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142章 康夫
内室,江宜搬来香炉,放置在东窗下,从灯烛借火点燃三炷香。幽暗中亮起冥冥的火星,江宜拜了一拜,青烟徐徐腾起,他吹出一口气,笔直的烟顿时散作一团云,笼罩着窗户。
江宜回到席边:“康先生,我送你上路。”他将康老头背在背上,来到香炉前,于朦胧中推开窗户——一道明亮的星光划过,窗外,天光大放,不再是名都的夜,而是天音袅袅、仙雾空蒙中,一座通天的山峰。
江宜背着康老头迈过香炉,云雾涌来,遮住二人,再转眼东窗依旧紧闭,香烛熄灭,青烟消散于无形。
此山上高摩天,下蟠厚地,与天地而同久,号曰须弥山。
须弥山不在极东,不在极南,不在极西,不在极北,而在中天中地,天地之中。唯有发愿极深的人,可以开门见山,走那九千九百三十七级山梯,通天大道的尽头,可以实现一切所求。那山梯不在人间也不在天上,而在冥冥之中。山上生长八种神树,充满三清正气,一入林中,康老头就好像活了过来:“好热……好热……好热……”
地上烧着炙火,树冠中降下滚滚烈焰,目之所及一片火海,行走其中,犹如正受着油煎火烤的极刑。
江宜道:“这是扶桑林,过了这一段路就好啦!”
康老头的乱发垂在江宜脸旁,渐渐变成黑色,变得顺滑,好似回春一般。
趟过火海,则是严霜飞雪,凛冽的寒风削刮着面颊,康老头的头发又失去生命,迅速变得花白干枯。
“好冷……好冷……好冷……”
“这一段路,是长范林,走过这一段就好啦。”江宜说。
他背着康老头,一步一步走过山梯,两旁树林变换,天空中飞鸟盘旋。群鸟长着尖利的爪牙,鹰眼寻找着那些痴心妄想的猎物。鸟群尖啸着俯冲下来,江宜停下脚步,想有个办法驱散鸟群,康老头却在他背后叫喊:“继续走啊!继续走,不要停!”
江宜半佝着身躯,爬过山道。鸟的利爪撕开康老头的血肉,他感到湿漉漉的鲜血顺着脖颈流淌进衣领中。这是不死树上的不死鸟,它吃下猎物的血肉,却能令猎物不死,待到重新长出血肉,复又成为它的食物。康老头喊道:“走!继续走!不要回头!”
一路鲜血碎肉、断发白骨,江宜感到背上的重量愈来愈轻。鸟群被他遥遥甩在身后。
那林中出现无数人影,俱长着三个脑袋,随着江宜越走越近,三头人从树后现身,用六只眼睛盯着两人。树干上也长出眼睛,江宜从无数人、无数双眼睛中穿过,那些目光注视着他、三头人跟随在他身后。
他是谁?江宜开始不由自主地想:他从哪里来?他想干什么?他的人生是怎样开始?又怎样度过?那些目光好似一种拷问的酷刑,将江宜从内到外掏了个遍,假如他内心之中有一丝一毫不尊不敬的想法,都必将使这一段服常树林成为他葬身的墓地。
在那些目光的追赶下,江宜走到山梯尽头,下面的路,乃是行走在一片广袤的树冠之上。三桑树只有树干,没有树枝,它们的树干像钢铁一样坚硬,林冠像刀削一般锋锐。凡人妄想抵达那至高的山巅,必要趟过这片刀山剑林。
那些树干上,插着过往问道者的尸体,在这清气充溢的仙境天国,连尸体都栩栩如生,保持着生前的音容笑貌。
江宜的脚背裂开又合拢,踩着刀尖通过,幸而他不知疼痛、不生也不死,才能背着康老头穿越这片三桑林。
下一片林子生长在水中,建木生弱水三,水流轻轻波动,没过脚踝。那明静的水面下浮起无数影子,有严厉的父亲、和蔼的母亲,江忱很难得面带微笑,母亲则温柔地注视着儿子,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召唤。还有依旧是童年模样的江合、满面春风的徐沛、冷若冰霜的师父……狄飞白一贯不认同的神色在行走间随水波破碎。
康老头攀着江宜的肩头,一只手向那水中捞去:“元生……元生……师父对不起你……先生……爹……娘……”
他挣扎着要投入水中,江宜稳稳抓着他:“先生,康先生,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不是真东西。世事一场大梦,梦醒了,还得往前走。”
康老头呓语不停,一忽儿看见他娘,忏悔年轻时在外游学,连母亲病故亦不曾回家;一忽儿又似乎看见了陛下,口中念着“臣忘不了,忘不了……”。若不是江宜背着他,他早已投身水中幻境去了。
江宜毫不停留,趟过红尘弱水。但他的身体经过火烧、风吹、水浸,变得破破烂烂,只好把康老头放下来。康老头的身躯却比他还破,到处是被鸟喙啄穿的空洞,他一只手只剩下大臂,两条腿只剩下骨头。不死鸟的唾液还在修补他的心脏,然而那点残存的力量也快消逝了。
两人扶持着走到寻木林前。此处林高千仞,仰之令人颈酸,行走其中,凡人好似渺小的蝼蚁。那林中有三三两两的庞然巨影,或者谈笑风生,或者临空书写,天书散落成金色的文字,却只是天人的投影。
康老头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站在林中,高不及天人的裙摆,只是那巨大身影脚边的一粒尘土。卑微而渺小的感情油然而生,,几乎令人忍不住立即拜倒在地。
“我到了……”康老头潸然泪下,“终于到了,这里就是天国……”
“这里还不是,真正的白玉京在须弥山之巅。”
那些高大身影的目光从天而降,落在江宜身上,令他心中恐惧无比。在那不可玷污的神圣面前,无论是虔诚的信徒、无畏的勇者,亦都是无足轻重的尘埃。江宜深深地感受到,即使他与康老头历尽磨难,闯过八千级天梯,登临白玉京的城门外,那临门一脚始终是阻隔在仙凡之间的天堑地壑。
恐惧几乎令他止步不前。即使来到山巅,来到白玉京,面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他又能做什么?他是如此渺小而不值一提。
“别停下!”康老头用仅有的一只手拽着江宜,“走啊!我们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他们穿越林海,到得最后一关前。
康老头已经没有力气,他倒在山道上。江宜也坐下来,看着眼前阻挡他们抵达白玉京的最后一片树林——那已经不是一片林,那是一把锁。
枫木是昔者人神大战时期,蚩尤丢弃的桎梏所化,原来在战场上成为阻挡敌军的高墙,现在是江宜与康老头面前不可逾越的天锁。
就到此为止了……
谁能突破天地的封锁,何况两个破破烂烂的凡人?九千九百三十七级台阶,有九千级台阶都是上天对信徒意志的考验,唯有最虔诚、最执著的发愿者可以走到最后,得到一个答案:飞升之门已经关闭。
康老头笑着喘气,那声音听上去像隘口残破的风:“昔有……秦王绝地天通……今有李氏闭门自守……白玉京从此不再欢迎外人……江宜……谢谢你……老头子我也只是……这漫漫长夜里无足轻重的牺牲罢……”
此时已是无计可施,若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开辟前路,那只有用最锋利的剑。可是,曾经封存了商恪剑意的锦囊,已在鬼牙礁沉入茫茫海底了。
江宜摸遍浑身上下,只找得出个玉瓶来。他拔出环塞,玉瓶倾倒,一缕青烟飘逸而出,继而化作滔滔江水,排山倒海地向那枫林淹去——
上天无路,唯有以性命搏之!
“康先生!”江宜伸手捞住康老头,他的身体在洪水中变成一叶轻飘飘的浮槎,康老头独臂架在他肩上,已成枯骨的双腿摆动游曳,推动着二人随水而涨,越过枫林,去向天路的尽头。
天尽头,恢弘的紫极金阙拔地而起。洪水为金阙所阻,戛然而止,江宜与康老头犹如破布烂帆,被冲到山道前,奄奄一息伏地不起。江宜浑身淌下黑水,玉瓶里装的原是雨师所赠无根水,为江宜保命所用,如今消耗一空,那些黑色的小虫又重新钻进江宜身体里,消隐不见。
康老头一动不动良久,令江宜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了,终于从肺里呼出一口带着古怪回音的长气:
“我们到了吗……?”
“是的,这里就是白玉京。”
这个回答却不是江宜说的——他的喉咙已经黏在了一起,说话只能发出鼓风似的动静。
康老头彻底起不来了,他跪倒在地,眼中泪涌不断,叩首喃喃:“仙人……仙人在上……”
江宜被水渍黏在地上,也无法起身,只能勉强抬起眼皮,看见玉阶上、金阙前,一双切金刜玉履,一段开山平海袂。
那鞋履走到他眼前,蹲下,仙人的掌心落在他头上。清气灌顶而下,转眼洗去江宜身上的水汽,令人心旷神怡——然而,亦不及那张熟悉的面容。太和岛月下一别,江宜好似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即使他日夜陪伴在身侧,然而失去了那层仙气与神性,扮作凡人一样行事谈吐,一切便如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
做凡人,怎能与仙人比肩?原来只有走过这条天路,才算真正与祂重逢。
第143章 第143章 康夫
“一时看不见你,就闹出这惊天动静来。”商恪又是不忍又是佩服,无比感慨地说。
江宜已能爬起来了,一起身就现出身前被不死鸟啄出的伤,天光穿透他的身体,真个好似万箭穿心。商恪看着这一幕,情绪十分复杂。
“陛下……陛下……我到了……”
地上,康老头低低地呻吟。
商恪示意江宜扶起康老头:“陛下已在玄天大殿中等候多时了,特命我前来接引二位。”
那云头浮现一座现彩升烟的金殿,祥云搭作浮桥,两旁有无数莲华宝灯,于烟云中若隐若现。冥冥中,钟音传来,有如仙乐一般,令人耳清目明。
“康先生……”江宜重又背起康老头,随商恪步入浮桥,云散雾开,浮桥尽头升起的金殿,与雨师梦中所见一般无二。今次身临其境,又与梦中恍恍惚惚的感受不同,仿佛是走到了至高无上的存在面前,令人只想跪服在地,大呼神圣。
到得大殿门前,商恪道:“陛下就在殿中,请。”
推门的一瞬间光芒大放,有千万发气刃犹如得到释放一般,从大殿中涌出,刺耳地呼啸而过。大殿坐西朝东的方向,立着一座兵阑,其上架着一把长剑,剑气随着开门的霎那奔流而去,得到抒发的宝剑,犹如一只餍足的猛虎,盘踞在兵阑上。
剑后的墙壁上一副彩绘壁画。除此之外,大殿之中空无一人。
“……”
江宜看见那兵阑上的宝剑,剑不在鞘中,释放着蓬勃的生命。那仿佛是个真正的活物,在江宜注视它的同时,它也以无形的目光端详着江宜。
这就是当年随同李氏皇帝一起飞升的阙剑,其名如雷贯耳,如今终于亮相。
江宜克制着起伏的心情上前,对他而言那把剑是玄天大殿中最耀眼的宝物——剑脊清晰而锋利,剑身犹如明镜倒映着来访者的面容,从那镜像里江宜看见身后的商恪:“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天地有终,与我携终……”
他以手指抚摸过剑诀,触感冰冷光滑,商恪似乎赧然,避过倒影里江宜的目光。
康老头伏在江宜背上,呻吟道:“那画……画的可是先帝飞升点将?”
江宜的视线移到壁画上。
商恪道:“八百年前陛下飞升之际,与世外天约定,请正神为他守护人间法器。代价就是毁弃陛下的肉身,神魂永居玄天大殿,不得在外行走,永世失去自由。”
壁画之中,只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一手仗剑开天,一手指地,他的面容与所有先帝殿中的造像都不同,却令江宜有种微妙的熟悉感。正瞻仰之际,画中人似乎眨了眨眼睛。
江宜:“?”
大殿中响起一个声音:“已许多年不曾有人造访白玉京……来者何人……所为何事……为实现夙愿……或求一段仙缘……登顶须弥山者都会得偿所愿……”
“……”
“……”
一时安静。
江宜忽然意识到,那声音是从壁画中传出来的。康老头挣扎着下地,面朝壁画拜倒:“臣,康夫拜见先帝!”
壁画中的巨人似乎审视着康老头,那声音道:“你是李初的臣子。康夫,你阳寿已尽,如今苟延残喘,已无成仙可能。”
“臣来不为成仙,只想问几个问题。”
声音道:“何苦执着。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如难得糊涂。”
“朝闻道,夕死可矣。求先帝成全!”康老头深深伏在地上。他穷极一生心血只为窥见真相,终于在生命行将走到尽头之际,得到了一丝机缘,又岂会放过自己?先帝不能助他成仙,却可为他延续寿命、修复骨肉,但他宁愿要一个答案。执着之人不得解脱,或是因此。
江宜略一犹豫,这是康老头的机缘,不是他的。若是这些问题的答案谁都可以听,那么天机又谈何不可泄漏?
商恪示意二人且先出去,留康老头一人在壁画前。
大殿之门在身后缓缓阖上。
浮桥之上莲灯如涟漪起伏,江宜与商恪坐在桥边,双脚垂入云海中。
商恪道:“你身上的伤……”
江宜低头看看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却是不在意:“无妨的。过天门,总得付出些代价。该庆幸那些鸟,啄掉的不是我的脑袋,也许是觉得墨水不好吃吧。”他说着自己先笑了,商恪却笑不出来。
眼前是无垠云海,四周充斥的光线既不来自太阳,也不来自月亮,似乎是一种神性自发的光辉,沐浴其中,身心由内而外都会得到洗涤。自云头下望,人间渺小得好像一方池塘,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遥望人间的心情不啻于闲坐池边摸鱼逗趣。数百年来,商恪所见的就是这样一番风景。
江宜终于明白,青女所说的,商恪不论在世外天抑或白玉京都是个异类。养鱼人怎能下水与鱼同乐?
“八百年来没有人能登顶白玉京,”商恪道,“飞升之人过了天门、登顶须弥山,将有钟声九响,告知四方八极。云桥之上,亦将有他的一盏莲灯。”
“这么说,”江宜恍然,“即使走过通天之路,我们也不算修行圆满?至少没有听见证道的钟声。这是为何?”
商恪道:“天道有其运行的规则,也许是机缘未至。你的路还长,将来总有机会……通天大道何其艰险,遑论还有一道封天锁。其实,江宜,你的选择有很多,我私心里并不愿意你走这样一条路。自从你与康夫见面后,成日里就忧心忡忡,我也没有机会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康先生剩下的时间不多,我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帮他。”
“就为了实现康夫的心愿?”
“商恪,”江宜问,“在世外天的圆光池中见到我之前,你有注意过,在河中府清河县的鸣泉山脚下,住着一个小孩儿么?”
“……”
他伸手向云海之下一指:“凡人就像森林里的树叶,多一片不多,少一片不少。一片树叶的心愿谁人愿意倾听?对旁人而言轻如鸿毛,对他自己而言却重如泰山,甚至可以为此舍弃性命。”
“我知道。”商恪握住他伸出去的手。
商恪当然知道。祂也有心愿,祂的心愿就是修炼得一颗真心,因此才在人间行走百年。一颗真心的重量有多少,拥有过的人才知道。
江宜道:“如果你也懂得,那么自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我要帮康先生上白玉京。”
“那么你呢?”商恪问,“你的心愿又是什么?”
江宜避而不谈,看着云外莲灯,忽然他问:“商恪,方才大殿之中,为何不见你的剑鞘?”
商恪一笑:“剑鞘在陛下手中。”
江宜蓦然想起商恪说过的话。剑鞘好比纸鸢的系线,套马的缰绳,商恪修心修的是一个自由,祂又岂能得到自由?
可见即使做了神仙,想要实现心愿也并非易事。
江宜回头看向大殿,康老头已待了多时,里面还没有动静,不知他究竟问了什么问题……
“陛下要我问您一句——”
大殿内,康老头开口,可那声音听上去又不像是他……
“‘我如证果,合是云堂第几尊?’”
玄天大殿豁然洞开,江宜看了商恪一眼,得到颔首,方起身过去。
康夫残破的身躯躺在壁画前,已经了无声息。那声音道:“康夫已经归于天地。”
江宜默然。康夫那缺筋短骨的遗体,看上去不像寿终正寝,倒像死于非命,只有脸上似是而非的微笑,是他走得心满意足的证据。
“你有什么愿望?”
江宜看着康夫的遗体,内心不知作何感想,回答道:“我没有愿望。”
“没有愿望的人,会走通天路?”
江宜听见那声音笑了一下,笑声再次令他感到熟悉。他抬头看着壁画,画中巨人腰畔果然悬挂剑鞘。江宜忽然意识到,他所熟悉的并非是巨人的脸孔,而是那张脸上的神情。
“你也是李初的臣子,江宜,我知道你更甚于知道康夫。李初曾在祭天的青词中提到过,你于朝廷有功。功懋懋赏,今次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
除却死去的康夫,便只有江宜一人面对壁画。这似乎诡异得很。江宜道:“我的确没什么想要的……我只是帮康先生一个忙。他死了,我会将他的遗体带回去,交给他的弟子。”
壁画沉默片刻,道:“没有想要的,有想问的也可以。你不是很喜欢提问题?”
江宜:“……”
他再次从壁画的画中感到一种熟人之间的默契。他什么时候喜欢提问题了?难道他在人间的一言一行,都得到了这位白玉京之主的注目?
“我也没有问题想问。”江宜说。大殿中一时十分安静。壁画后似乎一双洞察的眼睛正在观察他。
“非要如此的话,”江宜无奈道,“那么,请您告诉我,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壁画好像笑了,回答两个字:“宿敌。”
江宜毫不意外,点点头,背起康夫的遗体就要走。商恪从大殿外踱步进来。江宜忽地站住,回头道:“您说要奖赏我?那么,我可以向您讨要一样东西么?”
壁画中人眉目慈和。
“我想要,阙剑的剑鞘。”江宜说。商恪蓦地站住脚。
剑鞘选在巨人的腰鞓上,画中衣袂似随风而舞,令剑鞘若隐若现。壁画好奇道:“你要剑鞘做什么?”
江宜答道:“毁之,或者,物归原主。”
他说的原主,应当是商恪,而非李桓岭。
“您说过,不论今天我提出什么要求,您都会满足。”江宜说。
壁画道:“不错,我可以给你。不过如果你想毁了它,恐怕要经过另一位的同意——商恪,你意下如何?”
商恪没有说话。
“我不同意。”良久后,商恪说。
江宜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飞速退去。
壁画遗憾的口吻说道:“缺剑剑鞘不可毁弃,今将此剑鞘赠予你,请君惠存。”
江宜转念一想,道:“不,既然如此,就不必了。我没有信心可以妥善保管。神曜陛下的东西,在下也不敢强求。事已了,我这就走了。”
他背着康夫,只低头看着脚下,并不看商恪一眼,往大殿门口走去。壁画在身后说:“你既已登上白玉京,在此地修行也好,何必又下到凡尘中去……”
声音越来越远。
江宜知道商恪就跟在身后,可他没有回头。他走过浮桥,商恪就不再跟随了,莲灯从云海中涌来,遮蔽了玄天大殿,光芒散去,大殿与紫极金阙都消弭于无形,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从哪里来,就要回到哪里去。来时有九千九百三十七级天梯,去时只消站在云头上往下一跳……
商恪不敢追去,只能目送江宜与康夫消失在天际。大殿中声音玩味道:“他是为你好,你却不领这情。虽然你现在能够自由行走,归鞘之日,又会成为没有灵智的死物。毁了剑鞘,你就能得到自由。商恪,你不想要自由吗?”
“剑不存鞘,其锋必伤人。”商恪说。
“无拘无束未必是自由,但愿你真正懂得。江宜登天之时,你等在封天锁前,是想做什么?”
“……”
“如果他没有办法通关,你是不是想尝试摧毁封天锁?”
商恪沉默以对。
壁画叹息:“封天锁乃蚩尤投下桎梏所化,即使是你,摧毁这等神器亦会引发天地异变。你想帮江宜,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世外天握在手里的一把刀?”
商恪道:“我想帮他,只因他这个人,与世外天没有关系。”
“商恪,你对凡人的爱护,当真世所罕见。”
“我只是喜欢远远看着他们过日子,谈不上爱护。”商恪漠然。
“为了维护那种平凡的日子,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我什么都愿意做。”
壁画叹了口气,那情绪里似乎是一种遗憾,似乎是一种欣慰:“这就是爱呀。”
云霞万道如流光,滚滚红尘飞逝,周遭风景转瞬而没,一朵云头将江宜送下须弥山,出现在康夫居住的那间堂屋中。
此时仍是夜里,香樽仍放置在东窗下,线香已燃尽,香灰留下浅淡的痕迹。似乎距离江宜离开,仅仅才过一时半刻。
他将康夫的遗体安放在席茵上,又从衣橱里翻出一件旧袍子聊以裹身。康夫从来不修边幅,衣袍一穿就是几十年,到处缝缝补补,竟显得江宜更落魄了。他回想这一段登天之路,传说中登上须弥山者,可以实现毕生的愿景,康夫的确如愿以偿了,可他却好似失去了什么。
时至今日,要紧的是通知康夫的几个弟子,将他的遗体下葬。
门外传来人语:
“这么多天了,还没找到人!”
“你嚷嚷什么?不是你师父带走了我师父么!”
“好啊,你现在是要找我算账?我会怕你吗?!”
江宜推门而出,院中争吵的两人立即看来——然后,好似怀疑自己眼前所见一般,一个面露犹疑,一个揉揉眼睛。盲童呆呆愣愣地,跟在他师兄身边。
“江宜!”狄飞白大叫,“你你你……你怎么从那儿出来了?!”
盲童似乎想到了什么,拔腿跑进堂屋,果然于席簟上看见师父的遗体。他发出一声怪叫似的哭腔,扑过去:“师父?……师父?”
少年祝史冷冷盯着江宜:“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江宜疲惫无比,只说:“你师父夙愿已了,是寿终正寝。那些伤,是无奈所致,前往白玉京必须付出的代价罢了。”
“谁能证明?”
祝史不肯轻易放过,正待逼问,狄飞白又要拔剑:“你这话什么意思?谁会为了谋害你师父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