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小年纪,才见过多少世面,如何与我千年阅历相比,”敖光老气横秋地说,“这天上地下、三界众生,唯独人的心最叵测难辨,反复无常,你既知你母亲与两个哥哥落得怎样得下场,就不要重蹈覆辙,”他重重叹了口气,末了又道,“父王知道,如今我做不了你的主,但少不得要再叮嘱你。”
哪吒正疑惑敖家过往,只听敖丙道:“父亲放心,我自有定夺。”
又听父子间讲了些掏心掏肺的话,哪吒忍不住嘶了一声,这敖光看似威猛高大,对敖丙倒比自己的亲娘还啰嗦,事无巨细,叫他牙齿都快酸倒了。有这功夫偷听,还不如再仔细瞧瞧那张请帖,冷不丁听到身后脚步声,哪吒便立刻敛起神色,指着请帖,抢先一步道:
“这也留着?”
敖丙笑得坦然:“你送我的东西,样样都珍贵。”
这下反叫哪吒无语,脸烧了一阵子,又扮起强硬来,“犯不着跟你爹说好话,”哪吒硬邦邦地说,“我对你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敖丙却不怪他听墙角,只是笑着追问:“你对我怎样?”
“不怎么样。”
“态度是差了些,”敖丙摇摇头,又认真道,“可我知道你的心。”
哪吒说他不过,眼见赢了敖光的威风,又全败在敖丙手里,只得轻哼一声,正要拔脚离开,又听敖丙追过说:“你那日取的返生香,恐怕白费力气了,”他从袖中一只铜罐,递给哪吒,“返生香,须用回生木的树根熬制,树干是不作数的。当年人鸟山沉入西海,回生木尽给我姑姑得了去。前些日子她差人送过来一些,给我调养身体,都给你吧。”
一听自己千辛万苦寻来的东西无用,哪吒有些恼火,将信将疑地掀开罐子,果然一股奇香破空而来,他只是轻轻吸了半口,便觉得周身灵气翻腾,充盈四肢,有股难言畅快塞满胸膛,连神思都清明了许多。
“看,我没骗你,”敖丙叮嘱道,“此香神通非同小可,你带回地上,千万当心,若叫方圆百里的尸骨闻见,怕是要大乱。”
哪吒将铜罐牢牢抱在怀中,深深地瞧了敖丙一眼,迟疑片刻,低低嘟哝了一句“多谢”,说罢又觉得局促,双脚一顿地,腾地冲了出去,眨眼间便破开海面,半刻也不耽误,径直飞回了总兵府。
一脚踢开门,哪吒小心放下返生香,又端出龙筋,正要掀开盖子,想起方才的叮嘱,回身双掌推开屏障,神光四溢,如同大钟倒扣,将他与龙筋罩了起来。这原是姜子牙教他的护身法,天火不燃,雷霆不侵,然而施法者必要平心静气,否则自保不成,还会遭到反噬。
别慌,哪吒喃喃自语,盘腿打坐,心中默念心诀,待到神思平复,这才起身,小心翼翼地挖了一抿返生香,轻轻浸入血水中。
香膏遇血,刹那间便化开了,一股浓烈的香气腾起,比方才还要强百倍,熏得哪吒几乎睁不开眼,他只好抬起胳膊挡了挡,却见平时只有注入鲜血才有微动的龙筋,竟然腾起蓝色的光焰,映在琉璃皿中,显得分外妖冶鬼魅。
哪吒大惊,禁不住脱口而出:“敖丙?”
龙筋似是有了感应,竟然在血里徐徐伸展,绕着琉璃皿的四壁盘起来。哪吒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没想到那股蓝焰似是觉察到了他,竟然慢慢地倾过来,将他的指尖吞没了。哪吒不敢动,眼睛眨也不眨,只觉得一丝凉意钻进指缝,顺着血脉往上涌。
“敖丙,”他声音颤颤,不可置信,“是你吗?”
原本瘀滞在胸口的郁结,仿佛都被那缕清凉扑灭了,刹那间荡然无存。一阵久违的安宁在五脏六腑间流溢,舒服得哪吒发出一声低叹,喉结滚了滚,仿佛敖丙此刻就在他身旁,不言不语,温柔地为他拂去了满身的疲惫,又轻轻吹熄了心间许久不灭的怒火。恍惚之中,他甚至听见了敖丙的低笑,在耳畔如游丝般荡漾。
忽然连话也不敢说了,生怕声音惊动了那缕幽魂似的,他轻轻地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指尖沾上的血液都干涸,哪吒才依依不舍地收起手指。只见龙筋在血里又翻了几翻,光芒渐渐散去,一切又恢复如初。
哪吒慌忙地凑上前,“敖丙,敖丙——!”他望着龙筋,委屈地说,“你再陪陪我。”
龙筋却再无动静,仿佛又陷入了沉睡。
哪吒失落至极,瞥见一旁的返生香,禁不住要去再拿,手指正要探入罐中,又猛地抽回了来。他还没忘仙方后的告诫,返魂复生之术,最忌贪婪,一时按捺不住,只会铸成大错。千万不能任由自己一时忘情而坏了大事,哪吒咬紧牙关,狠心拧上了铜罐,直到彻底闻不见返生香的气味,他才撤去了四面金光,扑通跌坐在案前。
琉璃皿也跟着低低嗡了一声,哪吒又伸手连忙扶稳,依依不舍地瞧着龙筋,小声道:“我今天拿到了真正的返生香,原来那日寻来的竟是假的,”他胡乱抹了抹脸,吸吸鼻子,坚定道,“我要早日拿回黑芝和甘泉,救你回来。”
哪吒抬起手,轻轻抚着琉璃皿,任由冰凉细腻的纹路在掌下流动。世上只有你,只有你值得我如此费尽心血,不辞万死,刀山也去得,火海也下得。
我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
然而,神念一摇,那龙宫之中的敖丙,却不合时宜地从脑后冒了出来,怎么也赶不走,哪吒皱起眉,因为太像、太像了,简直如出一辙,他也是那样沉稳持重又大度宽容,时时刻刻都为旁人着想,不愿意叫谁有半点为难,偶尔出言捉弄自己,又会立刻过来哄自己开心,最要命的是,他是那样坦诚而真挚地相信自己,无论是自己的选择,还是自己的感情,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丝毫埋怨,饶是遭到苛责与误会,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好几次,他都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此人就是敖丙,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难道,这就是天尊所谓的劫数不成?倘若自己有一星半点的懈怠,而像其他人那样,索性将这个敖丙当成真身,那么真正的敖丙便会从此被他顺理成章地替代,再也无须也不可能会来了。想到这里,哪吒不禁打了个寒战,霎时清醒过来:不管那位真身究竟是谁,不管他如何能叫旁人众口一词,自己都不能退缩,那人越是殷勤相助,就越是不能有半分的迟疑与犹豫。
倘若这就是天道降下的考验,那他偏要做到心如磐石,叫所有人都看看。
不知道谁在外面敲门,哪吒回过神来,起身将龙筋收好,这才恢复往日懒洋洋的调子,“进来。”
敖丙端着一碗药汤,站在门口,脚还没跨进来,先动了动鼻尖,“你用过返生香了?”
“嗯。”
“效果如何?”
“不错,”哪吒不肯看他的脸,“谢了。”
敖丙细细盯了哪吒半晌,将药碗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你不要多心,那都是我父王的气话,不过是些清热消火的草药,只是苦了些,”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几颗饴糖,“你喝完了用来压压苦味。”
哪吒清了清喉咙,“我那么说只是为了气气敖光,不用当真。”他瞟了一眼面前的碗碟,又挪开目光,冷淡地说,“我不喝,别麻烦了。”
敖丙本来打算放下药便走,见他这般爱答不理,反而坐了下来,思忖片刻,颇有把握地开了口,“喂了返生香,龙筋有变,是不是?”见哪吒抬头,戒备又错愕地瞧着自己,敖丙便知是自己猜中了,“不然,你怎么又摆出这副样子来。”
冷不丁叫人看穿,哪吒有些恼,“我什么样子?”
“你躲着我。”
哪吒砰地一捶案面,险些把药也震泼了,“老子又没做亏心事,躲你干什么?”
“你心虚了。”敖丙笑了笑,又正色道,“虽然你自己觉察不到,我却看得一清二楚。那日在恒山,你无端赶我走,同你现在一模一样——必然是你见了龙筋的动静,想起了真正的‘敖丙’,便觉得在龙宫同我那样说话,是对不住他。”
见他不肯说话,敖丙语气越发笃定,虽然并不咄咄逼人,却叫哪吒如坐针毡:“你生性烂漫,最不爱掩饰,却又极好面子。从前你同我闹别扭,真要撒气,一定不会忍着,真是你的错,一定会坦然承认。可你对我现在冷一阵热一阵,反复无常,分明是你自己动摇,又不愿承认,想不出法子来面对,就冷着脸不理我。”
一口气说完,敖丙小心地观望着哪吒的脸色,只见他原本眉头越锁越紧,青筋从额头一路暴到脖颈,本以为他要勃然大怒,没想到却硬是忍住了,“那又怎样?”
敖丙思忖片刻,索性将心中所想都掏了出来,“你不仅应该讨厌我,而且非要讨厌我不可。于理,我霸占着他龙宫三太子之位,享尽东海富贵,又占去了父兄师门对他的照顾,若不是我的存在,或许旁人就信了你的话;于情,真‘敖丙’生死未卜,你对我有一分好,就是对他有一分的背叛,”敖丙顿了片刻,又道,“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你非认定‘我是假的。’”
“挺有自知之明。”
“我只问你,倘若我不是假的呢?”
换做前几日,这简直是往沸油里泼水,然而哪吒这回却只是闭了闭眼,过了半晌,转头看过来,脸上竟然没有丁点儿暴躁,反倒比从前素日里还平静许多,一张嘴,没有回答,反倒蹦出几个字:
“你挺好的。”
敖丙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话,怔住了。
“你在师傅与敖光前替我解围,又好心安抚我母亲,不仅帮我问来黑芝与甘泉的下落,还把那稀罕玩意儿白白送我,”哪吒别过脸,继续道,“却不计较我始终没好脸色对你,你本事大,心胸宽,不管——”
敖丙脸色稍霁,连忙打断他,“我甘愿为你,何必见外。”
“不管你真身到底是谁,也不管你到底想做什么,”哪吒却像压根没听到话似的,又从他打断处往下说,“就冲你肯这样帮我救敖丙,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他站起身,伸出手,认真道,“答不答应?”
敖丙低头瞧瞧自己面前的手掌,又抬眼瞧瞧哪吒,脸上霎时没了血色,喃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明白,哪吒突如其来的淡漠疏离,必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才会心平气和地听自己把那番话说完,敖丙心感不妙,皱起了眉。
“你刚才道理讲得不赖,”哪吒剥开一颗糖,塞进嘴里,咬得咯吱响,“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讨厌你,可我不想讨厌你,也不想为难你,”他舔了舔嘴唇,“可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
对面瞬间仿佛变成纸糊的,连气息也低落许多,苦笑一声,接过话来,“是因为敖丙。”
“没错,”哪吒见他神色黯然,强行摁下心口泛起的酸涩,硬是逼自己扭过脸,“为了他,我能做我不想做的,忍我不能忍的,”他摆出一副毫无所谓的态度,吊儿郎当地说,“这也包括你。当然,你还行,没那么烦人。”
敖丙静默半晌,忽然笑了,眼底却是冷的,“你知道我生平最讨厌什么?”
哪吒觉察他周身仙气不大对头,觉得不太对头,疑惑地问:“什么?”
“被当成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父母兄长,莫不是如此,倾其所有又几度忍耐,结果却被驱使利用,落得凄惨下场,敖丙闭了闭眼睛,自己用情虽笃,却还没到彻底昏了头、放弃底线的地步,“你恨我杀我都无妨,但你不该拿我来成全自己对‘敖丙’的忠诚。”
哪吒心口一震,正要辩解,敖丙又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可你如此轻慢待我,却又是为了‘我’,我怎么能怪你呢?”
说罢,他长叹一声,仿佛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你既不肯相信我,我也不愿成全你,那便无须多言,余下两件宝物,你已知道如何去找,”敖丙转过身,慢慢向门口走去,“那便祝你心想事成。”
说罢,蹬地伸颈,迎着月光化成一尾银龙,不等哪吒追过去,眨眼便消失在云雾中。
自从龙筋一事过后,哪吒第一次梦到了敖丙。
他平时朝思暮想,总苦苦不得梦,或许是那返魂香果真灵力惊人,即便是几缕残魂也能令心智波荡,那晚他明明被敖丙一番话搅得心烦意乱,一时焦躁不安,一时又理直气壮,本以为又要睁眼到天亮,没想到往榻上一倒,脑袋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梦里依然乱糟糟的,他在漫山遍野的腥臭尸骸里拔不开脚,眨眼四面又是花红柳绿的孟春时节,陈塘关的市集好不热闹,男女老少,摩肩接踵,不知是谁往他手里塞了个七彩风车,他正要上前吹,风车却化成火尖枪,挑着个血肉模糊的妖兽脑袋,熏得他想吐,连忙嫌恶地甩开,然而何飞到半空,又突然变成毽子。
是毽子,他好久没有踢毽子了,哪吒追着它跑了几步,突然一道雪白的身影落在他面前,先用衣摆挡下,再以脚尖勾起,一错身,毽子利索地越过肩头,被反踢一脚,稳稳落在那人的左膝上。
“咱们好久没有踢毽子了,”那影子笑道,“自从你随军伐纣,我就一直等着你回来。”
哪吒低下头,发现自己又变回三岁孩童的身形,怔怔地站再原地,任由飞过来的毽子砸在胸口,他扬起脸,努力想看清对方的笑容,视线却总是模糊,但那人的笑意却仿佛有温度似的,叫他浑身发热,“我也在等你回来。”
梦就在话音落时醒了。
哪吒猛地睁开眼,一骨碌坐起来,双手捂住额头。
错不了,那就是敖丙。哪吒回味起梦里依稀的残影,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爬起来捧出龙筋,照例喂过心头血,末了又很不好意思似地说:
“你以后要多来梦里找我。”
终于熬到月中十五,哪吒不等天亮便动了身,沿着汤水溯源而上,只见河流越来越清浅,眼见快到了源头,前方的水面却被浓雾罩住了,纵然头顶艳阳高照,却穿不透那雾气半点。掐指一算,时间临近正午,哪吒化出火尖枪,屏息凝神,缓缓向雾中飞去。
万籁俱寂,连脚下的流水都没有声响,哪吒谨慎地环顾四周,雾气浓得异乎寻常,连风火轮喷出的焰苗都看不清晰,他挑挑手指,混天绫从后背钻出来,像一尾红鱼游进雾中,过了片刻,只见一道金光如刀抡开,混天绫猛地蹿回他身旁,哪吒不由地退了半步,只见脚下忽然沸腾起来,溪流吐出拳头大的水泡,咕噜作响。
他正要挥起火尖枪探个究竟,却见金光撕裂了雾气,从水里浮出一条小路来。
山门开了!
哪吒忙踩上风火轮,猛地冲了进去。看似深不见底的浓雾,居然眨眼间便被甩在身后,哪吒扭过头,果然是障眼法,他扛起火尖枪,涌起些许兴奋。
越过山门,迎面是一道极其狭窄的谷地,上申山并不如传说那般荒芜,哪吒东张西望,只见草木葳蕤,藤蔓交垂,林中回荡着潺潺水声,四下却看不到溪流,显出几分幽微诡异。冷不丁蹿出一头鹿,通体雪白,鹿角却殷红如血,它跃上一块耸立的青石,回头瞧了瞧哪吒,又钻入深林。
哪吒怔了怔,连忙追了过去。
一人一鹿在林中追逐了不知多久,哪吒突然意识到时间有限,猛地刹住了,而那头鹿也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哪吒,忽地仰头叫了两声,用蹄子刨了刨树下的落叶。
哪吒疑惑地看过去,定睛一瞧,在盘虬交错的树根间,有两朵并生的黑芝,湿漉漉的,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微光。
“嘿,多谢你啦!”哪吒跳过去,先轻轻拍了拍鹿头,俯身将黑芝挖起,小心装进布兜里,正要收入怀中,一抬头,没想到不远处的树根下,竟然也长着四五朵,个头虽不大,看着却更加饱满鲜亮。
简直不可思议,哪吒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向四面仔细看去,每棵树下都生着几朵,一时间竟然数不胜数。
原来黑芝遍生竟然会是真的,哪吒大喜过望,连忙上前,一口气挖了好些,堆在面前,来来回回比较了半天,实在无从选择,便索性统统收入囊中,这等珍贵的仙药,有小半朵也够救寻常人几回了,自然是多多益善。
拍了拍手,哪吒直起身,捻了个响指,风火轮便滚回了脚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正高兴,不知怎么想起那日与敖丙一番争论,心头又无缘无故堵了起来,可眼下不是梳理心结的时候,哪吒深吸了一口气,估摸山门关闭的时辰快到了,便要转身循原路折回。
可还不等他腾上半空,一阵刺骨的剧痛自脚踝蹿起,险些叫哪吒摔回地上。
一回头,那头鹿居然死死地咬住他的脚。只是一愣神的功夫,那鹿角似是得了哪吒的血,霎时疯长,每支都变成了半尺长,像尖刀般锋利,哪吒躲闪不及,胳膊被割了一下,半边身子都火辣辣地烧起来。
“找死,”哪吒化出六臂,擒起火尖枪,猛地朝鹿头扎去,“放开!”
没想到那鹿却先一步松口,轻巧地躲开了枪尖,转而朝哪吒侧身撞去,哪吒周身腾起火焰,“小爷我没工夫跟你缠——”说着一拳冲去,将那头白鹿打得四分五裂。
血浆迸溅,喷了哪吒满脸,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些四散的血块落了地,又分别化成一头白鹿,比方才他打死的还要雄壮许多,口中喷着腥气,摇晃着鹿角,作势要扑上来撕咬。
哪吒眯起眼,飞身向后闪去。若在平时,他乐意与这妖怪好好斗一把,可时间所剩无几,先离开上申山要紧。他抡起火尖枪,数道烈炎齐出,如同齐头并进的游蛟,呼啸而下,方才那片林地霎时变成了火海,白鹿奋力挣扎着逃跑,又被火焰生生卷回去,眨眼间烧成焦炭。
“嘁。”哪吒不屑地轻哼一声,掉头向山门飞去。
眼见入口处的谷底近在眼前,哪吒咬紧牙关,正决心一口气冲出去,不想一块巨石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岩壁上,溅起碎石无数,山谷竟然应声而倒,呼啦啦向中间塌去。
哪吒好不容易躲闪开骤雨似的乱石,两旁坠落藤蔓却扶摇直上,织成一张大网,生生将他拦在半空。
哪吒怒到极点,咧开嘴笑了,这些天他本就浑身不痛快,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眼下倒有上赶着送死的,他端起火尖枪,猛地向前冲去。
烧焦的枯枝纷纷而下,却在下坠半途又复苏如新,哪吒六臂挥枪奋战,他斩得越多,藤就生得越快,不一会儿竟又生出数张比方才更结实细密的网,将前路堵得更牢。几番缠斗下来,哪吒也不免气喘吁吁,昂头望去,数丈之外的山门只剩下一道狭缝,收得越来越快,哪怕再多拖延一刻,就要出不去了。
“哼,有意思。”
重压之下,哪吒反而斗志更炽,他退开半步,双掌合十,在半空中盘腿而坐,定住神念,如此非要一击冲破所有阻碍不可,他缓缓吐了口气,猛地睁开眼,周身火舌吞吐,如同重重莲瓣,向四面八方徐徐舒展开来。
哪吒气沉丹田,大声喝道:
“破——!”
只听轰隆一声,熊熊烈火直冲青天,咆哮着吞没山谷,所到之处,草木眨眼成灰。热浪滚滚如潮,疯狂地挤向只剩两指宽的山门。
哪吒举起火尖枪,用尽全力向前掷去,意图扎开一道裂口。
电光火石之间,乍然一声龙吟穿破云天,哪吒愣了愣神,仰起头去,只见长龙从云中钻出,四爪撑住两壁,硬生生将原本即将合拢的山崖抵住,推开了半人的空隙。那山门受了阻,像是起了怒意,愈加向中间压去,仿佛要将龙身碾平。
“快走!”
只听铿一声脆响,哪吒连同火尖枪,掠着石壁,齐齐跌出山门,狼狈地摔进溪中,呛得眼痛鼻酸,他揉了揉眼睛,顾不得许多,连忙转身,还不等站起来,便见敖丙精疲力竭,支撑不住本相,从山顶直直坠了下来。
哪吒想也不想,大喊:“去!”
混天绫应声扑上前,抢在敖丙砸向水面前将他捞住,缓缓送到了水边的大石上。
哪吒三两步趟过齐腰深的溪水,跃上石头,摇了摇敖丙的肩膀,“敖丙?敖丙!醒醒——”
湿漉漉的蓝发贴在面颊上,更衬得他面无血色,好似纸糊得一般,哪吒小心伸手探他的鼻息,觉察不到丝毫,又连忙摁住敖丙的心口,试图渡些灵力过去,不料红光尚未散开,原本昏迷的敖丙便痛苦得浑身抽搐起来,吓得哪吒赶忙收了手。
“敖丙?”他俯下身,慌乱之间想起方才采来的黑芝,连忙翻出一朵,掰了小片,塞进敖丙嘴里,轻声问,“还好吗?”
经他这么一折腾,敖丙反倒有了些气息,只见他眉心蹙起又松开,缓缓睁开了眼睛,正要开口说话,觉察到舌尖有东西,咬了咬,苦笑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
“你……拿到黑芝了?”
“你怎么样?”
敖丙过了片刻才道:“你抓紧回去。”
哪吒皱起眉,“什么?”
“黑芝必须,咳,必须立刻拌入返生香,不然就几个时辰就会枯败。”敖丙歪过脸,强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下一滑,又重重地摔了回去。哪吒见状伸手去扶,可刚碰到敖丙的手肘,便听他倒吸了口气,吃痛地拧紧了眉,只好把手收了回来。
“不要浪费时间。”见自己一时站不住,敖丙便咬牙强撑着坐直身子,却不肯看哪吒,“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哪吒气得头顶冒烟,想发火又怕控制不住,只能死死地攥着拳头,敖丙却视若无物,“黑芝不能耽搁,”他平静地望着面前的溪流,“你不想救龙筋了?”
“我——”哪吒胸口起伏,耳畔嗡嗡地响,“我扔下你不管还是人吗!”
“你有心了,”敖丙不为所动,“多谢你肯分黑芝给我。”
还敢跟他提这茬,哪吒简直要跳脚,把方才掰过的灵芝翻出来,扔到敖丙怀里,气冲冲地说:“你给我把它吃了。”敖丙垂眸瞟了一眼,却像没看见似的,忍痛盘起腿,竟然开始打起坐来。
“老子有的是,”他提起布兜,在敖丙面前晃了晃,催促道,“不少这一朵——”
敖丙抬眼瞧了瞧他,寒霜似的表情柔和了些许,拒绝却依然干脆,“我不要,你拿走。”
“那好,”哪吒也盘腿坐到他对面,“你不吃,我就不走。”
敖丙皱了皱眉。
哪吒见他不语,自以为占了上风,又虚张声势道:“到时候耽误了龙筋,看你拿什么还我。”
谁知敖丙竟然轻轻笑了一笑,“你要抽了我的?”他闭上眼,幽幽地说,“可惜方才那一遭,我的龙筋怕是抵不起了。”
“你受伤了?”
“无碍,”敖丙云淡风轻地挡开了,“你赶紧回陈塘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