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仙人带给他的亲切感觉,一直留在江宜心中,虽说他并没有实现在自己的诺言,之后再也没出现。
“更早之前,”法言道人说,“他还送过你一样东西。”
江宜呆了片刻,恍然道:“经纶千丝?”
道医的身影与月下仙人合二为一,那双眼睛亮了起来。
“原来道医就是仙人,仙人就是道医,”江宜喃喃,“他到底是神是仙?他到底是什么人?”
法言道人说:“天地初开,盘古大神身陨后,其斧化作昆仑山脉。此人便是昆仑之巅六英之精所化,乃是一缕至为锋锐的气息。”
“师父,那您呢?您又是什么人?”
其实这个问题,江宜已问过许多次,无不被法言道人敷衍以待,到了临走前的最后一刻,法言道人给了他一个答案:“我只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江宜只得无奈苦笑,丢开了浇花的葫芦瓢,起身。相识的船夫准点来太和岛接他,将船只停靠在不远处。
江宜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种了十五年也没开的花,问:“师父,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了。这花究竟什么时候开?”
“结束的时候自然会开。你的问题太多了,今后自己去寻答案罢。”法言道人的声音犹如万古冰川,深邃而无情。
船只离开太和岛,远天的赤日也离开海面。江宜回头望去,岛上已不见法言道人身影。
关于他师父,江宜心中有许多猜测,他想既然世外天选中自己去做莫名其妙的事,也许法言道人也如那位道医神君一般,是世外天派来提点他的神。这位神明喜欢过不被人打扰的寂寞生活,也许待江宜遍览天下山川归来后,法言道人依然在这孤岛之上闭门修行,而他的花也依然青葱。
“今天还是老时间码头见,送你回岛吗?”船工问。
“不,”江宜给了他一笔钱,“船费结一下吧,今后不必接送我了。”
季春之月,时雨将降,蝼蛄振鸣。江宜上岸后,适逢沧州的百姓携家出游踏青,城里城外十分热闹。晴天无云,空中皆是拥挤的纸鹞,行人熙熙攘攘。江宜本拟同学文馆的好友几个道别,眼下只怕找不到人了。
江宜正穿过街巷,一只手抓住他胳膊。
“江宜!你来了。”徐沛并几个相熟的同窗从人群里挤出来。
“太好了,徐沛,我正找你,”江宜说,“我要走了,来同你道别。”
“你说什么?”
“我来跟你道别!”
“这里太吵了!听不清!跟我来。”
徐沛领路到得一间茶寮,歇脚的人不少,一群读书人总算挤得张桌子,围坐下来,令小二上了一壶雨前新茶。徐沛给江宜添茶:“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江宜道:“我要走了,来同大家道别。”
徐沛:“哦,走多久?去拜访亲戚么?”
江宜道:“短则五年,多则不好说,也可能不回来了。”
砰的一声,徐沛失手打倒了茶碗。
“什、什么?为什么?你要去哪儿?”
江宜自己也很苦恼,说:“随便走走吧,也不知道去哪儿。唔……”
一同窗道:“江宜你不是搬家啊?”
江宜道:“不是。其实,我没有住在沧州,是跟着师父在城外观里修行。之前修的是学问,现在要修苦行了。”
同窗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江宜你一眼看上去就翩然出尘、卓尔不群,果然是出家人。”
江宜忙解释说:“不是不群,是出家人没钱。”
徐沛怅然若失:“你怎么说走就走啊……太突然了吧……今天就要走吗?一定要走吗?哎,眼下虽是太平盛世,可托钵僧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你又没钱,难道要风餐露宿、枕石漱流?遇上强盗山匪,又怎么办?手无缚鸡之力,只怕苦行未果,反早早丢了性命……”
食宿的问题,江宜从不担心,反正一本书既不用吃也不用喝,放在干燥的地方,可以遮风避雨就行。
倒是路途安全,的确值得考虑。
徐沛道:“罢了,大家同窗一场,就让我帮你一把吧。喂,那边的几位镖师,麻烦过来一下。”
江宜定睛一看,只见邻座几位牛高马大、腰佩宝刀的壮汉,着短補打赤膊,手臂肌肉雄健,一眼看去,凶狠无比。
“聘请诸位走一趟肉镖,怎么算价钱呢?”徐沛问。
一壮汉道:“看你走多远了。从沧州到定州,一贯钱。”
“你看怎么样?”徐沛殷切地说,“路上有人保护,一定安全许多。你放心,只要你点头,资费算我的。”
江宜为难地说:“太壮啦,我不喜欢壮的。”
另一汉子道:“一贯钱,老子给你送到恒州。”
江宜徐徐摇头:“太凶啦,我不喜欢凶的。”
又一人说:“我只要半贯钱,不过,你只能请我一个人。”
江宜难以启齿:“太……丑啦,我不喜欢……嗯。”
一桌镖师里的最后一个,身材匀称,肩背更有薄削的线条,束身武服尤其整洁,五官英挺俊朗,唇角含笑:“我也只要半贯钱。”似乎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来了。
江宜道:“唉,实在不好意思,我一分钱也没有。徐兄,多谢你的美意,不过修行乃是个人的事,我不愿临行前欠一笔人情债。心意领了,我上路了。各位来日方长。”
江宜说毕,朝几位同窗作了个平揖,就此扬长而去。
城中踏青的人流蜂拥而过,眨眼就找不着江宜身影了。桌上的茶水一动未动,徐沛倍感失落,东张西望半晌:“欸,人呢?怎么这就走了?茶还没喝呢!”
第9章 第9章 残剑
离开沧州之后,江宜漫无目的地选择了一条北上的道路,打算先去名都,再去疏勒。无他,名都与疏勒山,在记忆中曾像开天门一般给江宜带来过惊艳。在他最难受的时刻,是名都的灯火与疏勒的草原在黑暗世界里闪闪发光。
后来江宜曾想道医为何要带他去见识那样的景色,神心难测,也许是为了在他心中留下一粒种子。
江宜骑驴走过田间树林,左边的褡裢里插着一柄伞,右边的褡裢里装着一卷书。天晴或下雨,江宜一手执伞,一手握书,斜坐在驴背上悠然自得。田间的姑娘冲他微笑,有时江宜能得到几枚果子,或一张馕饼,他自己是不吃的,都用来喂驴。
夜晚借住观寺,或露宿荒郊,一直到名都畿邑,都平安无事。
“这都要感谢李家治世下的太平安康啊。”江宜感慨,不由觉得先前徐沛的担忧纯属杞人忧天。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流民都没有,哪里来的流寇?天下太平,天下人也皆是好人。
入名都前的最后一晚,借宿在郊外太史君观。清晨预备动身前,观主交代说,借住的客人要去先帝殿里敬一炷香,这是规矩。江宜拜过先帝,去收拾行囊,与他同住的舍友名叫丁发者,也要进城,二人遂相约同行。
然而一大早起来,江宜的驴不见了,问观里道友,只说不知。兴许是没拴好绳子,夜里自己跑了。这也没有办法。
江宜只好与丁发步行前往十里外的名都城楼。
背着行囊走到一半,江宜一摸褡裢里,装钱的袋子也不见了。那点钱是临走前师父给的,纵然不多,也够江宜以备路上的不时之需。这下可当真是分文没有了。
江宜怀疑是自己早晨收拾东西落在道观里了。
丁发只是冷眼看他翻找,嘿然一笑说:“兄弟,看你样子不常出来行走嘛,借宿还敢身上揣着钱物?多半是供给神曜皇帝当香火钱啦。”
江宜道:“咦?我没有捐钱呀?”
丁发的眼神看傻子一样。
“你去名都是走亲戚?没钱,在名都可是寸步难行。”丁发说。
江宜道:“我正是从家里出来的,到名都只为了看一眼天子脚下的繁华,长长见识。”
“懂了,吃喝玩儿乐,”丁发咧嘴笑说,“你这还没进城就被人黑了一回。看在咱俩同住一晚的缘分上,哥哥领你逛上一逛吧。”
名都的城楼有十丈之高,凤翔门更是宏阔巍峨,正门是天子车驾出入的圣道,足可容纳十辆战车并驾齐驱。城门守卫披挂甲胄,手中长矛寒光毕现,比之沧州的军士更是威武不凡。
江宜尚未及好好感叹一番,就被丁发带进了一处花红柳绿的所在。
“真是好热闹!”江宜目不暇接,眼前尽是走马灯似的华景。
只见那夹道的高楼披纱挂彩,大红灯笼里透着金色的烛芯,客人倚靠危栏怀抱佳人,口中吐着酒气,飘香的手绢尽往行人身上飞来。划拳、掷钱、饮酒、作乐。更有一条地下街道,藏在半山亭下,入口溢出腥甜淫|乐的气味。
丁发见江宜像个没见识的乡下人,满脸毫不掩饰的惊叹,心中便暗自发笑。
“名都的平康里,琳琅街,外地来的谁没听说过,”丁发得意地介绍,“这家酒馆是我大哥开的,借你一间房住,不收钱。不过吃喝的费用,你得自己做工来抵。兄弟,不是我说,你还是尽早给家里写信要钱,出门在外身无分文,可是寸步难行啊。”
江宜听了只是笑,那丁发便更当他人傻,给他带到酒馆的南房去。一间大通铺,十几个伙计同住,气味浓得吓人。丁发的大哥是个黑脸,正领着几个伙计赌酒,丁发叫江宜在外面腰厅里自个儿坐会儿,自己去找大哥。
“大哥!我带了个肉票回来!”
黑脸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顺着丁发指的方向一看,呸道:“哪儿来的穷酸书生,讹他不如讹一头驴。”
丁发道:“大哥,你相信我的眼光。我丁发八岁起就干了这一行,绝对错不了,你瞧他那小脸白的,那手嫩的,那脑子傻的,必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少爷!咱就把他扣在店里,让他给家去信要钱。”
黑脸道:“没空!马上要押一批货到沙州去,这几天就要动身了。”
黑脸干的是倒卖的生意,名都酒馆是他的据点之一。名都盛产绫罗绸缎、金器茶叶,沙州则在四千里地外的戈壁之中,于疏勒山下,汇集了来自西方的香料宝石、皮货药材,是河西道上最大的易货市场。
丁发索然无味,出了南房,到腰厅一看,那白脸儿书生居然自得其乐,倚在花窗下看起书来。酒客的醉言醉语、划拳嚷嚷,女郎的轻歌曼舞,评书人的说学逗唱,于他竟都格格不入。
算你小子走运。丁发上前,恶声恶气道:“小子,哥几个这几天要出趟远门,去沙州,没功夫招待你。你好自为之吧。”
江宜从书里抬起脸,茫然道:“沙州?疏勒山下的那个沙州?太好了,我也正想去,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同行呢?”
丁发:“…………”
天下很大,路途很远,靠一双腿是走不完的。纵使江宜什么都不需要,他也至少得有一头驴。在名都住了三天,江宜混进了黑脸的车队,三辆马车,大概半月能到沙州城。
黑脸商队里拉车的马,与江宜记忆里疏勒山下的马大有不同,看上去瘦骨嶙峋,眼神没精打采。江宜在车队里负责装货卸货、跑腿喂马,并把自己分到的不多的一点粮食偷偷添进马的草料里。他有时觉得自己想去疏勒草原,也许只是想看看那时的马儿。
“那书生不会饿死吧?”伙计说,“发哥,别到时候咱们钱没弄到,还得找地方把人埋了。”
丁发本来都要放江宜走了,谁料这家伙自己倒贴上来,白给的肉票不要白不要。丁发把江宜当苦力用,又叫他写封信回家要钱,汇到沙州驿站去。江宜是言听计从,最可爱的是,他从不多嘴,丁发就没见过这么好捏的软柿子。
“那你的饭别吃了,省给他吧?”丁发说。
那伙计就闭口不言了。
朝廷的官道修得宽阔敞亮,十步一座望楼,日夜有官兵执勤巡逻,行人往来非常安全。黑脸带了几个手下,去前面探了道回来,一脸晦气说过路税又涨了,格老子的,走官道刮层皮,等天黑了兄弟几个抄小道绕过去。
正是在胜县老君山地界,夜里走山路,江宜坐在货车上,伸手一接,下雨了。石韦灰绿色的叶子贴着马车,油亮亮,像盛着无数银珠,江宜抽出雨伞,还没撑起来,林里夜枭发出一声怪叫。
“站住!”
“打劫!”
“有财留财,没财留命!”
原来黑脸抄的这条小道,离官道已经很远了,走官路毕竟交钱保平安。乌漆嘛黑的,双方都不举火,只有铁器的寒光一闪而过。黑脸的人也抄家伙争斗起来。江宜忙打伞钻到树荫下——李家盛世居然真有盗匪。
只听乒呤哐啷一阵,棍棒齐飞,雨水乱入。匪首点燃风灯,光亮下,黑脸的十几个伙计尽数倒地呻吟,肚破肠流——治世太平已久,只闻官员盘剥,哪有匪寇横行,商队用以防身的只有几根车架梁,根本不是盗匪一回之敌。
“货都在这儿!”盗匪举风灯查看马车,瞥见一旁泥泞里有双脚印,一路歪进了丛林:“有人跑了!追!”
江宜将伞抱在怀中,发足狂奔。原来只因自己一人一驴,没有打劫的价值,方才能一路平安,这回错跟了商队,树大招风,简直受了无妄之灾。
身后风声迫近,想是盗匪追来了。
江宜身体轻飘飘的,犹如纸张,被风雨一刮,几欲起飞,忙乱中将雨伞向身后一挡。
一道白晃晃的电光从天而降,江宜的油纸伞应声裂为两半,裂隙里显出一道黑乎乎的影子。
黑影是个人,背对江宜,一手按在腰间,犹如抽出一条雪白的闪电——草丛里冲出数名盗匪,闪电惊鸿一现,并未看清如何出招,几人便全被切中要害,软倒不起了。
那人回过身来,问:“没事吧?”
油纸伞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江宜浑身发软,贴在树干上,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了。那人没得到回应,便伸来一手抓住江宜腕子。江宜道:“唔,你轻、轻点……劳驾,能不能把我搬到有火的地方,或者,淋不到雨也行。”
那人力气很大,江宜被他拽得仿佛身体要从中裂开。
“你没受伤吧?”那人又问。
“那倒没有,就是腿软,路是走不动了。”
那人笑了一声,不确定有没有嘲讽的含义,将江宜一只胳膊举起来,似乎想扶着他。然而江宜总是往下滑,站也站不住,那人稍一迟疑,抄了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来。
江宜缩在他身前指路:“这位义士,你走错路了,这个方向你大概还会遇上强盗——咦?”
商队货车停靠的地方,几个劫匪全被捆货用的麻绳五花大绑,蚂蚱似的串起来。
“我就是从这里过来的。”那人在江宜头顶笑着说话,令江宜头皮微微发麻。
第10章 第10章 残剑
雨夜,黑脸一行人在山中找到一间柴房,暂作歇脚,将货物搬进雨檐下。江宜被潮气浸湿,稍一动作,皮肤就会黏在一起,只好一动不动,在铜盆边安然烤火。
众劫匪被那义士一根麻绳穿了,扔在雨中,黑脸的伙计们总算捡回条命,千恩万谢问那义士道:“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那义士浑身亦被雨水浇透,却丝毫不令人觉得落拓,脸颊消瘦,眉宇飞如一道梁,个高腿长,颇有些英气。江宜瞧着他,觉出些眼熟来。
“我们先时见过。”义士说。
江宜:“?”
“在沧州。”
江宜:“啊!……您哪位?”
那义士做了个喝茶的动作,说:“我只要半贯钱。”
江宜瞠目结舌,蓦地想起来,这位义士原来是在茶寮中遇到的镖师之一。他道:“咱们还真是有缘。你虽未聘用我,我却保护了你一回,可见花钱不如结缘。”
黑脸等人一听,此人原是个镖师,当即求之不得,欲给钱请那人护送商队直到沙州。这年头本没有劫匪,屋外那几个,乃是胜县被侵吞了田地的老百姓,无处谋生便出此下策,真要说起来顶多算刁民。虽然不见得还能遇到第二回,但就这一次也给吓够呛。
那人道:“唔,我这个人,接单看眼缘。你们就算了,这位小兄弟很合我意,如果你有需要,我愿意走这一遭。”
江宜的身体在火烤中恢复了干爽,支撑着坐起来:“可是……”正想说自己是真没钱,手掌在地上摸到一只内镂方孔的圆片,捻起来一看,是枚铜钱。
不知是从哪只货箱里掉出来的。
“虽然我很便宜,”那人也有点为难,“但是一文钱,未免太便宜了。”
江宜道:“可是,就这一文钱还是我刚捡的。”
铜钱的锈痂生涩而陈旧,那人两眼中犹如藏着明亮的火苗,一笑之下,将铜钱从江宜手中抽走。
“一文就一文,这单我接了。”
此人自称为“残”,残缺的残,因他是名游侠剑客,江宜便叫他残剑。
残剑的武艺非常高强,农民劫匪与黑脸的伙计都是他手下败将。并且他手中根本无剑,常常信手拈来,以一段枯枝、一截柳条,便能对敌,无人能走过他三招。残剑武艺虽高,却不恃强凌弱,是个十分讲道理的人。
譬如胜县的十几个山匪,虽是残剑拿下的,如何处置却听凭江宜的意见。
“你问我,可算是问错人了,”江宜好脾气地解释,“其实,我才是刚出家门没多久,什么都不懂呢。残剑兄行走江湖,只怕比我更有经验。”
残剑沉吟片刻:“那便把他们吊起来打一顿,直到认错?”
江宜道:“……不、不合适吧。我看,还是交给胜县衙门好了。”
一路上,与残剑聊天,江宜发现这人也许真不是那些久惯牢成的镖师,反而更像独行侠,做事全凭心意,有种令江宜羡慕的豪爽疏朗。
“这么说,你到了名都城外,弄丢了钱袋,多亏了丁发兄弟的商队接待你,才有地方留宿?”残剑问。
残剑加入队伍后,江宜的待遇提升了很多,体现在不必参与搬货了。两人并坐在马车辕上,残剑支着一条长腿,一手把玩江宜给的那枚铜钱,以食指高高弹起,再抄手接住。
江宜不由自主被他的手吸引,只觉得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想来是适合握剑的手,就连弹玩铜钱,也显得飒爽。
“是啊,”江宜说,“多亏了发哥。不然,我也没路费去疏勒山啦。”
残剑道:“好人呐。”
丁发与黑脸:“………………”
沙州城在一片戈壁之中,依傍鸣沙山,绿洲与湖泊犹如万顷黄沙中的明珠。商队入城后在客栈落脚,丁发立即便去了驿站,收给江宜的回信。那呆子的家人还真给他写了信来,比他们早一天抵达沙州,信中是:
吾徒亲启:
至于江宜本人,根本没打算去驿站,此时此刻,他已与残剑行走在黄沙累石间。
远处山脉犹如黝黑的马鬃,绵延起伏,山脚下绿意隐现,正是江宜魂牵梦萦的疏勒草原。城里人告诉他们,沿着粟末河上游,一直走就能抵达绿洲。
残剑问:“你既给家里写了信,怎么不去拿回信?”
江宜老实地说:“其实我家里也没钱,不过,发哥要我写信,也就写了。只希望他不要生气才好。”
残剑惊奇道:“这么说,你把丁发耍了?胆子真大,难道不怕自己势单力薄,被他们收拾了?”
江宜道:“这不是有残剑兄你在么。”
“你是运气好遇上我。若是没有我呢?”
“那我就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江宜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平时看起来呆呆的,笑容却有几分生动,残剑看了他一眼。
绿洲内十分热闹,没有江宜希冀中的野马群,反而支着许多帐篷毡房,打眼看去,帐顶五颜六色,如同开遍草原的野花。
原来,他们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商贸互市,每逢市场开放,城外绿洲中就会举办鱼龙曼衍,届时杂戏伎乐、百家争鸣,足足要热闹上三天三夜。
来都来了,两人便在一顶毡包中住了下来,等待戏目开场。幸运的是残剑身上还有点钱——聘用人家当保镖,住宿却都赖别人出钱,江宜不禁十分惭愧。
夜晚,绿洲的戏班在篝火边畅饮烈酒,牛羊肉炙烤渗出的金黄油汁滴落火中,发出清脆的爆裂声。残剑加入其中,喝得面红耳赤,江宜却怕被发现格格不入,在毡包中点着灯烛看书躲清静。深夜残剑酒气熏人地回到帐中,歪头便睡,早玩得忘了搭理江宜。
“我怀疑,”翌日,残剑与江宜逛市场时说,“昨夜的锁阳酒喝太多了。”
“锁阳是什么东西?”江宜问。
“就是这种。”残剑一指身旁卖药材的摊位,其中通体熟红、状如马根、足有一握之粗的就是锁阳,药贩道:“锁阳泡酒,喝了就知有没有,是男人就来一坛!”
江宜:“…………”
残剑走路果然有几分别扭,江宜忍不住哈哈直笑。残剑潇洒惯了,也不觉尴尬,伸手在江宜头上按了一下。
城里的商人渐渐聚集于此,绿洲中人满为患,江宜每遇到感兴趣的,便驻足围观,不知何时与残剑走散了。他倒也不着急,只是要再往前走,人群却相继停滞下来,自觉地分为两列,让出中心道路。
“哎哟,挤什么挤!”江宜身前一少年回头瞪他,“要开戏了!别乱推。”
果然鼓乐响起,浓妆艳抹的伶人踩着高跷经过,捧花童子洒下无数花瓣。
江宜在茶摊里坐下,过来一人,坐他对面,好巧不巧正是方才瞪他的少年郎。此人落座后将一把长剑拍在桌上,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看什么看?!”少年脾气很暴躁。
江宜觉得有趣,方露出个笑容,少年的眼刀就杀过来:“你又笑什么?”
江宜道:“原来少侠也爱看戏。”
那少年的刺被捋得稍服帖了,似乎也喜欢被人当作侠客,答道:“互市的鱼龙曼衍名声在外,特地来看戏的人也不少。一会儿还有更精彩的。”
摊主过来上茶,少侠道:“拿两只茶碗来。”
江宜忙道:“不必不必,多谢,我不喝水。”
少侠看他一眼,似乎觉得江宜很奇怪。
忽而起风了,草波起伏,毡帐在风啸中狂颤不已,伶人的戏服顿时迎风招展,宛如斑斓的巨蛇。商贩忙以厚毡盖住货物。
少侠道:“西北一年到头都在刮风,吹得人灰头土脸,真烦死了——看,他来了。”
江宜定睛看去,只见伶人队伍的末尾,乃是一辆两层高的花车,精雕细琢华丽无比,车上一人褒衣博带迎风舞蹈,形容疏狂。楼车所过之处,风吹花瓣乱飞,织成一张巨大的帘幕,车上伶人黑发纷飞,远看面目似乎是个美男子。
围观者向楼车中抛掷鲜花瓜果。
少侠鄙夷道:“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有每年戏班来到沙州,才会露面。很多人喜欢他,长得英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