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怔愣了片刻,才答道:“臣以为甚好,我朝自开国以来科举三年一届,算来今年正好该有一届,此事礼部尚书魏凯经验丰富,他负责主持过六届科举。如今既然陛下想要广纳人才,文试可由秦阁老在旁监督,武试则可由臣在旁辅佐,避免贪腐舞弊现象,保证公平公正公开地选拔。”
李迟点点头,又道:“听闻北疆战事暂时平息,孙毅又是守成之才,此番姚卿可以在京中多留些时日,辅佐我重整我南平国朝堂风气,可好?”
姚远再抬头看向端坐于堂上的李迟,只见他初登基时眼底的懵懂与无措都被严丝合缝地掩盖了起来,乌黑的眼眸深邃,当真是龙颜凤目、天资英发,已然可见帝王之相。
他看了一眼铺满金红色晚霞的天空,试着动了动右臂,发现还是使不上劲,于是作罢,以左手抽出五尺苗刀。
刀尖在地面上划过一道弧线,卷起零落在地的花瓣,利刃破风之声贯耳,带着北疆严寒风雪里历炼出来的冷肃,在这芳菲已尽的春四月,在空落寂廖的镇国侯府,每一招的背后都仿佛是数万玄冥军将士英魂的呐喊。
他在漫天飘飞的花雨中,用刀尖挑起放于檐下的酒坛,坛子顺着修长的刀身滑落到姚远手中,被他一把接住,拎在手里,仰头灌了两口,余下酒的全部倾洒在方才舞刀的地方,他低低地吟唱:“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数日后,朱紫带领的一万玄冥军轻骑撤出江南,顺手押送华严、孔落等一干人证物证北上入京,上交后连原地休整都没有,直奔北疆前线,参与驻防。
三司会审由刑部侍郎冯勇主持,内阁首辅秦山在旁监督,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中几乎所有重臣都参与其中,反复提审嫌犯、核对证据证词,这么一折腾就是整整三个月。
王钰指控姚远的所谓来往信件,被证实是仿造的姚远字迹,而姚远在金岩城搜罗出来的证据,则是铁板钉钉的王钰真迹。
兵部尚书王钰借职权之便,指使金岩城守将华严逼迫州府孔落搜刮民脂,并联合户部尚书沈清,私自倒卖朝廷粮仓中的官粮,以中饱私囊。
江南水患爆发之后,朝廷粮仓已空,调用金岩城的储备粮,而华严又在王钰的指使下在赈灾粮中做了手脚,至使江南难民死伤激增、爆发瘟疫。玄冥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接管灾区,北疆防线空虚,蛮人趁机南下,虽然蛮人最后没能得逞,但也给玄冥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损失。
王钰恐姚远将来会秋后算账,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通敌和贪腐的罪名推到姚远身上,又联合户部尚书沈清、刑部尚书陈前、禁军统领辰佳,发起清君侧,被江湖义士、玉龙门掌门人江新月阻拦,未果,与同伙等人锒铛入狱。
主谋王钰、沈清、华严、辰佳等人处以死刑,查封所有府中资产,收归国库。从犯孔落、陈前等人,念在情节较轻,且受人蒙蔽,判处官职连降三级、罚俸两年。还有其余有过之人,量罪定刑,不偏不重,公平公正公开。
人们原以为的血洗朝堂并未发生,镇国侯姚远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睚眦必报,尽管他在此事中被人陷害至深。
然而,此事才刚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更重大的消息便当空砸了下来——皇上下旨,开设恩科,广纳天下有志贤能之士,以填补当今朝堂空缺之位。
入冬前,北疆又遭受了几番蛮人的进攻,但他们似乎并没有从恩禾今阵亡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甚至都不需要姚远北上,仅凭孙毅、朱紫和汪威等人就足够对付。
江南腹地也从灾祸中逐渐复苏,工部尚书吴用不仅建好了堤坝,而且还将受损的重要工事全部休整了一遍,甚至改良了江南水田的灌溉系统,流落的难民也得以重返家乡。
李迟从御花园中折了一枝腊梅,那淡黄色的花瓣被包裹在晶莹剔透的冰雪中,像是一片片润泽的玉雕,香气清而幽,形艳而不俗,很是惹人喜爱。
步辇在微雪中轻晃,一路上李迟都莫名地感到愉悦,或许是因为他终于也能独当一面,不再事事仰仗姚远的辅佐。
他这天来镇国侯府,纯属是一时兴起,也没别的什么事,只是觉得这一年经历了太多变故,突然就在年关时十分想念这个人。尽管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到,有时在奉天殿,有时在崇政殿。
他将那只腊梅插在了姚远卧房里的花瓶中,然后拍拍手,觉得这一屋子冷铁肃杀的将门之风,都被这支花给融化了,倒有些铁骨柔情的意思了。
李迟又逛到后院,那是姚远惯常练功的地方,虽然在右臂受伤之后,他就没怎么见过姚远使长兵,这大半年来也甚少见姚远穿轻甲,总是一身绛红色的武官朝服,腰佩一柄长刀,又是另一种气度不凡。
只见庭院中央的桃花树上,竟是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黑的那个是赵梓明,是他每天练功时都会在旁教导的武学师傅,白色的那个也有点眼熟,好像是......是那个自称江新月的江湖人。
李迟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过了这个年关他就十四岁了,朝中也隐隐有声音说要为皇上选妃,他只觉得没什么兴趣,于是都压下来了。
他学过《诗经》,隐约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但没有人引导过他,他的父皇和母后都离世得太早了,没有人教他什么是情爱,什么是亲密。
他不懂这些,可他在看到江新月亲吻赵梓明的时候,莫名觉得胸口一滞——他想到了一个人,他想到了镇国侯姚远。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觉得心口发烫,连呼吸都是烫的,这股热气从颈间漫上脸颊,又泛上眼底。
他有点想哭,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因为压抑太久没哭过了,那个被少年帝王外壳掩盖下的哭包奶团子,在激烈的情绪碰撞下不知所措。
那人穿着绛红色武官朝服,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眼神却犀利而冷酷,透着北疆战场的杀伐之气,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气宇轩昂、丰神俊朗。
“姚卿。”李迟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漫了上来,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劈里啪啦往下掉。
他怀疑是不是冻着了,连忙进屋,反手将门关上,上前用手心探了探李迟的额头,果然有点发烫,他问:“陛下是不是感了风寒?是否需要传太医?”
李迟看着姚远近在咫尺的脸,他如今已经长到姚远的鼻子那么高了,一抬眼就能看见那人清晰利落的唇线,连忙仓惶地避开眼。
姚远怀疑李迟是发烧了有些糊涂,所以才答不上话,于是抬手将李迟的狐裘紧了紧,将人裹严实,然后一把横抱起来,唤人来备车入宫,让太医好好瞧瞧。
李迟缩在狐裘里不敢乱动,也不敢看姚远近在咫尺的侧颜。出门时他瞟了一眼院中那棵桃花树,发现早已不见赵梓明和江新月的身影。
守在门外的内侍见状连滚带爬地要去传步辇,被姚远拦下了,他说:“这位公公,不必了,那步辇挡不住风雪,陛下看着像是风寒,还是坐我侯府的马车吧,劳烦公公先去太医院通报一声,让人去宫里候着。”
马车内,姚远命人放了个炭火盆,他常年在北疆行军打仗,原本在京中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侯府小厮在厨房里翻找半天才找出这么一个合适的铜盆用来烧炭。
姚远见李迟闷闷的,把脸埋在狐裘毛领里,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他道:“方才我去了兵部一趟,和方铭方尚书商讨全境驻军布防修整事宜,才刚回来就听小厮说陛下到了,吓我一跳。”
李迟嗯了一声,从狐裘里伸出手,用帕子擦眼角脸上的残泪,闷声道:“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见御花园中的腊梅开得喜人,所以折了一枝给侯爷送来。”
李迟擦完眼泪才意识到,这帕子是当初姚远送他的,后来一直被他贴身带着,不曾假手他人,于是他的手顿住了,仿佛方才不是用帕子擦的眼泪,而是姚远的手。
姚远不知道小陛下是怎么了,明明记得他以前没有阴晴不定的毛病,待人接物都是温柔和煦的,怎么今天这么奇怪。
几名太医轮番诊脉后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然后才派出一名代表上前禀报:“陛下,侯爷,其实这......并无风寒之证,恐怕是心有忧思,才会感到躯体不适,无需额外治疗,平日里多注重饮食清淡和时常散心就好。”
姚远走后,李迟才松了一口气,在龙榻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滚过来滚过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有些累了,脸上的热潮也退散下去,逐渐陷入梦乡。
朦胧的梦境里,没有冰雪风霜满天,但侯府的桃花树依旧繁茂,在那树上亲吻的两人,却不是江新月和赵梓明,而是自己和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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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迟的梦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混乱,等他从一片昏沉中醒来时,只觉得亵裤粘在肌肤上,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状况。
李迟愣神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脑袋空空的,什么朝政事宜都完全想不起来。一旁候着的内侍见状连忙过来,问道:“陛下,可有不适?需要传太医么?”
李迟点点头,内侍连忙转身就赶去太医院,等太医们提着药箱排着队来报道的时候,李迟才堪堪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一点。
李迟突然觉得十分难堪,倒也不至于讳疾忌医,但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屏退左右,只留了最年长的那位太医单独谈话。
李迟嗫嚅半晌,才艰难地开口:“今晨醒来,朕发现......亵,亵裤......潮湿,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不知是不是什么疾患所致。”
老太医回道:“正是,此乃陛下脱离孩童阶段的征兆,民间男子十五岁束发,便到了可考虑娶亲事宜的年纪。”
李迟终于听明白了,又想起昨夜乱梦中不时出现的姚远,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连忙让太医们都退回去,也不传尚服御侍来洗衣,而是自己动手把贴身衣物给洗了。
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皇帝的日常起居和病诊情况都是要记录在册的,所以这个消息便是想瞒也瞒不住,没过几天,朝会上便又吹起了要为皇上选妃的风声。
李迟照例驳回了,并且发了一通火,将那几个多事的言官批得狗血临头,意思是再提此事就贬官流放,吓得众人纷纷噤声,这才作罢,宣布下朝。
秦山和姚远依旧保持着下朝后去崇政殿商议要务的习惯,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如同李迟的左膀右臂,在两年动荡不安之后,为南平国带来一线生机。
秦山就科举改革和吏治改革相关事宜与李迟商议良久,方才告退,回了内阁,崇政殿堂下便只剩了姚远一人。
其实李迟有些后悔,今日该让姚远下朝后不必跟来的,他虽端坐堂上,却莫名觉得如坐针毡,甚至觉得多看姚远一眼都会被烫到。
姚远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发话,于是开口道:“陛下,近来臣已与兵部商议好全境布防调整方案,细则将由方尚书呈上,臣便不在此赘述了,不知陛下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李迟沉默须臾,才示意姚远坐到侧手,说:“姚卿,我......想问你一些私人的问题,不是什么国事朝政,你当作闲聊便好,过后不必放在心上。”
直到香炉中飘出的香雾散尽了,李迟才倏然回神,抬眸看向姚远,问道:“姚卿已过及冠,为何还不张罗娶亲事宜呢?”
姚远挑眉,没想到李迟会这么问,他答道:“臣一介武夫,边关一旦告急,臣随时会奔赴战场,既无法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那便不该与人许下白首的承诺,不然万一有何差池,那岂不是平白耽误别人姑娘家的青春么?”
李迟闻言抿唇不语,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就刺痛了他,让他觉得很难过,低头忍住泛上来的泪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姚卿是我南平国福将,将来一定能幸福美满、儿孙满堂,不该说这些晦气的话......我有意设立丞相之位,为百官之长,辅佐我总理百政,不知姚卿是否愿意担任此职?”
姚远一愣,起身拜下,答道:“回陛下,臣以为不可,臣承蒙祖荫,自封侯以来,既无赫赫战功,又无贤能善政,受不起这样的殊荣。”
李迟摇摇头,道:“非也,姚卿两度勤王平叛、两度平定北疆,又有查案和辅政之功,完全当得起丞相之位。我心意已决,姚卿莫要再劝,届时接旨受封即可。”
姚远还想再推辞,却被李迟抬手打断,姚远仰头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李迟,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但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分明没有半分犹豫,他便知自己劝不了了,只能行礼叩下:“谢主隆恩。”
“平身,”李迟挪开眼不再看姚远,侧过头捂住眼睛,“......姚卿曾说‘礼不可废’,可我总是希望你能待我更亲近一些,君臣尊卑也并非云泥之别,这些繁琐的礼节今后能省便省省吧......也,也不要总是称‘臣’了好吗?......你看,我从来不在你面前称‘朕’,你就当......当我是寻常朋友,可以吗?”
说到最后,话音都是颤抖的,姚远看向李迟,看到了从他脸颊滚落的眼泪,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不明白李迟这又是怎么了。
之前在太医说的那句“心有忧思”现下令他如鲠在喉,半晌后才斟酌道:“我明白了,谢陛下恩宠。”
李迟晚到了一会儿,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看来是大哭过一场,赵梓明见状连忙收敛了自己一身的懒散模样,正色道:“陛下若是身体不适,可以先休息几天再练也不迟的。”
他话音刚落便注意到赵梓明的唇角有一小块血痂,下唇也不自然地有些青紫,顿时想到了那天,在侯府后院的桃花树上,这人被江新月摁着亲吻的场景。
赵梓明见他盯着自己发愣,抬手碰了碰唇角,笑道:“我这是被狗咬的,还请陛下莫要怪我御前失仪啦。”
李迟回过神来,用力闭了闭眼,将心中杂念尽可能抛却,用学过的调息方法平复心绪,几息往复之后才终于觉得心中郁结好了一些。
赵梓明见他已准备好,便知可以开始练习了,他说:“陛下此前已经打下了腰马的功底,又学会了点穴之术,如今可以整合起来,开始学习擒拿之术了。”
赵梓明笑了:“陛下又不用上战场,说到底那些长兵重器是真的没必要学,而擒拿就不一样了,极其适用于防身,不论对面是否持有刀兵,擒拿都可以应付,在危急时刻是保命的首选呐。”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擒拿便是最重视‘快’的,只攻击人体痛点和大小关节,在最短时间内放倒敌人,往往可以在一瞬间给敌人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赵梓明一边讲解,一边用示意李迟有哪些基本技法,“陛下,我现在只用一成力,您可以好好感受一下。”
李迟吃痛,但咬牙忍住了没有吭声,半晌后缓过来了,才闷声道:“听闻蛮族除了最出名的弯刀以外,绞技也十分狠辣,姚卿右肩的伤,应该就是在对上蛮族王子恩禾今的时候落下的。——如今哪怕是赵师傅你只用了一成力,朕也能感觉到如同撕裂的痛楚,想必他当时伤得甚重,才会将那长杆银枪留在北疆一年,现如今也只用左手使刀。”
赵梓明没想到李迟会突然提起姚远,他向来有话直说,于是点头应道:“确实如此,哪怕是有我师兄所赠的玉龙门秘药,侯爷现在也只是不再剧痛,要想恢复曾经的战力,只怕还得将养一段时日。”
姚远至此,二十岁封侯,二十二岁拜相,已是至高无上、升无可升的荣宠,“武将不参政”的铁律被他彻底打破。
尽管李迟的本意是好的,他只是想给姚远一个“正式参政”的名头,而不是总在背后被人诟病什么武将参政的话。
但是他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玄冥军帅印尚在姚远手中,军权尚未收回就赋予政权,而在这朝堂风云之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论过去在朝堂之中积累了多少派系矛盾,都会在此刻化解,因为姚远的一飞冲天而矛盾转移,互相撕咬变成同仇敌忾,政敌也能暂时变成利益共同体,他们一起将矛头对向姚远。
参姚远德不配位的折子雪花似的满天飞,从曾经的众人敢怒不敢言,变成了大家抱团取暖,反正姚远不可能真的杀尽这大半的朝臣。
“这可真不好说,想当年那位封侯的同时,又提了阁老的地位,这说明今上分明是知道制衡之术的,而如今却这般偏颇......”
茶盏在桌面上碎成渣子,在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中格外刺耳,方才议论着的众人纷纷循声望过去,然后便看到了一张如同霜雪冰封的脸。
姚远此番出行并没有带亲兵,也不是来抓人的,所以不再深究,但也被败了听曲的兴致,于是从囊中掏出一把碎银放在桌上,也转身离去了。
已经人去楼空的茶馆里,琵琶催动,唱词铿锵:“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
他倒也不至于为了那些莫须有的说法而妄自菲薄,自他一力扶李迟登基以来,听到的花式骂名没有一千也有一百,花样百出,不尽其数。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他那根脊梁骨和他的脾气一样,又臭又硬,旁人的几句话毁不了也折不断它。
姚远凉薄的眼皮一抬,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瞬,然后下一瞬便听那说书人开口:“想那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欺君罔上非正道,全凭势力压当朝......”
“皇叔?”李迟讶异地看着多年未见的肃王李坚,如若不是对方身上那明黄色绫罗上绣着龙、瞿纹及十二章纹,昭示着他身份的显赫尊贵,李迟光靠面貌是决计辨认不出来这人是谁。
“参见陛下。”李坚纵然是长辈,却仍然礼数周全,灰白的鬓发也压不住皇族中人的气质,袍摆还沾着来时路上的雪片,竟然有些飘然出尘的意思。
李坚如今方至不惑之年,早在武帝年间便撒手去做了闲散王爷,整日寻仙问道,和长春观的道士们整日混在一起,炼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丹药,也不在意会不会吃出毛病,反正人看着是一年比一年清瘦干巴,倒是真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了。
“皇叔莫要多礼,不知今日是有何事,突然来宫里求见?”李迟以手虚扶,李坚才缓缓抬起身,一双松弛褶皱的眼皮下,那双眼睛却清明得很,没有一丝浑浊。
“陛下,臣此次前来,是因为心中不安。”李坚从袖中拿出一块被烤裂的龟甲,指了指上面的裂纹,又抬手指了指天,缓缓道,“臣多日来夜观天象,见七星连珠,是不祥之兆,据传前朝亡国前夕也曾出现此星象。而这龟甲占卜,也印证了这一点,此卜文意为物噬其主,还请陛下明鉴。”
李迟接过龟甲观察了片刻,又还了回去,乌黑的眸子里看不清神色,但他仍然看起来一副温和平静的模样,他笑着说:“前朝极其推崇道教,视其为国教,然而算了那么多,却不也没解出自己的出路么?——我南平国虽历经磨难,近两年多有动荡,但现如今已是边疆安稳、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又何必用这没头没绪的征象妄议?”
“陛下,臣此一生别无所求,心中只有两样东西,一是道,二是国。”李坚朗声道,“若国有难,百姓受苦,道将不存。陛下乃圣帝明王,当知臣心之切。”
李迟脸上的笑意淡了,若是此时还不明白李坚什么意思,那他就白在那九五之位坐了两年、也白将武帝年间的奏折拿出来细细读一遍了。
李坚仍然不肯起身,而是将头叩得更低,答道:“镇国侯纵然功高赫赫,但谁又能保证他将来不会萌生反意?民间尚知家犬不可养得太壮、否则会反噬其主。——如今他玄冥军军权在握、又有丞相之职可以统领百官,这天下再无人能与之抗衡。先帝打下这李氏江山不易,臣又怎能坐视南平国易主?还请陛下明鉴呐!”
李迟人都麻了,这段时间参姚远的折子满天飞也就算了,竟然连多年来不问世事的肃王都被请出山来参和一脚。
其实说到底,肃王敢重新出山,一方面是因为现在风向如此,随波逐流无功也无过,另一方面是因为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李迟,而不是武帝李墨——若是他李坚敢在武帝年间对朝政发表什么看法,那肯定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所有人都记得他刚登基时软弱可欺的样子,这两年间他有长进,但确实也不至于脱胎换骨,他仍然干不出血洗朝堂之事,哪怕是满朝文武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批判,他也不会把那些人都拖下去砍了。
难道就因为上次通敌贪腐案、他没有将所有人置于死地,所以大家就默契地认为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铁血手腕的人、可以在他头顶兴风作浪了?
“皇叔起来吧,您年事已高却仍忧心国事,朕心甚慰。”李迟缓缓开口,语气中不见愠怒,依旧是温柔和缓的,“皇叔所言之事在理,朕会好好考虑,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外面雪大,皇叔多披件氅衣再出门吧。”
此时姚远正好刚回侯府,驻足抬眸看了一眼被积雪覆盖的侯府门墙,便见到了顶着风雪来传传召旨意的太监,于是连侯府大门都没踏进去,就直接转道入宫。
进殿时,姚远见李迟皱眉扶额,双目紧闭,一贯白皙的肤色居然有些憔悴,眼下也有两团隐隐的青黑,帝王冠冕似乎是个沉重的负担,让他细瘦的脖颈支撑不住歪向一边。
“微臣参见陛下。”姚远的话让李迟回过神来,睁开双眼看向姚远,李迟哑声道:“姚卿,坐吧,不必多礼......姚卿的靴子湿了,来人,去拿双新的来。”
“那好吧......”李迟坐正身子,深吸一口气,才斟酌道:“最近朝中声浪颇大,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如何解决。封你为丞相一事是我考虑欠周,如今平白连累你被言官弹劾,我......我很愧疚,两年前初登基时也是如此,我太没用,总是事事依仗你,才会害得你被他们污蔑为‘窃国侯’,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