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回到自己休息的帐中,用尚活动自如的那边手卸下铠甲,脱下被血染透的衣袍,又用布巾囫囵擦了擦身上的血迹,换上干净的衣物,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榻上。
疼痛才是第一关,他紧接着就在一片昏沉中发起烧,整个人都像陷在一片泥沼中,混沌的梦境在脑海里作祟,血肉模糊的战场画面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回溯。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所有自己造下的杀孽,都不会是过眼云烟,那些刀下亡魂会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反噬,侵吞他仅剩的意识。
只是在所有混乱血腥的画面中,他总是能感觉到自己身后还护着一个人,那人从路都走不稳、只能抱着自己大腿的小不点,慢慢长成能将下巴垫在自己肩窝上的少年。
他下意识地挡住前方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又回手遮住那人的眼睛,不让他看自己身上有多少血污。
其实他还想捂住那人的耳朵,不想让他听见那些刀下亡魂的哀嚎,但是他没有多余的手能腾出来了。
那人在自己耳边委屈地说:“姚卿,风好大,我的心和四肢一样都冷透了,你为何不明白......我不要什么男妃,我只想要你。”
病痛模糊了他的意识,也降低了自己的心理防线,那一瞬间所有的壁垒都分崩离析,他在梦里低头亲了亲那人的脸颊,尝到了咸涩的泪水。
梦境在这一吻中瞬间坍塌,姚远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唇间触感变得真实,他下意识全身绷紧,一把推开正满头大汗给他喂药的亲兵。
亲兵见他醒来,大喜:“大帅!您可算是醒了!方才怎么喂药都喂不进去,汪将军还说,再喂不进去的话他就让孙副帅嘴对嘴喂给你!”
他脑中浮现出孙毅那张被北风吹了二三十年的干巴老脸,顿时一脸菜色,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端起药碗就一饮而尽了。
姚远看了一眼外头,发现果真已经天色暗了下来,他这一觉不知睡了多少个时辰,但疲乏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轻,他用力掐了掐眉心,说:“行,你先回去休息吧,到了喝药的时辰过来叫我。”
亲兵退下之后,他却辗转难眠,肩头的新伤旧伤一同发作,已经出了好几身汗,他掀开被子之后,被凉风一吹,反倒觉得清醒了一些。
他走到桌案前,铺开信纸,却迟迟没有下笔,出神了好一会儿,直到墨水在纸面洇开,才回过神来,将纸揉成一团扔了,自己披上大氅走出帐子。
这会儿雪正好停了,除了夜巡的士兵以外,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空旷,仿佛这里是被茫茫雪原隔绝出来的一片孤岛。
姚远的亲兵见他伤还没好就出来乱走,但又知道自家大帅不喜人亲近的脾气,于是只远远地跟着,免得这人病倒在雪里,要是没人发现可就要变成冰棍了。
姚远绕过军营后方的小山丘,来到了老侯爷和侯夫人的合葬墓前。他伸手将墓碑上的积雪扫去,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碑前,磕了三个头。
“父亲,母亲,孩儿有愧。”姚远低声道,“扶持幼帝登基后,致使江山不稳、百姓蒙难,是我无能。如今心生邪憧妄念,大逆不道,是我无德......若是您二位在天有灵,请为我指一条明路,生也好死也罢,但求无悔......”
姚远向来惯于收敛自己的情绪,如今哪怕是大病之中,也不过露出这片刻端倪。待他起身回营时,已经神色恢复如常。
然而他前脚才刚踏入帅帐,准备再用沙盘复盘一下进来战况,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连地面都颤动了几下。
刺目的火光从四面八方亮起,将夜幕都染成了诡异的红色,烈火之外鬼影憧憧,仿佛自古老传说中的天狼图腾。
“蒙克疯了么?!积雪这么厚还用火攻?!”汪威策马而来,给姚远也牵了一匹马过来,“大帅!快上马!”
他看见远方猩红的火光下是幽蓝色的暗焰,空气中除了草木烧灼的焦糊味以外,还有一股粮食的香味——是关外的烈酒!
北蛮人爱饮酒、善酿酒,他们能用极北苦寒之地种出的那一点粮食酿出酒来,入喉如刀割火烧,被称为“烧刀子”。用于作战前,还会用生石灰掺入酒中,生石灰吸水后结块,余下的酒只会更纯更烈,哪怕再掺水都能轻易点燃。
烧刀酒燃起的火焰融化冰雪,又与水相溶迅速扩散开来,没来得及化掉的冰雪又被红光吞噬,形成火在冰上燃烧、雪水促使火势蔓延的壮观奇景。
“工兵队以沙石铺路,有多少囤沙全部用上,优先保粮草辎重不被焚毁!”姚远的声音在一片混乱嘈杂中清晰可闻,“孙副帅带步兵坐镇中军,骑兵队随我杀出重围!用玄冥铁骑踏碎他北蛮子的弯刀!杀!——”
话音刚落,他便银枪一挽,身先士卒冲了出去,与身后汪威、朱紫二人形成犄角之势,数千玄冥军骑兵迅速形成战队,一往无前冲向熊熊烈火!
烈火对面的老狼王蒙克缓缓放下喝空了的酒壶,抽出跟随他征战沙场数十年的弯刀,浑浊的双眼里依然不减当年的意气锋芒。
蒙克用蛮语说:“长生天护佑狼族的勇士们,食草的羔羊与我们世代血仇,数万同胞遗骸无法归乡。今日我们横刀向南,千顷草场供我们歌舞,万里风雪为我们吟唱,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长生天在上,狼族的勇士们,可愿随我生死一战?!”
姚远一提缰绳,猛夹马腹,从红蓝光焰中穿过,几乎将银枪挥出了幻影,如同食人恶魔一般杀进蛮人方阵中,瞬息之间便斩落十余人,一路冲锋更是踏碎北蛮兵士数百。
暗夜中的绊马索不易被发现,战马痛苦嘶鸣,姚远应声而落,下意识滚地爬起,如同矫健的豹子一般蓄势待发,果然在下一刻,无数暗箭朝着他飞来!
姚远抽出腰间苗刀,用挽花刀法挡开暗箭,但战马却因负伤而再也站不起来了,乌黑的眼睛中流出泪水,洇湿了下方的一小片土壤。
这匹战马很有灵性,也已经在北疆征战过很多年,但此时这双乌黑的眼莫名让他想起远在京城的那个人,如今这绝境之中的泪水更是刺痛了他,他暗吼一声,飞掠向前,与蒙克麾下猛将萨达尔交战起来。
萨达尔身长超过九尺,体型比恩禾今还要魁梧得多,在这暗夜中如同古老神话里的凶兽,弯刀砍来的巨力连夜空都为之震颤。
姚远深知无法硬抗,转身用脚尖勾起横在地上的银枪,撞偏刀锋寸余,避开后弯刀深深没入地面,手上苗刀如同毒蛇吐信,朝萨达尔咽喉刺去,萨达尔仰身避过,同时起腿直中姚远胸膛!
这一腿的力道足以使人的胸骨凹陷下去,纵然有铠甲的保护,姚远还是听见了胸背部传来皮肉挤压的声音,紧接着是刮骨疗毒伤处传来剧痛,想必是伤口在这巨大的冲击下裂开了。
姚远向后滑出近十米才勉强卸掉这一腿的力道,他紧紧咬住牙关才没咳出血来,随后汪威与朱紫二人终于带兵杀出重围,周身浴血而来。
汪威一把将负伤的姚远带上马背,朱紫则驱马直冲向萨达尔,萨达尔为避免自己被那铁蹄踏成肉饼,只能后退避开,藏身到蛮军方阵中,让蛮军骑兵与这位汉人女将对抗。
朱紫带领的士兵与她有绝对的默契,她仅仅是打了一个手势,众人便会意,分列阵型,一齐掏出连环强弩,直冲蛮军所在的方向射去。
朱紫深知汉人通常不及蛮人那样孔武有力,所以不会过度依赖臂力去拉开强弓,而是动用智慧,让军匠设计出连环强弩,甚至不需要挽弓搭箭,便可以在短时间内.射出几十支箭,虽然准度相比弓箭差很多,但当骑兵队冲锋时使用,可以形成铺天盖地的箭雨,只要不想被扎成刺猬,就必须躲在盾牌之后。
蛮军如朱紫所料纷纷举起盾牌,蒙克周围的兵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用身体挡在前面来保护老狼王。
“汪威!你带姚帅回去!这里交给我!”朱紫一边吼,一边挥动长刀砍进敌人方阵中,“大帅不能出事!否则你我死都无法谢罪!”
汪威侧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姚远,深知朱紫所言非虚,于是调转马头,带着姚远和亲兵回撤,其余部下全部交给朱紫指挥。
姚远被带回军营时,火势已经被工兵给扑灭了大半,孙毅冲出帅帐时,远远看见汪威背后扛着生死不明的姚远,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连忙上前查看,发现气息还算平稳,才长吁一口气。
“去请杨神医,非常时期,大帅是我玄冥军的支柱,万万不可倒下!”孙毅吩咐后,身旁亲兵连忙奔出去,不敢耽误。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紧接着帐中一片欢呼声响起,姚远醒了,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朱紫浑身战袍被血浸透了,匆匆赶来时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她一抹脸上的黑灰,险些涕泪俱下:“醒来就好......大帅,末将幸未辱命。”
孙毅说:“辎重大部分都保住了,但粮草被少了个干净,奶奶的!那火忒难灭,粮草又都是干货,全烧成灰了!”
姚远将喝空了的药碗放到一边,沉吟片刻,说:“没有粮就打不了仗,最近的北城正逢雪患,从朝中调粮来巴勒林至少要一个月。——传令下去,带上牧民,退守乌尔察,玄冥军与北城百姓共存亡。”
与此同时,驻守韶关的梁丘和林羽二人深刻意识到,南平国在闭关发展的这些年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对邻国的了解和掌控。
他们一直以为北蛮南夷都是未开化的落后国家、子民都是茹毛饮血之辈。阮氏娇带南夷大军攻占金岩城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们下一步无法推进,因为西南多毒虫蔽障而难以行军。
梁丘将千里眼递给林羽,说:“林将军!你看那阮氏娇坐下的马匹,高背长腿,根本不是南夷那种地方能养出来的种!分明是鸿雁山一带的战马,蛮夷人这些年里必然暗通款曲!”
林羽看过之后心下了然,嗤笑道:“怪不得夷人此番如此反常,原来是有蛮子当后援啊。不过话说回来,我国近几年确实太闭锁了些,若是今日南北围困之局不可解,那便权当是为这些年的高傲自大买单吧。”
梁丘气不打一处来,偏偏还没法对林羽发火,只觉得这人可恶得很,当时一力主张退守韶关的是他,如今说风凉话的还是他!若不是没有迹象表明他通敌,梁丘真恨不得能一刀捅穿他的脖子。
“众将士听令!死守韶关,寸步不得退兵!”梁丘在城门楼上高呼,众人纷纷应声:“寸步不退!”
阮氏娇带领的数十万南夷大军如同蝗虫过境,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让梁丘想起了民间传闻——南夷人骨子里都带毒,是邪祟的使者,是天降杀伐的不详化身。
外患之际,李迟一改从前作风,执笔社稷的双手开始沾染血腥——他将一批朝廷蛀虫问斩,又将几家混吃等死的世家抄没,掀起轩然大波。
争吵不休的朝会日渐变得安静下来,人们开始逐渐意识到,这位看似软弱可欺的傀儡皇帝,实际上如前任户部尚书沈清所言,毕竟流着先帝的铁血。
演练场中,李迟练过几轮后停下休息,问一旁的赵梓明:“赵师傅,影队之事......是姚卿的意思吗?”
赵梓明指尖拨弄着一把折扇,有些神思不宁,闻言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答道:“唔......哦,是的,自然是侯爷的意思,他想保障陛下的安全,尤其是在自己顾及不到的时候。”
李迟又抽出花玉剑,循着之前姚远教过的套路舞剑,边舞边说:“可他自己的安危又有谁去顾及呢?人都道他是南平国的战神、煞神,又有几人知他受了多少苦?”
赵梓明勉强笑了笑,说:“侯爷那性子,自然是不爱与人说这些的,陛下若是体恤,那是做臣子的荣幸。”
李迟闻言没再接话,兀自练了几遍才收剑入鞘,趁赵梓明不注意,抢过那折扇打开来看,只见上面是如同鬼画符一样的字,勉强辨认出写的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赵梓明正走神,没想到折扇被抢了去,连忙夺回来,扭扭捏捏地说:“干嘛啊陛下,少儿不宜的东西少看,你家侯爷知道你这么八卦么?”
没听懂,但转眼赵梓明就脚底抹油又不见了踪影,只得作罢,自己又边练功边琢磨近来的内忧外患,直到夜深了才回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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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上,众臣又因为主战还是主和的问题争吵不休,李迟听得烦了,闭目扶额,直到争吵声小了下去才缓缓开口:“目前战局僵持,蛮夷人尚且没有收手的迹象,此时主和,必然会被刮骨三分,恐怕未来再难有一战之力,数年内必显亡国之兆。”
彭磊是由李迟一手提拔起来的朝中新贵,统领军机处,虽然在文官之中不如秦山有影响力,但军机处的设立就是为了与内阁相制衡,而且现在战事频繁,军机处的地位更是日渐提高。
彭磊目不斜视,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呈上,由太监转交给李迟,他说:“臣获悉,一月前沧州军营发生暴乱,但发往京城的信件被截了下来,这一封还是一名江湖义士辗转送到臣手中的,如今不知叛军到了何方。”
沧州自古便是流放充军之地,集齐了各路牛鬼蛇神,王牧当年便是被判流放沧州,途中跑出来去栖霞山行刺未果,所以任何地方发生暴乱都不会比沧州暴乱更麻烦。
兵部尚书方铭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之前北城雪患之事的信件被阻截,他的嫌疑还没洗清,如今又来了一出沧州叛乱。他人在京中、祸从天降,只能扑通一声,先跪了再说。
彭磊说:“回禀陛下,并非普通江湖人士,而是长春观修行的道士,游历途中所见。时间紧迫,臣还没来得及着人核实。”
南平国自武帝时期便推崇道教,其中以长春观最为出名,在各地都设有道观,就连肃王李坚都在京城中的长春观寻仙问道,其规模可见一斑。出身长春观的道士们相比寻常闲散江湖客,说话的分量更重,可信度也更高。
方铭的汗已经湿透了后背,朝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他不敢动,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能将头扣在地上,等待李迟的决断。
“方尚书,”李迟声音很轻,但却让人不寒而栗,“这事你得解决好,朕会派人协助你,还望你莫要令朕失望才是。”
北方战线退至乌尔察,南方战线退至韶关,放眼全境,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调配了,若是沧州叛军强行突破,京城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此时,赵梓明却突然向李迟辞行,说:“陛下,我要离开一阵,不会太久,期间会有影队护陛下周全,莫要担心。”
李迟虽然知道赵梓明没有一官半职,与他也不过是半师之宜,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去哪?北边、南边?还是沧州?”
赵梓明笑了笑,答道:“都不是,我......我回一趟玉龙门,或许能让现在的局势有所改善,但若是不能的话,那就只能仰仗侯爷一人了。”
玉龙门位于玉龙雪山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终年被厚重的积雪覆盖。与北疆的雪不同,玉龙雪山的雪更白而透亮。树枝林梢挂着无数剔透的冰棱,藏匿在浓厚的云雾缭绕中,寻常人进去了便会迷失方向,而只有被雪山欢迎的有缘人才能窥见其真容。
传闻第一代掌门人是谪居世间的仙人,饮了玉龙雪山的冰泉后,悟出了武学的至高境地,于是开山立派,徒子徒孙成才后方隐居山林。至今已过数百年,人间沧海桑田,玉龙门也成了如今江湖之中最神秘的一支力量。
赵梓明磕长头匍匐在山路,每上一级便行一礼,行过三千三百级台阶,直到日落西山,才终于跪在山门前,双膝下一片血肉模糊,在雪地中如同红梅盛放。
自他下山已过十年,扎着总角辫的小门童并不认得他,疑惑地上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赵梓明压下眼底的酸意,抬头看着被冰雪覆盖的山门,半晌才答道:“在下赵梓明,玉龙门不肖徒,求见江掌门。”
两个门童疑惑地相视一眼,其中稍年长的那位最终点点头,拎起袍摆,转身迈开小短腿,噔噔瞪跑去禀报了。
留下的门童与赵梓明大眼瞪小眼,毫不掩饰好奇地打量赵梓明,觉得这人长得还挺周正,应该不是坏人,于是鼓起勇气开口:“你是被逐出师门了么?”
“说了你也不明白......唉,算了......”赵梓明摇摇头,轻声说,“此番前来,或许会为师门带来灭顶之灾。”
雪落山门,小童子甩了甩拂尘,摇头诵道:“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一双白靴在赵梓明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出现,赵梓明眨了眨眼,雪水洇进眼睛,他的四肢已经僵硬无法动弹,嘴唇也冻得乌青,翕动几下也没发出声音来。
江新月一巴掌抽在赵梓明脸上,但赵梓明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并不觉得疼,那一瞬间他模模糊糊地想:“师兄的手冷不冷?”
在他失去意识倒下前,江新月冷哼一声,拎起他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像捉鸡崽一样提起来,几步飞跃便进到山间楼阁中。
赵梓明被扑通一声扔进装满温水的桶里,冻僵的四肢逐渐复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挣扎着爬了出来,浑身湿淋淋地跪在江新月面前。
“师兄......”赵梓明艰难开口,“如今南北战况紧急,沧州又出叛乱,京城如今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旁人不知,但师兄一定能看出来,南平国危在旦夕......”
江新月将扇子一合,打断道:“与我何干?玉龙门向来不插手朝中事,当年师父一意孤行,可结果呢?!他保不住陈妍,也保不住他自己!!!此番若我出手相救,来日等朝中缓过气来,第一个清洗的就是能左右局势的玉龙门!到时候你拿什么来偿还?你这条命已经卖给侯府,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回来求我?!”
赵梓明浑身水已经凉透,他眼底通红,一字一句道:“师兄!今上非先帝!何况乱世之中谁人能真正独善其身?!如今正合堂、长春观纷纷入局,玉龙门凭着雪山屏障又能逍遥到几时?你我非谪仙,从未真正出世,如何能全然袖手?玉龙门门规,‘见义勇为’,师兄你忘了么?”
江新月再次抬起手,赵梓明低头闭眼,却迟迟没等到巴掌落在脸上,再抬头时,江新月已经起身,丢给他一套干净的衣物,淡声道:“换上吧,冻死你都不够给我陪葬的。”
“谢师兄!师兄你真好!”赵梓明知道这算是答应了,悉悉索索脱下湿透的衣服,又用布巾擦干头发,冲背对他的江新月说,“师兄我好了。”
江新月闻声转头,只见赵梓明一.丝.不.挂,还十分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顿时怒斥道:“成何体统!收拾好了就给我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沧州叛军抓了零星几个,然而主力部队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踪迹,之前写密信给军机大臣彭磊的道士也杳无音讯。
北城雪患宣告结束,但因为军粮短缺,玄冥军迟迟无法向北夺回失地,蛮人在蒙克的带领下,时隔十年,终于在气候稍缓和的巴勒林度过了严冬。
南夷久攻韶关不下,却不退守金岩城,而是直接驻扎在韶关城外,虎视眈眈,没人知道阮氏娇从哪里弄来的粮草辎重,能供得起如此长久的消耗战。
李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姚远的来信了,如今赵梓明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身边只剩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连话也说不上两句,令他觉得莫名焦躁。他迫切地想见一见姚远,却因这天子之身而无法随意走出京城。
好像所有人都在保护他,总当他是那个要踮脚才能做上龙椅的小孩一样护着,可是他分明已经长大了,这是他手握江山的第四个年头,却如同穿着龙袍的笼中雀。
只有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候,能悄悄去一趟侯府。他如今习得了一身轻功,进侯府如入无人之境。尽管侯府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几名扫洒的杂役,但李迟就是觉得这里更令人感到安心。
连续多日彻夜难眠后,他抱着被褥,翻墙来到侯府,悄悄躲进姚远的卧房,打了地铺,才终于睡了个好觉。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过影卫,而且多半会经由赵梓明的嘴,添油加醋后落进姚远的耳朵,但他无所畏,比起这一点点尴尬,久别和思念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街边小贩打量着全副武装走过的骑兵队,眼神茫然无措,不知自己所处之地未来命运几何,但似乎家国命运并不影响自己的方寸之地,无论谁坐到那至高之位、又有谁意欲犯上作乱,只要别屠城,平庸的赖活者依旧可以赖活着。
他先是作为丞相留京两年,后又带兵打仗离京数月,如今回来时甚至来不及换上朝服,也未卸甲,来到殿内时众人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位传说中的战神,竟然眉眼间流露出了一丝憔悴。
李迟在看见姚远的一瞬间,便不自觉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姚远,想从姚远的走路姿势来判断这人有没有又受什么伤,但却没能窥见一点端倪。
姚远是唯一可以提刀入殿的臣子,五尺苗刀刀鞘与玄铁盔甲相撞,发出悦耳的金戈之声,他向李迟行礼,朗声道:“臣姚远,参见陛下。”
姚远答道:“北疆战事尚算平稳,可待秋收之后,仓禀充实,再举兵北上,夺回失地。沧州叛军之事危急,臣来不及再去一趟南疆,只得直接回京,臣惭愧。”
方铭闻言出列,应道:“臣附议,侯爷所言甚是,第一道防线是驻京玄冥军,第二道防线是禁军,第三道是御林军和各位大臣的府兵家将,定当保卫京城万无一失。”
姚远冷笑一声,说:“沧州军营里有二十万牛鬼蛇神,能力强但犯了事的奇才也不在少数,当年王牧若未出逃,如今沧州军只怕更加如虎添翼。而京城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五万,我都不敢说万无一失,方大人倒是自信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