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瞧着倒不像是岑未济那小子的崽子,生的竟没一处像的地方。”她从轿子里下来,被人搀扶着,走到他面前绕了一圈,又仔仔细细瞅了一遍后道,“该不是抱错了吧?”
这话不止她一个人说过,岑云川确实与岑未济长得不太相像,五官和身量反倒更随他娘一些。
可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听着怎么都不是滋味,于是梗着脖子问道:“你和我爹认识的?”
“当然,何止认识……”太皇太后自然也瞧出了他眼里的那股提防劲儿,故意道,“不然这天寒地冻的,哀家又何必费这功夫,跑这大老远的来捞他?”
“什么时候认识的?”岑云川不高兴了,眼里警惕味儿更浓,盯着她问。
太皇太后却也看着他道,不满道:“呦,你这是什么眼神。”
见他一副防贼一般的架势,脑子一转,立马就明白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哈哈哈哈,你就是想让哀家给你当后娘,哀家这身份也办不到啊。”
她笑得仰倒,岑云川被戳破心思,黑了脸。
这个女人好讨厌。
他心里想。
谁知,下一秒她就变了脸,抬起手一示意,岑云川就被后面的侍卫踢中膝盖,扑跪在地上,肩膀也被人按住,正好重重压在伤处。
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挣了挣,没挣动。
她凑近,一双眼里冷冰冰的,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意味,“这性子,也和岑未济一点都不像,他哪些弯弯绕绕的花肚肠,倒是半分也没学来。”
“不过,他能冒这么大风险,昼夜不休的奔赴千里来救你,看来你这个长子在他心里倒是有些份量的。”她用指尖勾过他的下巴,看着他红肿的脸颊,心下忽然有了新的思量,退后一步,看着岑云川,眼里闪着的光倒像是看到了一块香喷喷的肉一般,“想必,是块……好筹码。”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后面街道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岑云川望过去。
是岑未济。
太皇太后也回身看去。
他翻身下马,还未站稳,便被面前这个女人劈头盖脸骂了起来,“好啊,岑未济,你个黑心肝的下作玩意,竟敢将哀家从云山强绑了来此地给你收拾烂摊子!”
“你好大的胆子!是欺负我南禁帐军中无人能敌你吗!?”
岑未济听见后,面不改色,收了马鞭,原地稳稳当当站定。
岑云川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这女人不是自愿来救场的,竟是岑未济绑来的。
“太皇太后大恩,未济谨记在心,您老人家放心,今后只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定不敢有半分推让。”岑未济弯腰客气道。
太皇太后却完全不吃他这一套,气咻咻的盯着他,“别来这一套,既然敢挟持哀家,想必你早就盘算好了。”
她坐回轿子中,翘起腿,两边的侍从帮她撩着帘子,“虚话,空话,谁都能说,哀家要见真东西。”
“否则,这笔账,咱们没完!!”
岑未济吹了个口哨,两匹马从小道上奔来,是两个蒙面的黑衣人,将一个包袱扔在地上后,又驾马离开。
有人立马上前解开那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麻袋。
看了一眼,立马报道:“娘娘,是宣大人。”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用脚撩开麻袋,看了一眼里面被勒着嘴,一副呜呜咽咽可怜样的宠臣,然后收回脚,侍从立马上前将人麻袋里掏出后松了绑,解开嘴里勒住舌头的绳索。
那人一被放出,立马扑在太皇太后脚下哭道:“娘娘,这几日臣一想到您被贼人所掳,就急得五脏惧疼,一双眼睛都快熬坏了……您要是有个一差二错,臣便随您去了……”
她低头,瞥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男人,不甚厌烦的皱眉。
三日前,她正在塌上正与新宠你侬我侬,谁曾想,岑未济带人跳窗而来,几下解决了护在四周的护卫,将她和这新宠二话不说就劫走了去。
她被迫入京。
新宠却不知去向。
想必是要被岑未济这贼子,当成了人质。
此番见到心头爱宠遭受搓磨,她也不见任何爱怜,反倒是怒道:“大将军的诚意,看来不甚充足。”
四周的南禁帐军都握紧了手中的刀剑。
岑未济看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岑云川,眉眼松动了些,道:“三千冬甲,三百担粮食。”
太皇太后一听,将脚边的人踢开,站起身讨价还价道:“五千冬甲,一千担粮食。”
岑未济看着她,没有开口。
两人都盯视着对方。
“成交。”岑未济道,“三十日内送到云山。”
太皇太后这才换上了温风和煦地笑道:“看来此番被大将军盛邀入京,倒也没算白来。”
她笑意潺潺的看向岑云川道:“这孩子与哀家有缘,既然大将军也不打算将他留在京中……”
见岑未济变了脸。
她像是没看到一般,继续说了下去,“不如就随哀家回云山吧。”
“娘娘厚爱,孩子本不该辞,只是他身上有伤,不便叨扰娘娘,等痊愈了,再去云山相拜也不迟。”岑未济道。
“那不正好,云山离京城不足百里,哀家军中会看伤者数不胜数,有哀家看护着……”太皇太后和他继续一来一往打着太极道:“总好过跟着你日夜奔行强吧……而且陛下刚刚委你重任,军情紧急,更是耽搁不得。”
皇帝片刻前刚下密旨,让他绕道隆西借兵讨伐意图谋逆的闻远侯。
宣这旨意时,在场者不到四五个人,竟也能被她侦得,想来她在宫中留下的耳目网也不容小觑。
他看了一眼岑云川,知道这孩子一身伤跟着自己不能远行,眼下一时也没有什么可以妥当托付的人和去处,心下思索片刻,于是道:“那便有劳娘娘了。”
太皇太后这才露出舒展的笑意道:“将军放心,三十日内只要见到将军承诺之物,哀家必派妥帖之人将令公子送还。”
岑云川听他们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自己去处,不由委屈起来,又听岑未济再次拋下自己,又把自己当成物件一样质押云山,再也憋不住了,一双眼不知是疼得,还是酸的,又泪眼蒙蒙起来,“父亲!”
岑未济看过来。
岑云川嘴动了动,委屈,不安,害怕,交织心头,来回拉扯,让他想大声逼问对方为什么来救自己,更想诘责他为何要又将自己再次抛下,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声声孱弱的,”我,我……我……”
岑未济走近,将他从地上抱起,一双眼柔软地厉害。
城门边上的早点摊子已经开张,店家已经烧上了热腾腾的大锅,正在案板上咣咣剁馅,老板娘和店家小女儿围着围裙坐在灶火边手脚麻利的包着馄饨。
“我想,我想……吃馄饨。”到底,他不想让岑未济为难。
“好。”岑未济摸了摸他的头,道。
于是父子俩在众人注视下吃了离别前最后一餐。
岑云川这一顿饭吃得极慢,他刻意想将时间拉得长了再长,将这短暂的相聚变得缓了又缓,眼巴巴的抬头,用舌头去追逐着岑未济手里的勺子,将后脑勺安稳的靠在对方怀里,一勺又一勺舔的干干净净,可时间依然一分一刻的过去了,天色已经熹微,城门处渐渐热闹了起来。
他一抬头,便瞥见一个侍卫不知在那女人耳边不知讲了些什么,那女人竟下令,将刚刚还跪在她脚边痛哭求爱的新宠就地一刀剐了,血溅了一地,吓得四处的行人连忙躲闪。
岑云川在宫里见惯了各种人的生死,却还是心头一震。
岑未济看见,头都没抬一下,帮岑云川捞着碗里的馄饨,吹凉了放在对方嘴边,这才道:“娘娘对爱宠,还真是毫不留情。”
“哼,不过宫里的耳目罢了。”太皇太后用涂满豆蔻的长甲撑着脸颊嘲弄道,“而且哀家又何时曾把男人放在心上过。”
“外面都传,娘娘对此人甚宠之,几乎到了日夜不能离身的地步。”岑未济道,“这言官的折子是上了一封又一封,明里暗里说娘娘败坏皇家体统,气得陛下在朝堂上下不来台,如今手起刀落这便杀了?”
“他气!?”太皇太后冷笑道:“他巴不得哀家生个野种,好给哀家扣上个不贞的罪名!”
岑未济只一笑,不置可否。
太皇太后盯着这对父子,看着看着忽然看出点不一样的感觉来,她忽然道:“岑未济,你这是养儿子还是养闺女呢?”
说罢,一脸嫌弃不忍再看的神色。
“娇惯的有些过头了吧。”
岑云川抬头,冲她露出一副不要多管闲事的嘴脸来,就差呲牙了。
她理都不理,继续道:“别磨叽了,皇帝要是反悔了,哀家可不会再救你第二次。”
临别时,她又拉着岑未济嘀咕半天,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岑云川想起她那不甚清白的名声,再次警铃大作,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两人。
直到他半躺在马车里,从车厢窗户处向外伸长了脑袋,看着远处那个骑马一点点走远的人,看着对方的身影小到只剩下一粒米大小的黑点时,他也不舍得收回视线。
“都多大了,还一副没有断奶的样子。”又是这个讨人厌的女人。
岑云川回头,瞪了她一眼。
“瞪什么!哀家也不想跟你一辆马车!”她捏着鼻子,一副十分不堪忍受的模样。
“那放我下去,我自己骑马。”岑云川气道。
她却道:“可你现在值五千套冬甲,和一千担粮食,看这这些东西面子上,哀家可不能让你这身骨头摇散架任何一块。”
“乖乖坐着吧,路途尚远,哀家给你讲个故事。”她靠在坐垫上笑眯眯道,“……打发打发时间。”
岑云川已经见识过几次她忽然变脸的绝技,不敢有丝毫松懈,一眨不眨的防着她。
她到真的讲了一群少年和少女的故事。
作为故事主角的她,那时才十二岁,还不是什么皇后,更不是什么太皇太后,不过是一个略识得几个字的宫中低等女使罢了。
“阿呈,上回我偷了殿下的书给你看,结果被殿下知道了……”和她一般大的小内侍哭丧着脸道:“咱们两怕是都要完蛋了。”
她心里害怕,却也要强装镇定道:“不会吧,一本杂记而已……你别害怕,我改日偷偷把书还回去,找机会给殿下说清楚,必不牵连你。”
自此,她这个偷书贼和大虞的太子殿下有了牵连。
“殿下又给我拿了新帖子。”她在角落里,偷偷用树枝在地上照着字帖划拉着,“快看!”
小内侍却胆战心惊地守在一旁道:“你可要把书藏好了,若是被管教们发现,挨一顿鞭子事小,严重些怕是要丢性命的。”
“放心啦。”她道,“我懂得分寸。”
宫里有头有脸的宫女太监,都是有些学识功底的,她不甘于只当个粗使丫头。
殿下也曾问过她的志向。
可她那时一颗心都在殿下身边的那个孔武有力的黑皮侍卫身上。
“自然是嫁人了!”她道,想了想又补充道:“嫁个好人。”
见她一双眼贼兮兮的往自己一旁站得笔直的侍卫身上瞅,他无奈地用书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不许打小谙的主意,他已经订了亲了!”
她的初恋,自此无疾而终。
可后来的漫长岁月,她的心再次记挂在了另一个更加不可能的人身上。
“你喜欢太子?”那时,她已经因通书墨,调到了老皇帝近旁伺候。
这一日,家宴结束后,她给老皇帝磨墨时,突然听见对方说道。
她吓得跪倒在地,在意识慌乱前,先四下看了一圈,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再无其他侍从,她这才略松一口气。
她以为,他们已经藏得很好了。
而且太子自从知道了她的心思后,已经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她。
她没有立马否认。
皇帝既然这么说,想必已经有了定论。
她空口无法推翻。
“今日家宴,诸皇子都在,你斟酒时,独独给太子少斟了半盏。”老皇帝慢慢道:“怎么,知道太子不胜酒力,怕他喝醉?”
她惶恐磕头认错。
太子喝醉时,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既让她心动,又让她心碎。
可一旦他清醒时,又是那么的陌生和疏远。
她像是长了两颗心,一颗希望她喝醉,而另一颗又希望他永远清醒着。
可这是皇宫,理智告诉她,他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他是臣民所期许的太子殿下,他身上有她和天下人都心向的仁善与雅致的品格,他的人生注定闪亮而辉煌。
而自己,不过是宫里千百个婢女中寂寂无名的一个罢了,就像是墙角一块霉斑,地上一粒灰尘。
她没有否认自己爱意,但眼里的悲伤也表明了他们没有半分可能的结局。
老皇帝垂眸看着她道:“你在朕身边伺候笔墨茶水多年,心性品德,朕也看在眼里,朕可以做主,将你赐于太子,成为他的姬妾。”
她眼睛一亮。
老皇帝自然也看见了,他却徐徐讲出后半句话,“可太子现在的处境你也知道,朕的这些儿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她抬起头,看见了这位君王眼中露出和寻常父亲一样的殷切爱意与复杂恨意,“朕不能为了太子,将他们全都杀了,但朕也不能不为太子留下后路。”
“朕将你赐予太子,自此你入他府苑,受他庇护。”
“可朕,还可以给你第二个选择。”
“朕赐予你皇后之位,入朕后宫,以国母权柄,来日庇佑于他。”
“只是,自此你们身份别离,再无可能。”
她思索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在这改变人生命运的时刻,她于一片恍惚与震惊中保持住了内心最深处的心音,“奴婢,选第二条。”
那可是无上的权力。
“这条路你一旦踏上,就是以身家性命做庄,若是朕不在了,你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存活下来。”
“奴婢,明白。”
谁的人生又不是一场赌博。
她卑微的出身所带来的流言蜚语在老皇帝强有力的话语权下被一一抹除。
她入主后位的第三天,就遇到了巫蛊之祸。
后妃用小人诅咒太子。
她带人赶到,证人已经“被自杀”,证物不知所踪。
被指控的徐贵妃却看着她,露出不屑一顾表情来,摆弄着自己长长的护甲道:“一个婢女,靠的一身狐媚术,如今竟也翻身做了主子,这世道啊……”
徐贵妃说得不错,她到底在这宫里做惯了下人,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让她看着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主子,仍心有余悸。
可事关太子。
她不处置不行。
“来人,将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的大太监都请下去,把这宫里“伺候”人的手法能用的都用上,若是今天不撬开一张嘴来……”她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脸上也不显分毫地淡笑着道:“谁都别想活着走出这扇门!”
“你敢!”徐贵妃勃然大怒道。
她在屋子正中央坐下,抬起下巴道:“本宫是皇后,处置惩罚宫人,是本宫职责所在,有何不敢!?”
直到徐贵妃身边亲近者被打死几个后,才有人在重刑下招供了,这里面甚至有与她昔日同时进宫的姐妹。
她拿着证物去找老皇帝时。
脸上是厚重胭脂都遮不住的苍白。
老皇帝第一时间并没有看证物,却看着她,意味深长的道:“可怕吗,这就是权力。”
“生杀予夺,皆在你手。”
“可权力,从不是天然的,乖顺的,它就像是一个人鞠在手心的水,你若是捧的太松,它便要从指缝里全部溜走,可你若是抓的太紧,它依然会稍众即逝……”
“它能让你杀人,却也能让你保人。”
这个故事一讲就是十几天。
“这就是命运啊……我七八岁进宫的时候,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于台子上的贵人们一起戏耍玩乐,甚至还要兵刃相接,斗个你死我活。”太皇太后道。
“那最后,你护住了自己想要护住的人了吗?”岑云川问。
太皇太后看着他,却露出一个看着像笑又不是笑,看着似哭又不是哭的奇怪表情,最后她低头扫兴的道:“你这小孩,真是半点都不讨人喜欢。”
岑云川翻过史书,知道那位太子为救自己兄弟死在了烽城,并未顺利继位。
“滚吧。”她疲惫道。
岑云川只在云山呆了十五日,就听人说,岑未济的大军被困在河西之地。
他一听,就急了,随便拉了一匹马就要翻身上去。
太皇太后嘲道:“你一个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拧着脑袋,不理她。
“此世道,没有力量,别说救人,便是自保都不能!”她狠狠喊道。
他却用缰绳拍了一下马背,夹着马腹,往外闯去。
见众人要拦。
她冷笑道:“让他走!他既是要去赴死,让他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见这个半大的孩子,走得那么毫不犹豫,慢慢吐出四个字,“痴人!蠢货!”
这场雨下的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隔了这么些年,旧日的馄饨摊依然还在原地,可老板却已经换成了店家的女儿。
十八岁的岑云川再也不需要被人喂着吃饭了,可熟悉的怀抱却依然没有远离。
“陛下,太皇太后回京了。”禁军统领走近,悄悄道。
岑云川与岑未济同时抬头,向城门口望去。
一个盘着利落发髻的女人,在几个护卫簇拥下进了城。
这么多年,那双眼依然如鹰似枭。
她环顾一周,看见了这对父子,于是驾马走近,于马上弯腰看着道:“呦,又抱上了?”
岑云川别过脸不理她。
岑未济坐着,也不言语。
她冷笑一声道:“刚刚城外碰见你二子了,倒是比你怀里这个强多了。”
在岑云川骤然生出怒意的眼神中。
她悠悠朝着岑未济说出后面一句话,“那孩子,像你。”
第三十七章
岑未济伸手按住怀里气呼呼的某人,用温热的掌心将对方的两只耳朵捂上,这才抬眼淡淡道:“不准挑拨离间。”
面色格外严肃而认真。
“哀家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太皇太后看他这副模样,抱臂一脸嫌弃道。
“朕亲手带大的小东西。”岑未济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崽儿,越看越满意,不禁露出得意神色“哪里不像朕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回了宫。
岑未济亲自盯着人喝下安神的药,见对方睡熟了,这才将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对方后背的掌心撤回。
“未曾想,有朝一日还能见你这副慈父样儿。”太皇太后抱臂道,冷嘲热讽道:“真是稀罕。”
屋里生了炉子,有些热,岑云川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搭在塌沿。
岑未济见状,将他的手臂抬起,想塞回被子里。
但睡着了的某人仍是一身蛮劲儿,不肯配合,将抓住自己手臂的手一把打歪后,滚了几圈,被子和人像麻花一样缠住,互相拧成一堆,衣领也被他自个儿拽地松松散散,肩头露出大半来。
岑未济无奈的摇了摇头,嘀咕道:“这睡相,倒真的不随朕。”
好不容易将人和被子拆开,上衣更是揉得一团糟,岑未济一手托着人,一手抓住被子,一低头,就看见了对方露出的肩头上那道足足有一指长的疤痕。
岑云川天生皮肤透白,浑身莹润,这道陈年旧伤蜿蜒在肩头,实在醒目。
岑未济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指,本想要摸一摸那道伤疤,但指尖还没触及,又生生停下,悬在半空,最后一根根地缩起。
他眼里有了迟疑与不忍。
那一年,他与亲随被敌军围在河西,好不容易率领人突围出来后,正是人乏马困之际。
便见这个半大的小子,如天降救星一般,驱着一群马迎面而来。
眼见己方坐骑一匹又一匹的累瘫倒下,后又有追兵死撵,他们知道对方使得就是消耗战术,自己定然无法逃得出去。
岑云川带来的马,正如雪中送炭。
众人高兴地只差原地欢呼。
只有岑未济瞬间变了脸,一把将人从马上拽到自己马上,恶狠狠问:“你从哪里来的?不要命了吗!?”
岑云川已经在这附近山头里转了几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全是泥巴,为躲避敌军,他不慎丢了干粮,每日只能啃些野果子充饥,唯有这几匹马他疼惜的紧,自己日日钻山头,马却被藏在保险处,今日带了几匹出来碰碰运气,却被一小队巡逻的发现,他正准备将人引入山谷,用前几日埋伏好的山石将路封住,谁知就迎面碰见了岑未济。
他高兴地丝毫不加掩饰,拽拽对方胳膊,又摸摸对方胸膛,确保对方一根头发丝都没损伤后,这才喜极而泣,扑入对方硬邦邦的怀里,叫道:“父亲!”满脸都是重逢后的庆幸与欢愉。
而这道几乎贯穿整个肩头的伤口也产生自那天。
岑未济不知道,这么小个人,身子里到底装了多么大的勇气,居然敢替自己挡下追兵的流箭。
他亲眼见证着,那道伤口历经过,止不住的往外渗血,发乌,一点点溃烂,红肿,人也开始发烧,昏迷,抽搐不止。
最后终于痊愈后,皮下又开始感染,又一遍遍被反复割开取里面腐肉,往进去填补麝香帮助生肌,最后终于变成如今这副,如同一条盘亘在肩头的老树根。
那孩子怕他担心,又生恐因自己伤势拖了众人行军速度,日日只是用厚衣捂着伤口,强咬着牙不敢吱声,还是一次实在疼得受不了,背着人偷换伤药时,才被他发现。
他看见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后面每次割肉除污血和烂肉的时候,这个孩子总是白着一张脸,装出一副不害怕模样,被自己圈在怀里,捂着眼睛,刀划开肩膀时,疼得只抖,却只是缩着眉毛暗暗隐忍,汗流的哗哗,直到最后彻底痛晕过去。
岑未济无数次想,这道伤该在自己身上的。
他才十来岁,又何必经受这样的苦。
岑云川抖,他也抖,两个人相贴的胸膛有着不一样的心跳,却装着完全一样的紧张与疼痛。
“狸奴……”他的指尖还是忍不住地落下,覆在那片丑陋而狰狞的伤疤上。
“狸奴,狸奴……”太皇太后坐在后面的椅子上,闻言挑眉道:“你还真把他当小猫崽子养啊。”
被这道不和谐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回忆,岑未济收回手,将被角再次小心捻好,给人盖严实了。
“董知安,把炉子去了。”他皱眉道,“闷的慌。”
“是。”董知安连忙道。
“朕怎么教养孩子,与你无关。”岑未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