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让洛飞羽知道灌酒计划,是因为段无思觉得这样其实有点没分寸。
而洛飞羽全都告诉他了,这点令他意外,又难过。
这种难过的缘由过于复杂,段无思分辨不出控制不住,却不想在洛飞羽面前表现出糟糕的情绪。
今晚本该是一场圆满的、拉进二人关系的谈话。
于是他干脆喝酒。
多喝一些,把自己灌醉,或许就能不那么难受。
一杯、两杯、三杯。
就算到时候醉不了,能让洛飞羽觉得他是醉了,所以跟平时不大一样,也行。
四杯、五杯、六杯。
段无思一边加快速度喝酒,一边时不时抬眼,瞥一下身边的洛飞羽,再把目光收回来。
七杯、八杯、九杯……酒坛空了,换。
“打住。”
洛飞羽止住他还要再倒的动作,语气有些无奈:“这是怎么了?忽然犯了酒瘾?到时候醒酒可不好受。”早知道是这个反应,他就不逗人了。
段无思摇了摇头,再次抬眼看他,却又猛地低下头去。
他原本撑在桌上的手撤了下来,就好像是喝多了,身体不受控地软了一瞬。
“当!”杯盏翻倒。
“惊羽君!”不远处传来人声。
这两个洛飞羽都没管,他握住段无思小臂,下一刻就要去捧他的脸。
“没什么……”段无思却说,“……只是醉了,有点晕。”
洛飞羽动作一顿。
他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却放开手,朝方才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是钟灵鹤钟灵仙等人,他们来敬酒。
看看已经趴在石桌上、头埋在胳膊里的段无思,洛飞羽叹了口气,将翻倒的酒盏扶正,为自己斟满一杯。
“怎么在这个小凉亭里,来我们那边玩啊!”钟灵鹤的声音有些大,显然已经醉了,他对着洛飞羽行了一礼,举杯,“这次颂今观的事多亏二位,不然……”
说到“二位”,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瞪大眼睛看段无思,声音明显变小,表情则开始变得疑惑。
钟灵仙看了眼洛飞羽身边的人,又环视地上放着的那些空酒坛,好奇道:“难道……”
“他喝醉了。”洛飞羽回敬钟灵鹤一杯,又和其他人相互敬过,道,“这里清净,他又喝得有点多,我们便不去别的地方了。”
钟灵仙眨了眨眼,似乎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又说了几句话,便赶紧将一群人带走了。
“……”
洛飞羽坐回到座位上,将酒杯放下,陷入沉思。
段无思那一下低头低得太突然。
他最开始怕是黑蟒兽障突然反扑,段无思则是因为过去的习惯而下意识低头,不想让他看到那些异象。
可段无思却说“没事”。
虽然他三天前显出异象时也说了这两个字,但他们才刚相互坦诚,按道理说,是不需要再在这方面遮掩回避的。
洛飞羽在那一句话里听出了鼻音。
……哭了?
为什么?
他仔细回想他和段无思之前的对话,没觉得有什么让人伤感的地方。
他是一个活了五百年的、常常存在于传说里的人物,但如今,他和段无思成为了朋友——洛飞羽试图从之前的对话中提炼出结论,最后认为这个结论对他、对段无思,都是一个好结果。
为什么哭?
洛飞羽静坐半晌,心中那种莫名的触动感却仍然盘桓不去。
远处乐声依旧,隐隐传来主人家和宾客间的谈话声,这里无人开口,还有夜间独有的凉风时不时吹过。
凉亭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洛飞羽微微侧过身,看着将整个脑袋都埋进臂弯里的人。
他看了好几息,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手,极轻极快地碰了碰段无思露在外面的耳朵。
——好冰,他想。
——好暖和,段无思差点下意识蹭他指腹。
他强行克制住这种冲动,克制住不知道有没有还在颤抖的呼吸,再用力闭了闭眼睛。
即使这么久了,还是会有一点点咸湿的液体滑出眼眶。
很难受。
他一想到洛飞羽说的那些经历就难受。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难受。
或许是惊讶于今生如此轻易地得知了一切,就开始恨自己前世为什么不问;或许是这样惊艳拔群的一个人自己护不住留不住,还反过来要对方照顾;或许是不甘心于对方之前有那么多听上去很精彩的人生自己不可能参与;又或许是在听洛飞羽笑着说几十年几百年沧海桑田、出世沉睡入世为侠时,替这个人感受到的一切。
虚无,孤独,抓握不住。
他想,或许洛飞羽对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的希望他以后能有很多朋友的。
前世今生的记忆和细节都碰撞在一起,段无思已经分不清他是在为谁痛苦。
为他?为洛飞羽?又或者他们之间。
而这种痛苦又转化为几乎将他自己烧死的怒气,他恨郭道全,恨饲蛇者,恨得心上留了不知道多少个窟窿,恨到在这一刻甚至想暂时离开洛飞羽、想现在立即去到天涯海角把剩下那几个人揪出来,杀掉。
可他现在却坐在这里,连眼泪都不敢让洛飞羽看到。
他怕洛飞羽觉得段无思太疯了,太莫名其妙了,杀气太重了……这些所有但凡含一点点负面的印象,都不行。
思绪几乎在他的大脑里发动了一场暴乱,不知道过了多久,段无思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接着,一件外衣披到他身上。
这件外衣很有温度,还带着一点点草药香。
段无思自己都不知道,他那双差点又变成竖瞳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变了回去。
他听见洛飞羽用很无奈很轻、几乎像是叹息的声音说:
“体温是真的很低。”
“这下是睡着了么?”
又过了一会。
“居然真有人能把自己灌到这种地步。”
段无思:“……“
他突然又有点想笑了。
和洛飞羽在一起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那些事,想到这个名字,他就只会想到美好的事,白云、月亮、橙霞……只要想到他,唇角就自发性地上扬。
但过了一会,段无思又有点担心。
洛飞羽少一件外衣会不会冷?
洛飞羽要在这里呆多久?
如果他不“醒酒”洛飞羽就不走,他们岂不是要呆到他“自然醒”?这样可能真会着凉,而且肯定会影响到洛飞羽休息吧。
段无思犹豫了。
现在就“醒来”,岂不是不打自招,表现出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装醉,就连频繁喝酒都是为了掩盖某些事情”的真相。
不过也不能说他完全没醉,段无思感觉自己耳朵已经发烫好一阵了。
脑子也有点不太清醒,因为他现在控制不住地在想,洛飞羽刚才说话的表情是什么,洛飞羽现在有没有在看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正当段无思按耐不住,准备“醒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人笑了一下。
也是很轻很轻,像是用气声发出的笑音。
洛飞羽按了按自己太阳穴,有些好笑地低喃:“我大抵还是有点醉了,居然在这里干坐了这么久。”还是干坐着看一个人看了这么久。
他站起身,看段无思仍然没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他先收拾了段无思靠放在座位边上的剑,然后略微弯腰——
段无思听见折春被挪动的声音,然后就感觉自己被横抱了起来。
段无思:“……!”等等!
他有点错乱,差点直接跳下来又差点直接去伸手遮脸。
然而,在面部感受到洛飞羽呼吸温度的时候,一切想法都偃旗息鼓了。
他……不想分开。
当然也就不想下去。
虽然是横抱,但身体接触面积很大,鼻尖全是馥郁草药香的感觉太安心了,这样的机会大概只此一次。
算了,洛飞羽不点出来,他就当洛飞羽不知道。
段无思破罐子破摔。
钟府花园本就离他们住的地方近,二人房间又在彼此隔壁,这让洛飞羽带人回去非常方便。
一路上再没碰到其他人,他偶尔低头看一下,每次都能看见段无思比上次更红的脸。
一路走过来,系统播报声根本没停过,更准确地说,自他们那场交谈开始,系统的声音就没停过。
一直都在“+1%”“-1%”地上下反复横跳。
洛飞羽如今还发现一点,这个所谓黑化值的增减必然不止和段无思的稳定状态有关。有时自己只是做了件小事,黑化值也会降低。
很快就到了段无思的房间,将人在床上放好,又把折春放在段无思枕边,洛飞羽看了眼整张脸都几乎在烧的某人,心情颇好,拿起自己外衣便十分干脆地将门带上离开。
能脸红了,想必也没有再沉浸于那种不好的情绪里。
而系统的播报还在继续。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1%……-1%……+1%……-1%……+1%……】
“……”
“……”
“……”
良久,段无思猛地坐起身,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随后又摸了摸耳朵。
太烫了。
他……怎么会这样?
哪里不对。
已经回房的洛飞羽正泡着解酒茶,忽然轻笑。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 5%,目前黑化值为62%。】
真可爱。
意识仿佛沉浸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洛飞羽难得梦见自己过去的事。
在江湖游荡的第十年,他曾持剑走过追雪道,听见村民聊天, 说不远处的雾山是个让人有去无回的地方,无数困死其中的冤魂成了障,进去的就算没被困死, 也会被里面的障纠缠一生。
于是他去了。
留剑于山中,世间无关越。
又过一会, 变成在他坐在茶馆里听书。
“那可是十名暗卫隐在屋后,三百高手围住宝库, 一千护卫守在宫内——这人却只轻轻一踱,衣袂翩迁, 闪过自下至上交错刺来的大刀,被月色衬得恍若仙君, 灯火映照下一身飘然。那护卫首领大怒,喝道:‘在这里远远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去挡住那厮!’他却仍只一掠。众人但听宫墙屋顶琉璃瓦沙沙作响,不见人影何处。天地之间,剩那一弯白月, 冷冷照着当时的北漠王。北漠王瞪着手里写明到访时间地点的梅花笺,胸膛一起一伏,两眼一翻一闭, ‘扑通’一声,竟气得晕过去了!”
哦,是在讲落梅公子的事。
说书人讲得兴起,唾沫横飞,他却坐在二楼喝茶看窗外风景。
前世,除去他和段无思在北漠相遇那一次, 洛飞羽还在更早的时候去过北漠,当时闲得有些无聊,便做了回话本中仗义逍遥的侠盗。
他还沉浸在有些生疏的回忆当中,场景却又倏地一换,有人紧紧抓着他手臂,问:
“你偏要去?”
“我不得不去。”
等等,这个……
“叩叩叩。”
意识猛地抽离,洛飞羽从榻上撑起身,发现是有人在敲自己房门。
他略做整理,开门,见来人是应闻,有些惊讶。
“应公子所为何事?”
“惊羽君,是这样的,”应闻下意识瞄了眼洛飞羽周围,发现段无思并不在他身边,松了口气,“我爹……静远山庄庄主托我向你传话,他说他昨日敬酒时就想提了,但觉当时不太合适,于是才拖到今晨。”
将思绪与方才的梦彻底分开,洛飞羽道:“哦?可是和静远山庄、颂今观这两件事有关?”
若是什么其他的事,于情于理,应连云都会亲自上门开口,唯有关于这两件事的讨论,他被段无思直接噎过。
“正是!”应闻心中一喜,看洛飞羽迅速抓住重点,觉得自己这次多半能成,“静远山庄研究情报多年,在江湖上有不少人脉,最近因郭道全郭阁主的事,也暗中派人去调查过若水阁,果不其然,在若水阁账本上发现了一些不明记录。
“其中有好几条渠道不清不楚,但根本不是正经生意,反而有倒卖驱障物品之嫌。”
在前人多年的实验与积累之下,一般人在预防障的影响、又或者是驱除障的影响时,经常会用到譬如赤炎土和虹光水之类的物品。因为是用特殊工艺二次加工做成的材料,它们价格昂贵,虽然不至于有市无价,但也能称得上一句稀缺。
哄抬其他东西的价格尚会被骂做“奸商”,哄抬这种东西的价格,就不是简单一句“品行有损”能概括的了。
其心可诛。
就看眼前应闻,他前些日子还头戴黑纱斗笠,脸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厚绷带,如今却能将那些东西拆下,恢复日常打扮。
驱障之物,越被哄抬价格就越难得到,而他还算家里有钱有势。
倘若得不到那些药物的辅助,被障侵蚀过的人就只能忍受随时可能显出异象的生活,遭人白眼都算轻的,情况不恶化、不被正义之士追杀就不错了。
洛飞羽不禁想到前世、段无思遇到他之前的那些经历,又联想到这一世段无思更为严重的身体状况,不由有些头疼。
按照段无思前世的情况,长期用药物缓解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一世的这种程度,靠外力绝对难以消解,就算用洛飞羽自己的血都只能暂时压制。
最核心的地方还得段无思自己解决,只能用《蚀心诀》“以毒攻毒”,炼到极致,两股气息自然相互抵消。
他昨夜和段无思说的取刀一事,并非随口一提。
而眼前的应闻还在滔滔不绝:“惊羽君大概也听说过,近十余年里,形成障、障伤人的事情都较从前频繁许多。郭道全做的这几件事都扩大了障的影响,但从目前查出的信息来看,整个江湖陷于这样的大趋势中,却不可能是他一人所为……”
“他有同伴。”洛飞羽直接给出结论。
“是。苏姑娘昨天也说,她爹当年金盆洗手,似乎就是因为知道了一些江湖高手背后的腌臜事,但他并未将相关信息告诉谁过。最后他还是死了,整个苏家亦因此遭难。
“苏姑娘已经答应与我们联合查清此事,钟家人也说会尽力支持。静远山庄还与多方人士都有交集,不知惊羽君是否有加入的想法?倘若惊羽君愿意……”
应闻的话既诚恳又充满希翼。
洛飞羽却道:“但我目前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好……嗯?”什么?
应闻愣住了。
“实在是很重要的事,我要去一个有些远的地方,恐怕难以及时和你们联系。”洛飞羽说到这,忽然抬手摸了摸蹲在他肩上的点雪,“不如这样,我把它留在这里,你们若是有进展,便叫它帮忙传信。”
点雪:“?”
它似乎有些抗拒,“嗖”的一下盘旋上天,叽叽叽地叫了一阵,又自己消停了,“嗖”的一下飞回来。
应闻:“……它看上去很活泼。”
“其实还是靠谱的。”洛飞羽笑了笑,“我走之后,它就在这里留一段时间,直到来年开春,临州英雄宴,我们在那里汇合,如何?”
“好的好的,”应闻连连点头,行了一礼,“既然惊羽君另有要紧的计划,我便不多叨扰。来年英雄宴再见,希望到时候还能有向惊羽君请教的机会。”
“这是自然。”洛飞羽还了一礼。
事关百姓、事关这整个世界,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和段无思一起去拿烈骨刀的事已经被他排在第一位了。
目前局势尚不清晰,有大致方向却没有完全锁定。敌在暗我在明,这种大范围调查其实无需他的加入,让应连云一行人做就足够了。
点雪虽然有些跳脱,但确确实实是能够传信的,而且因为本身是障的缘故,在体能和安全性方面都比普通信鸽更有保障。
段无思状态不稳定,他也还没找到前世导致自己死亡的原因,这是两个更加紧急的问题。
关于后者,虽然还没想起具体的什么,但洛飞羽心里有直觉告诉他,那层前世尘封的瓶颈已经松动许多,而这部分记忆一定极其重要。现在段无思的黑化值是62%,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达到60%,到时候就能再解锁一份残篇。
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恢复记忆是性价比最高的那条路。而他有种预感,这条路快走到最后了。
看着应闻走远,洛飞羽将视线投向隔壁房门。
那是段无思的房间,这会门窗紧闭,帘子也拉上了,他站在外面看,完全看不到里边有任何光透出。
是没醒?
洛飞羽觉得有可能,毕竟现在时辰还早。
于是他又去找了苏遗影,向她把苏家当年的事仔细了解了一遍。
苏遗影的父亲苏寒云风头正盛那会,洛飞羽醒着。他知道此人枪法一绝,但为人低调内向,也不怎么交际,颇有些与世无争的样子。
这样的人,的确可能因为向往更安逸的生活而选择“忘记”某些事。
“出事那年我四岁,所以现在不大记得那时候的细节,但有一件事我不会忘。”苏遗影闭了闭眼,似乎沉浸到回忆当中去了,“我起夜时,总能看见我爹在家外边转悠,手里拿着他那杆长枪。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怕家里进贼,那时我信了……如今想来,他应当那时就已经有了防备……可最后却是他对家里人出的手。”
“记得苏姑娘曾说,听见过笛声和老人的说话声,但你根本没见到人?”
“是,没看见过。”
当时苏寒云的实力绝对处于江湖的第一梯队,他最后应当是被药物或者障影响了,才会对家人刀剑相向。
洛飞羽在脑中回想郭道全和饲蛇者的手段,觉得他们都不是那种会首先选择冲上去和人对打的类型。
那苏寒云在外面转悠什么?难道……
苏寒云当年防的另有其人,并不是饲蛇者和那个老人?
一番对话结束,苏遗影也知道了洛飞羽并不准备在眉镇多停留的事,她自然不会多言,只在最后说,倘若再听到那个老人的声音,一定能将他认出来。
这次,等洛飞羽回到住处,已经接近午时了。
可段无思房间门还关着,依旧没透出半点光亮。
洛飞羽本来还没想怎样,但好巧不巧,因为二人房间离得极近,他进自己房间的时候顺便感受了下段无思的气息。
“……”
是醒着的。
洛飞羽挑了挑眉。
那段无思也应该听到了房间外的动静,甚至可能听到了更早时候他和应闻的对话。
真是……
洛飞羽无声摇了摇头,脚步不停,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地进了房间,唇角却已微微勾起。
嗯,酒后么,倘若真是酩酊大醉一场,的确应该睡得沉些。
他在房里收拾了下东西,又不紧不慢地泡了壶茶,等了好一会才再次出门。
“叩叩。”屈指轻敲两下。
“起了么?”洛飞羽并未遮掩声音里的那一点笑意,只是那点笑意不甚明显,所以听上去也不像揶揄,“我泡了解酒茶,要不要喝一点。”
“……”沉默。
三息后。
“吱呀。”门开了。
段无思的确早就醒了。
昨夜被洛飞羽抱回房后, 他便陷入了一种难以平复的状态,往常因被障侵蚀而变得极低的体温都上升不少。
心脏在胸膛中疯狂跳动,那是连段无思自己都没感受过的震荡。
他甚至有点睡不着, 因为无论睁眼闭眼都会想到洛飞羽,想到那件外衣的温度,想到大面积肢体接触带来的安心感。
这个人如此鲜活地存在着, 这个人亲手做的这些事,没有幻觉, 一切都是真实的。
重生以来,再遇故人, 是意料之外,更是意外之喜。从他见到洛飞羽的那刻起, 心口的伤就已经不再继续流血了,而往后的每一天又会比之前好一点。
但有些画面有些话始终埋在那里, 它们并不能那么自然而然地消解殆尽,于是变成刺、变成疤、变成旧伤隐痛,不期地让人紧张让人恍惚,想去确认又不敢确认, 想问出口却欲言又止。
可洛飞羽的反应再一次向他证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而现在与过去并不一样。
又或许,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段无思握着安神囊辗转了一夜。
安神囊做工精致,散发的药香馥郁得恰到好处,本该能让他平静下来安稳睡去,段无思却愈发神采奕奕。脸上和耳廓上的温度久久不退,他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放映起许多碎片记忆。
异时异地, 桃花树下同样的惊鸿一瞥。
前世临州擂台之上,他将对手武器挑落后下意识寻找洛飞羽的目光,当时满堂寂静无人敢看他,唯独对方微微抬眼和他对视,随即笑着拍手称赞,引得众人跟随、在场掌声雷动。
他们从前谈生死的时候,洛飞羽说,倘若自己真不在了,还请他帮忙淋一坛酒在衣冠冢前。他问为何,洛飞羽笑得懒散,说生时求清醒,怕喝酒误事,死后总能好好做个醉鬼,泉下痛饮一番罢?
“……”
不、不想这个了。
段无思摇了摇头,抬手,将手心里的安神囊拎起来看,心道什么叫误事?
对,自己怎么会做那种蠢事,洛飞羽……洛飞羽怎么会抱他……不对,洛飞羽为什么不会抱他?
安神囊在空中晃晃悠悠。
段无思深吸口气,猛地翻了个身,支起胳膊思考。
不知是不是真的喝多了酒,除去脸和耳朵,那些曾经和洛飞羽间接接触过的地方也好像在烧。
……难道,是前世他们不怎么肢体接触的缘故?
也不对,有的。前世他们从北漠赶往临州赴英雄宴,出北漠的那段路上便一直是同骑,那时他也没觉得怎样。
段无思皱了皱眉,放下手臂闭上眼睛。
早在前世,洛飞羽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将他看作最重要的存在了。可以为他生,可以为他死,却独独没想到自己方才会有那样一系列反应。
过于奇怪,甚至、甚至……
段无思觉得有点亵渎。
他好像把注意力放在一些朋友不该注意的地方了。
胡乱分析了一通,段无思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醒时正好听见洛飞羽在外面和应闻讲话。
洛飞羽和应闻的声音都很轻,明显是不想吵到附近还在休息的人。但因为他们没特地遮掩,段无思又竖起耳朵在房里听,便还是听了个七八分。
哦,是来找洛飞羽帮忙的。
要段无思来说,应连云行事还是太温和了。
若非他一重生回来就遇到洛飞羽,后面找不到也不想找离开洛飞羽的机会,那几个人……还找什么证据,就算背上骂名被全江湖追杀,他也要直接弄死。
但正是遇见洛飞羽了,他就又有点在意自己的名声。段无思既不想因为自己损害对方的声誉,又想能和对方一起被旁人提起——以夸赞惊艳的口吻,说他们是怎样的莫逆之交,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段无思想要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