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飞羽当机立断,揽住段无思肩膀将人往宫观里带。
“惊羽君?”应闻在后面喊他。
“暂时不要来打扰。”洛飞羽将宫观敞开的大门关上。
他关门,脚步便停了一瞬,段无思之前完全是放松身体任他拖着的,没反应过来,还撞了下洛飞羽胸膛。
洛飞羽觉得段无思状态不对。
他将人转过来,对方却仍低着头,左手死死遮住自己上半张脸。
“怎么回事?”洛飞羽抓住他左手手腕,段无思却难得撑着没顺从。
他呼吸凌乱地看向地面,艰难又克制地吐出口气:
“我没事。”
洛飞羽皱了皱眉。
“胡说什么。”他轻轻斥了一句,竟出其不意地握住段无思持剑的右手。
指尖微微用力,长且薄的剑身一晃,就在自己小臂上划了道口子。
草药香开始弥散,并迅速由浅变浓。
段无思愣了。
“你做什么……”
他喃喃,遮着脸的左手都放松了,被洛飞羽趁机抓着手腕拉开。
“……”
洛飞羽看到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
他和这双鸦青色的眼瞳对视过很多次,无论前世今生,或调笑或赞许,但这双眼睛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
阴郁,晦暗,疯狂。
数不尽的负面情绪在其中涌动,仿佛是一片浓雾笼罩的高山深林,其中埋藏无尽尸骨。
那对鸦青色的瞳孔还在不断变化,拉长、复原,拉长、复原……
直到段无思尚有些混沌茫然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道新鲜伤口上。
眼瞳猛地拉长,彻底变成竖瞳。
“……”洛飞羽对之前的打斗都不甚在意,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段无思眼下的状态在他意料之外。这明显是那条黑蟒兽障受了刺激,正在段无思体内掀起一场强烈暴动。
如果没抵挡住,就会失控,沦为兽障残害生灵的工具。
洛飞羽撩起被自己刚才那剑割裂的袖口,将小臂伸到段无思面前。
“喝一点,有用。”
段无思摇头,似乎有些失去理智,看完那个伤口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撕自己衣服给洛飞羽包扎——就像在静远山庄的时候,洛飞羽给他包扎一样。
洛飞羽叹了口气,干脆抓住他两只手腕,轻声道:“再不喝,伤口都要自己愈合了。”
段无思一顿,不大相信地看向他小臂,发现洛飞羽居然没骗他。
怎么可能愈合这么快……他刚刚看伤口还挺深。
疑惑还在脑子里打转,段无思突然感觉自己一只手腕被松开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被身前腾出一只手的洛飞羽抬起下颌。
中指落在喉结上方,食指压着一边侧颊,大拇指则按在他唇上向里探入。
草药香就这样淹没了所有感官,混杂着洛飞羽指尖的淡淡血味。
“喝一点,我没事。”
洛飞羽看着他。
香火升腾, 烛光长明,室内是海啸般的沉静。
或许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毕竟段无思的气息波动很大。
这个动作让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极致, 明亮的烛火将眼前人脸庞照亮。
段无思仰着头愣愣看他,本身凌厉的五官被苍白至极的肤色衬得有些失真,那对鸦青色竖瞳在光下愈发诡异, 可洛飞羽指腹碰到的喉结还在微微颤抖。
耳畔的呼吸声凌乱又压抑,洛飞羽犹记得自己拨开他唇时听见的闷哼。
像隐含抗拒的妥协, 又像顺从茫然的呜咽。
指尖十分顺利地将薄唇打开,最开始还被牙尖轻轻蹭了一下, 没什么力道,却反映出对方的混乱无措。
但这点小错误很快被当事人自己纠正了, 他以唇含住探进来的指尖,没再让牙齿碰到洛飞羽半分。
洛飞羽和那双泛红的鸦青色眼眸对视, 心中微微一动。
他现在还握着段无思一只手腕,掌心的触感冰冰凉凉,没有丝毫温度,然而含住他指尖的地方却温热而微颤。
分明是清寒的秋夜, 空气却忽然黏腻胶着起来。
段无思额间的黑色印记忽深忽浅,似乎因血液的摄入开始有消散的趋势,但速度很慢, 明显不能迅速稳定下来。
这架势比洛飞羽前世记忆里的危险太多。
洛飞羽前世也见过段无思额头上的这枚印记,但只有一次,颜色很淡,只一会就消失了,并未在其他方面显出异象,段无思当时的反应也很淡定。
可现下, 情况不同。
洛飞羽瞥了眼那枚如同深渊的黑色印记,又将目光转向段无思双眸。
仍然是看上去颇为邪异的竖瞳。
二人视线再次交汇,段无思有点愣怔又有点不好意思,洛飞羽看他半晌,见他还是没有动作,只好叹了口气,提醒:
“这个伤口本来就小,你不主动……只这么含着,效果会很差。”
因为身体融合了很多种药物,洛飞羽每次受伤都恢复得很快,这也是他当年出桃林能放那么多血制作东西的倚仗。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他小臂上的伤口就已经不流血了。
小臂尚且如此,洛飞羽临时在指尖划出的伤口则更容易愈合。
如果只这么含着的话。
“唔……”
提醒的话刚说完,洛飞羽便听见一道含混不撑的吐息声,段无思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份犹疑。
这个时候,段无思不仅眼睛红,耳朵也开始发红了。
洛飞羽忽然觉得有点可爱又有些好笑。
年纪小真的有点不一样,脸皮薄。
如果是前世的段无思……如果在前世,或许都不会到这一步,段无思大概一开始就不会抗拒喝他的血,那便无需像现在这样。
不过也没关系,虽然是不同类型的反应,洛飞羽并不觉得这样麻烦。
他勾了勾唇,烛火下的眉眼温柔且带暖意,如同清隽神像染上烟火气,永恒又美好。
段无思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
他发着呆,没及时反应,便被笑得有些无奈的人更为过分地捏住下颌。
那根被冰凉薄唇含住的手指向下按,用了几分力气,不轻不重地压在灼热且柔软的舌尖。
“!!”
段无思喉结明显滑动了一下。
他猛地回神,却仍然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抬着他下颌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温度几乎将与之相贴的皮肤灼伤,段无思有种无法动弹的感觉,就好像他被洛飞羽完全捏在手心里。
那对鸦青色的竖瞳受到刺激,来回变化几次,整个瞳孔都扩大了。
而洛飞羽没催他也没再动,修长的指节就那么抵在那,伤口流出血液缓缓滑入喉管。
洛飞羽看着他。
“……”
半晌,段无思万分生涩地动了动口腔,开始按洛飞羽的意思将指腹包裹住,舌尖轻轻贴上去触碰伤口。
他尝到了更为浓郁的血液的味道,以及更加具有冲击力的草药香。
一种慌乱感随着血液被咽下而升起,段无思小心翼翼地觑着洛飞羽的表情,没一会,被约束着的左手手腕就被人握得更紧。
那像是一种升了级的、却没严厉多少的提醒。
洛飞羽戳了戳他侧脸那层薄薄的软肉:“还不专心?”
“……”
段无思说不了话,便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睫。
他原本是想收回视线的,可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再怎么收,看到的也都是洛飞羽。
段无思的目光在洛飞羽唇上停留片刻,又移开了。
洛飞羽则是在戳完他脸的几秒后发现不对。
段无思体温很低,这点他之前就知道了,但方才脸颊的触感竟也有些温热。
再一看,除了两只红得极为明显的耳朵,段无思的脸也红了。
洛飞羽微愣。
半晌,他无声地、轻轻地笑了一下。
宫观之外。
夜已经很深了,宫观大门关上,便只从窗里透出些微暗淡的光。
然而,在黑到纯粹的室外,有一团白得发光的东西正上蹿下跳。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一只通体雪白、模样可爱的鸟儿在宫观大门外盘旋,一会往屋檐上飞,一会向下俯冲,扑棱翅膀的声音和叫声一样大。
站在外边的人面面相觑。
钟灵仙看了好一会,终于将目光投向应闻。
她道:“我记得应公子是和那二位同来的,你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之前洛飞羽丢下一句“暂时不要来打扰”就带着人进了房间,把她和另外几人都吓到了,怕又有什么突发状况。
可现在,他们都在外面站半天了,好像也没遇到其他危险。
要说什么奇葩的事,眼前倒是有一件。
——一只执着于叫门的鸟。
应闻挠了挠脸,道:“它……它是惊羽君养的,静远山庄的时候便跟着惊羽君身边了。”
苏遗影失笑:“我们来颂今观是和惊羽君一起的,自然知道这个。”
钟灵仙也点点头:“是的,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又隐隐有些幽默的画面?”
应闻:“……”
应闻沉默了。
他回忆起过去所见的一帧帧画面,想想洛飞羽对段无思什么态度,又想想段无思在洛飞羽面前什么样子,良久终于手握成拳挡在嘴边,轻咳两声,推测:
“呃,这、这……可能是宫观里隔音太好了,惊羽君和恩公没听见外面的声音?”
钟灵仙:“?”
牛头不对马嘴。
苏遗影扶了扶额。
应闻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胡乱找补:“他们多半有要事相商,我们还是别去打扰吧。”
“……废话,怎样都不可能打扰吧。”钟灵仙心道,还有这只鸟,她也不敢管啊。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开口:“也不知他们几时出来,会不会还需要我们做什么……这样,我先继续等着,你们困了就去休息。”
苏遗影:“一夜而已,我不走。”
之前的无影道士在“阿平”被彻底解决后便消失了,但以防万一,小心些总没坏处。
钟灵仙点了点头,转向自己的护卫之一:
“劳烦你现在去钟府跑一趟,把大概事情告诉族长和三弟。”
苏遗影表情忽然一僵。
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最开始夜探颂今观的动机,也发现钟灵仙没问她。
没问她今夜为什么不待在钟府,反而夜里一个人悄悄进观。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宫观之内。
二人分开些许距离。
段无思尚且觉得恍惚,他抿了抿唇,感觉整个口腔、甚至喉管都有些怪异,已经变回正常瞳孔的眼睛下意识避开洛飞羽的视线。
但下一刻,他又想到了什么,直直看向洛飞羽:“你的手……”声音还是哑的。
洛飞羽失笑,将自己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上边一点血痕都没残存,只有一些可疑的莹润光泽。
“……”段无思感觉自己本就没退温的脸又烧起来了。
好在洛飞羽只是笑了笑,没在这时候调侃他。
目光再移动到对方小臂,那里也只有一道浅浅的愈合过了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有些惹眼,却和最开始的场面天差地别。
段无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就算伤口愈合得快……怎么可以直接拿剑往自己身上划呢?会痛的。
他前世不知道洛飞羽还有这种愈合伤口的能力,如今亲眼见到再仔细回想,段无思才猛地发现对方从未在他面前受过伤。就算最后那次,洛飞羽也只是独自去了绝地,走时依旧是衣袂飘飘不闻纷扰的模样。
洛飞羽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好想知道,这种想知道的欲望甚至在瞬间超过了一切,此时此刻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仿佛知道了,他就能和对方产生更多链接,能让洛飞羽多留恋一点。
仿佛这样,这个人就可以不像一片云,风起去留随意,由不得他。
段无思这时候还不明晰,想让一个人留恋的本质,其实是他在留恋这个人。
思绪慢慢回转,他想起洛飞羽看到他眼睛那刻的诧异,道:“我身上的这些……”他准备直接把关于黑蟒兽障的事告诉洛飞羽。
静远山庄的那次他不敢说,因为那时他们才刚认识,他怕他表现出回避……任何负面反应、哪怕一点他都接受不了。
但如今,对方的态度已经过分明确。
洛飞羽至少看出了一部分,却反而帮他打掩护,甚至给他喂血。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那些前所未有的恐惧、紧张和焦虑都被浪潮冲走,只剩意味不明的急促心跳与呼吸。
所以,比起解释黑蟒兽障的渊源,他更想借这次机会坦白,暗示洛飞羽说说他自己身上的秘密。
但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洛飞羽截住了。
“不会有事。除了我,没人看见。”他眼神很沉静又很严肃,“虽然情况有所好转,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不稳,先打坐休息一会吧。”
“……好。”
段无思按捺住其他想法,依言盘膝坐下,开始闭目调息。
洛飞羽站着看了半晌,也在旁边坐下,继续观察他的状态。
在前世,段无思偶尔也会有气息不稳定的时候,但那完全是可控范围之内的不稳定,就像现在这样。
黑蟒兽障属阴,而段无思炼了一种极烈的心法,恰好能与之抗衡。
这种心法,就是《蚀心诀》。
在过去的岁月里,人们为了寻找能完全掌控障的方法,做了不止一种尝试。将草药炼入人体是一种,《蚀心决》是另一种。
百年前,它曾在江湖上盛行一时,最后却因强大的反噬作用渐渐销声匿迹。
据说,蚀心诀至刚至烈,修炼到极致能将人的心脏烧穿。
可对于段无思而言,通过《蚀心诀》修出的内力反而能与他体内阴寒气相抗衡。
前世,洛飞羽曾和段无思在大漠共同处理过一个障,段无思通过那次机会得到了一柄名为烈骨的弯刀。
此刀和《蚀心诀》堪称绝配,能将那股炽烈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段无思经常将其带在身边,还能帮助压制他体内的兽障。
洛飞羽看着段无思,想起对方被侵蚀的程度之深,不由开始考虑要不要提前带段无思去大漠拿烈骨刀。
拿到烈骨刀,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
室内极其安静,直播间早就被洛飞羽关了——他原本还忽略了这东西的存在,但就在他刚给段无思喂血的时候,光屏上忽然爆发出一堆密密麻麻的“*****”,洛飞羽便顺手把直播给关了。
思绪进行到这里,洛飞羽呼出口气,转而呼唤系统。
他给段无思喂血的时候,系统的提示音其实一直没停,反反复复在那“+1%”“-1%”相互抵消。
但到最后结束,黑化值猛地减了个5%,总值达到67%。
又跌落一个整十数,这就意味着又可以抽取一份残篇。
他看了眼段无思,确认对方气息已经进入较为稳定的状态,不会突然出现什么暴动,便向系统将残篇兑换出来。
“哗啦啦”的翻书声在脑海中响起,一段红字浮现在他眼前。
【“铮”的一声,长剑骤断。
难以克制的阴寒气冲入胸膛,暴烈的痛感却如业火焚身,段无思心口一闷,喉间涌起腥甜的味道。
他任由那股寒凉在身体里肆虐了好一会,才想起去握腰间的赤色弯刀。
过分灼热气息反而滋润经脉,将撕裂到近乎麻木的痛楚压下半分。
远处,身后传来隐约叹惋。
“他那把剑是不是断了?”
“啊?是方才砍那几个机关震碎的?”
“不知道,可惜了。”
“可他一人有两件神兵,蚀心剑断,也还有那把刀。”
段无思摸着剑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想什么,某些记忆却开始自动倒灌。
他出名后,这柄剑便被叫作蚀心剑,其实不然。
“雾山无日月,折春待它缘”,他还记得自己六年前将它拔出时,在一旁石壁上看到的、用剑痕刻出的这句话。
它有名字,折春。
在去英雄宴的路上,他和洛飞羽曾经过一片乐坊,于马蹄哒哒声之间,他听见了依稀歌声,唱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首不算少见的曲子,不知为何却在这时浮现于脑海。
折花、或是折枝,怎样选择都不影响结果。
他从前听过太多离合,或事中人或身外客,世事无非如此,但都与他无关。
心无所牵,自不会痛。
他还记得雾山的外围是一片雾,那里死气沉沉,里边是一片林,反倒日日如春。
六年前,他以为自己得到这柄剑是机缘巧合,六年后他怀疑它和洛飞羽有关,却没来得及问。
已经来不及了。
烈骨蚀心,折春难留。】
他眼里原本还带着几分松散, 如今却变得冷然沉静起来。
这一次,残篇语句的指向性过于明显,虽然只是没头没尾的一小部分, 他也从中挑出了最为关键的信息。
这同样是第二次提到断剑。可折春是他当年看着铸出的剑,清气生涛,有灵之至, 本就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断裂。
还有那句“没来得及问”。
为什么是来不及?来不及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某个之前被他下意识略过的可能缓缓浮现,如同脆弱气泡窜上平静无波的海面。
“啵”的一声, 气泡破裂,洛飞羽难得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有两件事:他死过, 还失忆了。
所以他会觉得重生极其突然,所以对他而言, 前夜尚在与人对酌,一天后却回到了六年前。
原来是最后时期、有关自己死亡的那段记忆, 他忘记了。
洛飞羽揉了揉太阳穴,呼出口气,分明是疲惫倦怠的动作,却硬是让他做出几分洒脱。
宫观的建材隔音很好, 室内安静得可怕。没有风吹进来,于是连烛光都一动不动,照出人影也像静止的壁画, 时间仿佛将此间遗忘了。
洛飞羽微微转头,去看盘膝而坐的段无思。
这人五官偏深邃锐利,不说话完全就是副老成冷酷的模样,叫人不敢轻易招惹,闭上眼睛却显得有点乖。尤其这一世段无思才十七八岁,和洛飞羽前世的某些印象对比, 区别便尤为明显。
然而,这张无比熟悉却多了几分青涩的脸,在烛火之下,会有一刹那与记忆完全重合。
本来也就应该重合,因为时间总会流向同一个地方,五百年转瞬即逝,六年也似大梦一场。
生或者死,并不怎样。
洛飞羽只是意外,意外自己在《蚀心刀剑》里的结局居然是死亡。
是什么样的事让他选择了这条路?又是什么样的境地,能真将他置于死地?
在最早的时候,在最初感受到长生与他人之不同的时候,洛飞羽也曾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
他似乎游离于一切故事之外,活在遥远的传说里,给众人以威慑敬仰,却免不了不断被传颂再被遗忘。
世人知他,又不知他。
被遗忘的人,每次出现都相当于一次新生,周而复始,如是而已。
再后来,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也就淡了,他也无所谓世事如何。想便出去走一遭,不想便闭眼睡大觉,那些敏感复杂的心绪早已随风而逝。
而段无思又是不一样的。
洛飞羽早已摒弃那种类似脆弱的“不真实感”,和段无思相处的时候,却能感到难得浓烈的真实。
在遇到段无思之前,若能找个得一好死的妙法,他说不定乐意试之。可他们相遇之后,洛飞羽又觉得才认识短短几年,太不够本了。
五百年才遇到这样一个段无思,若非不得已,他自然是愿意活着陪他一辈子的。
若非不得已。
前世,他缺失的那段记忆里,究竟埋藏了什么?
洛飞羽想到那段文字中段无思表现出的痛楚,心情有些沉下来。
眼前,段无思正闭着眼睛坐得笔挺,双手置于膝上,呼吸平稳绵长,完全是最标准的调息状态。
他毫无防备。
这种场景,前世也曾有过。
洛飞羽又想起这次残篇里提到的另一个细节。
前世的段无思……似乎有觉察他身上的那些秘密。
五百年至今,来往多少人都没发现,段无思却发现了。
关于过去的那些事,他从没想过刻意隐藏,只觉得没必要说,毕竟长生本身过于殊异,他也迟早会被忘记。
但如果段无思问……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天光大亮。
宫观之外,三人坐在树下的石桌前。
石桌上堆着不少信纸文书,三人之中,一名中年男子眉头紧皱,他一边翻看纸张,一边时不时朝宫观紧闭的大门处张望。
点雪昨天一直从夜里叫到天将亮,这会不知道跑哪休息去了,外边格外安静,偶尔响起的翻页声反而让人有些心慌。
“再这样,我可就要担心了。”钟灵鹤叹息一声,掰着手指算时间,“影儿,照你说的,他们是不是已经进去大半天了。”
苏遗影摇了摇头:“担心倒没必要,那二位比这里所有人都强,只是有些信息……告诉他们会比不告诉好。”
中年男子点点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纸张。
正在这时,宫观的门开了。
等候多时的三人齐刷刷站起身。
洛飞羽循声看去,有些惊讶:“应庄主?”
三人里的中年男子正是应连云。
他行了一礼:“二位,别来无恙。”
洛飞羽道:“静远山庄应当还需要人坐镇看管,应庄主这时候跑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他瞥了眼四周,发现外边只有这三人,前夜的钟灵仙、应闻和几名护卫都不在。
应连云注意到洛飞羽的目光,苦笑着解释:“他们几个身体弱些,夜里碰上障又没怎么睡,现在休息去了,换我们在这里等着。”顿了顿,又道:“我来,主要是在情报上发现了些东西,也担心犬子的安危……”
看来,应闻虽在事发后跟着洛飞羽和段无思离开静远山庄,应连云却仍然记挂着他。或许是真的疼爱、又或是掺杂着别扭的愧疚,总之不仅把祖传的破岳弩给了出去,连自个儿都在几天后追过来了。
应连云在情报上的发现恐怕十分关键,甚至可能跟《蚀心刀剑》的整个主线有关。
段无思打坐调息的时候,洛飞羽把他们在颂今观遇到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
正如弹幕所说,现在的剧情已经乱套了,出现了两个大后期才出现的反派。
郭道全站在明面,他那若水阁又是做生意人多眼杂的地方,洛飞羽暂时将其定为反派成员中的“情报收集者”,他会在混淆视听的同时收集信息、暗中做好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