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听在耳里,忽然想起狄飞白所说:你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梦?
“小师父,你看这画!”重华取出妥善保管的残幅,交给盲童。
那画里的众人,一看便知是数日前赤月凌空的一夜。灵晔、商恪、皇帝、道士、禁卫,画幅虽小而人众俱全。
盲童道:“啊,我梦里也是这样的场景,好似与师兄在看戏一般。这个是我。”他指着角落里一个小人说。
“这个是你,这个是你师兄,这个是陛下,还有这两个不认识的。那么剩下的呢?这几个影子是谁?”重华将她认为属于同一个人的身影指出来。盲童却无动于衷,依旧摆出茫然的表情。
重华急道:“你说,做梦梦见了这幅画里的场景,那你是怎样醒过来的?”
盲童回忆:“……好像是……是陛下,让太阳升起来了……”
“陛下会道法异术?”
盲童摇摇头。重华记忆中,也从未见过李初修道,王朝虽以道兴,治世却以法,一国之君勤于政务,没有精力去钻研旁门左道。
盲童忽地道:“陛下?陛下当然会。”
重华一愣。
“陛下是万法之宗,道门之祖。五行术数,奇门八卦,自然都不在话下。”
‘若非陛下襄助,只怕还要空耗上多时……’
盲童所说的“陛下”,与那黑影口中的“陛下”合二为一。万法之宗,道门之祖?重华惊疑不定。
那位陛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必盲童指出,而已成为大家的共识。可是,那不正像水中捉月镜里寻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虽被世人挂在嘴边,却是个虚幻的存在。只有在每年祖祭的时候,重华才能得见存放在慈氏阁中的战神甲胄,似乎是神曜皇帝留在人间的唯一痕迹。
若说那位陛下不久前,就在她面前施展过神迹,恐怕比太阳西升东落还令人震惊。
“你说,那天夜里是……是神曜陛下?”
盲童木然道:“我不知。”
“你不知?”
“只是这么一说。陛下升仙八百年,人间从未有过显圣的记载。”
重华抚摸画卷,指着画中人影道:“那这是谁?”
“不知。”盲童说。
“你又不知?”
盲童专注地看着谷璧,除此以外的事物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重华心想这还怎么聊?
正待要走,听见盲童说:“师父也许知道。”
盲童的师父是那位康老夫子,几十年来一直埋首古书典籍,潜心秘史,到了李初都不放心放任他在野的地步。可惜斯人已乘黄鹤去,如今又到哪里去找他求教呢?
重华无功而返,揣着残卷回到彤庭殿,呆了不足半个时辰,她去向太后请辞,离开建元宫回了她的公主府。及至日暮,她又已不在府中,而来到了著作局衙门后巷的院子里。
此地是康夫生前所居,其人走后,一应遗物都原封不动,留待后世。重华推开茅屋门扉,屋内纤尘不染,一看便是常扫常新。他留下了两个弟子,著作局的官人中也有不少是他的追随者,后事总算还有人料理。
康夫生前的书稿都堆放在亮格橱中,打开柜门,纸稿如泄洪般塌陷出来。
“当真是个老学究。”重华心中犯嘀咕。她又不爱念书,打小便骨头犯痒,一刻也坐不住,便是要看书也只爱看些游侠话本、江湖轶事。
康夫的手稿都是随手涂鸦,字迹潦草,加之存放失了顺序,不易阅读。不过,这些稿纸似乎都是他演算某个事件的成果,演算量越大,越说明兹事体大,不知不觉间重华看得入神,忘却了时间。日薄西山,逢狄静轩来公主府找人,久候不至,得侍人指引,往著作局寻重华,并有太常寺的少年祝史一道。
重华私访盲童,带来一卷古怪的画像,此事被李初得知,宣她进宫问话。二人到得著作局康夫生前所居小院外,狄静轩纳罕道:“殿下曾与你师父有过交情?”
“未曾耳闻。”少年祝史推开院门进去,小院中虽然干净却欠缺生气,早已没了师父在世时,那乱中有序的景致。他还是个黄毛小儿时就被师父捡回来,师者如父,生前侍奉,身后送终,可是,师父临了却是以那样一副残破的身躯入棺。少年祝史每思及此处,就心中一痛。
“殿下?”狄静轩叩门,“我们进来了。”
屋内寂然,暮色斜铺入户。
狄静轩张望左右,怪道:“人呢?”
一应陈设如旧,似乎无人造访过。少年祝史眼角一跳,忽觉书橱的两边柜门缝隙未有对齐,他心中狐疑,上前打开,柜中收藏的手稿倒塌下来。
“咦,这都是康老先生的笔迹么?还真是有毅力,”狄静轩慨叹,又见少年祝史神色似乎不对,“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少年祝史默默收拾地上的纸张。
这些稿纸如风中飘絮,既多且乱,即使少了一两张,又有谁能发现呢……
三天前,同样一间小屋里,月升日落,黄昏人点灯。灯烛温柔的照耀里,一只手雪白纤细,似乎是只握笔的手,却捏着针线,似乎应当写诗作画,却在缝东西。缝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另一只手。
江宜眯着眼睛,不太熟练地穿针引线,将他被灵晔剑气削掉的一只胳膊,缝回肩膀上。
这种针线活一贯是弟子服其劳,不过这时候,狄飞白正打了盆水,处理他自己身上的伤。少时盆中水已一片殷红。
江宜缝好了手,冰凉的手指抚过狄飞白腰上刀伤:“这是在白崖镇受的伤?”
额上还有一道,更是深可见骨,一度血流不止:“这是……天弓伤的?”
狄飞白浑身滚烫,江宜手上的温度令他感觉正好,半眯着眼睛道:“天弓……是祂没错。我打败了谢白乾,本来要入阁取甲,却撞上了虹霓天弓。祂只用一招就将我打落,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江宜不言语,怀里取出装着无根水的酒瓶,净水洗去狄飞白身上的血迹,连伤口也很快愈合。
“别乱用,省着点。”狄飞白推开瓶子。
门外走廊里传来住店行人的轻声细语。时局不稳,住店的人也少了。二人安静片刻,待得那阵声音远去。狄飞白方说:“我们已经取得了两样东西,如你所料,风伯与雷公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出手相助,为何天弓却要阻止我?”
江宜的视线落到一面素布、一枚骨戒上。
正是李桓岭的襁褓布与小指骨。
二人一路掩人耳目,为了收集李桓岭留在人间的四样法器,可惜名都之行无功而返。
江宜道:“当年世外天与李桓岭有过誓言,以他舍弃肉身为代价,诸天神要为他守护留在人间的法器。天弓也是信守承诺,不违誓约……”
狄飞白冷哼一声:“我看祂却是拎不清。连风伯与雷公都知道……”话音被江宜一指竖在唇边打断。狄飞白吞下后半句话,心中仍是不满,只因天弓打得他太狼狈。
江宜失笑:“天弓千年道行,你还差得远,何必同祂较劲。罢了,时机总会到来,不急于一时。你先把伤养好。”
狄飞白活动胳膊,将褪下的半边衣服穿好,冷静地看着江宜。
“可你还有时间吗?”
因见江宜蹙眉,又改口道:“我是说,万一被白玉京找到……”
江宜半启窗棂,夜风带走屋内的血气,长街上灯笼高照,饭庄酒肆仍在经营,但食客寥寥,情形惨淡。远处鳌山的剪影明暗参差,云梦泽落满星光,如天在水。
此处已是岳州地界。
江宜倚靠窗前俯瞰半城风景,在他这里,岳州城似乎还是那个巨大而迷离的梦境。梦里蛇瘿的巨口吞噬了一切,商恪选择保护那个被赋予天命的孩子,而不是他江宜。未来似乎早已在梦境中得到预言。
在那个颠倒错位的梦境中,天地最终落得个毁灭的下场。
“我的时间还有,”江宜轻叹,“留给人间的时间却不多了。”
岳州自北门桥西行二里,得一酒巷,巷中酒家鳞次栉比,两年前,乃是繁华之地,过路之人闻香而醉,四方食客慕名前来。去年旱情以后,此业便甚为萧条,不少店家关门大吉,幸存的几家亦收起幌子,作偃旗息鼓之象。商恪提着荷叶包的卤肉,走进酒肆中,堂上乃剩一个食客,见着商恪笑道:“知君好美酒,千里来相会。”
商恪提肉过去坐,漭滉眼前一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带的什么好东西?”
漭滉分他一只酒盏,商恪闻见那味儿便没趣道:“醉梦千秋也不是醉梦千秋了。”
漭滉哈哈大笑,也不嫌弃,杯中酒一饮而尽。
堂倌道:“大旱之后,本以为一切好转,岂料又打起仗来,盛世美酒乱世糟烧,二位先将就着吧。”
潦倒酒肆,一壶浊酒,一盘卤肉。
二人对饮一时无话。虽则无话可说,倒也看不出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样子。
这是因为互相都拿彼此没有办法。正如灵晔虽看商恪不顺眼,也不得不忍了。世外天没有尘世法,又回到了以力相君的时候。
须臾,漭滉有感而发,叹口气道:“像如今这般悠闲的时光,也不知还剩几回。”
商恪举杯的手停在半空,攥得指节发白,几乎洒出来两滴。漭滉忙道:“我可没说是他的错。其实,这场大战迟早都要到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间八百年一小劫,四千年一大劫。这是天理。”
“法理是人定的。天理又是谁定的?”
漭滉没想到商恪问出这句话来,目露诧异。
二人喝着酒,颇觉没滋没味儿。漭滉道:“你在发愁些什么呢?如今不过是来到了岔路口,你还在犹豫,而江宜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白玉京与世外天都有各自的说法,你不知道该走什么样的道路。其实,浮生之梦,唯有自救。还记得那个千秋一梦么?最后,你不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按照你心里的想法去做,既不必管白玉京与世外天的声音,也不必追着江宜。如果有缘,你们最终也会殊途同归的。”
只要想到那画面,商恪就心中一空,不禁想漭滉这酒徒,喝了几百年凡酒倒喝出一颗凡心来了。
入夜的城池萧条冷清,暮云凄凉,寂寞孤山。
漭滉酒兴大发,浮一大白尽兴吟道:“今夕何夕兮,见此良人。今日何日兮,得此邂逅……”一面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店门口,祂一挥袖,便雨云四合,顷刻间风雨齐至,城池蒙上一层雨雾。堂倌手忙脚乱关窗掩门,雨仍将地板浸透成更深的颜色。
商恪垂眸看着那片雨渍。
“到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漭滉说。
风急天高,海上波涛起伏,海域水色漆黑深不见底,浪花里出没着无数旗鱼似的黑影。王征立于甲板上,抹去脸上水汽,遥望陆地方向。
东郡是中原滨海最大的一座城池,涿水自其以北大浪滔滔汇入东海,近海有两三百座海岛,其中以东极岛为首,海上渔民三四万人。船只往来通航,皆自涿水分流,向北可入云梦泽,岳州据泽而建,护府军屯有战船数百舸,把守着东海进入云梦的唯一途径。岳州再往北便是洛州,襟带京畿拱卫王城。驻守的洛州军旗号乃承自当年的李桓岭,号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听君令只臣服于传世玉璧。只要进入云梦,就能遥见洛州军旗,待攻克了这支王者之师,名都就尽在掌握了。
翌晨,天气阴沉,云层深厚不见晴日。
洞庭湖里无穷碧波,数艘舟船穿梭其间,采摘莲蓬,青铜牛首淹没在莲叶底,行船的人摇橹毫无知觉地从霖宫顶上驶过。
商恪乘坐游船,于船艏闲来吹风。昨日与漭滉谈论过后,心中颇有些思索,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江宜是怎么想的:他想做什么,为什么又不肯相见。可是也许正如漭滉所说,他们只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尽管他的选择还没有到来,而江宜早已经料到。
他现在应当做的,恐怕不是满天下地追逐另一个人,而是问明自己的内心,以及等待那个看清自己内心的时机——那就是他找到属于自己的凡心之时。
熏风宜人,湖心波平浪静,丛丛莲叶移舟水溅,摇曳生香。莲叶底下行船,日光和缓,时间漫长,似乎悠然尘外,令人忘却凡俗。
“……宜江宜山,最宜幽溪……”
商恪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出言者乃是另一艘小船的采莲游人,两船靠得近了,方叫他听见一句。
那一船人吟诗作对挥毫泼墨,看来是闲得没事附庸风雅来了。
见有人打量,倒是毫不矫作,反而道:“疆域有主而山川无主,惟斯美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今与君有缘共赏!”说着扔来一物,正中商恪脚边。
“……”
捡起一看,原来是卷画轴。许是将所作莲池美景,信手赠与陌生人了。
那一船人又说说笑笑地远去。
商恪打开画卷一看,莲池之中一叶扁舟,舟中一侠客仗剑立于船头,一文人握卷倚靠船尾。
他看了一会儿,蓦然起身,舟船猛地随之摇晃。
然而船入莲叶深处,回首四望已不见游人了。
更始二年夏,水匪王征举众叛乱,杀使者宗训,斩其首级送至东郡总督府。总督徐牟大恸,缚其子王慎于阵前劝降,未果,王慎死于开战前夕。
六月八日,狼骑入据图璧关,数日后岳州王府得到一封来自建元宫文华殿的诏书。
庆禧堂。李裕与臣下郑亭等人聚会堂上,商议这封远道而来的旨意。诏书中告知岳州军兵援甘凉,时局烦费,以郢王为陛下宗兄,当挺身而出救败继绝。
凭岳州超然的地位,一向与朝廷分而治之,自从去年旱灾钦差狄静轩来管事后,如今又收到这样的旨意。李裕心中难免起疑。
府中参知道:“岳州若出兵平乱,恐后方空虚,留下隐患,遭人趁虚而入。”
“朝廷此举,意在试探,”通判道,“王爷若有不从,必将引起怀疑。”
“若有心试探,想来是疑心已起。今上怀疑王爷有不臣之心,已非一两日,眼下借狼骑作乱一事骤然发难,难道是去岁狄将军奉命勘灾,被他掌握了什么实证?”参军说道。
李裕随即看眼郑亭。
去年狄静轩抵达岳州明察暗访,一行都是郑亭招待,其时李裕避而不见,王府臣属也不便出面,若有什么细节,只有王府统军郑亭最清楚。
“狄静轩带来的那个小孩,据说有辨别人心的能力,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法说谎。但那时候王爷在洞玄观,避而不见,从头到尾也没有与那小孩儿说过一句话。我想他们若是想利用那小孩的关系得到什么消息,恐怕是失算了。”
郑亭说罢,也不见众人神色松动。
现如今朝廷的态度,虽则没有做实郢王有反心,种种试探的行为却愈发明显。否则值此多事之秋,怎么会发来这道旨意?
“那时与狄将军在一起的还有个道士。”参知提醒道。
郑亭道:“那道士是和世子殿下一起来的,不是狄静轩的人。”
参知不置可否,郑亭知道他在想什么:世子离家出走六年有余,究竟在外面干了些什么,谁说得清楚?众人一时沉吟,迟疑不决。
李裕一手轻叩琴台,喜怒莫辨,良久后说:“君言既出,岂可有违。自当是我等为国奋战的时候了。”
庆禧堂散会后,李裕叫住郑亭:
“带上你的刀,随本王去个地方。”
夜幕深邃,星斗阑干。李郑二人乘船入湖,郑亭摇橹分开丛丛莲叶,于湖心处觅得一方青铜兽首座,似乎是用以监测水位,去年岳州大旱,牛首整个儿地露在外面,今时则只有一只独角、一双牛眼。
李裕探入水中操作机关,水晶宫出,惊破一湖星月。千条悬泉倒挂而下,珠帘玉瓦,阙庭神丽,云水发银鱼,宫室铿华钟。如仙境天宫,此番情景,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令郑亭无法瞬目。
李裕已登岸,郑亭忙舍船跟上。
“最近在霖宫,总感到好似有人窥视,”李裕说,“不知是否我多心了。你在我身边,且留神一些。”
郑亭这才明白李裕要他带上佩刀的缘故,不禁紧张起来,四下张望,这仙宫似的地界,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
当年神曜皇帝建此行宫,晚年修行于此,据说是看中岳州风灵毓秀之地,选作皇陵。不过宫殿尚未完工,陛下已得道升天,一脚踏破青石,令整座霖宫都沉入洞庭湖底。留下传说中的登仙圣迹图。
青石板于火烛下散发森然幽冷的气息。
李裕凝视石上皲痕,又在进行他玄而又玄的思考。似乎能从那石头中,得到先祖的教诲。
“狄静轩带来的那个孩子,是凤台谷璧的侍奉者,博士康夫的小弟子。”良久后,李裕说。
郑亭在他身后,初听这句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渐渐的却回过味儿来:“王爷,您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李裕冷笑:“大师早已为本王算计这一切,选在恰当的时机,身体遁入洞玄观,神思则潜藏在睡梦之中。本待此事过去,自然神魂归位,可惜却被那个江先生破了局,叫大师为保本王丢了性命。”
郑亭背后直发冷汗。回想年前种种事情,竟然是李裕走的一招险棋。岳州心腹皆知郢王胸怀大志,养兵千日只恨师出无名。可是他常往鳌山洞玄观去做什么,却甚少有人知晓内情。
李裕道:“大师一死,如去我一臂,与洛州的联系也就此中断。你以为皇帝为何突然差遣狄静轩来我岳州,想来是郭恒那处走漏了风声。大师助我以非常之法联络洛州,若非飞白带来的那个道士搅局,狄静轩绝不会有机会查到蛛丝马迹。”
郑亭道:“……王、王爷的意思是……陛下也许、已经知道……”
李裕沉吟片刻:“入梦之法至深至奥,狄静轩又非修道之人,岳州之行究竟让他明白了多少呢……还是说,皇帝身边有能人,从中点破……先祖在上,如今朝堂正统旁落,李裕身负匡正之责,有心整肃超纲奈何前路不明,若先祖体恤不肖子孙李裕拳拳之心,还请能显圣一二,指点迷津。”
李裕朝着圣迹图深深叩拜。
郑亭不敢站着,也在他身后伏地不起,不敢抬头。
只听见玉阶滴水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方闻李裕失望的一声叹息。
多少年来,霖宫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走罢……”
二人离开霖宫,回到船上。李裕忽然回头:“有人?”
郑亭正捡起船橹,闻言吓了一跳,忙一手按刀护在李裕身前。宫殿寂静冷清,静夜里如一座巨大而沉默的棺椁。郑亭没由来地打了个抖。
没有人,难道是李裕的错觉?
冷月如霜,穿透霖宫冰莹的飞檐,落在青石板上,好像一种萤火小虫,钻进石板的裂隙里。
它对这些不规则的线条充满好奇,小心翼翼地爬动,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它缓慢地爬行,缓慢地增长,缓慢地交织,终于它的头和尾相遇。
一股浩渺的气息从散发幽光的石板中泌出,直上云霄,到达那天外的仙京,到达玄天大殿。那气息化作一股微风,吹拂壁画,撩动画中之人的衣袂,露出腰盘系挂的一截金刚剑鞘来。
与此相呼应似的,大殿兵阑上的剑鞘震动起来,好像一个饥渴难耐的人在大发雷霆,它的怒火令整座仙京为之惊动,若得不到满足,就要拆了这天街玉楼。
各座仙宫中文武百官纷纷现身,窃窃私语不敢靠近。
武神殿前,灵晔遥望大殿方向,一贯冰冷的眼神中竟然浮现一丝热忱,喃喃自语道:“早该如此。”
而夜色里的洞庭湖,安宁寂静,似乎一切即将震动天下的骚乱皆与他无关。霖宫明堂正脊上,一人于月下独坐,不知他何时坐在这里,也许从李裕升起霖宫那时就已经在了。
他坐在屋脊上看画,画中一个书生,一个剑客。书生手里握着书卷,眼睛却好像看着剑客的背影——好像如此,可惜月色太暗,月下看画总看不分明。
他想撮一朵火苗来,看得更清楚一点,却害怕失手点着那画。
想聚一团月光来,张开了手掌却又迟疑,好像这样似是而非地瞧着倒也还好,若看太清楚了,也许就会发现只是一场误会。
他取下腰畔酒壶摇一摇。
“没酒了。”商恪寂寞地说。
闭上双眼,倾听风里的声音,他的耳力超然卓绝,能听见百里外东海的战船破开风浪,西北大漠金戈铁马鹰飞箭走,南来的风里夹杂着雷霆之怒哀嚎不止,岳州城里铁靴趵击路面,好像一种战鼓。
曾经神曜皇帝收熔天下百兵,只为止息兵戈。然而人本是欲望的产物,欲望仍在,何时才会停止争纷?
百兵之精铸造了阙剑,只有阙剑才可以号令百兵,停止战火。
若为天下故,此身何足辞……
在那斜风细雨里一道剑光划破天际一瞬夜晚明耀如昼。
屋顶上饮酒的剑客消失了。
画作破为两半,跌入水中,再也没有一双手将它拾起。
洞庭一夜明月千里,凉风生莲叶,船行天河中。
这样的天气里,似乎正适合卧船小憩。不知过去多久,盖在脸上的书卷划落,江宜睁开眼睛。好天良夜金波碎,景不醉人人自醉,船艏渔火微光下,摆着一盘残局,江宜翻身坐起,一手支颐百无聊赖,审度棋局。
若是让狄飞白见了,说不得又要挖苦一句“臭棋篓子”。
两个人但凡有一个懂棋,都作不出这样的局面。
江宜想起这话就忍俊不禁。可是,今夜他的玩伴呢?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天际已然破晓,他等的人还会来吗?
东边的浮白之光愈发耀眼,笔直得像一把剑的锋芒。江宜起身,遥望那道光——远道而来的利光瞬间爬满天空,夜幕应声破碎,顿时明月、莲池、渔船,一切虚假的形象都烟消云散去,留下的真实,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客房。
江宜靠坐罗汉榻,案几上的确摆着残局,棋桌边的确有卷书。
此时此刻,棋桌从中裂开,书卷亦化作碎片,犹如被无形剑气摧毁。
江宜翻过手掌,掌心亦出现一道深刻的伤痕。
即使身在幻梦之外,也能凭一剑破开梦境,并给他留下这道伤的,除了商恪还能有谁?
狄飞白从外面回来,身上沾着风雨,他脱下雨披挂在墙上,见江宜对着棋局发呆。
“怎么了?”
江宜淡然道:“没怎么。他不肯见我。”
“哦?”
“那幅画应当是被他毁了吧。”
狄飞白这才认真看了他两眼,评价道:“这只能说,他也是有脾气的。不是你想不见就不见,想见就能见。”
江宜有些意外,狄飞白还能说出这种人话,随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