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与一道友齐齐抱住北山脚下一棵树,方稳住身形,巨剑已至眼前。“借盘一用!咦?”江宜从那道人身上抢走风水罗盘,只见那盘上圆下方,天盘上标刻七星十二月将十干十二支二十八宿,地盘上则有八干十二支八卦八门三十六禽,寓意宇宙之无穷变换,十分复杂,非内门中人无法操纵。
“无妨,待我一改。”江宜提笔于盘上挥洒,改了布局,霎时间斗转星移,北山移来身前,挡住灵晔这一剑,顿时又是山崩地裂。
再将笔一挥,却是时光回溯,骤然又回到国都大道,那天外飞来五个绝命墨字,街上亮起一道剑光阻挡,而灵晔于长街中央,提着清光日将江宜看着。
街道依然完好,赫然在是灵晔还未出手破坏这一切之前。
盲童仍旧在飞楼上撑着光幕,少年祝史并十几个道人持盘正欲展开护城大阵。
“雕虫小技。”
灵晔两次出手未果,便见他身上覆起一层金光,身后隐隐有血色道气冲霄而起,竟然是动了真怒。也不见他挥舞手中剑,便听众道士纷纷惊呼,手中风水罗盘碎成齑粉,大阵顷刻即破。
那血色道气中走出一个巨人,手举长剑,剑尖通入云霄里。这一剑若是劈下来,当有寒光从天而降,恍若雷霆。
江宜再无计可施。他不过仗着手中法器撑过几回合,若是灵晔真动了杀心,天底下能破这一剑就只有两个人。
只见那迎向赤月的剑光幻化出数道分身,犹如夜色里绽放的莲,风吹散作零落的花瓣,一瓣斩断天外飞来的墨字,一瓣劈开光幕里的巨人,摧散灵晔的道气,虚空一剑顿时淡去无影踪。
那些神仙斗法,招式中都潜藏杀机,令人感到灭顶的恐惧。这朵剑莲却淡泊宁静,伴随清风荡过名都的街道,带来犹如春三月的生机。
“即使要一人死,何以连这满城百姓也不放在眼中?!”
商恪手握名剑阙,挡在灵晔面前。
灵晔早有预料,冷然道:“好罢,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自己去把他捉来。”
商恪并不说话,也不回头,纵然知道江宜就在自己身后。他只是站在国都大道中央,只要让开一步,风雨就会摧毁这座百世名城。
灵晔似有讥嘲之意,清光日再度点亮。
天外那写字的太史官一声喝下:“莫要执迷不悟!”
月中又飞出“伏诛”二字。
眼见一场争斗在所难免,江宜抬头望天。他主要看的是慈光院方向,却见深邃的夜色里现出一道接天的虹彩。
霎时间,众人目光皆为那虹彩所吸引,犹如一位绝世美人的裙裾,轻轻拂过名都城上空,一扫众人心头沉闷,只觉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唯有江宜见到这一幕,面色凝重。
“我道你哪里来的自信,要一个打两个,”灵晔谓商恪道,“原来还有帮手。”
商恪也看那天边虹霓,收回目光道:“天弓不是我的帮手。”
“你可要想好了,到了这地步,还要一力维护?今日之所以落得这局面,都是此人阴谋造成。秽气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如今的他恐怕已经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如果你不肯动手,自然由我去杀了他。”
江宜被他言语中的杀意激得心头一冷,露出无可奈何一笑,心想就算商恪此时让开路,也不是不能理解,否则这两个人要打起来,这座城数万民众就都要遭殃了。
灵晔得不到回答,再也没有耐心,护体金光化作战甲,铁指握住清光日,分明是武神将军重临战场。看来已准备好与商恪一战。
商恪是神曜皇帝的佩剑,神曜与灵晔究竟谁于武学上更甚一筹,似乎并没有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毋庸置疑的是,当年李桓岭集天下百兵,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铸以为名剑阙,阙剑就是百兵之首,即使清光日也不能搦其锋芒。
两把名剑蓄力的光芒照彻名都长夜,气势可怖。
“商恪!”江宜忽然出声喊道。
灵晔喝道:“商恪!你不要忘了,是谁赐予你生!”
商恪道:“陛下也不会愿意看见名都毁在你我一战中!”
灵晔冷冷道:“那陛下要你去取他性命,你可听令?!”
“商恪!”江宜又喊。商恪始终不肯回头。
“罢了罢了,还是让我来收拾残局吧……”江宜喃喃,一手伸进褡裢中,摸出一物,迎风招展。
于是,夜幕微起涟漪,好似那只是涂满墨汁,铺展在城池上空的一张画纸,天边赤月化作纸上一滴丹红,宫城民舍成为笔锋刷出的重影。宫墙里的人、飞楼上的盲童、少年祝史与众道人,皆缩小成一粒墨人。
街道飞快向后,退入画中。
商恪与灵晔终于察觉到不对。灵晔使剑来劈,剑气却被吸入画卷中,成为纸上一道添彩。
那张覆盖了半边天空的巨画,画的中心是一棵树,树上开遍鲜红如火的花,花瓣四散零落,那是云峤在戏馆中所作。紧接着沉重的吸力传来,国都大道坠入画中。
第173章 少年祝史
梦老一脉乃是凭借蛇瘿之骨制作的笔绘制画境,引人入梦,便如这面覆盖半边天空的画作,入梦之人身在梦中,便如被摄去心智,除非勘破自我,否则不会有清醒的一刻。
云峤在戏馆中所画的,乃是一株参天花树,其时他对狄静轩说过,那是他心中所见之景。原本那时候,商恪就应该注意到。树上飘落的,是绯红如血的槿花。
茶几上一壶温酒,一只酒盏。
清酒注入漆红的斗笠盏内,微波潋滟,托起一枚小小的花瓣。
酒盏被推到商恪面前,他茫然执起,回忆自己为何会在此处,才想起是夜赴名都看戏饮酒,无意在席间遇见了江宜。
对了,他是想找到江宜的。
“你找我做什么呢?像谢若朴那样杀了我,还是把我抓起来?”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商恪说。
“那你想做什么?”
商恪一口饮尽杯中酒:“我只是想见见你,再问问你。”
酒水斟满,清明的液面中映现他自己的面容。商恪惊讶发现,自己竟是一张困惑的脸。
“问我,沙州和且兰府的事么?问我为什么要煽动可汗,或者,为什么要杀了谢书玉?……很多人因我而死,现在如此,未来还会更多。”
商恪只觉酒水都变得苦涩:“为什么?”
“哈哈,你不是已经听说了么。因为我想翻覆这王朝啊……”
槿花凋落一地,戏台上响起噒噒丝竹之音,平添萧索。
“你说谎。”商恪说。
“嗯?为什么,我说的就是真心话。你不相信,还是不想相信?”
一股黑色雾气涌现,包裹住槿树,顷刻间便只剩下一堆枯枝烂叶。那雾气犹如蛇瘿所化,遍地游走,吞吃着地上的残花,弦音呕哑嘲哳,如锥刺耳。商恪顿时感到难以忍受,他生于青天之上、尘世之外,由清气塑造,这些污秽对他而言不堪入目。
“做戏非有殊,观戏乃各异。这或许就是我现在心中的景象吧。”
商恪听着这话,蓦然感到一阵怒火,扬手泼出盏中酒,驱走黑蛇。
秽气散去,露出戏台周围四方的厢座。座中各自亮着灯盏,光影晃动,发出微弱声响,似乎有人在其中活动。
商恪问:“谁在那里?”
“台下的人,自然是看戏的人。我们有我们的戏看,他们也在看他们的戏。”
有的厢座,坐的似乎是文人墨客,正挥洒墨笔,在屏风上挥毫疾书;有的厢座,则似乎在经历厮杀,影壁上尽显刀剑斫戮的痕迹;有的厢座,升起青烟徐徐,经乐声声;有的厢座,则山呼万岁,重重人影顶礼膜拜……
细数之下,半个名都竟都纳入了此画境之中。
酒盏空了,这一次没人再为他添杯。商恪下意识道:“别走。”
“可是,我还有事要做。”
“如果你是去做那些颠覆天下的事,我不会让你走的。”
“你想怎么做,把我留在你身边?可我是个活人,也会跑的。”
商恪捏着酒盏,听着熟悉的带笑的声音,脸上没什么情绪:“失去双腿,就不会逃跑。失去了嘴,就不能狡言。失去形骸,就什么也做不了,终其一生只能受困于方寸之地……”
“就像你的陛下?”
当初李桓岭以凡人之躯登临仙京,世外天诸神畏惧于他的威严,削夺了他的肉身,这是一种变相的囚禁。
戏曲的咿呀声里,好像有什么离去了。商恪立即伸手,将一截手腕捞在掌中——江宜还没有走,穿着一袭桐叶槿花织就的华冠鲜服,好像个官宦人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公子,面色雪白,目如点漆,乖乖地任由商恪将自己攥在掌心。
“别走。”
“我不走。”
“别走。”
“我不走。”
红衣的人偶机械重复:“我不走……我不走……”
国都大道空寂无人,夜幕已深。先前毁天灭地的一幕犹如发生在另一个世界。戏馆的画卷掉落在地,江宜俯身捡起。乌衣巷里,吴珠跌跌撞撞跑出来。
“我失手了!”
他脸上全是血,一抹之下,露出一对属于狄飞白的飞眉吊眼。
名都一行,意在盗取慈氏阁中鲛公甲。趁着江宜引起城中注意,狄飞白便浑水摸鱼潜入陵园中,怎料还有天弓镇守慈氏阁,出手击退狄飞白时神力现出一道虹彩。江宜一见之下便知狄飞白失败了,只好祭出入梦之画。
此画乃用蛇瘿之笔所作,早在云峤于戏馆中落笔时,就已准备好了梦境,只待众人粉墨登场,江宜以秽气之水作墨点上人影,便可使人顷刻入梦。这是他留下的后手,如果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二人就凭此脱身。
在那画里,方才还在名都城中大显神通的人都坐在台下看戏,商恪、灵晔、盲童祝史师兄弟、狄静轩、布警语、李初……角落里还有个笑嘻嘻、一脸好奇的天弓。
梦里真仙的手段,当初连雨师都一时魔怔,将这些神仙留住个把时辰,应当不是问题。
“人间天子有紫薇护体,本来奇门异术莫之奈何,今日却被困在这画中,看来李家的气运也已经到头了。”
江宜也不带上那画,信手抛开,与狄飞白抽身离去。
却说这夜万籁俱寂,城门紧闭。王城天军未闻异动,值守夜班如常。江宜二人到得凤翔门外,正计划挨到清晨出城,却有一辆牛车从身后青石路轱辘驶来,狄飞白满身狼狈,一看就不是良民,下意识避开那驾车人的目光。
牛车却不走了,近前停下。驾车人裹在斗篷里,打量目下二人——一个秀才,一个伤兵。
狄飞白亮出腰际剑柄,眼含警告。
驾车人掀了兜帽:“是我!”
牛车慢悠悠驶向凤翔门,尚未走近,王城天军已打开城门放行。独角青牛拖着篷车,在侍卫恭敬的注目中悠然出城,方入郊林,青牛草下驻足。车夫跳下车辕,掀起帘幕,幽暗中亮起两双眼睛,自然是狄飞白与江宜。
二人皆是一副哑然失语的模样。
车夫脱了斗篷,露出一张似是而非的脸——描了粗眉、修了鬓角,长发藏在巾帻里,扮作男儿相,但那确实是重华的五官无疑。
“师父师公!果然是你们啊!”
狄飞白一脸隐忍,往旁边一让,一个人形倒下来——车里还有第三个人——不过是个业已晕过去的人。身上穿着宫中使者的青缘领、赤罗裳,脑袋鼓起半个拳大的包,眼见是被打晕过去的。
江宜与狄飞白下得牛车,重华道:“别在意,这人是宫里的采买,本来奉我皇奶奶的懿旨出宫办事,被我半路劫了他的车。”
拉车的青牛额心长着一枚独角,与狄飞白烟花信号的兽首一般无二。牛身皮毛鲜亮,幽深洞黑的眼睛静静盯着抚摸他的江宜,那双眼里竟然流露出与人相似的情绪。
“这是我皇奶奶养的,”重华见江宜似很喜欢青牛,解释道,“已有五六十高寿了,宫里宫外都认得,只要坐这车,一定能顺利放行。”
“你今夜怎么会出现在城门口?”狄飞白问。
重华道:“自从你们离开名都后,父皇对我管束得愈发严厉了,哪里也不许去,还让狄静轩派人盯着我。狄静轩那家伙我打不过,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离开。所以我找了个借口进宫去陪皇奶奶,就等今天这个机会呢。今天采买出宫,我劫了他的车,本来打算出城之后就溜了,经过国都大道时候,看见狄静轩调集皇城禁军前往慈光院护驾,就躲进了一旁的偏巷里。那会儿天上竟然是红色的月亮,一会儿又挂起彩虹,太常寺的道士都来了,那情形当真是骇人!可是没多久一切又消失不见,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我看见师父从乌衣巷里出来,和师公一起往城南去了,就一路悄悄跟着,这才在城门口相遇。”
狄飞白闻言,看了江宜一眼。
江宜两手一摊道:“我忘了还有她,没将她画进去。”
狄飞白狐疑:“你是故意的吧,当真没看见她?”
“道士们用风水罗盘移山填海,”江宜不好意思道,“连路都看不清,哪还看得清人呢。”
“你们要去哪里,带上我吧,师父!”重华道,“我有钱!”
狄飞白冷笑:“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明天一早,兴许我们就变成通缉犯了,这样你也要跟着?”
“通缉犯?哈哈哈,你和师公?”
重华忍不住发笑,却见狄飞白一脸严肃认真模样,一时反应不过来,脸色渐渐变了——江宜与狄菲白,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她堂哥,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狄菲白道:“不然你以为,在国都大道看见的真是一场梦?”
重华:“……”
江宜笑道:“回去吧,殿下,兴许还来得及救你父皇。”
重华:“…………”
更深露重,林梢孤鸿远去。江宜挎着褡裢,挥手与重华作别,走向林深处。重华还想说什么,狄飞白看了她一眼,额角伤口溢出鲜血,淌下眼皮,那血淋淋的眼神似乎是个警告。重华定在原地,一手怔怔发抖。
数息后,车内宦侍醒来,一摸头上硕大个包。
“走!”重华猛地掉转牛车,驱车返回城门,宦侍脑袋再次磕在壁上晕了过去。
画境之中,台上彩衣频舞,台下看众枯坐。
商恪一杯接一杯饮酒,来者现身其后,见他手中紧抓着一个人偶,禁不住笑道:“你也有做梦的时候。”
来者落座,取过商恪手中酒盏泼了个空,和悦道:“现在可不适合一醉解千愁,抓着镜花水月不放,最后落得一场空的人可是你自己。”
商恪似乎才发现握在手中的不过是截苍白坚硬的木头,蓦地一阵头疼,眼前景象渐渐清晰。他回过神来,来者却已经不见了。那是什么人?
邻座,李初正端坐上首,接受宴席上臣民的恭维,来者一瞬出现在他身前,一根手指点在眉心:“皇帝,太阳已经升起,梦该醒了。你的江山还需要你。”
这一指犹如一轮硕大的红日撞入李初脑海,李初两眼一翻,瞬间被吞没全部意识。来者脚下不停,又到得另一厢座,此间主人正是灵晔,他一脸恍惚持剑在四面插屏上乱砍,四壁绘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像他前生征战沙场的写照。
来者悍然握住剑锋,一掌劈得灵晔倒飞出去,撞翻屏风,爬起来时还在发懵。
“真没出息,不知与我入梦了多少回,还会被这种小伎俩困住。”
灵晔听得这话,一个激灵,识海顿时清明过来。
来者抓起灵晔,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他随手丢了出去——灵晔跌出画境,再现身时已在名都国都大道。
长衢空寂静谧,更漏将残。
重华驱策青牛车回到城中,忽然前方大道亮起一道犹如旭日初升的强光,打破静夜。她心下一动,转而拐进偏巷,便见光芒之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国都大道突然出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
那二人身上似有无形的气场,一望便知非凡。
重华不敢靠近,听得黑影说:“那伪道使计困住你我,若不是陛下相助,只怕还要空耗上多时。”
白影道:“陛下从不离开玄天大殿,你是什么意思?”
黑影道:“我懒得与你多说。若不是你犹豫不决,怎会放他走?我得回去向陛下复命,你且好自为之。”
语罢前后两道星芒划破夜空,投往晓光浮现的东天。
重华掩嘴惊讶,心知所遇乃是仙人,可是他们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正要出去,忽然长衢热闹起来,几个手拿罗盘的太常寺道人凭空出现,并有狄静轩领禁军从那头赶来,口中呼道:“保护陛下!快护驾!”
乌衣巷里陵园守卫拥护李初撤出来,又喊道:“赤月凌空,当有血光之灾啊!”
几波人迎头撞上,手忙脚乱。又见那空中哪里有什么血月,街上哪里有什么敌人,拔剑四顾唯有心中茫然,摸不着头脑。
名都已经醒了,天光破晓,守城天军与城中百姓往乌衣巷外围聚过来。禁军迅速接管长街,护驾李初撤回宫城。
偏巷里,重华捡起被风吹来的画卷,揣入怀中,对青牛低语几句,驱车亦回宫城去了。
谒室之中,盲童盘膝而坐,怀中谷璧散发氤氲光辉,徐徐布散于皇城之内。禁军甲士千员拱卫皇城,五百羽林郎守卫在谒室周围,皆全副武装,甲光如鳞。
数息之前,皇帝方经历了离奇一幕,虽不明白是否与刺杀有关,但身临其境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仍令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危产生了担忧。
太常寺众人奉命入宫,为皇城护法,尤以谷璧侍者盲童为首。谷璧、玉鸡、玄黄为凤台三宝,三者合一之时能定天下灾邪,便是面对神仙手段,有国宝在手也可抗衡一二。
皇帝亦在谒室内,与众道长合议。少年祝史道:“清光日剑,兽吞明光铠,其人应是武神将军灵晔无疑。”
一人道:“赤月凌空时,有判词从月中飞来,那时候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太史官’。”
“昨夜之事,必是仙人所为。可是为何仙人会出手为难名都?”
“我道不然。仙人乃是我朝祖宗前辈,岂会为难子孙后辈?其中必另有因由。”
众议纷纭,皇帝却一言不发。
忽然门外有人吵闹,宦侍进来禀报,国公府来人求见陛下。布警语的两个儿子架着他进来,布警语不住挣扎,口中呓语:“杀了他!陛下杀了他!”
“夜里忽然就这样……半夜降魔铃响个不停,会不会是魔障了?”
少年祝史建议道:“谷璧可助人平心静气,陛下,不如让我师弟一试。”
“陛下!陛下!”布警语疯魔中似乎还是认出了李初,李初亲自引他到得盲童身边,布警语附在他耳边道:“杀了他陛下,李裕要反!”
声音虽小,两人却都听见了。谷璧光华流转,盲童垂眸,似乎被流光所吸引。此人历来性情呆怔,寡言少语,不足为虑。李初心中审度,正作此想法,听见盲童低声自语:“和郢王一样……”
李初:“……”
“疯不是病,失去的心只有自己能找回来。”盲童说道,盯着谷璧中星星点点的轨迹,直到它们湮没在宇宙尽头。
时近仲夏,皇帝罢朝三日,宫中戒严。重华自驾车返回皇城后,就一直留在彤庭殿太后身边,虽被采买使者告了一状,毕竟被她含混过去,躲起来研究那幅在通衢捡到的残画。
画里的人——身着龙兖受人朝拜的,无疑是她父皇;并有一持剑乱砍的武者,一执杯醉饮的浪客,似乎正是后来化作两颗流星远去的一黑一白之人影;角落里端风水罗盘的道士、领着数百甲士的狄静轩,重华亦认出个七七八八。
可是这画面中还有几个陌生的身影,依重华的眼光看来,衣着与身形相差无几,这几个身影应当同属于一个人。此人出现在画幅中,先是与那浪客同席共饮,继而与父皇对话一二,然后似乎又同武者有过一番打斗。
画中之人各有各的作为,唯独此人穿梭于别人的场景中。他的存在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再有,后来出现在国都大道的众人之中,也不曾见过此人。他又去了哪里?
重华百思不得其解,心知这或许与画上所施的秘术有关。既然有人施术,就会有人来破解。
可于道法秘术一途,她实在不懂,幸而为了应对那天夜里的异变,整个名都最懂此道的人,都暂居在建元宫中了。
建元宫的结界已有百年之久,当年以游龙入道,合六甲之阴,奇门相临,华盖紫云庇佑皇宫。宫墙之内,纵使有神仙手段也无法施展,任何风吹草动都隐瞒不过。当初江宜借风送信,亦被道士察知,报送给皇帝。
出事之后,皇帝又请出谷璧,暂存于谒室,为加强结界之用。
盲童作为谷璧侍奉,十二时辰不离寸步。常人也许觉得无聊,但这样无聊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了。
皇帝与群臣在庚厅议事,羽林郎俱在庚厅守卫,重华避过耳目,上得谒室,只见那殿室之间日暖玉生烟,沐浴在光晕里使人心情舒畅。
太常寺的这个小弟子,重华见过几次,都是在皇室祭天仪轨上。盲童和他那个一脸高人一等的师兄,跟在康老夫子身后,侍奉法器与法服。康老夫子与大弟子都作高深莫测模样,唯独这个盲童是个傻小子,面容呆滞。重华亦听过议论,因此留心过一二。
那少年祝史眼看是个不好相与的,这个小弟子面相倒是老实,只是不知是否真是个傻子。重华决定去试一试。
盲童端坐的背影一动不动,朝向千里江山绣屏,像在面壁。
谷璧的光彩落在绣屏上,游丝织就的江水好似在流动一般。
重华看了两眼,道:“小师父,你睡着了么?”
盲童当真啄了下脑袋,方才睁开眼睛:“没有。”
“哈哈,你不老实。”
“真的没有,”盲童讷然道,“什么是睡着,什么是醒着?”
“那当然是,闭着眼睛就是睡着,睁开眼睛就是醒着。”
“闭着眼睛冥思苦想,也是睡着吗?”
“唔,那么,做梦就是睡着,不做梦就是醒了。”
“怎么样是做梦,怎么样是不做梦?”
重华心想,这小道童说些话莫名其妙,莫非真是个傻子?
“梦是假的,是虚幻!清醒的时候面对真实,当然就不做梦了!”
盲童呆呆地看着她:“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
重华:“……”
她脸涨得通红,以为盲童在戏弄她。盲童却自言自语道:“发生过的事,一定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可是,如果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梦,梦也会变成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