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白绕过短榻,倾身推窗,半支起一条缝隙。江宜举书挡在脸前:“下雨了?”
街上不时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狄飞白道:“护府军的传令兵。不知道是有什么动作,看来是你的计划奏效了。”
江宜不喜欢酷暑与阴雨天,躲在一旁看书,狄飞白继续说:“你让布警语看见的那个梦,令他陷入失心疯,几乎就是告诉了皇帝,一年前在李裕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那个皇帝叔叔,对李裕忌惮已久,又值多事之秋,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一定会找机会发难。”
“那你认为呢,郢王有反心吗?”
狄飞白道:“看见你使用造梦之术,我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善见道人有此异禀,完全可以为任何人造任何场景的梦,而除此以外的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哼,当真是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你认为,你爹有反心吗?”江宜问。
狄飞白不说话了,看着街上。王府方向来的传令兵一队接一队,纵马出城去。天色已大亮,他看了很久,冷雨濡湿了衣襟。
末了,他关上窗,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江宜重新翻起书来。好像之前的对话都没有发生过。
两日后,洞庭水岸甲士如云,艨艟塞流,翠旗摇摇,气势浩荡。郢王帐下兵船千艘将士万人,凭江而上,将与甘州军汇合掎角狼骑。
城中万人空巷,百姓俱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又道天下纷争四起,到处战火不断,使得人人自危。
王爷车驾亲征,一别之后城中空寂。
是日夜里,江宜与狄飞白泛舟湖心,兽首座静静兀立,狄飞白将篙扎入水中,小船停靠在兽首座附近。
“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狄飞白说,“这种机关,当真没见过。”
他蹲在船头,端详牛首,似乎在研究风霜侵蚀的痕迹。
江宜道:“郢王殿下从没有带你来过么?”
“毋宁说,他自己也知道,我讨厌这些地方,又怎么会特意来讨嫌。”
那时候李裕对寻仙问道的执着,几乎到了弃家不顾的地步,狄飞白早已心中不满,眼不见为净,若非要跟随善见道人学剑,连洞玄观也不会去,自然也从未来过霖宫。
先前已听江宜讲过出入霖宫的机关,狄飞白将手伸入兽首口中,探得铜环,启动机关后果然一阵风起浪涌。巨大宫殿破水而出。
此番动静,若非深夜,若非郢王已离城南下,确是隐瞒不住。
“偷自家东西的感觉怎么样?”江宜打趣问道。
狄飞白佯装耳聋,面带惊讶,边走边打量这座八百年前的行宫。建筑的材质似冰而非玉,星光穿透穹顶,纵深约五十步有余,殿堂中放置着一尊青石板。
“这就是……”狄飞白伸手欲摸,“登仙圣迹图?”
青石板回应似的,亮起一层朦胧光晕,吓了狄飞白一跳,一个声音道:“竟然到我的地盘上偷东西。”
狄飞白、江宜:“……”
漭滉现出真身。原来此前一直盘坐在青石座上,那一手冷光也是祂招来吓唬人的。漭滉手中一壶清酒,香气隽永,飘散在空气里,闻着都要醉了。
“哎,怎么是这个反应?”漭滉面带微笑,不满道,“听见我说话,不应该先大惊小怪,再强作镇定,大喝一声‘什么人’么?”
“早就知道阁下不会缺席了。”江宜一笑道。
“知道还敢来,还真是有些胆量。”
江宜十分诚恳,拱手让了一礼:“借贵宝地镇物一用,不知雨师肯不肯行方便呢?”
漭滉稳坐不动,那样子似乎是拒绝了,又好奇问:“难道你小子,也是这样管屏翳和丰隆借东西的?哈哈,难怪把屏翳气得够呛。”
就是不问自取,才会生气吧……狄飞白心想。他仍握着牙飞剑,预备谈不拢就只好动手硬抢了,虽则从与天弓一战看来,他只有挨打的份,不过未战先输不是他的道理。
江宜却道:“我也很好奇,原来这些东西,还要我自己来借,而不是诸位拱手送上。”
漭滉:“……”
祂一时神色莫名,认真端详面前这个书生——人虽文弱,说话却有股不怕死的劲。
“难道不是么?否则,让作为天书台的江宜,在人世间存活下来的意义又何在呢?”
漭滉:“守护五件法器,是世外天作出的承诺。作为交换,李桓岭毁去肉身,付出的代价有多重,得来的承诺就有多牢不可破。所谓一诺千金……”
“不能监守自盗,才找了我来,这也很合理。”江宜道。
漭滉:“?”
江宜说道:“神曜留下的这五件法器,代替他本人镇守王朝的气运,法器尚存,则气运不败,纵使你们也无法从中作梗。然而天理循环自有消长盈虚的定数,李氏虽有天命加身,定数所关,天命也有另择其主的时候。”
漭滉饮罢酒,摇晃酒壶道:“所以你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天命?”
“说到底,是十六年前天雷强加于我的命运,如今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前来履行罢了。”江宜坦然以对。
漭滉听罢倒是笑不出来了,思索片刻也只得承认,事实的确如江宜所说。
祂从青石座上跳下来,圣迹图悠然化身为一枚小小石头,于挥袖间被抛给江宜。
即使是传说中的登仙圣迹图,缩小之后也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卵石,丢进洞庭湖中,恐怕要到沧海桑田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江宜似乎也并不太关照这件宝物,正要丢进袖袋里,见狄飞白一直盯着:“给你?”
“……”狄飞白又转开脸去。
“就……这么简单?”狄飞白忍不住问。
漭滉哈哈笑道:“这可是你们趁我不在,偷偷潜入霖宫盗走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狄飞白汗颜:这一出岂不与沙州、且兰府上演的一式一样?果然只有天弓是个死脑筋。
青石座没了,漭滉只好就地打坐,使了一手呼风唤雨的本事,复将酒壶装满,挥手要赶二人走。回想起来,祂本来就是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即使最初说的话,也只是想逗逗他们。相较起来,比起各司其职,漭滉倒更愿意醉酒千觞、一梦华胥,两袖清风了无牵挂,否则也不会有洞庭八百里大旱一场。
“快走吧大人物,阁下还忙着去颠覆天下呢。”
江宜受祂促狭,也不反驳,笑道:“告辞了,雨师大人。”
狄飞白跟在他身后,催促道:“快走,一会儿你那个保镖又闻风追过来了。”
江宜:“……”
身后漭滉却道:“你说谁,商恪吗?”
狄飞白回头。
“你们不知道?”
“知道什么?”江宜问。
漭滉看着他,忽然笑了:“放心吧,商恪不会再出现了。”
江宜略显得低落:“只希望他不要厌憎我。”
漭滉望着二人背影,脸上挂着充满恶趣味的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失去圣迹图的霖宫,似乎少了什么东西,夜空之下也不再耀眼。雨师独坐宫殿深处,随着机关启动,霖宫沉入湖底,湖水倒灌,一瞬将那黑暗吞没。
江宜与狄飞白乘船离开。
“要给你吗?圣迹图。”
“嗯?”
“刚刚不是在偷看?”
“……不要。”
“这可是你家祖宗留下的。”
“不要。”
“说起来我一直想知道,原本风伯只是让你护我一程,可你做到今天这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少说废话!”
八月蓄瓜,辰星不见。岳州,霖宫。
天气转凉,大军开拔后,城中人气也稀薄不少。前来霖宫进香的信众,更显得心事重重,神像前有说不完的话。这两年来,霖宫先是撤匾改立为洞玄观,后又复归原址,大殿的神像变来变去,也只是引起一时的议论,对信众而言,座上是哪位大能并无所谓,重要的是所寄托的心愿能否实现。
雨师像前,长明灯比往年更拥挤了。
观主生因道长正为殿前长阶尘扫,斋堂的前来询问:“客院那两位要在观里用斋吗?”
前几日观里来了位女施主,借宿于此,随身行囊精简,来了之后与生因道长有过私下交流,道长便将观中藏书阁的钥匙交给她。目下日日在藏书阁中从早待到晚,眼看是要长久地住下去了。
日挂中天,生因提着食盒前去藏书阁。
垂花屏门后,回廊数间书屋,打毡帘进去,迎面拂来一股热熏熏的稻花香。重华坐在靠着书橱的圆杌上,翻一卷古轴,手边花架的梅瓶里插着几束新采的稻穗。应当是她白日出城散心,沿田埂边摘的。去岁死气沉沉的土地已然活转了。
“咦,怎么又吃饭了?”闻见香味,重华才回过神来,一脸的意犹未尽。
“施主还请回客院去用饭吧,藏书阁里孤本太多,进了老鼠就不好了。”
重华应下,从生因手中接过食盒,又听她说:“客院另一位道长的饭食也一并放在里面了,劳烦施主给她捎去。”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她一手提食盒,一手拿剑,绕路回寄宿的院里去。那剑还是从公主府里带出来唯一的东西,当日她走得急,看了康夫的遗笔,忽然间福至心灵,就要动身出发,事不宜迟,连府邸都没回去,直接便盗走康夫的一套破布烂衫,换了衣物就这样离开名都了。
狄静轩一向把她看得很紧,若非时局紧张,宫里备缺人手,也不会到今天还没有人找到她。
重华心中庆幸,回到客院。与她同住的还有一名道长,从外地来此挂单,平时深居简出,至今还未曾谋面。
她提着食盒预备去敲门,转过山墙却看见一人在浇花。
重华看了一会儿,那人转过身来,瞥见她手中食盒。
“你是……”重华回想其人名讳,“法言道长?”
道长面上倒是看不出年纪,五官犹如石英雕凿,显得冰冷而苍白,几乎看不出岁月纹路,神情里却有种久惯世情的漠然。
“观主送的饭,一起吃吗?”重华提着食盒到得院中围桌前,回头才见法言道人脚下未动,一时挠头。法言道人浇罢水,收拾了竹壶,方跟上前来。她拾掇的那墙角下是一丛香松,松针间隙里开着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叫不上来名字。
观里的吃食很简单,豆腐野菜白米饭。
重华夹了几片藕盖在米饭上,端详法言道人的面容,忽而道:“道长,早上我们是不是在郊外田里见过?”
“的确。”
同住一院的两人,因重华早出晚归始终没能见上面,想不到今晨却不约而同到郊外田间散步。
重华感叹道:“去年还听说洞庭大旱,今年已是丰收,全然看不出那时的惨状。”
法言道人说:“丰收?那一亩三分地。”
重华语塞。每逢农时李初倒是有亲临京畿田地,躬耕以表率,重华则没有见过那等情形,自小五谷不分,更没见过沃野千里良田万亩的盛极之景。如今她见到的,也只是衰败后的景象。
“可是,年初不是下了场大雪?所谓瑞雪兆丰年,这我还是懂得的。”
法言道人说:“一旱伤三年。况且,岳州军带走了两万青壮年,重役误农,想见到丰收之景,待到四海平定,或许还有可能。”
这一番话听在耳中,当真令食不知味。重华忍不住想,霖宫里吃食如此朴素,是因方外修行的缘故,还是整座城的百姓都快吃不饱饭了?
重华叹气道:“我自小从不关心民生俗务,以为修行就是要超然物外,但身在红尘中,遇事又怎能置身事外……道长,你虽是修士,倒是深念众生。”
二人就着野菜豆腐吃饭,秋风起兮,云飞草黄,已到了加衣的时节。
法言道人淡然答道:“无他,只是活得久了,自然而然有所体察。”
重华笑道:“若说见识也随白发增,却不尽然。许多人只是无志空长百岁,蹉跎一生。”
法言道人侧目:年纪不大,说话口气倒不小。
“听你所言,乃是心存高远之志?”
重华很是开心,心想这道人看着冷冰冰的,说话却很中听,欣然答道:“我原本修行剑术,想要做个天地之大任我来去的高手。可是这几日在藏书阁里读着些前人遗笔,方知道无论修的是什么,修行的尽头都只有一个‘道’。大道无形,乃是凡人能够追求的极致。我想要到那极致去看看!”
她胸中一番豪情跌宕,愈发感到人生的无聊已离她远去,也许这毫无意义的几十年生命,唯一值得做的就是去追寻大道。合该如此!
然而听她如此激昂发言的道人却依旧无动于衷。
法言道人吃完饭喝茶漱口,问:“难道你也姓李?”
重华:“……”
“李家人都是疯子,个个皆如你这般所想。”道人面色平淡。
重华:“…………”
法言道人似有所感:“多少人一心问道,得者寡,失者众。所失者,若是区区几十载光阴也罢了,最怕失去了自己的本心,为痴求的东西束缚一生。此生越是执着,越是会失去,倒不如安守本分,朝生暮死也算聪明。”
一阵沉默。
重华默默刨完米饭,起身收拾了碗筷。
“道长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不过我没觉得失去了什么。”她有些郁郁不乐,提着食盒到斋堂洗碗去了。法言道人仍坐在石杌上,面朝日渐零落的庭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时一过,重华仍旧往藏书阁去。最近她发现,从前不喜欢读书,只是还没读到有趣的书,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令人昏昏欲睡,地书水经天文命理读之废寝忘食。
霖宫数百年渊薮,所藏典籍浩如烟海,重华想要的应有尽有。可惜,事情仍似毫无进展。
今日一去,却见法言道人已先在藏书阁中。书几上尚且摊放重华的东西,她进门时,法言道人正将视线从那张稿纸上挪开。
二人对视一眼。
“这是你写的?”法言道人主动询问。
“不是……”重华心中一动,“道长,你知道谶纬么?”
法言道人静静看着她。
重华上前拾起稿纸,此正是她从康夫屋子里带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形似手腕无力,勉力而为,不知康夫是何时所写:
一山能令日月移
二剑认主非为主
三百年入川无归期
四象两仪反太极
五花窃自故人手
六狐对镜弹琴中
七薮水漫谁止洪
八方血海日色彤
九州生气数已尽
拨却风云始到终
“这是我在一位前辈学者的遗物中寻得,我认为这应当是一种谶纬,但是无从解读,”重华说,“当今世上于道学一途造诣最深的两地,无非便是名都镇国太常寺,与天下祖庭岳州霖宫。霖宫是当年神曜皇帝飞升得道之地,仙缘深厚,我想到这里来,也许会有解答。”
法言道人目光落在纸上,神情无悲亦无喜。重华心想她怎可如此镇定,难道此人从来没有惊讶或悲异的情绪吗?
也许她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重华解释道:“其实,这篇文写得很巧妙,依我所见,应当是将一些名字与过去未来发生的事隐藏在字句中。这一句'九州生气数已尽',也许暗示着未来将有一场大灾难。可是,唉,我解读不出来。”
“名字?”
“是啊,比如说……”
“比如说,山令为岭?”法言道人说。
她那语气里并无嘲讽之意,重华却脸上一红:“大、大概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也想过,是不是过于简单了……”
“你有什么想法呢?”
重华见她似有兴趣,精神一振:“这个第二句,唔,我暂时没什么想法。第三句我想关键在于这个'川'字,不一定是真正的川,也许是个代指,我查了很多书暂时还没有收获。'五花'究竟是指五朵花,还是五瓣花?也可能并非真实的花,而是一句字谜?六只狐狸对镜弹琴,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现实发生的,应当是一种指向……至于七薮,原本我也毫无头绪,不过今日出城到处走了走,忽而想到云梦泽本为一片广阔的大泽,数百年沧海桑田,渐在扬水两岸分家,共有路白东赤船官女观等七个大湖。七薮水漫,难道是指未来有一场大洪水,这倒与最后几句的意象相合,预示着将有一场灭世的灾难……天呐,难以相信,莫非那个前辈的意思是,百年后这个世界就会毁于一旦吗?”
“百年之后?”
法言道人专注听罢,目光澄净,却说:“也许就在明天。”
重华看着她,忽然发了个冷颤。
第179章 生因
说了那样可怕的话后,法言道人借了一卷藏书就走了。重华原以为她也对谶纬有兴趣,看起来即使有也不会太多。
康夫留下的那些谜语,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完全解读。颍川……西川……秦川……金川……水经诀中的名川似乎也与谶纬中提及的无归期之“川”毫无关系。至于那场灭世灾难,更是翻遍典籍也无从预言。
如此过得几日,秋意渐浓。
霖宫的道长们开始添衣加餐饭,勤扫落叶,修理窗牖,排水清淤。舍友法言道长则依旧闭户不出,鲜少能见着她人。
不过,偶尔在藏书阁碰见,也能聊上两句。
重华打听到,此人原来在沧州的一座岛上修行,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才离开修行地,来到祖庭霖宫完成最后的大圆满。
“她的儿子,当年听说是在岳州过世的,”生因观主说,“选择岳州作为自己的临终之地,对她而言也许是一个轮回罢。”
“她到底多大岁数了?”重华问。
生因观主摇头不知。
二人在藏书阁,互不打扰,书卷烧烛短,光阴似无言。得空时重华翻看法言道人的阅卷,却大多文字艰涩,竟然不是本朝所书,所刻简牍甲骨,皆是远古人神共治天下时留下的遗物。
“这写的是什么东西?”重华不禁问。
法言道人道:“你翻不到的记载,都在这些简书金文当中了。天地之初的所见所闻,会被完整记录下来,然而经过千百年的润色,就会失去原义,从而无法解读。”
她将一支骨简递给重华,其上十二个字晦涩难明。
历经风霜侵蚀,刻痕已似是而非,形状更像一种蠕虫爬行留下的诡异痕迹。以手指摩挲,耳边仿佛能听见幽远的呓语,令重华产生莫名的畏惧。
“陆地通于九泉凶秽决于妖川。”法言道人说。
重华:“……”
她肃然起敬——能解读如此古老文字的奇人,整个太常寺恐怕都找不出来几个。如果康夫还在,也许他也……?重华忽然一愣。
“这是个川字?”重华抚摸末尾的刻符,有一种古怪的,命运般的直觉在她心里诞生。
“你拿反了。”
“……”
骨简调转个儿。
重华抚摸末尾的刻符,有一种古怪的,命运般的直觉在她心里诞生:“这是个川字?”
法言道人淡然答道:“在前秦人的语义里,妖川在陆地尽头,诸恶汇聚之所,即为九泉。”
尽管法言道人语气平淡,但太多问题萦绕在重华心间,令她无比混乱,不知从何问起,直言道:“妖川是真实存在的?”
“是。”
“那它究竟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知道。”
“你不是说,简书金文中,记载的都是古人真实所见?”
“遂古之初谁传道,上下未形何由考,冥昭瞢闇谁能极?天地初开时,混沌未除,人神与共,阴阳相合,远古人之所见,与我们今天是不同的。及至秦王登位,代天牧民,断绝了天人的沟通,对凡人而言,道与玄就不再可见,想求仙问道一步登天,更是异想天开。”
“因此天下人反秦,直到八百年前神曜皇帝洞开天门,飞升成仙!”
“然而神曜也并没有将大道行于天下,在他之后,天与人依旧相望无期。如今,想要去往妖川也只有一个办法。”
重华心中别扭,略觉得法言道人言语间对神曜皇帝并无敬意:“什么办法?”
“死。”
“……”
唯有一死。死后即下九泉。
重华不满道:“道长,你说话向来如此么?不是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便是教人赴死。”
法言道人面不改色,继续翻看古卷。此人倒是诚实,有问必答,不过说出来的话却着实吓死人。非是有远超常人的见闻不能解之。
重华沉默了,看着纸上的谶纬,好一会儿低声嘟囔道:“若此川即是彼川……那么‘三百年入川无归期’……这句话意思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死了三百年了?……”
“写诗的人,乃是站在凡尘之上俯瞰众生。他的对象未必是一个人,而有可能是所有人,”法言道人头也不抬,说,“也许是这三百年里所有死去的人,都没有再回来。”
重华正喝水,猛地全喷了出来,咳嗽着看向法言道人。
日已西斜,法言道人收了卷轴,径自回客院去了。徒留重华惊疑不定目送她背影。
“那位道长究竟什么来头?”重华问观主生因。
生因阶前扫落叶,一手掐了个无量诀,目露慈悲之色:“等死之人。”
秋风吹走黄叶,搅乱往来香客的袍襟,气氛微寒,重华疑惑:“她真的快……可我看那道长行动自如,虽然气色不佳,倒是挺有精神。”
“有人等死去的时期,有人则等一个去死的时机。”
“啊。”重华懂了,惊讶不已。
“那么你们收留她住在观里是……”重华心想,修身修心修长生,修道之人追求的不都是身体康健寿比南山,遇见有心求死之人,难道不应该好言相劝?怎得还默许了似的,让人家住在道观里,说不准哪一天便在这方外清净之地了结了生命。
生因只是不答,口称无量观,撇下重华前去接引信客了。
这是一个神秘的人。重华心里对法言道人又敬又畏,此人不仅来路神秘,所学所知更是非同寻常。若是康夫子在世,能与她一争高下么?
解谜毕竟比作谜难。康夫虽写了这首谶纬,可是,重华直觉若是法言道人有心解题,这根本难不倒她。
这样的人物绝非草茅之辈,也许写一封信回去问问就能知道……重华本有犹豫,终于还是想起自己来到霖宫的目的,遂作罢。一个有心寻死之人岂会在意是否留名于世?
然而重华心中对法言道人的好奇却日渐增长。对她而言是一团谜题的世界,在法言道人眼里却十分清晰,清晰到令她丧失了探索生活的意趣,甚至想一死了之。
她唯一的兴趣似乎只是照料花花草草。重华有几次撞见法言道人在墙根下浇花,依她所见,那朵不知名野花的花期好像有点儿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