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雨滂沱中飞檐走壁,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却不防脚下一滑,跌进了一大滩泥水中,冰冷的泥浆无情地灌进耳朵和口鼻,又被更多的雨水冲刷开来。
瓦舍前立着破败的招牌,原来他走到了白天时来过的地方,他很想让说书人出来再讲一讲《击鼓骂曹》,他想被骂醒,也好过如今这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曾在这里大言不惭说荣辱不重要,可纵然能淡泊名利,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又该何处安放?
李迟一早上都心神不宁的,好几次出神,最终摆摆手,授意诸多琐事由内阁和军机处商议决定,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下朝。
李迟回宫后,换上便装就匆忙去侯府,然而侯府大门紧闭,他也没能如愿翻过那道墙,因为墙头上站满了值守的玉龙门高手。
他无措地站在墙外,看着为首的那名高手,问道:“我担心侯爷病情,可否通融一下,让我进去?”
片刻后江新月来到他面前,神色是一如既往地透着厌弃,他低声道:“候爷吩咐过,不劳陛下费心,还是请回吧,以免传染给您。”
李迟呆愣在原地,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昨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侯府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戒备森严过,竟然连他都不能进去探望了。
侯府还有人员进出,是参与京城重建的玉龙门高手们轮值换班,还有进出送货的商贩小厮。院中也还有热闹人气,只是其中没有属于姚远的那一份。
李迟不止一次偷偷来侯府,又被拒之门外。就连赵梓明也一起不见了,仅仅给他留下一队只会做事不会说话的影卫。
朝中也逐渐出现质疑的声音,如今京城之危已解,不知姚远究竟是何伤病,堂堂镇国侯为何要罢朝如此之久?
玄冥军帅印在他手中,更何况还有那上千江湖高手被豢养在侯府,他们能轻易于两军交战时扭转战局,如今战事结束,他们的存在就如同一把收在鞘中的弑君刀,而持刀人却不见了踪迹,怎能让人不起疑、不胆寒?
李迟将这些言论一并压下,只说姚远是奉自己之命外出,但具体是做什么,李迟也扯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姚远回到了自己曾经征战多年的沙场,回到了埋葬他父母和袍泽英灵的地方。京城不是他的家,他也没有那么......没有那么的牵挂。
姚远闭目仰头,将眼底的热意憋了回去,他身后还有十几万玄冥军将士,面前还有虎视眈眈的北蛮大军。
朱紫与汪威一左一右跟随在他身侧,手中刀兵泛着寒光,在如同阵阵闷雷的喊杀声中向前冲锋,不再捉襟见肘的玄冥军将士如同饕餮神兽,勇猛无敌,无情地吞噬者蒙克率领的北蛮军,如同神兵天降。
萨达尔爆喝一声,挑飞向蒙克袭来的玄冥军,他是蒙克麾下最勇猛的战士,可也奈不住敌人如同海浪潮汐的进攻。他们一轮接一轮地扑上前来,纵然萨达尔能双拳敌过四手,却也无法在这恐怖的人海里保全自身。
银枪直直没入胸膛,枪尖从后背露出一角,枪头与枪杆衔接处的平安玉扣被泼上一股浓稠的鲜血。长枪拔出时被胸骨断开处卡住,姚远一使力将其拔出,却不料前些时刚缠上去的那束缨络断裂开来,掉在地上一滩血污之中。
姚远愣了一瞬,一脚踹开萨达尔的尸身,几乎是惶急地弯下腰将那缨络捡了起来,在袖口擦拭上面沾染的血和泥,擦了许久也没能完全弄干净,只好先揣到怀里,等回营之后再处理。
“大帅当心!”朱紫大喝一声,驱马向姚远这边赶来,同时扣动袖中机关,连弩顷刻间射出十几只箭,朝姚远身侧飞去,箭矢在空中削断数缕发丝。
姚远顺势侧翻,避过身后砍来的弯刀,只听得叮叮叮数声,方才朱紫射出的箭矢钉在蒙克厚重的铠甲上,虽没能击中要害,但也使得蒙克动作一滞,否则那一刀准能削掉姚远的脑袋!
姚远长枪一撑,借武器长度优势抵住蒙克,却难以穿透那厚重的铠甲。老狼王没有了年轻时的锋利獠牙,便把自己保护在坚实的防御之下,他方才一击不重,再发动却已失了先机,迫不得已,只能且战且退。
“食草的羔羊,你们才刚长出羊角就敢撕咬狼群,我佩服你们的勇气,但你们也要明白,草原是我们肉食者的家园,长生天庇佑狼族的战士,我们世世代代都不会放弃回到南边的草场......”
一战失去恩禾今,再战失去萨达尔,北蛮军队士气大减,在蒙克的带领下撤军北上,意味着他们将在严寒中度过今年的年关。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只知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少年将军。他开始明白,只有强敌在侧,才能让“守门犬”有一席之地,若是他举兵灭了北蛮族,过不了多久,玄冥军就会被撤销编制,会步姚天的后尘。这不是李迟一人心性纯良就能挽回的结局,总有一天,李迟会被所有人推着走上这条路。
回营后,他唤人端了一盆净水到自己帐中,将怀里的缨络拿出来仔细清洗,血污在盆中散开,又用布巾去吸干上面多余的水分,缨子才逐渐恢复了原本的色泽。
姚远手中捻着缨子,掀帘而出,热闹欢笑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正在玩摔角的将士们连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灰尘,冲他憨厚地笑道:“大帅好啊。”
姚远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该怎么玩怎么玩去,自己则去了主帅帐,找孙毅等人复盘战局,等讨论结束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赵梓明此行还带上了不少玉龙门高手,他们形成一支暗杀队,来无影去无踪,一击必杀,令南夷军中风声鹤唳,曾经推进神速的攻城略地不得不停滞下来。
信中最后一句是:“侯爷,说句题外话,你仗着自己现在手握军权,不吱一声就四处打仗,当心京中宵小在背后戳你脊梁骨。”
姚远收回目光,拉开桌案边的暗格,拿出里面存放的几封信。那是自从他回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之后,李迟给他写的几封信,每一封他都逐字逐句地读过,只是没有回复。
“姚卿为何不告而别,是不是我有何言行不当?姚卿其实可以当面指出来,千万莫要自己生闷气,也别在战场上拼坏了身体,让亲者痛、仇者快。我在京城等你,迟。”
“城门楼已经修好如初,我们之间是否也能如此?军报呈递太慢,使我不能第一时间知晓卿之安危,只能枯坐京城心焦不已。相思难耐,望卿怜惜。”
“我已令军机处着手筹备犒军和过冬物资,尽快送抵北疆。正合堂医士们抗击雪患,亦劳苦功高,同赏。玉龙门高手们也已离京,侯府重归寂寥。另,姚卿今年年关回京么?”
“我自登基以来,懵懂稚拙,依赖姚卿已成习惯,惊觉不妥时已是情难自已。如今虽有进取,却也非贤非圣,常靠姚卿艰难支撑这山河流离,而我于京中空享安乐太平,愧疚万分。家国在上,臣民在侧,无处倾诉,因而无人知我心中离愁,覆水难收。”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姚卿守疆辛苦,也需注意保重身体。我向杨姑娘讨了些养生的方子,附在信中一同送来,还望笑纳。京中诸事顺利,姚卿可无后顾之忧。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姚远几乎过目不忘,却仍将这些信件看了又看,深深印在脑海。他伸手拂过信上字迹,那笔锋已经沉淀出帝王之气,与他记忆中粘人的小陛下割裂开来。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经年的相互羁绊中酿成了酒,一醉就让人不忍醒来。他打仗时尚能将杂念抛诸脑后,如今大退敌军、战事缓和后,思念便如潮水将自己淹没。
他敬武帝一代霸主,开疆扩土,何等功业。他恨武帝猜忌忠良,斩草却不除根,琴瑟弦断,音不成曲。
死于权术无情的万千英灵,在遥远的天际看着他,让他不敢袒露自己的心声,不敢承认他真的很爱李迟。
当时他还是个小孩,跟着父亲一起给母亲上坟。站在墓碑前,一贯刚强坚毅的姚天红了眼眶,挺直的脊梁险些佝偻下去,又被甲胄支撑起来。
姚天声音沙哑地说:“阿远,我曾妄言将军死于山河是大幸,如今我希望你能忘掉这句话。玄冥军是你的依仗,不是强加你身的镣铐,将来你想去哪、想干什么都行。如果有一天受了委屈,就回北疆,阿父阿母永远在这里陪你。”
那他可曾料到,自己守卫半生的河山,终究困住了姚远的恣意,上一代人的仇怨,终究是让子辈们愁断了肠?
姚远呼出一口热气,在北疆入冬后的寒风中凝结成白雾,他将信收回暗格中重新锁好,轻易不敢再拿出来。
帐外一阵阵喧闹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原来是犒军物资送到了,将士们忙着去接,一个二个兴奋得像猴子一样上蹦下跳。
姚远刚要喝止,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径直朝他冲了过来。马背上没有马鞍,试图用套马索牵制它的士兵被拖行在地十几米后,眼见着就要一头撞在木桩子上,不得不松了手,呸掉嘴里的泥土,狼狈地爬起来,惊道:“大帅!小心这野马!”
姚远会意,闪身避过那马的前进路线,俯身勾起套马索,顺着马的方向跑了几步,然后脚下发力定住,以腰马之力将马头硬生生拧了个方向。黑马一声哀鸣,踉跄着前蹄跪倒在地,随即便想重新站起来,然而姚远却飞身上前,翻上马背,在没有马鞍的情况下骑了上去。
姚远没甚么表情,用双腿夹住马腹,任凭那马如何跳跃挣扎都不掉下来,可怜的马挣扎了整整一个上午,几乎带着他跑过了大半个北疆,险些口吐白沫,终于是被姚远给驯服了带回营中。
这是犒军的常规流程了,一般圣旨里都是些三纸无驴的场面话,夸夸大家这一年里打仗辛苦,于是送来多少物资和奖赏云云。
汪威在旁边小声道:“方才听我帐下传令兵说,之所以人比物资来得慢些,是因为钦差大人体质弱,舟车劳顿的受不住。估计又是什么细皮嫩肉的小太监,到时候捏着细嗓,指不定还要翘兰花指呢。幸亏孙副帅这会儿不在,否则又要恶心大半天了,茅厕都不够他吐的!”
这是自老侯爷时期就定下的规矩,甭管是哪儿的人,是朝廷钦差还是军将家属,来访者通通需要仔细核对身份和一应文书,搜查是否携带武器和火油之类的危险物品,三道关卡核查无误后才能放行。
姚远无来由地心跳加重了起来,他看着渐行渐近的马车,车轮碾过地上碎石,发出轻微声响,每一声都仿佛敲打在心尖。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麻利地跳下来,拿出木制台阶放在地上,然后上前掀开车帘,恭敬地迎钦差大人出来。
只见那人锦冠华服,长身玉立,一举一动间尽显贵气。他没有扶车夫递来的小臂,一步一步走下了马车。车内有暖炉,风一吹,热气就散了开来,连带着厚重的狐裘毛领一起,露出一张肤白若雪的脸庞。
之前练空手道的时候扭伤了手腕,结果好了伤疤忘了疼,昨天又去打球了hhhhhh,现在手腕非常酸爽,坚持码字的我很顽强!
一来他旁边没有帝王对应规格的护卫队,二来他穿的是官服而不是黄袍——这说明他此番前来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在这北疆军营中,只有两个人认得李迟这张脸,一个是姚远自己,一个是副帅孙毅,其他人都未曾进京述职过,而如今孙毅又正好轮值在外,所以只要姚远闭嘴,这个幌子就不会被戳破。
李迟站在不远处望向姚远,眼底泛红、面色憔悴,似乎比之前瘦了许多,他冲姚远拱拱手,道:“姚帅,下官身体不好,耽搁了路程,还望勿怪。”
两个月没见,李迟的嗓音和以前不大一样,有些沙哑,而且说话间气息虚浮,时而克制不住掩唇轻咳,完美符合了身后将士们对于京中达官贵人弱不禁风的刻板印象。
最后姚远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过圣旨、然后遣散众人,将李迟带到了自己帐中。他只记得那双泛红的眼睛、眼下的青黑,还有消瘦的脸颊。
李迟跟随姚远进入帐内,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挂到旁边,然后便看见了摆放在角落的武器架——上面那杆雪亮的银枪,枪头上光秃秃的,上头的缨子没了。
李迟的手一顿,仅是看了一眼就仿佛触电般收回目光,垂眸掩饰自己眼中的情绪,又在姚远转过身来看他时牵出一个微笑,说:“姚卿,好久不见。”
李迟分明没做错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在为上一辈人的恩怨受着不明不白的委屈,默默承受了姚远单方面的冷战,如今纡尊降贵来到这苦寒之地,却连一句为什么离开也不敢问出口。
李迟微微测过脸,在姚远指尖蹭了蹭,最终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掉了下来,他的脆弱在这人面前总是藏不住,轻轻一碰就如同决了堤,他说:“想见你,相思成疾。”
姚远再也压抑不住,将人扣进怀里抱住,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啊,我的小陛下。”
李迟的眼泪顺着面前冰冷的铠甲往下淌,他哭得无声,却几乎力竭,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姚远的手覆着李迟的后脑勺,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哭诉,心中酸软一片,溃不成军,道:“不,是我的错,不该不告而别......对不起。”
姚远坐到榻上,桌上蜡烛以被他熄了,帐中只剩炭火盆发出的一点微光,他借着这光亮,仔细地端详李迟的面庞。
数月不见,说不想念肯定是假的,但他不会像李迟那样直白地倾诉,他的爱恋隐忍而克制,只在这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才显出端倪。
姚远再也忍不住,俯身轻轻吻了李迟的额头。李迟往被窝里缩了缩,在睡梦中嘟囔道:“姚卿,我冷。”
北疆不比京城,就连将军帐中也不会凭空比别人多一床被子,而李迟也不比他们皮糙肉厚的行伍之人,方才睡这一会儿便冻得手脚冰凉。
姚远把人侧着搂在怀里,用胸膛最热的地方给他取暖,又勾了勾腿,将李迟的双脚夹在自己小腿之间,用腿肚给他暖脚,最后把他冰凉的双手搭在自己腰间给他暖手。
其实这样一番折腾,李迟早就被弄醒了,只是他很不好意思,这种肌肤相贴、交颈而卧的姿势,实在是太过旖旎。之前大言不惭的侍寝之事,如今不过擦了个边就已经令他面红耳赤,只能紧闭双眼假装自己还睡着,任由姚远将自己抱在怀中,享受着独特的人形火炉。
姚远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他纯属担心李迟着凉生病,所以尽可能贴得紧一点,然而李迟的肌肤太过细嫩,腰身也很纤软,那触感根本不能细想......他真不该将李迟的手放进自己中衣里头,毕竟手凉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要是擦枪走火了才真叫一个没法收场。
姚远在心里暗自庆幸,得亏李迟睡得沉,他那处的反应实在太过羞耻,若是李迟醒着肯定会被吓到,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个混蛋老流氓。他竭力压制自己灼热的呼吸,颠三倒四地在心中默背《孙子兵法》,浑然不觉自己背得乱七八糟。他勉强压制住自己下腹的火气,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做个正人君子。
李迟更是不敢睁眼,用尽毕生演技来装睡,他能感受到对方那里紧贴自己、强烈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根本不敢动弹。尽管之前曾悄悄看过一些杂七杂八的画本和图册,大概知晓龙.阳之事是怎样的,可是......如今看来,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承受不住。
相拥而眠的一夜过去之后,两人各顶着一双熊猫眼起了床,坐在榻上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俱是一副熬了大夜的模样。直到炭火盆熄灭,晨光从门帘缝隙中洒进来,才终于缓过神来,起身披衣。
姚远被热出了一身薄汗,只能换掉里衣和中衣,换一套干的。他背对着李迟脱衣,露出遍布零星伤痕的肩背,还有凌厉的腰线和臀线,再往下是肌肉紧实的双腿,仿佛蓄满了力量。
话说朝廷钦差是个白净瘦弱的少年也就罢了,还在玄冥军主帅帐中留宿了一夜,这事儿火速传遍北疆军营的大小角落。就连一脸桀骜不驯的绝影,都被汪威抱着脑袋讲八卦,听得一双马耳朵直甩,十分不耐烦。
汪威刚用汉话讲了一遍,这会儿打算换成蛮语再讲一遍,深吸一口气就要对绝影开启第二波滔滔不绝。结果被远处飞来一把五尺苗刀,当啷一声楔进汪威脚下的地面,那刀锋但凡再前进一寸,都能让他断子绝孙。
汪威连忙放开绝影的脑袋,双手捂着裆麻溜儿跑了。姚远嗤笑一声,上前收刀入鞘,又将绝影牵了出来,翻身上马。
李迟穿好衣服,走出军帐时,明显感觉到四方投过来数道打量的目光,想必是姚远的部下们很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担心自家主帅被京城来的狐媚子给勾了魂。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迟循声望去,竟是姚远骑着一匹乌黑骏马而来,背对着天际金红色的朝霞,马蹄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那画面是贫瘠的语言所无法描绘的壮丽。
姚远马术极佳,冲向李迟时并未减速,而是一扯缰绳,同时双腿夹马腹,让绝影偏过方向,他顺势俯身一捞,就将李迟给带上了马背。
李迟眼前景物颠倒了一圈又转正,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不知怎么就成了和姚远共骑一匹马的姿势。他骑术真的很烂,连忙紧张地抓住了姚远环过自己的双臂。
姚远裹紧了他身上的狐裘,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道:“陛下,让末将带你去看看北疆的大好河山如何?”
就在姚远策马出营时,正巧碰见孙毅带队轮值回来换班,孙毅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看着姚远怀里带着一个男女莫辨的美人擦肩而过,美人的下半张脸都藏在狐裘毛领中,只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眉眼,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孙毅卸下头盔,最终还是没能认出那是李迟,他问门口值守的小兵方才是何许人也,小兵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小姐府上的看门丫鬟,羞赧地答道:“孙副帅有所不知,那是押送犒军物资的钦差大人,似乎是大帅旧识,大帅为着此人扫榻以待,两人昨夜睡在一处呢。”
孙毅顿时觉得自己要从两鬓斑白变成须发尽白,悲痛地回营拿了两坛酒,去姚天墓碑前告罪,不过是轮值一趟的功夫,就没看住小侯爷,让他被一只狐狸精迷了心窍。
千顷草场飞掠而过,他们迎着朝阳驰骋。李迟在姚远怀中逐渐放松下来,他伸手摸了摸绝影乌黑油亮的鬃毛,回头看向姚远,问道:“此马何名?”
姚远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李迟沉默半晌,才犹豫着开口问道:“我们......这算是和好了么?”
李迟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他从袖中掏出一束银白色的缨子,上头沾了些灰尘,李迟仔细拍了拍才递给姚远,道:“这是我早上在帐外地上捡到的,还以为姚卿是故意扔那儿,不想与我好了呢。”
姚远一愣,连忙伸手往自己怀里掏,结果啥也没摸着,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换过衣服了,可能正是在换衣服的时候那缨子落在了地上,险些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扶额道:“前些时和蒙克交战,不慎掉落在地上,后来一直揣怀里,忘记绑回银枪上,是我大意了。”
一条小溪淙淙而过,往上游看去似乎源自于远方的雪山,往下游则绵延到北疆草原之中,这冰泉汇成的溪水如同大地的生命线,悠悠不绝。
李迟惊奇地上前蹲下来,伸手去够那清澈见底的溪水,却被冻得一激灵,回头冲姚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从前只在书上读到山河壮丽,如今见了才觉美得令人窒息。”
姚远放绝影去一旁吃草,走到李迟身边坐下,捉住他冻得发红的手,塞到自己怀里,说:“这也是我愿意用毕生去守护的,不论是京城的民生风物,还是塞北的草原雪山,为将者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李迟靠在姚远怀中,头枕着姚远的肩,手上传来阵阵暖意,只觉得若是时光停滞在此刻,那也十分美好。他在姚远颈侧蹭了蹭,开口道:“姚卿。”
李迟定定地看着姚远近在咫尺的面庞,脸上泛起微红,说:“初春的杏花,深冬的腊梅,秋日的丹桂,盛夏的茉莉......”
溪水撞在石块上的声音悦耳,姚远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打横抱起李迟,将人带到马背上,一夹马腹便疾驰而去。
当年送杏花至北疆时,他尚且是京中惶惶不安的幼年皇帝,送腊梅至侯府时,他方知自己对姚远的种种情愫萌芽,折下丹桂递给姚远那天,他以为与姚远再无缘分,送茉莉予他时,他只想孤注一掷地与他生死莫离。
他在姚远离自己而去的数月时间里,迅速地憔悴下来,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他疯狂了一把,托病罢朝,私自离京,见到姚远后,才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心跳终于落在实处。
千里神驹绝影被用来拉车,姚远也不嫌屈才。这辆马车是李迟来时乘坐的那辆,内里十分宽敞,刚好可以躺下两个人,还有火炉可以取暖。车夫是个不会说话的影卫,有他在侧,安全上也可放心许多。
姚远被那火炉热得不行,把自己外袍解下来盖在李迟身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李迟乌黑柔软的发丝。
他从前只希望李迟能好好地,平平稳稳地居于庙堂之高,做个无忧无虑的小皇帝,如今却不料自己会成为李迟忧思的源头。李迟愿意放下帝王之尊、千里迢迢来寻他,他也实在是无法再自欺欺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说到底,上一辈人的恩怨已然终结,不论是始作俑者,还是被牵连进去的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天下格局已定,恨谁都无法改变局面,他依然要死守边疆、奔波操劳,依然要警惕肃王之子将来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