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重华蓦然有所领会。
天弓欣然道:“我输了。”
“你输什么输,”狄飞白走来,看眼天弓脸上的异彩,面无表情道,“你有伤她也有伤,谁输谁赢还没准。”
重华剑尖上滑落一滴殷红的血液,她这才回过神,发现手臂为长索破开数道伤口。显见是她闭着眼睛打滚时蹭上的,那时她唯一的想法是无论如何要给天弓一剑,哪怕因此缺胳膊断腿也无所谓。
天弓抹去脸上的血:“不,比试之前我们已达成共识。公主说那天擂台我是怎么让她输的,今天她就会让我怎么输。擂台上我甚至没有伤到她,重要的不是是否受伤。”
“那是什么?你的心意吗?”狄飞白略带讽意地问。
天弓一笑:“狄小弟,我若是同一个小姑娘动真格,只怕要在世外天沦为笑柄了”
狄飞白没有再多嘴,这场对决毕竟事关他能否拿回牙飞剑,天弓自己愿意认输再好不过。
“师父,”重华突然开口,她似乎没听见刚才两人的对话,“你后来果然是故意不给我提示的么?为什么?”
狄飞白镇定地道:“就算我给你提示,你一定能做到吗?”
“……”
“到了那关头,你越是做不到,心中就越慌乱,不仅听不见我说了什么,连自己的想法也会被完全打乱。商恪说的对,做得越多破绽越多,高明的剑客战胜对手只需要制胜的一招。你不是找到自己的那一招了么?”
重华仍是一脸若有所悟:“我……我找到的不是一招……我找到的……好像是一种感觉……”
李初等人步出廊檐,布警语甚至为重华拊掌赞叹,只有重德一脸不满。
众人尚不知二人对决的结果,李初道:“重华,你本来是束手待毙的水平,能做到今天这样,已算很不错了。令朕与赵国公,还有你弟弟,都刮目相看。”
重德一言不发。
重华手上血流不止,她将那一手背过身后,神情间十分亢奋,对她父皇说:“今日之事,带给儿臣一些感悟。”
李初笑着道:“哦,你有什么想法?”
“儿臣想跟随堂哥修习剑术之道!”
“你现在不正是跟他学习么?”李初不解。
“这不一样,”重华道,“从前我习武练的套路,俗不可耐,都是些死物。今日我方才领悟到,习武练剑,与修道一样,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位置。这种冥冥中的感知,无法用语言描述,儿臣以为,也许这就是值得我耗费一生去寻找的道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的世界太小了,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值得我去追求。我要修道!”
李初:“……”
江宜:“……”先前李初亭中问他,是不是在带着公主修道,竟然一语成真了。
天弓摸着额角的伤痕,脸上流露出笑容。
重德道:“你在说什么,皇姐?耗费一生去寻找的道理?你的一生早在娘胎里就已约定好,按照天家仪轨出身长大,受教出嫁,读书要读淑德臣轨,前半生深闺重闱,后半生相夫教子。道理于你而言有什么用?修道更是与你无关!”
太子殿下声音有点大,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只有重华不搭理他。重华不搭理任何人,她亦不是为了征求李初的同意,仅仅是说出自己的决定。正如她孩童时期决定做一个女侠一样,尽管被人欺骗了十年,仍然初心不改。
第140章 第140章 康夫
重德用这样的语气同姐姐说话,李初也是头一回听见。他的一双儿女,一个很有自己的想法,一个搞不懂他的想法,为人父母者即使是皇帝陛下,也难免有头痛的时候。
重华一时一个想法,一会儿想学剑,一会儿想出家,并且都还很坚定。李初心中不悦,只说以后再谈,先按下不表。这时候狄飞白又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我的剑。”
“你的剑!”江宜也想起来。
“你的剑?”重华挠头。
她想起来这个约定,其实无论这场对决的结果如何,她都打算将牙飞剑还给狄飞白。毋宁说她留着这把乏善可陈的铁剑也没有实际用处,这只是狄静轩巡行岳州回来后,随手送给她的,起初重华不知道这是狄飞白的佩剑,只当是哪家铺子打造的小玩意儿,未曾放在心上。
侍女将牙飞剑取来,狄飞白接过,掂量两下。“剑格这里是怎么了?”
重华看了李初一眼。
“抱歉啦,”她双掌合十道,“拆开来玩了一下。之前不知道是师父你的剑。”
“没事拆剑做什么?”狄飞白郁闷,这把剑陪伴他这么些年,不曾受过严重的损坏,落到重华手里却被分尸了。不过好在能物归原主。
“这把剑太平平无奇了,我原想给它换个金护手来着。”重华说道。
布警语则拉着天弓不放:“你这小伙子仪表不凡,身手也不错……”
天弓道:“啊哈哈哈,那个,我没有做官的打算啦,而且我已经出家了,不求姻缘……”
一行人从公主府出来,盲童正在巷道口等着。狄飞白要回了剑,心情很美好,天弓脸上亦带着微笑,不知怎么十分欣慰的样子。数人中只有江宜愁眉不展,见了盲童,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忙上前问:“你怎么在这里?康老先生如何了?”
盲童呆愣道:“等你。师父醒了,想见你。”
“江宜……”商恪有些担心,江宜只是摆摆手:“我先去康老先生那里看看,一会儿回来再说。”
二人匆匆离开坊门,往著作局的小院去,到得院落,中厅前一个少年坐在台阶上,抬头冷漠地看了看江宜与盲童。只听盲童唤他师兄,江宜才记起来,这是在东郡总制署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祝史。康老头寿数将尽,徒弟们都尽量来陪着他。
康老头收有三个弟子,大师姐年少早夭,二师兄乃是个天阉,小师弟侍奉谷璧,成了心盲之人。都不得圆满。
“进去吧,师父在等你。”少年祝史起身让开房门。
房间里堆满了稿纸,康老头披着一头乱发,坐在一张麂皮绒的垫子上,左手铺纸,右手拿笔。看见江宜,他很是不满:“你又上哪儿去了?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江宜指指自己,意思是:说的是我?康老头那语气,好像是把他认成了徒弟,要在临终前尽孝似的。
盲童在他身后关上房门。
“我已经没有几天时间了,我们之间交流的机会很少,机不可失!”康老头认真地说,“我这两天时醒时迷,断断续续,把命盘重新排演了一遍。”
江宜心中叹气,康老头太执着了,他算了三年都没算清的命运,现在强求又有何意义?
但他还是配合老人,洗耳恭听,康老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这次我去掉了旁枝,只保留了最关键的几个人物、几次事件。自盘古创世以来,天地间发生的关键性事件,凡有三件。”康老头竖起三根手指,江宜道:“据何判断,什么是关键,什么是无关?”
“当然是天命的转移。”
江宜俯身,察看康老头的草稿:创世之初,阳清聚而为天,阴浊聚而为地,天之上证有神仙,地之下生有万民。起初普天万民听从神意的指引,在大地之上繁衍生息,羲皇与娲皇的结合诞下神嗣,于人间划定疆土、建立国度,称为人王,乃是天命第一次显现。
秦王因身负天命,而据有国土百姓,他的天命是他的血脉所先天赋予的。神的后人,即是神的代言人,代表世外天管理着凡间的土地与住民。秦王则与凡人修好,组建宗室,开枝散叶,数百年的光阴里,神的血脉不断被稀释,终至于无。这时候,天命发生了第一次转移。
李氏代秦而立,建立了新的王朝。究竟是天命自己选择了李桓岭,还是冯仲设局为李桓岭夺取了天命,已经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桓岭得到了世外天的承认,因此才能据有天下。
如果没有意外,李氏王朝也将与秦王朝一样,历经千年寿尽而终,等到天命再次转移,下一位天子来取而代之。
但他做了一件错误的事。
成王之后他飞升了。
“凡人窥天,是人之常情,怎么能说是错误?”
康老头道:“以帝王之躯飞升者寥寥无几,遑论他点将臣民一同登天,建造白玉京。白玉京的存在,就是人间名都的照应,只要天上众仙不死不灭,名都就永远屹立不倒。他图的是个千秋万代,永垂不朽。无论他是从谁那里抢来了天命,现在他要将天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唯有去成就那个天……”
江宜从未以这个角度去考虑过李桓岭修道飞升之事,对他而言,有根骨、有悟性者,合该去修行大道,遇着机缘,就合该飞升。至于飞升之后应当去做些什么,他没有想过。或冯虚御风,遨游名山大川,或挟仙揽月,遁入无穷之门。再不与凡俗之事有所牵挂。
若果真如康老头所说,李桓岭野心勃勃,想要自立为天,首先势必会引起原本诸天神明的不满。这时候神明已经不再选择他,或可说,没有资格再选择他,祂们转而在人间寻找另一个代言人——天命发生了第三次转移。
“二十年前,河中府清河县鸣泉山上,天雷降临……”康老头的话犹如晦涩的咒语,江宜想象不到——他不敢想象——康老头那话背后的含义。
“我不可能有起义造反之心……”
康老头和蔼地看着江宜,这个疯狂的学者此时面带温情,仿佛在安慰一个迷途的幼子。
“时也运也,不以你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可是我根本不会去做的事,又如何成真?”
康老头问:“那么,你这一路走来,所做的又是什么?”
江宜感到一阵可怕的失语,这一路走来,他常常卷入身不由己的漩涡之中,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参与甚至推动了事情的发展。很多事情到得最后,他的初心已经不再重要,仅从结果来看,他的确是这个时代搅弄风云的人物之一。
“你就从来没想过,天雷赋予你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怎会没想过,”江宜呢喃,“想了很久,也找了很久,可是,终究我只能叩问本心——不是天雷要我做什么,而是我想要做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推翻如今的一切。您怎么能将落在我身上的命运,与秦王、李桓岭的命运相提并论?”
“这就是天命传承的意义。天命革而四时成,顺乎天而应乎人,一个时代将终结,此时天命就会显现……”
江宜沿着国都大道,漫无目的地行走,耳边人声喧嚣,市井闾阎传来欢声笑语。城楼灯笼高挂,千光流照,夜空中烟火盛放,美不胜收,却如昙花稍纵即逝。
今夜原是除夕夜。
江宜从康老头住所离开,这次乃是他自己聊不下去了,临走时康老头沉默的注目,犹如一把灼伤灵魂的火炬。他不知道这时该去哪里,只是想要离开康老头的小院,他走在街上,看着除夕夜里的光景,心里想着康老头的话:命运就是要结束这一切。
可这现实吗?这座都城是如此宏伟而坚牢,哪怕再经历千年风霜亦不会摧败。今夜佳节的光彩虽转瞬即逝,可盛世的江山与人民都是真实存在的,岂会因康老头一句莫须有的谶言而毁灭?
难道天命就是从天而降,不讲道理且没有逻辑?
而他甚至将这样的命运加诸在自己身上!这怎么可能?!这太荒诞了!
可是……江宜忍不住又想:那我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命运是已经发生的事,’江合的身影自虚空中浮现,‘唯其在命运表征初现之前,一切早已经决定。’
传教布道,或者做一个行脚道人,云游各地去祓除秽气,这些选择都是天书赋予他的。江宜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喜好,还是思考问题的方式,他的一切都受到天书的影响,如果没有那道天雷,他根本不会想成为一个道士。在梦境里他只是个读书人,追随父亲的脚步,日后也许还会步入仕途。
其实真正的江宜已于总角之年亡于雷殛,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天书塑造的人形。
他脑海中的想法,真的是自己产生的么?或者说,天书想让他这样思考?而天书代表的,又是谁的旨意?
“哈哈哈哈……”一群小孩儿提着花灯跑而过。江宜犹如梦游一般,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中,走进迷巷。
黑天,白地,爆竹燃尽的余烟。
一岁之终,亦是一岁之初。冬去春来,四季轮回,阴阳消长,一切皆有迹可循,康夫说道:人间每四千六百一十七年改一次天、换一次地,今世当值此劫数。
巷道愈深处,人迹罕至,欢声与爆竹仿佛隔着一个遥远的时空传来,显得虚幻而缥缈。天空中一轮明亮的圆月,江宜静静站了许久,回头,看见巷口五光十色的花灯中,商恪就站在他身后。
“刚才。”
江宜心想,他应当没有去过康夫的小院。自己每次去见康夫,都不许商恪跟着,一开始是因为小事闹别扭,后来则有种隐隐的直觉,似乎所谈是关于凡人的机密,不便叫商恪知道。
又一发焰火照亮二人所在的小巷,人影在砖墙上浮动,若即若离。
商恪道:“梅园准备了饮食与爆竹,你却迟迟不回来,狄飞白与天弓已经放完了。”
他认真盯着江宜的脸,想找到这种莫名情绪的来由。江宜从前在隐居避世之地长大,所思所想都十分简单,这一年以来,心事却藏得越来越深。
“你怎么不与他们一道饮酒?”江宜勉强一笑。走出那小巷,热闹与烟火气又回来了,先前江宜一通埋头乱走,不知不觉已到了平康坊,此风流薮泽,名都妖女、才子侠少都萃集于此,除夕之夜,更是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竟让人感受到脚踏实地的生命力。
先前那阵恐慌劲渐渐淡去,江宜与商恪漫步人流中,商恪问:“你和那个康夫,什么关系?这几天愁眉苦脸的,就是因为他?”
他那语气有几分古怪,江宜却没留意:“他就快死了。”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临终之言,我愿意倾听。”
商恪闻言也慨叹:“人生在世命如飙尘,不过是世间匆匆过客,生住异灭都在转瞬之间。”
江宜心中忽然一动:商恪想学做人,在人间行走数百年,路途中遇人无数,不知道陪伴过多少人终老,死亡对他来说,应当是件很平常的事。对他们这样的神人而言,也许死亡只是另一种风景。但对于凡夫俗子,毕竟是场永远的离别。
商恪会为了谁的离去而不舍么?他是会鼓盆而歌,欢祝灵魂解脱肉体的禁锢,还是心中难过,为其人舍自己而去并且再也不会归来?
“?”商恪见江宜时不时觑自己一眼,欲言又止似的:“你想问什么?”
江宜道:“你以前那些朋友,还记得他们在世时的样子么?”
“那当然,”商恪先是斩钉截铁,想了想又说,“有时候也会弄混,我记得有几年我在碧湖居住,曾和一个钓友去湖心亭看雪,可是五十年后回去湖边,那湖心却原来没有过什么亭子,看雪那事是一百年前在鳌山做的了。哈哈。”
他倒是把自己说乐了,江宜却没什么反应,商恪郁闷道:“怎么了?”
江宜这时才笑了一笑:“百年后你会来给我送终么?”
商恪安静片刻,诧异道:“我以为你修道是为了求长生。”
“求是一回事,能不能应又是另外一回事。有求无应,这样的遗憾还少么?”
商恪沉默了很长时间。江宜反而有些安慰。
他道:“当然会来。”
“但是五十年之后,你也记不清楚,如今同游除夕灯会,是与谁一起了。”
漫街金丝玉管,莺歌巧笑声中,江宜话语虽轻,依旧清晰入耳。商恪大为烦闷,说又说不过江宜,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于口才一途,他真是任江宜蹂躏,虽有意反驳,却又觉得江宜所说,乃以极有可能的现实。
正到琳琅街的酒楼前,江宜道:“对了,前番我出岛,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名都的酒馆。那时我身无分文,全靠与老板的商队同行,才能去沙州。否则也不会与你相遇。”
商恪找着机会,反驳道:“这可未必。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江宜一笑,忽然又道:“咦?这酒楼招牌怎么换了?”
二人进得楼中,依旧生意兴隆,但门面装潢已改头换面,腰厅中落座,堂倌上前奉茶,江宜问丁发与那黑面老板还在么,堂倌道:“哟,客观,您不知道?西边又打起来了。前东家走商遇到两兵交战,两个多月前人就没了。这地儿早换老板了。”
江宜一愣,心道西边又打起来,什么叫又?
商恪问:“是突 厥狼骑?”
“可不吗?要我说,这真是没事找事,听说是咱们的将军杀了突 厥大王他亲娘,还把脑袋给人家送过去。怪不得那帮狼崽子不死不休,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商恪吃了一惊:“为什么会杀可敦?”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嘛,您往那大堂里一坐,听俩耳朵就有了。”
那时商恪化身残剑,陪伴江宜穿戈壁过石城,对突 厥新上任的可汗阿舍有很深的印象。此人宁肯用亲舅的项上人头换取两地休兵止戈,然而这和平未免结束得太快了。依他之见,阿舍因兄长之死心灰意冷,孔芳珅又是守成之将,按说这两人之间应当不会出现战机,何以转眼就大打出手?
他想问问江宜的看法,却见江宜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忽然腾身站起。
“怎么?”
江宜犹如久坐晕眩似的,晃了两晃:“我去一趟康先生家……”
他转身就走,商恪叫也叫不应,忙跟过去:“我和你一起!”
那堂倌追着二人:“客官!钱呐,还没给钱!”
商恪头也不回,袖里弹出数枚铜板,飞进柜台的铜盏里发出连串精准而次第降调的乐音,引起堂下茶客纷纷鼓掌。
佳节之夜,兴平坊反而生趣了了,白日里坐班的官员掾属入夜后各回各家,仅有门廊燃着几盏孤灯,照亮森冷的青石甬路。江宜闷头往前走,对商恪的追问置若罔闻,他的脸色在寂夜里白得像只鬼,脸上的神情倒像见了鬼的人是他。
快到著作局外,商恪一把攥住江宜,按进一户门廊里:“等等!”
一行乘舆经过门前,江宜越过商恪的肩膀,看见那车驾上的徽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江宜不顾上回答,却没有挣脱商恪的力气,只好说:“你看那车……”
“车怎么了?你别回避!”
“那车上饰以文虎与鸾雀,又有牛首衔轭,”江宜说,“会不会是宫里来的?狄飞白以前用过青牛烟信,我猜测牛首也许是李氏的徽记……”
商恪不明白:“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江宜转念一想:“难道说……糟了!”他从商恪胳膊下钻出来,进到那乘舆出来的巷道一看,果然是康夫院落角门所在的后巷。他上去叩门,无人响应,门却未关闭,推门进去,小院里一片死寂。堂屋窗纱透着黯淡的光火。
屋里,只有少年祝史一人,跪在席边,俯身合握着康老头的手。他微微侧脸,借着烛光瞥江宜二人一眼,目光似一潭死水。
“三弟呢?”少年祝史问。
江宜看见席上平躺的康老头,脑袋里就嗡的一声。老头微阖的眼缝再也没有摄人的妖光,枯草似的头发贴着凹陷的面颊,到了临了的时刻,全身的血肉都似消融了,只剩一副附骨的皮囊。
“他去找你了,你没见着他?”
江宜回过神来:“没见着……”
祝史漠然道:“便让他别去了,这下连师父的遗言都听不到。”
“……”
江宜也在席边跪下。康老头的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嘴唇微微开启。祝史道:“师父还有气儿,你凑近点。”
江宜附耳过去,只听见屋子里的灯花哔啵轻响。
“我有话要对你师父说。”江宜抬头,对祝史说。
见江宜盯着自己,少年人明白过来,似觉得可笑,又无谓地点点头,起身出门去。江宜又看着商恪。
“我也要走?”商恪问。
江宜面带恳求,商恪见他那样子,什么意见都没了,只觉得担心,出去替他将门关上。
屋里这时候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江宜取出玉瓶,在康老头鼻下晃过三圈。空气好像都清新了几分。他凑到近前,轻声道:“康先生,你说我的命运是毁天灭地,我还没有找你分说,你怎能先走一步?”
康老头唇缝里溢出一丝气音:“……我……有……憾……”
“什么憾?”
玉瓶的先天清气中蕴含生命本源的力量,令康老头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了一瞬。
“……我……要……见……”
江宜握住他奋力抬起的手——
“……天!”
堂屋外,漆黑的夜里,商恪与祝史各站一边。祝史呆望着城南一片彩照灯红,与这小院犹如两个世界。商恪未免同情他在这团圆佳节失去了师父,安慰道:“小道长,不要难过,人之将死其如百川归海,只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了。终有一日你们还会相遇。”
祝史若有所思:“还会相遇……是的,死后入轮回,得新生,此生既了,千万生中还会相逢。我有玉鸡在手,何愁不能找到他。”
“你想找到你师父的转世?”商恪讶然。
祝史只不说话。
夜来繁星好似天宫烛灿,群星沿着命运的轨迹明灭不定,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它笼罩着大地,笼罩着苍生,天机、武曲、天同、廉贞、巨门、天梁……星辰的力量相互影响,人世的命运就隐藏在这张亘古不变的星图之中。其中亦暗藏着康夫今夜的死亡。他的生命将回归原点,升入这群星之中,与古往今来所有已故者为伴,或沉入幽冥地府,七魄洗去今生记忆,再入轮回……然而在轮回之路中,他将不再是他,而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祝史或许能从某人身上找到师父的影子,但他已无法再用这些影子拼凑出一个完整如故的康夫。生命之河去而不返,谁也不能拥有两次同样的风景。
从古至今执迷于死而复生、失而复得者,无不为心魔所蒙蔽,即使强求到一个结果,也只会适得其反,甚至损及自身。
二人沉默地望着夜空,等待江宜从屋里出来。这时候群星的轨迹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祝史轻咦一声,待要取出个什么法器来算一算,那厢盲童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三人一个照面。
一颗飞星划破天际。商恪脸色一变:“不好!”
他闯入屋内,盲童与祝史紧随其后,然而内室里空无一人,哪里还有江宜与康老头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