉我,北境如今的战况?”
易攸宁此话一出,李祁心里便猜到了几分对方是为了什么,但还是看着人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崔将军自从出征北境之后,每逢月末都会给我写封书信寄回来。”易攸宁说起此事就有些心烦意乱,“可这次已经近三个月了,我还未收到。”
虽说打仗之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一日没有亲眼看到那人在信中亲诉平安,他就一日不能心安。在旁人眼里那或许是个统领万千兵马的将军,但在他眼里却终究只是那个被他看着护着长大的小孩。夜里惊醒梦到的都是杀人盈野,那个人倒在一片尸山血海中。
太消磨人了。
“捷报十几日前就到金陵了。”李祁早就收到了消息,所以此刻说出来的时候十分平静。
易攸宁,“什么?”
“要是路上不耽搁的话,估摸着子安他们下个月就能回京了。你若未收到书信的话——”李祁想了一下,自以为委婉道,“会不会是子安太忙忘记了?”
易攸宁听到了最想听的捷报,却笑不出来。
心里全都在盘算着等那臭小子回来要怎么跟人算账,临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一月不过写一封书信能要了他的命吗?
倒是白糟蹋了自己担心了人这么久,日日怕他死在外面。
最后离开的时候易攸宁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到苏慕嘉倚着石桌低头看着李祁,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苏慕嘉眉梢眼角都浸着笑意,伸了一只胳膊到人面前,然后李祁放下手中的书,极为自然的替人挽起了散下来的袖摆。
易攸宁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先前还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李祁看重苏慕嘉,所以两人私下里有走动,关系瞧着比之寻常君臣看着要亲近一些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这会儿他总算是想明白了,这分明就不是什么君臣之情,而是……
他自己本就是乱来的性子,所以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只不过他这一辈子死也想不到,向来洁身自好受万人敬仰的陛下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和自己沦为一丘之貉。
易攸宁越发可惜当时没有说动苏慕嘉去为他的松竹馆坐楼。
他就知道苏慕嘉那张脸大有用处。
易攸宁心里正感慨,转头撞到了正往里走的小十三。他抬手将人拽着往外走,也不跟人计较之前被拦的事情了,苦口婆心的劝道,“别说你易公子没提醒你,等会儿进去再看到点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小心被你那黑心的主子灭口。”
崔子安是四月末到的京都,李祁亲自到城门口迎的人。
这一场仗前前后后打了一年多,崔子安作为主将自然没少吃苦头。从前在金陵城里养尊处优的小公子,终究还是在边疆沙场上历练出了另外一番模样。
李祁见到人的时候都生出了些陌生的感觉,眼前的人比之他记忆中的崔子安稳重太多。
直到李祁问崔子安想要什么赏赐的时候,这位众人眼中十分稳重的年少将军极为淡定的说,“臣斗胆,请陛下为臣与易家大公子易攸宁赐婚。”
此话一出,满殿寂静。
饶是李祁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不免怔愣了一下。
在场的大臣史官们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男子和男子成婚,简直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他们心中觉得此话不堪入耳,却又碍于崔子安的身份和李祁不敢多说什么,一群人有口难言,憋的好不难受。
李祁沉默半晌,又问了一遍,“崔将军可想清楚了?”
“臣此次出征北境,几次命悬一线都想着,臣一定要活着回来与他成亲。”崔子安不顾众人鄙夷诧异的目光,朝李祁拜首以叩,语调坚定道,“恳请陛下全臣所愿。”
李祁看着殿中跪着的崔子安,良久,启唇道,“朕允了。”
“陛下!”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几位大臣应声而起。
程闲云哪儿还能看的下去,直接拱手道,“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此举实在荒唐,怕是会为天下人所耻笑!”
“崔将军身有战功,赐婚旨意是他所应得,无可非议,更与天下人毫无瓜葛。”李祁不留情面的将程闲云的话驳斥了回去,不再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此事不必再议,让礼部挑下吉日,择日成婚。”
赐婚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护军营那里,崔子平被人气的不轻,当天夜里就赶了回去。
听说后来崔子安在府中的院子里跪了整整三日都没松口,中间还挨了揍。
他自小的脾性就是这样,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是什么,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
最后他哥到底还是心疼他,也看出来了这事没得商量,左右拿人没办法,只让人安分一些,少得瑟。先过了父亲那关,要是父亲没被气死再说大婚的事情。
崔子平为此还特意回了一趟洛北,前后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后来连自己断臂的事情都搬出来说了,“自古做将军的哪个能长命百岁,都是连死都不怕的人,又何必怕别人在背后说几句。子安自小就一个人在金陵长大,这些年我们不在他身边,都是攸宁处处照顾着他。既然他能直接向陛下请旨,看的出来也是真的喜欢,现在旨意已下,总不能抗旨不遵,就随他去吧。”
自己疼爱的小儿子这么多年却一直被自己扔在金陵,这事是洛北王的心病。他当年是没办法,但心里还是觉得亏欠。气也气了,骂也骂了,崔子平一提起来这个,洛北王就偃旗息鼓了,最后只能叹了口气说,“随他去吧,你跟他说,以后要是没脸在金陵待下去了,就让他滚回洛北来。”
易家倒是看的开,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能和洛北王结上亲家他们也算是高攀了。赐婚的旨意一下来,易家就开始忙着准备聘礼。
洛北王知道这事又被气的不轻,说要备聘礼也是自己备,什么时候轮到易家给他们家下聘了。
最后还是崔子平写了封信去劝,说易家有钱,下的聘够替子安养好几年的兵马了。洛北王是个带兵打仗的,说别的他心里可能没数,但他知道做主将的不能饿着手底下的兵。朝廷每次拨的银子要层层批下来,碰上国库不充盈的时候,就一直拖着,拖到最后都成了他们这些人自己要想办法的事,手里头没点私银有时候根本周转不过来。
看在银子的份上,洛北王这口气还是忍了下去。
崔子安和易攸宁大婚的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八,那几日苏慕嘉院子里的桂树开的正好,小哑巴和十三闲来无事做了些香囊。苏慕嘉随手挑了两个让小十三送到了易攸宁和崔子安府上。
他们大婚那日没有按大礼办,也没有宴客。
只有迎亲的队伍伴着锣鼓声,装着聘礼的马车从街头排到了街尾。那日夜里,金陵城里灯树千光照,烟焰蔽天,月不得明。
崔子安与易攸宁成亲后没多久,苏慕嘉其实去过长安一趟。
南平握有的那些周回的把柄,他手上也有。周回正是知道苏慕嘉不好控制,但又想利用他的能力保住周府,所以才会给人下毒。失去这个筹码,周回根本不是苏慕嘉的对手。
“父亲待我的好我一直都记着,只不过恩是恩,债是债,我想要的是恩怨两清而已。”周回书房里,苏慕嘉坐在客座上,语气依旧恭敬,只是说出的话却全然没有那个意思,“当初您为南后做的那些事,若是捅到了朝廷那里,周府上下几十口人怕是谁也保不住。”
“我怎么忍心呢。”苏慕嘉眼里浸的都是杀意,却看着人笑道,“你和母亲死,或者大哥一个人死,父亲自己选吧。”
还待在周府的那几年里,苏慕嘉看着他们一家人骨肉情深,相亲相爱,没有一日不觉得碍眼。
周回强装镇定,抓着椅把说,“你忘记你身上的毒了吗?”
“可惜我如今用不上您的那些药了。别想了,南家保不住你,现在谁也保不住你。”苏慕嘉掀眸,凉声道,“父亲,我来讨债了。”
苏慕嘉在周府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周回和周母二人双双在屋内服毒自尽。
他要离开的时候,被周阳阳在门口拦了下来。周阳阳拔剑横在苏慕嘉颈间,颤声质问道,“是不是你逼死他们的?”
苏慕嘉看了人一眼,笑了,“你变聪明了。”
周阳阳看着人风轻云淡的样子,几乎有些浑身发抖,他不敢置信道,“你还是人吗?”
苏慕嘉说,“你们又何曾将我当人看过呢。”
“至少你当年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的时候,是我父亲收养了你,是他教导你,栽培你,你才能有今日的风光!”周阳阳几乎有些声嘶力竭,他压抑的低吼道,“父亲何曾亏欠过你,就算我与母亲待你不好,可也从未想过伤你性命。你如此恩将仇报,就不怕遭天谴吗?”
“我没死,不是因为你父亲不想杀我,而是因为他没那个本事。”苏慕嘉指尖捏过刀片,轻而易举的将剑从人手中夺过反过来横到了周阳阳的颈间,“你若是觉得委屈愤恨,尽管来找我报仇就是,不过往后拿起剑的时候记得先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苏慕嘉还记得他跟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指望天谴报应,这种东西若真的有,那我要受的太多了,估计轮不到你的那一份。”
可就在他说完转身的瞬间,便觉得心口便猛地一紧,熟悉的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上,顿时逼着他弯腰吐出了一口血出来。像是上天真的落了一道天雷砸在了他的身上,不知源头的痛细细密密的将他吞噬,杀人一般。
好在他当时身边带了小十三,小十三驱马车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连宅子都没回,直接去了青山院找到了苏笑笑。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苏笑笑对他说,“你可能会死。”
苏慕嘉还有些迟钝,没反应过来,“说清楚。”
“原本你身上的蛊毒是可以控制的,只要有我在,你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但你也知道,我已被反噬。”苏笑笑有些烦躁的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气急败坏道,“我找不到解决反噬的方法,我被反噬的太深,所以你体内的蛊虫也失去了控制。”
“还有最后的办法,让蛊医取虫。我们苗疆一族原本分为蛊杀和蛊医,蛊杀种虫,蛊医取虫。”苏笑笑碎碎念道,“可一旦取虫我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了,我会变成一个废物。”
“在哪里能找到蛊医?”苏慕嘉倚在床上问。
苏笑笑摇了摇头,“蛊医在我们族中都甚为少见,更别说现在苗疆一族早就被赶尽杀绝。连除我之外的蛊杀都未必能找到,更别说蛊医了。”
苏慕嘉听懂了意思,他不是可能会死,他是必死无疑。
苏慕嘉:“我还能活多久?”
“半年不到。”
“你呢?”
“一年。”
“那个时候就该杀了你的。”苏慕嘉想起往事懊恼的仰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又睁开问,“你死了陛下怎么办?”
苏笑笑,“……”
两年的国丧将尽,李祁却一直后宫无人,大晋本就皇嗣单薄,朝中大臣开始有人将立后纳妃的事情提了出来。最初也不过时不时劝几句,可李祁对这事总不上心,他们便也渐渐有些着急起来。后面甚至陆续有公卿大臣呈上自家女儿的画像,李祁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索性由着他们去了。
苏慕嘉在书房中倚着桌案,将那些画像一张张看过去,口吻挑剔道,“看来这些大人们的眼光都不怎么样。”
“看的那般仔细。”李祁坐在鹿角椅中,抬头道,“有喜欢的吗,我为苏大人赐婚。”
苏慕嘉笑着放下了手里的画像,过去坐在了李祁身上,抬手又搂住了人脖子,目光落在李祁的脸上,说,“我喜欢的不在那里面。”
李祁往后靠在了椅背上,苏慕嘉低头在人嘴唇上碰了一下,问,“你呢,可有合心意的?”
“还没来得及看。”李祁被人含住了耳垂,那地方被咬的又热又湿,李祁再开口时气息有些不稳,侧眸看着人问,“你不是都已看过了,觉得哪个好?”
“国公府柳太尉的嫡女,柳世嫣。”苏慕嘉只稍稍想了一下,然后便用平常谈论公事的语气,缓声道,“名门出生,家世显赫。国公府虽在朝中没有什么实权,但却握着西北一方的兵权,又不受四大家牵制,可为陛下助益,且好掌控。”
苏慕嘉向来聪慧,作为臣子最懂如何为君排忧解难,出谋划策,权衡利弊的事情被他三言两语便说的通透。
李祁当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自他懂事起,他所做的一切抉择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要做世人眼中的圣贤明君,就不应当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他被架在高台之上,所有人都在逼他。
包括苏慕嘉。
李祁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怒气。
“眼光不错。”李祁神色如常,只是语气稍冷淡了一些,他说,“正巧国公夫人过两日会带女儿进宫来看望柳太妃,你近日别过来了,免得被人撞见。”
柳太妃是从前晋帝的嫔妃,和国公府是近亲,入宫多年,此前和国公府的人鲜有来往。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这次所谓的看望不过是国公府为了将女儿送进宫中做的准备而已。
自从李祁让人别去了之后,苏慕嘉便真的不去了。两个人之间好像无事发生,又好像在各自都与对方置气,除了和朝政事务有关的事情,连着七八日私底下都没有说过话。
某日苏慕嘉散值的时候,有内侍跟了上去,说陛下有事相商,要让他过去一趟。
苏慕嘉颔首,跟着内侍最后到了福宁殿的一处偏殿。
“陛下吩咐过了,说让苏大人就在这里面等着。”内侍说罢,低头离开。
苏慕嘉往里走了一会儿,隔着一块屏风,看见了人。
李祁的对面隔着棋盘坐着位恬静温婉的女子,二人手中各执黑白棋子,偶有交谈。
对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李祁礼佛,最后离开的时候还留下了一个红檀木盒。里面装的是白玉菩提,据《佛经》记载,“以菩提念佛,可获无量倍功德”。珠串共十八颗,十八子寓意佛教“十八界”,许以祈福纳祥之意。每一颗都由菩提根木磨成,几十年才可长成,十分罕见。
可见送此物的人花尽了心思。
苏慕嘉就站在屏风后面,看着李祁与人谈笑,看着两人对弈闲聊,你来我往,好不相配。
等人走后,李祁便开口让殿内的其他人都退下。
“既是你觉得好的,便想着让你也一起看看。”李祁一步步走到屏风跟前,转头轻声问道,“你为朕挑选的皇后,觉得如何?”
屏风半透,李祁的身影隐约可见,苏慕嘉抬手,指尖挑逗一般从人的颈间划过,“我猜她大约是棋艺不精,感觉你下的好生无趣。”
“总与一个人下也腻,换一个倒觉得新鲜。”婢女太监都被李祁赶走了,他自己弯腰拿起那个木盒往后面走,瞥了一眼站在那儿的苏慕嘉,说,“最近似乎都没怎么见到过你。”
苏慕嘉笑了起来,“陛下不是说了不让我来吗?”
李祁抬脚继续往主殿的寝殿里走,“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我一直都听话。”苏慕嘉跟在人身后,说,“陛下不是喜欢听话的吗?”
苏慕嘉一直跟人装傻。
李祁不想说话了。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苏慕嘉突然伸手把人拉到了自己怀里。
“别这样。”苏慕嘉轻声道。
李祁静静被人抱着,问“哪样?”
“别不高兴。”苏慕嘉埋头在人颈间,闷声又道,“别生我气了。”
苏慕嘉知道李祁心里不痛快。
也知道李祁不想立后,甚至不想纳妃。
要是从前,他该高兴才对。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李祁这样爱他了。他是李祁这辈子唯一心甘情愿踏错的一步,是李祁不在乎轻重利弊也会选择的那个人。
他就是个自私利己的小人,哪怕代价是毁了李祁的圣贤君名,让李祁往后都要受到世人的口诛笔伐,让一个一尘不染的人沾上脏污,他还是会想要得到对方如此这般的偏爱。
因为他会一直陪着李祁,谁敢诋毁诟病他的月亮,他就杀了谁。他会永远在人身边,护人周全。
可现在不一样。
他就快死了。
李萧远活的已经够累了,身子又差,他舍不得让人往后一个人面对那些烦心事。
怎么就要死了呢。
怎么偏偏在他马上就能得到一切,几乎触手可及的时候,突然就要死了呢。
苏慕嘉想到这个的时候忽然有些想笑,他曾经无知时多少次向上天苦苦祈祷哀求,换来的不过一次又一次的被弃如敝履。他为了从那万人枯骨的坟堆里爬出来,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可上天却又要因此惩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