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甫一落地,两脚便没入泥沙中,动弹不得,眼见飞箭齐发,心中不禁想到倘若被万箭穿心,以自己奇葩的体质还能不能活下来?或者,活成一个马蜂窝也是活……
残剑从天而降,手中一截树枝,使招式挽去飞箭,一式倒拔杨柳拽起江宜,踩在杨柳树根上飞跃躲避胡兵的长刀与冷箭。
月光照耀下,江宜清楚地看见这些人身着鳞甲,乃是突厥狼骑。骑兵的马匹已深陷入沙地中,头颅被血淋淋地斫下来,当作主人的垫脚石。狼骑踩在马头上,一路穷追不舍,冷箭层出不穷,江宜小鸡似的被残剑夹在胳膊下,回头看去,正见那踏马头而起的一人挥舞鬼头刀,身形如一座山般,顿时遮盖了满天月华。
江宜叫道:“是胡山!”
残剑道:“知道了!”
湖水下渗的簌簌声,蔓延扩散至树林下方,但见丛林遍倒,树干蓦然下沉,几无立足之地。残剑以树枝使出回马一枪,挑开狼骑长刀,继而举火燎天式将追兵双足朝天栽进流沙里去。
那倒霉蛋拼命挣扎,残剑道:“老兄,劝你老实一点,最好不要动,免得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啊!”
残剑这位剑客便是如此,用假剑不用真剑,只伤人绝不杀人,似乎修剑道的同时还在修慈悲。
如果江宜问,残剑就会告诉他,有的剑客以敌人的鲜血为宝剑开锋,而他这样的剑客,则以不染血为原则,摒弃心中杂念。唯有那无心的一剑,犹如雪峰日出,冰河乍破,飞电过隙,至为干净明亮,才是世间最快的一剑。
“看斩!”
狄飞白抽出他的长剑,剑虹自叶底窜出,劈向胡山的鬼头刀。两件兵刃相撞,胡山重重下落,狄飞白则如一叶轻飘飘的羽毛,借力跃回枝头。
胡山踩在他的一名士兵背上,愤怒大吼,回刀入鞘取下背上长弓,一箭取向树冠中狄飞白藏身之处。
狄飞白纵身一跃,譬如一只黄雀,敏捷地扑向高空。不过胡山发的乃是三箭连珠,且预判了狄飞白躲避的路线,正叫他狼狈不已,若非残剑投来一杆狼筅,凌空让他借力,就将毫无准备地掉进流沙里动弹不得。
狄飞白一手吊在树枝上,猿猴似的,喊道:“胡山!我们与你近日无怨往日无仇!大家如今同为半月湖所困,何必刀兵相见?!”
射中江宜的那支冷箭便是胡山放的,他于行军途中打起十二分警惕,观察环境非常仔细,见到树冠中有人影闪现,不论是非先除之以后快,此时也已然明白过来不过是三个落单的人。
“汉人!!”胡山目中吐火。他手下一众狼骑不肯放过,追打残剑与江宜,狄飞白则在树枝间荡来荡去,躲避的间隙寻机一招飞斩,定要对方也见血不可。
他所奉行的乃是快意恩仇,你伤我一刀我必还你一剑,与残剑正好相反。因此死在狄飞白剑下的狼骑很快就堆出了一条路。
“走此道出去!”狄飞白一声招呼,当先踏着尸体,几个鹞子起落,便闪出百步之远。残剑虽不赞同狄飞白的做法,也只好抱起江宜,提气追在狄飞白身后。
胡山见此更是双目泣血,怒不可遏,一声令下追杀,双方简直不死不休。狼骑放出箭雨,狄飞白回头望来,不禁大骂:“胡山!你个王八犊子!非要大家一起死在陷坑里吗?!”
便此时,树林外隐约又有马群奔腾的足音。
狼骑大哗,胡山亦脸色大变。狄飞白一口气还未松到底,就见其人行为更加疯狂,相互践踏地向他抢来——也要走狄飞白铺出的血路,尽快逃出流沙区。
一时相互倾轧混乱不堪,纵狄飞白有三头六臂,也只得甘拜下风,一招不慎跌落流沙,大半个身子立刻便被黄沙吸入腹中。
此时唯有坐以待毙,狄飞白少年成才闯荡江湖,从未想过生命会结束得这样迅速,简直悲愤不已。然而,这些狼骑个个却顾不上他,踩着同伴的尸体,只想着赶快逃出树林。
外面马蹄声愈发近了。
天方亮起来,一时间,林中血光漫天。
半月湖已完全隐没在黄沙之下,杨柳林的树干部分齐齐消失,剩下密集的冠叶留在地面,远看仿佛一丛丛矮小的沙柳。
胡山本就是残部逃入树林,又横遭变故,所剩不足二十人,幸而终于爬出了流沙区,回头看来,只见满地尸体,都是牺牲的部下,或为狄飞白所杀。胡山双目赤红,与陷在沙子中的狄飞白遥遥对望。
继而,举起手中强弓。
狄飞白只留了个脑袋在地表,可谓束手无策,然而却犟得不行,一句服软的话也不肯说。
“孔芳珅!”狄飞白蓦然喝道,“你大爷的要是敢眼睁睁看着突厥狗放箭射死我,老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一道白光贴着他颊边飞过,犹如惊鸿,无比迅疾,与狄飞白交错而过的刹那,迸发出千山眩转的力量——
白光擦断了弓弦,断弦在巨力下飞弹而起,抽在胡山右眼上。
胡山大叫一声仰面摔倒,部下将他拖起,再顾不上泄恨,趁着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忙不迭逃了。
狄飞白犹如梦中惊醒一般,回头。救他的人当然不是孔芳珅,而是——
残剑半身陷在坑中,一手拉开架势,尚未收回。江宜就在他旁边,亲眼见证残剑捡起狼骑长刀,于千钧一发之刻投掷出去,那堪比神迹的一招,唯有天光破晓的速度、泰山倾颓的力量方能比拟。
此身非神而有如神助。
江宜内心震撼,张口结舌,一低头,却见残剑心口处,一枚箭头支出来。
残剑流露出一点笑意,然而,也看见了那支箭头,笑容迅速变淡。
江宜:“……………………”
一丝微不足道的血丝从胸口布料下渗出来,分外醒目。
狼骑的箭雨下,残剑一直将江宜护在身前,而自己以脊背去抵挡。纵使他身法再高明,场面如此混乱,也难保不中暗箭。
残剑嘴唇发抖,脸色变得苍白。他的五官乃有一种硬朗的俊气,此时却成了毫无生气的冰冷。
白昼来临,天光大放。残剑断续地道:“没事的……其实……善战者……亡于战……大约便是……如此……”
狄飞白遥遥问:“怎么了?!”
“他中箭了。”江宜答道。
狄飞白道:“这可不妙!你先别动他。这样,孔芳珅的部队必定就在不远处,待我知会一声!”
狄飞白的怀中有一枚沙州军的令箭,箭头由燧石做成,升空时剧烈摩擦产生的火苗点燃箭尾火药,于半空中绽放一朵焰火。
沙丘上,孔芳珅举水晶镜片,看见沙柳林方向升起焰火,当中显现青牛徽记。余部肃然静立,于他身后列队,上千人众不发出丝毫声响。
孔芳珅收起望远镜,吩咐:“去接人。”
孔芳珅的沙州军由轻骑营、重甲营、步兵营及斥候营组成。
重甲士兵的浑身装备加起来有八十斤重,行走时地动山摇,靠气势就能吓退敌人。斥候们则规定身上衣物加起来不得超过二两重,如此一来走路就像芦花柳絮一样飘然,半夜出门侦察能把对方吓个半死。
步兵营使用一种由突厥狼筅改良而来的刀枪混合体长柄武器,令他们看上去像某种旗鱼。轻骑营则受到严格的战斗素养训练,服役期间只能在马上吃喝拉撒,导致轻骑营退伍的士兵很多都有终生无法治愈的罗圈腿。
这四大营在进攻时,作为先锋的斥候神出鬼没无孔不入,经常令敌人睡觉时都怀疑背后有人,从而夜夜难寐不得休息。继而轻骑兵犹如牧羊一般从四面包抄。最后,再由步兵手持长兵,躲在充当肉盾的重甲士兵,将敌人串成肉串。
杀伤力非常高。
孔芳珅因此经常受到中央朝廷的表彰。
三人踩着树根缓慢移动,被步兵的长枪拉出来,像三块风干的腊肉。狄飞白道:“叫军医过来,这里有人中箭了。是什么地方受伤我看看——”
残剑心口处洇出一团血迹。
狄飞白看了两秒,喊:“军医!军医!!这人要死了!!!”
江宜道:“你别这样说,他没有流多少血……”
狄飞白道:“我真是服了你了!!我还以为是肩膀中箭!!你怎么能这么淡定?!军医人呢?!!”
一人用剪子绞去箭羽,观察残剑的中箭部位,宣告道:“没救了,心脏被贯穿,箭拔出来就是死。”
江宜问:“那不拔出来呢?”
军医道:“那就慢点死。”
残剑道:“也许……我的心脏在……右边……”
狄飞白抓狂道:“死到临头了你怎么还能开玩笑?!!”
军医道:“这种情况,除非你是神仙能活下来。”
他话音一落,残剑胸膛鲜血顿时蔓延开,犹如一只被压烂红柿子。
孔芳珅马上指挥道:“担架,把人抬回城去。”
江宜第一次见到孔芳珅时,把他当成了随阵军师。这说明孔芳珅长得很有文气,并且皮肤白皙,不像征战沙场之人。
孔将军言语间亦有一股斯文的气质,临危不乱:“这位就是传言中突厥可汗的汉人巫祝?”
狄飞白道:“不是快死的这个,是你边上站着的这位……”
孔芳珅道:“那么,快死的这位是?”
狄飞白:“他是个剑客!!他的剑连我也自愧弗如!!可是他已经要死了!!!”
军医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抓紧时间。还有没有人要见最后一面?”
江宜道:“我……我……”
所有人看着他。
“我出去一下!”江宜犹如脚底踩了针尖,转身走出房间,在将军府的连廊里走来走去。
廊上瓦松如同无数鲜红的血花。
江宜自言自语:“残剑兄!……谢谢你……残剑兄……对不起……”
微风穿廊而过,侍弄垂帘悉索作响。
不知几刻过后,身后房门轻吟,江宜回头,看见狄飞白冷着脸跨出来。
“我想好说什么了!”江宜立即道。
狄飞白冷冷说:“可是残剑已经死了。”
江宜愣了半天,无法开口。狄飞白道:“肉体凡胎,死起来很快的。他没有时间等你想好最后一句话。”
孔芳珅与军医相继走出房间。生死离别的时刻,孔芳珅依然冷静从容,因为他不认识残剑,并且见过了太多死亡,有一天即使他自己死去亦是这般也无风雨也无晴。
“真是太遗憾了,”孔芳珅道,“你要去最后再见见他么?”
江宜进去后,孔芳珅为他关上房门。
残剑躺在孔芳珅自己的架子床上——这位将军人很不错,听说有的人越是杀人越是迷信,绝不允许死人躺在自己的床上。
残剑的脸色比架子床刷的漆还白,神情却很平静,仿佛不知道死亡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脸色。江宜为他重新掖好衣襟,触摸到残剑瘦削的肌肉,好像其中仍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残剑兄,”江宜说,语气正如平时与残剑交流时,“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死亡是怎么回事,江宜并不清楚。他是不死之身,如果那时候,由他来挨这一箭,大家就都平安无事,顶多费点修补功夫,把箭疮缝好便完了。
残剑明知道这一点,却依然无微不至地保护他,最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江宜长到这么大,只经历过徐沛爷爷的死亡。他告诉徐沛,人死之后三魂入天道,七魄入地府,轮回之后就又是新的人生。徐沛听后在他爷爷坟前鼓盆而歌,缘因他爷爷生前最后几年已经活得非常困难,如果能轮回新生就又能啃大棒骨了。只是被他爹吊起来揍了一顿。
因此江宜一直认为死亡是新的开始。虽然这也没什么错。
然而,有始亦要有终,残剑还没能迎来他此生的结局。
一想到他这样天赋卓绝的人,没能悟出至快的一剑就不得不将今生一笔勾销,江宜就忍不住要流泪——只不过他一流眼泪,就会把天书的书页粘在一起,因此只好忍住了。
第24章 第24章 屏翳
人生在世,七魄主宰七情六欲,并掌管着肉体的记忆,一旦死后,七魄离开肉体,经地毂洗去一切情感记忆,譬如一张崭新的白纸。三魂则入天轮,斩断前世宿命,并赋予新的命运之线。
新的人生便由天轮与地毂重新将魂与魄搭配,因此世间没有第二个你,也没有第二个他,有的只是你的这一部分,与他的那一部分。
倘若残剑还有来生,也许他仍会做个剑客,却没有了惊才绝艳的天赋。也许他仍有超人的才能,却是个天才的厨师。
总之,一旦死去,作为剑侠的残剑就再也找不见了。
孔芳珅建议将遗体葬在沙州的墓山石城里,被江宜婉拒了,缘因沙州并不是一个浪客的故乡。
他在粟末河边一把火把遗体烧了,是日武曲星于沙丘上方闪烁。
狄飞白问:“你在金山下,给突厥可汗送灵也是这般。有什么讲究?”
江宜答道:“没有什么讲究,人死后魂魄自然回归天地,无需外力介入。只是秽气无法消散,污染大地与生灵,便借灵魂升天的时机,送秽气入天轮净化。”
“不懂你在说什么,”狄飞白道,“神神叨叨的。你们道士,对死亡亦有别样的理解。不像我们俗人,死了就哭,活着就笑,多简单。”
火光中呈现焦黑的形状,昨日伟岸的身躯就此化作今日的焦土。
“你现在看见他的魂魄了么?”狄飞白问。
江宜抬头,骤然风生乱流,卷起无数草叶沙石,一时遮蔽夜空。
“什么也看不见。”江宜遗憾地说。
二人于夜色下走回沙州城,狄飞白忽然想到问:“说起来,这位剑客兄弟,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连自己救命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沙州的城墙高有六丈,内填夯土、外敷青砖,闪烁青黑的色泽,据说可以千年不倒。从城墙下走过,江宜说:“他叫残。”
“什么蚕?”
“残缺的残,”江宜说,“我叫他残剑。”
狄飞白:“………………”
“你不会,”狄飞白怀疑地说,“连他真正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江宜无言以对,过一会儿,诚恳地道:“你说对了。”
狄飞白于是不与江宜搭话了,这也许是他表达不满的方式。
与狼骑交战后,城中气氛紧张,百姓负户而汲,传令兵往来的马蹄声犹如某种催促的号令。
沙州城将军府。
孔芳珅与沙州长史、司马于大堂议事,从府衙的望楼远眺,城镇上空凝聚不详阴云。青石砖被士兵的铁靴踩得凹凸不平。
狄飞白道:“你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老实待着。待战事稍歇,就回老家去吧。”
江宜只能应好。沙州往日里车马络绎不绝气象繁荣,即使黄沙漫天的天气也像阳光下的一块金子,如今则阴云密布,像块死气沉沉的铁砣子。
留在这种地方,不仅给自己找麻烦,也让别人觉得麻烦。与狄飞白分别后,江宜就回房收拾东西,转过山亭,正撞在一堵墙上,不禁哎哟一声。
抬头一看,原来是堵人墙,那士兵低头看向江宜,藏在重重铠甲后的眼睛像两只甲壳虫。
军人身上秽气更重,闻起来如正在喷洒孢子的有毒菌类。
狄飞白去而复返,飞奔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快住手!”
缘因江宜被秽气冲撞得头晕,扶了下额头,看起来仿佛受了欺负。
江宜忙道:“没干什么,就撞了一下。”
狄飞白于是冲那甲兵道:“走路不长眼睛啊?”
甲兵猛地遭了训斥,居然也不回嘴,无动于衷说:“将军有请。”
孔芳珅与沙州费长史原先还在府衙大堂,转眼就去了城楼上,道是突厥使臣来访,人已至城下。甲兵领路带江宜前去,狄飞白非要随行,言语称保护江宜人身安全乃是他的恩人临去前交代的任务。
这个恩人自当是残剑。
这样一说江宜心中更是惭愧,想不到残剑的最后一句话不是让人代为照顾老娘,或者讲明将他送回故乡何处,而是请狄飞白保护他江宜。而狄飞白如此一个脾气火爆、性格冲动的人,于承诺上却是一言九鼎。
沙州城楼建在六丈高处,下临无地,与将军府衙间有连廊萦回勾连。
上座的乃是一位介帻官员,想必是费长史。孔芳珅在他左首,堂下站着的果然是几位赤面高鼻的突厥部落人员。当先那人手里捧着个匣子,显然是给孔芳珅的,一边以歪瓜裂枣的汉话说这是草原主人送给中原皇帝的见面礼。
见江宜与狄飞白来了,孔芳珅对那几个突厥人说:“你们要找一个刚从金山离开的汉人,且看看是不是这位?倒是还有一个,不过已经不在了。”
那人回头看见江宜,立刻激动地说了大堆鸟语,狄飞白道:“你认识他?他说有东西交给你。”
江宜心道,狄飞白忽然给他做起翻译来,居然有了五分残剑的影子。
“我不认识,”江宜道,“是什么东西?”
孔芳珅道:“是他们的可汗送来的。在这个匣子里。”
狄飞白呵呵笑道:“匣子不是送给皇帝陛下的么?怎么又说给他?难道他是皇帝陛下微服出巡?”
在场众人里只有江宜为他的冷笑话傻笑了两声。
沙州长史脾气很好地道:“打开吧,看看就知道了。”
那匣子乃是用螺钿嵌刻而成,十足精美,然而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却十足粗犷,血淋淋而直白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突厥使臣说:“人头送给皇帝陛下,衬垫交给巫祝大人。”
匣子里装的正是胡山人头,被人从脖子上摘下来时,双眼还难以置信地怒瞪着,时间一久,也失去光泽,成了两颗浑浊的死鱼眼。至于皮肤色泽,更不敢恭维,已然化作腐败的青黑色。
长史与孔芳珅互看一眼。孔芳珅问:“衬垫是什么东西?”
使臣从匣子底层取出来一块白布,赫然是阿舍承诺要交给江宜的裹尸布。江宜一度以为在混乱中丢失了,没想到仍在阿舍手里,并如约为他送了过来。
这种已成为法器的宝物,是不是仿制品一眼就可以辨认。
孔芳珅与那长史都困惑不已,不明白突厥可汗大费周章送一块布是出于什么理由。
江宜解释说:“这是……”话没出口,立即被狄飞白打断:“是你的东西么?赶紧拿好走了。”
原因孔芳珅给狄飞白递了个眼色,请两个无关人士赶紧退场。突厥给中原朝廷送了一份备有诚意的礼物,长史与那使臣还有话要说。
离开城楼,高墙上风大如怒。
狄飞白离了人前,仍是有好奇心的,问江宜:“这布是个什么东西,还要劳动大驾。”
江宜又开口解释:“这乃是……”
话没说完,边上隐约的人声插进来——“底下那个……蓝眼睛的突厥人……”
二人正在敌墙边上,扒着墙垛向下俯瞰,果然有一队使臣的狼骑侍从,在门楼前等候。江宜向下看时,底下一个人也正抬头向上看,虽则互相看不清面容,有一刹那江宜却生出一种直觉,仿佛下面那个人就是阿舍。
“问你话呢!”狄飞白不耐道,“这破布上莫非写了什么暗语密文?”
江宜道:“这个,你还是莫要如此大不敬。这块布哪里破了?”
狄飞白道:“哪里不破?!”
语罢夺过江宜手中白布,迎风一抖,白布刷然展开,盈盈飘动,不仅素洁如新,并且质料光彩柔软。
狄飞白:“……”
江宜真诚地说:“这块布乃是八百年前李氏王朝祖宗神曜皇帝李桓岭的仙灵襁褓。”
狄飞白:“……………………”
狄飞白俨然受到震撼,表情空白,手上一软,那布就从他手中飞走,顺风溜出五步远。江宜赶紧追上去:“哎呀我的布!”
想不到狄飞白竟是个外强中干的,一句话就被吓倒了,一块布都抓不住,此时呆呆愣在原地。江宜眼见要抓空,忽然那布被大风一推,啪地拍在什么东西上,印出一个人形。那人抬手扯下白布,低头端详,又抬头向江宜看来。
“谢谢!这是我的布。”江宜伸手要接,那人却不给,盈盈展颜:“这不是你的布。”
这一笑,令江宜与狄飞白都呆住了。
人见过,孔雀也见过,却没见过打扮得像只花孔雀的人。
只见其人一身花花绿绿朱围翠绕,浑身散发宝器之光,令人双目酸涩,直视时就淌下泪珠来。狄飞白直呼:“眼睛!我的眼睛!”
此人出现时,高墙上强风便停止了,天地间隐隐产生某种灵感。与江宜幼时于海边望见月下仙人踏波而来的感受一般。
这是一个神仙。
江宜端端正正行了个揖礼:“敢问可是屏翳阁下?”
花孔雀面带欣然微笑,打量江宜:“你的眼光不错。不如说,是你心中天书告诉你的罢?”
狄飞白闭着泪眼大喊:“什么人?!好骚啊!”
屏翳将袖一挥,轻轻扇得狄飞白倒飞出去。
“风伯大人,息怒啊,他只是无心之言。”江宜连忙请饶,一看狄飞白摔得七荤八素,爬起来一脸懵然。
天高云清,屏翳收风。来者正是创世之初第一缕风流所化的正神,居世外天,掌一切风起云涌。
江宜曾在道经中读到西北是风伯的地界,掀起的漫天飓风狂沙中,常有风伯玩乐的身影。自从他来到沙州,便时时心有感应,金山之下为乎尔赤送灵,疾风忽然卷走裹尸布,亦仿佛是刻意所为。
第25章 第25章 屏翳
此时城墙上,时间仿佛停止,除了江宜与狄飞白,余人皆有如木偶般呆立不动。
狄飞白一骨碌爬起来,怀疑地道:“你说什么?这人是谁?风伯?那是什么东西,我看不对,这人我认识,他是——对!他是绿洲戏班的伶人!”
再看屏翳那一身大红大绿,振绣衣被褂裳,罗纨绮缋极服妙采,虽然光彩照人,却是男扮女装。除却举止癫狂的文人逸客,只有戏子才作此装扮。
屏翳于袖中取出一支象牙扇,刷然抖开,掩面轻叹道:“歌舞只是余其中一项爱好。”
“天外神人也有爱好?”江宜好奇。
“正是,千年岁月难免寂寞,”屏翳悠然地道,“伶人的妆面与服饰甚为华丽,衬余心意。只是余有一箱子衣裳,依稀前些天给人毁了去,如今正要找他算账。”
风伯大人嗓音又尖又细,幸好长得漂亮,否则就要被人从城楼上扔下去。
江宜道:“哦,是什么人做的呢?”
屏翳道:“前几天,塞外的狼崽子撒野,搅黄了戏班的演出。余那日混迹在游乐的人群中,还见了你一面——”
象牙小扇一点江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