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过眼云烟,我不在意世人的评价。”姚远答道,“恕我直言,陛下封我为丞相一事确实有些一意孤行了,但是说到底,君王之命不可收回,否则有损天子威仪。”
“是我太心急了,虽然拜你为丞相是迟早的事,但毕竟如今朝局未稳,而我又......不够强硬。”李迟叹了口气,抬眸看向姚远,问道,“你有什么好的主意么?”
姚远顿了顿,答道:“依我之见,既然如今边疆暂时安稳,我也不着急回去打仗,那不如就收了我的兵权,以安抚众人之心。——毕竟自老侯爷去后,这玄冥军帅印就一直在我手中,纵然我不畏人言,但若是伤及陛下的圣名,那这帅印不要也罢。”
“可是......”李迟十分犹豫地开口,但姚远继续说道:“更何况这帅印交上去是给陛下的,有二十万玄冥军在手,更有利于陛下树立威信,也可以堵住那悠悠众口了。”
“陛下圣明。”姚远行礼后并未直接告退,而是话音一转,“我见陛下神色憔悴,想来是因为近些时琐事缠身,但陛下也不过年方十四,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还是适当散散心为好。”
李迟闻言有些意外,随即苦笑道:“姚卿十四岁的时候都已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了,这我可比不了,我连剑都不会拿。”
“无碍,骑射和刀剑之术本不难,如果陛下愿意的话,我可以教的。”姚远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也没想到赵梓明居然真的到现在都没带你练剑法,他果真是太不靠谱了。”
李迟闻言眼睛一亮,那双被朝政繁忙整得露出疲色的乌黑眸子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多了不少活气。
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李迟却莫名觉得,伞下的那一小方天地,因为身旁那人的存在而格外暖和,比崇政殿的瑞炭也毫不逊色。
伞一直在朝李迟倾斜,大雪打湿了姚远露在外边的肩臂,李迟看到后,伸手将伞扶正,指尖触到了姚远的手,才发现对方竟然连手背都是热的,可见武将的体质果真不同凡响。
就在他兀自走神的时候,姚远突然侧过头轻声道:“陛下手凉,可能是体质偏寒的缘故,虽然不需要用药,但总归冬日里会难受,回头我让北疆伤兵所的杨梅姑娘写个调养的方子来,她常年在华北行医,对御寒之道颇有见解,应当能帮到陛下。”
“唔,”李迟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被掩盖在狐裘毛领里,听不真切,就在姚远以为他不会再出声的时候,李迟突然道:“姚卿和杨姑娘关系很好么?”
“还不错吧,毕竟她姑娘家的在北疆驻军地不容易,我会在炭火供给这方面多行些方便,她也很感激。”姚远顿了顿,随着李迟停下脚步,“陛下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随口问问而已......”李迟低头,将自己尖尖的下巴在毛领里埋得更深了,毛领几乎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半晌才道:“若是将军喜欢的话......”
李迟轻轻眨了眨眼,压下不经意间泛起来的泪意,呼出一口白气,抬眼看向姚远,勉强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将军心仪杨姑娘......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姚远愣住了,完全不理解李迟的思维是如何九曲十八弯地拐到了这个角落,他哭笑不得地抬手搓了搓李迟被冻红的脸,说:“没有的事,我的小陛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喏,演练场到了,我们开始吧?”
姚远为他选了一把轻剑,他抽出剑来仔细端详后,对李迟道:“此乃花玉剑,剑身轻而短,最是适合短兵相接时使用,当对手和你以同样的速度拔剑,花玉剑会率先出鞘,而对手还有半尺未出鞘,这半尺的时差,已经足够一击必杀了。”
李迟虽然方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此刻还是竖起耳朵仔细听姚远讲了些什么,只觉得此人之前自谦不会教武都是瞎扯的,明明讲得比赵梓明好得多。
“哦,好。”李迟应言用手握住剑柄,然后姚远便从侧后方伸手过来,手心附在他的手背上,那手心的温度之烫让李迟一瞬间想要退缩。
可姚远从侧后方握紧了他持剑的手,嗡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寒芒连同漫天冰雪映照在李迟眼底,他睁大了双眼,一眨也不眨。
“跟着我的步伐,起——”姚远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李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带动脚步,感觉自己都快要飞起来了,只有脚尖在点地借力。
姚远一手握剑,一手撑伞,撑伞的手搁在李迟一侧肩膀上,不时帮他调整正确的姿势。花玉剑在招式间发出破空之声,带动雪花的飘舞轨迹改变。
这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就在这雪间飞旋,袍袖飘摆如风,然而姚远撑伞的手却始终很稳,没让一片雪花落在李迟肩头。
李迟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走出过京城,现如今已经见过数不清多少场大雪纷飞了,按理说早该屡见不鲜。
然而任凭过去寒冷几何、风高几何,他今后也永远不会忘记今日这场雪,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这风霜冰雪中——
姚远作为丞相统领百官一事声浪暂歇,前些时的风波如同昙花一现,热极一时的话题被更新鲜的事物吸引了去,就连肃王李坚都重回了那长春观继续求仙问道。
姚远也开启了他人生中最长时间的从政生涯,与秦阁老一起共同辅佐李迟治理朝政,让南平国从前两年的动荡不安中缓过一口气。
姚远和秦山几乎形成了政见上的两极分化,前者偏激进,后者偏保守,但无论这二人如何在政事上争论不休,私下里却从不结党营私,反而将曾经朝堂中的党派一一化解、逐个击破。
自辰佳被处以死刑后,新上任的禁军统领名叫欧云,原是姚远从北疆带回的两万玄冥军将士之一,他上任这一年里,将禁军上下都整顿了一遍,禁军风貌焕然一新,再不是当年那被姚远嘲讽缩头乌龟的熊样子了。
此次秋猎宴非同一般,是李迟登基以来第一次踏出京城,安全方面不容忽视,除了欧云带领的禁军以外,驻在京郊的两万玄冥军也分出一半跟随,剩余人留守京城。
禁军向来和玄冥军泾渭分明,直到如今才有了改善,但毕竟编制不同,前者负责近卫巡逻,后者负责在远处扎营,以防不测。
武帝当年极其重视秋猎,曾有“五里一旗,分为四十军,军万人”之盛况,不过到了李迟这里,就缩水得挺严重了。
按礼,秋猎活动当以帝王率先射禽,收起象征帝王身份的“大绥”,王公次发,收起“小绥”,接下来诸将开始射猎,从猎百官方可入场进行射猎。
但如今这个缩减版的秋猎,一来帝王李迟和王公李坚不善射箭,二来这所谓“诸将”只有一个半——禁军统领欧云算一个,肩伤未好还被褫夺帅印的姚远算半个。
剩下的从猎百官倒是有些青年才俊,但还是以文臣居多,所以这次秋猎基本上可以认为是皇家出钱请大家出来踏青了,不用指望真能猎着什么东西。
欧云和姚远驱马向前,最先进入山林之中,落叶枝条被二人的马蹄踏成泥,欧云扭头对姚远说:“大帅!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和你在猎场比试过骑射呢!”
姚远嗤笑一声,道:“帅印已经交了,别再喊我大帅,否则让言官们听到了,你这统领之位恐怕就不保了。”
他的笑声被淹没在鸟雀惊起的扑簌声中,他挽弓搭箭,对准其中一只大雁,瞄准的一瞬间便放箭,大雁应声而落,欧云摇着头啧啧道:“不愧是我啊,这叫什么?——落雁之姿呐!”
这把弓不是他在北疆时惯用的擎苍弓,他如今肩伤尚未好全,强开三百斤的巨弓会加重伤势,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从侯府拿了他少年时用过的一百二十斤的普通铁弓。
这把弓还是老侯爷给他的,弓身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破旧磨损了,但新换的龙筋弦还算强劲,姚远轻轻拨动了一下弓弦,发出低沉悦耳的嗡鸣声。
欧云看着姚远,一副脸疼的模样,沉痛道:“大帅果然还是大帅,就算做了丞相,也仍然是一顶一的神武啊!”
然而这惊天一箭过后,姚远却神色淡淡的,又将那弓背到身后,没有继续打猎的意思,他拽过缰绳,一夹马腹便转过了身,他说:“废话忒多。”
然后便丢下一脸懵逼的欧云,逆着最后入场的从猎百官的人潮而行,径自回了营帐,仿佛他此番来秋猎只是点个卯,只是尽个开场的礼节,剩下的环节并没有兴趣参与。
帐内,李迟捧着一碗汤药,小口小口地喝,每一口都让他苦得皱眉,还好其他人都已经去猎场了,内侍和侍卫也都在帐外,他不用太端着帝王威仪。
太苦了,这种又苦又涩的味道,被温热的汤剂带进口腔,又蒸腾起来,苦味的气体从鼻子里呼出,仿佛整个人都被腌入骨了。
他灵光一现,打算悄悄把这药给倒了,于是鬼鬼祟祟地端起碗,猫着腰踮起脚尖,小碎步走到帐子前门,把门帘撩开一条缝,然后把脑袋凑过去,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内侍和卫兵有没有注意到他。
然而他才刚凑过去,就一头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手中的汤药也一滴不落地全泼在对方的衣摆上,一点儿都没洒在别的地方。
那人胸膛好硬,李迟哎呦轻叫了一声,揉着发痛的脑袋,抬起头来懵懵地辨认来者何人,竟然大胆到不事先通报就直接闯进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姚远冰山一样的俊脸,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和李迟当头撞上,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袍摆上的药渍,又与李迟四目相对。
姚远当上丞相之后,依旧保持着穿武官朝服的习惯,但今日秋猎,他便穿了那套在侯府里积灰的轻甲,玄冥军的铠甲纵然再轻,那也是精铁锻造的,硬度可想而知,这才让李迟险些脑袋撞出一个大包。
姚远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淡定得很,他挑眉看向李迟,问道:“陛下缘何如此匆匆?难不成是想偷溜出去不成?”
李迟的脸色愈发红了,他支支吾吾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欲盖弥彰地将药碗藏在身后,默默许愿姚远看不出自己的心虚。
然而姚远向他走近一步,那轻甲上沾染的林间草木气息便钻进了李迟的鼻腔,姚远背过手放下厚重的门帘,帐内光线顿时暗了许多。
姚远朝李迟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上面有很多细碎的伤痕,但仍然可以看出骨节修长,如若不是生在将门,想必当是京城中抚弄风月的贵公子。
姚远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得李迟心里一颤,他说:“我的小陛下,怕苦可以直说,我也没说喝药后不能吃糖。”
可是一想到姚远在这大半年时间里,每天都盯着他喝药汤子,而且药方还是那位传说中的神医姐姐写下的,神医姐姐还和姚远关系很好,还因为北疆的种种照顾而心怀感激,人家姑娘说不定正盼着姚远早日回北疆呢,自己却借权力之便将姚远留在京城,若说没有一点私心,谁又信呢?
可他又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七拐八绕的想法,也不明白那隐隐的私心究竟是因为什么。或许是自登基以来诸多事宜仰仗姚远,所以这种依赖和信任形成了习惯,又在经年累月中生出了更多的牵挂。这种牵绊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又忍不住想逃离,矛盾撕扯得让人心底发酸发痛。
姚远一怔,将药碗放到一边,掏出怀里的巾帕帮李迟擦眼泪,他注视着李迟垂眸不看自己的委屈样子,问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李迟接过帕子,驾轻就熟地用来擦掉残余在眼角的泪,然后便收到自己袖子里,又是一副不打算还的架势了,之前定安初年那方帕子的事还历历在目呢。
姚远这才斟酌道:“我只是来看看陛下,免得你一个人待在帐中会无聊,还有,方才我射下一箭双雕,想来给你报个喜。”
姚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这么折腾一番,自己身上被泼湿的衣摆和轻甲黏在一起,湿哒哒的存在感很强,于是他抱拳告辞:“陛下,那我就先告退了,有事可以随时传我过来。”
姚远回到自己帐中,将湿了大片的衣物换下,交给侍从拿去清理,自己则穿上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他体格格外高拔悍利,像个飒沓江湖客。
赵梓明也不多问,只是从袖中暗格抽出一封信,递给了姚远,他说:“这是暗桩的调查结果,目前没开封过。”
“知道了,有劳。”姚远接过信封在烛火胖拆开来,只见展开信纸,上面却只写了一个字——“州”。
姚远眉眼微沉,将信纸连带信封都烧了个干净,明艳的火光映照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逐渐变小,然后跳跃了几下,最终熄灭。
赵梓明从来不会多问,他知道姚远正在调查一桩牵连甚重的旧案,所有心腹和暗桩都只知道自己该负责做些什么,但互相之间信息不通,他们也犯不着去拼凑出一个真相来,姚远自会有他的判断。
赵梓明见姚远沉默良久,也没有别的事情吩咐,于是道:“侯爷若是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告退了......那个,今天师兄他也来了,我......我去见见。”
姚远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然而赵梓明正要出帐时,却又突然被姚远叫住:“等等,梓明,问你件事。”
赵梓明脚下一滑,没想到姚远会突然问自己这么私人的事,于是狡黠地笑道:“嗐呀,还能是啥关系嘛......就是,那个,你懂的。”
赵梓明却仿佛原地从武功卓绝的暗卫,摇身一变成了扭扭捏捏的大姑娘,看得姚远牙疼。赵梓明就在姚远即将发作前,凑上前小声道:“龙阳之好嘛。”
但赵梓明的话却仿佛一根针,细细密密地在心底扎着同一块地方,让他一时间突然也感觉到一种异样的难过。
这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他见惯了战场杀伐,自认为冷情淡漠,从来都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
只见方才还井然有序的巡逻禁军方阵大乱,秋猎营地被一股极其紧张的氛围笼罩,一瞬间姚远几乎以为自己又回了前线。
帐外是剑拔弩张的层层禁军护卫,帐前是十几名护卫和内侍的尸体,全部都是一刀毙命,地上洇开一大滩鲜红的血,死得干脆利落。
只见一名黑衣蒙面人一手扣住李迟的肩膀,一手持刀抵在李迟的咽喉,那刀刃锋利异常,李迟未有挣扎便已经隐隐渗出血来。黑衣人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李迟身后,使得远处埋伏的弓箭手不敢贸然行动。
“姚......姚卿......”李迟勉强发出一点声音,紧接着那黑衣人便加重了力道,血渗出更多了,然而李迟此刻却奇异地并不想哭,他脆弱的一面貌似只会在与姚远单独相处的时候才展露出来。
“住口!”黑衣人爆喝,“谁都不准上前半步!否则我就要了这小皇帝的性命!——还有你,姚远!放下刀踢到一边,我倒数三个数,做不到你就能亲眼见证你的傀儡小皇帝是如何死在我手里的!”
姚远顿在原地,看了一眼目光凶厉的黑衣人,缓缓将手中的苗刀放到地上,然后抬脚将刀当啷一声踢到了几步之外,他缓缓开口:“能躲开这么重重防卫,阁下身手定然不凡,不知闹这么大一出意欲何为?”
“啊,”姚远看着那双有些熟悉的眉眼,“前兵部尚书王钰王大人?......王钰当年通敌谋反未成,最后经由三司会审定罪死刑,但念及多年来苦劳仍有,且亲族之中并非全部参与,因而并未诛其九族,其中有几名偏房庶子被充军流放,不知阁下是其中的哪位?”
“我乃王牧!”黑衣人答道,“纵然是王家偏房庶九子,却是实打实的武状元出身!我凭实力坐到了书令史的位置上,多年来从未有二心!我不曾借王家之势,为何要受王家之过?而你镇国侯姚远,又凭什么半根毫毛也不掉,依然稳居高位?!”
姚远皱眉,声音却不容置喙:“此案三司会审早已过去一年有余,所有相关人员都量罪定刑,未有偏颇。——至于连坐制度,从我南平开国之初便已写进律法,并非针对你一人。如今你以身犯险,不计后果,是想为自己求一个摘去罪名的结局吗?”
“哈哈!我仕途已断,早已存了死志!我知今日断然无法活着走出这栖霞山,罪名摘与不摘于死人而言又有何异?”王牧眼中闪着凶恶愤恨的光,他靠近李迟的耳朵,却用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小皇帝,你就甘心做这傀儡吗?你可知他能一手将你扶上皇位,转手也能同样轻易地把你拉下来?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能躲过玄冥军和禁军的层层防卫?——因为他根本没有诚心保护你,禁军换了统领,就变成了玄冥军的干儿子,那帅印收与不收又有何妨?今日我是他的刀下魂,来日你便是他篡权夺位的踏脚石!”
王牧啐了一口,道:“姚远!我知道我拿不了你的性命,你两度血洗朝堂、刀下亡魂万千,那么多人想要你性命都做不到,我又能比他们高明多少?所以我不在乎,我只想要你的尊严,我要你尝尝任人宰割的苦楚!——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然后让人用最粗最脏马鞭,抽到血水染红浸透全身衣袍、抽到昏死气绝为止!——你当然可以不这么做,那我就每数三个数放这小皇帝几滴血,我倒要看看这细皮嫩肉的小孩能承我几刀!等他死了,你的国贼之名就铁板钉钉了!只要你敢,你就是弑君者的帮凶!”
“咳咳......不......”李迟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紧接着又被刀锋抵了回去,姚远见状果断道:“莫要再动,王牧,此事成交!”
此刻王牧因为忌惮远方埋伏的弓弩手而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李迟身后。那么他姚远就算磕头,也是对李迟,而不是王牧。
帐外所有人都不敢妄动,直到姚远又吩咐了第二遍,才有一名军中负责刑罚的小兵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他忐忑道:“......大帅?”
王牧又在李迟耳边道:“你看,收了帅印又如何?仍然所有人都认他为大帅,玄冥军瞬息之间就能让南平国改朝换代,你就这么甘心么?”
王牧看着姚远的衣袍被抽烂,露出内里翻飞的血肉,心中是说不尽的快意。他当年是王家最不受待见的孩子,却咬牙成了风光无两的武状元。王钰的那些污糟事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却要平白因此落得个充军流放的结果。
他在流放地受尽苦头,过一道关卡就要受几十道烧火棍,不知死里求生多少来回,才撑住一口气逃了出来。他知道自己今日断然无法活着出去,但他就是想在死前快意一回,也不枉此生起起落落这二十余载!
姚远身上黑色的衣袍让人看不出来到底流了多少血,但他膝下的那片泥土已经被浸染成黑红的颜色。他的肤色本就冷白,如今更是惨败如纸,好似一阵风就能撕破这层脆弱的外皮,然而他的脊梁骨却挺得笔直。
带楞生革皮鞭是军中最硬最重的鞭子,通常只有在惩罚犯下重大错误的将士才会使用。如今却是每一下都落在曾经的玄冥军主帅、如今的南平国丞相身上,每一鞭都会带起皮肉翻卷,碎肉散落在他身旁的草地上,身上鞭伤最深的地方几乎可以见骨。
“不......”李迟看着姚远模糊的身影,耳畔嗡鸣,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多少血,但他此刻顾不上自己正被人挟持着,突然发力挣动起来。
“别动!”王牧加大了力道,然而却不知李迟吃错了什么药、不想要他那金贵的皇帝脖子了似的,一瞬间险些脱手。
李迟自出生以来,就是个在锦绣丛中长大的金枝玉叶,莫说刀伤了,就是别人大点声跟他说话都是少有的事,浑身上下的皮肉没有一处不是白皙细嫩的娇养模样。
刀锋没入皮肉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阵凉意,然后才是后知后觉的剧烈痛楚,他几乎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然后又被王牧给控制住,刀刃再次抵住他正在渗血的脖子上。
李迟看着姚远模糊的黑色身影,在无情的皮鞭下开始出现晃动,他的衣服已经破碎得看起来像碎布条搭在身上。
姚远从前在他看不见的北疆前线受苦,他只能在很久之后从姚远身上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痕中窥见些许端倪。
李迟这么想着,忽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爆发出的力量,他那一瞬间几乎置生死于度外,原本无力地搭在王牧持刀手臂上的十指猛地收紧,用力掐在王牧的合谷穴上。
王牧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吃痛的瞬间手有一丝松动,李迟几乎用尽了全身力量,才反别住王牧持刀的手,他曾经学过的点穴之术和擒拿之术总算是派上了点用场。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而已,武状元的功力岂是能被他轻易制住的,李迟才刚脱开一点,就又被扯了回去,他一个踉跄向后撞,王牧的后腰正好重重地磕在桌案边缘,王牧疼得一抽气,下意识地一手扶腰、另一持刀的手加了力道。
缠斗间,虽然王牧偶有身形藏不住的时候,但弓弩手仍然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知道这一箭过去会不会连着皇帝陛下一块射杀了。
然而就在这时,趁着王牧的注意力在李迟身上,方才还在帐门前受刑的姚远,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近前,身形如同鬼魅,谁都看不清他是如何夺了王牧手中的刀刃,然后将李迟拉到自己身后,反手一刀捅进王牧的喉间!
王牧死得那样轻易,姚远没有给他留活路,但也没打算将他以更残忍的刑罚处死。他死时睁着双眼,似乎根本没有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姚远伸手将他眼皮合上,淡声道:“你流放之路上受的皮肉之苦,我还清了。但你不该冒犯君上,这是死罪,你如今也已偿命,下辈子投胎到寻常人家吧。”
说完才身形一晃,又强行撑住没有倒下去,他缓缓转过身,衣摆还在往下淌血,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而滴落在地。
他将李迟横抱起来,动作间身上鞭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他咬牙忍住了,没有吭声,他将李迟平放到里间的床榻上,想了想,又转身去把王牧的尸体扔到帐外,然后才回来解开李迟的衣物,观察大腿上和脖子上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