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手里头拎着从郑家食铺孙掌柜那儿买来的一组熏腊肉,一小袋米,怀抱着树下瓜果摊那儿买得的甜瓜,按照医馆伙计告诉他的,沿着临水巷往里头走。
临水巷道路狭窄,房屋亦不若青柳巷那般宽阔齐整,挨挨挤挤地在一块,大都较为密集、破旧。
家家户户院子里几乎都种着枇杷树,且……枇杷树大都高过了院墙。
阿笙同以往一样,都是待晌午过后,店里不忙后才跟师父告个假,得空出的门。
两三点,恰是最晒的时候。
阿笙找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李树下躲着,将手中的甜瓜放地上,抬手擦了擦汗。
阿笙仰起脸,望着对面几乎人家探出院墙的枇杷树,懊恼自己当时怎的没多问一句。
譬如,这临水巷种枇杷的人多不多。
不过便是他当时想到了,多问一句,怕是伙计也答不上来。
那日雨天,伙计多半是同老伯一起坐车上,天色昏暗,加之车上的遮雨棚挡住视线,定然是什么都瞧不见,也瞧不清。
伙计应当并不知道这临水巷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枇杷树。
知道老伯家中有枇杷树,多半亦是将人扶进去时,瞧了一眼,便将那株枇杷树,当成是特征说予他知晓了。
阿笙站在李树下,听了好一会儿的蝉鸣,见有一位大叔从前头走过,赶忙走上前。
“你好,这位大叔,请问——”
“不好意思啊,看不懂。看不懂。”
阿笙才走上前,用手势跟大叔打了个招呼,那位大叔见阿笙竟是个哑巴,嫌麻烦,忙摆着手,加快步子走了。
这般情形,阿笙从前自是遇见过。
大部分人都会耐着性子,问他比划什么,不过也有部分,一瞧见他不会说话,嫌麻烦,并不理他的。
阿笙并未在意,仍旧是笑着谢过这位大叔,再次跑回树下。
又过了一会儿,有位妇人从树前经过,阿笙犹豫了一会儿,走上前。
妇人见阿笙不会说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见他相貌好看,偏生不会说话,当即有些怜爱,很是认真地留意阿笙的比划。
待到阿笙比划完,妇人十分不好意思地道:“这位小兄弟,对,对不住啊,我就瞧懂你似乎找什么人,可,可其他的我没看懂……”
阿笙便指着对河树荫下,坐在自家屋檐下纳凉的一位老伯,又比划了一个很瘦,很瘦的手势,还在自己的耳朵那儿比划了一下。
这一回,妇人看懂了,“你是要找一个身形很瘦,身高么,差不多到你耳朵那里的大爷是么?”
阿笙兴奋地连连点头。
“这……身形偏瘦,身高又到你耳朵这的大爷我们有好几个。你要找的人可还有什么特征?或者是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可把阿笙给难住了。
阿笙要是会说话,他尚且能将老人的相貌特征仔仔细细地说给这位婶婶知晓,可手势能够表达的到底有限。
最糟糕的是,他跟大爷亦算不上认识,并不知道他是一人独居,还是同家里人住在一起。
妇人瞧出阿笙的沮丧,忙道:“没事,没事。你要是不赶时间,不若去我家,喝个凉茶,解解渴?我让家里人再替你探听,探听?”
阿笙哪里好意思给人添麻烦,摇着手,笑着婉拒了,表示自己再找找。
妇人瞥了眼阿笙手里头拎着的腊肉,极是热心,“那你要是实在找不着你要找的那位大爷,你就上我家去坐会儿。我家就住对河,呐,屋外放着张竹椅……
嘿!这虞家小子!又偷摘我家枇杷!!我要找虞老头算账去!”
“小兄弟,你要是改变主意,大可上我家坐坐去,啊!”
跟阿笙匆忙地交代了一句,没功夫等阿笙回话,妇人便急忙忙走了。
阿笙顺着和妇人的视线,往对岸看去。
第一眼,并未瞧见哪里有小孩,待自己仔细地又看了一眼,方才瞧见,茂密的枇杷枝叶间有一个男孩的身形。
方才枝叶遮挡住了男孩,是以他才第一时间并未瞧见。
这临水巷,家家户户的枇杷树大都高过院墙,男孩爬的这棵枇杷树更是高过大多数人家的枇杷树。
枇杷树枝叶并不粗壮,一不小心,极为容易攀折了枝叶,从树上摔下来。
眼看男孩越爬越高,阿笙忙跑回李子树下,抱上甜瓜,拎着腊肉,过桥跑到对岸。
那位婶婶说得不假,她家离阿笙躲太阳的那棵李子树却是极近。
阿笙跟着过了个桥,往前走个几步路,也便到了。
“好你个小贼!你给我赶紧从我家树上下来,听见没?!”
妇人叉着腰,喊小孩从树上下来。
小孩儿不知是听见了装没听见,还是当真没听见,只是伸手,专心致志地去摘手边的枇杷。
“不下来是吧?好,我去找你爷爷!我倒要看看,小的不要脸皮,是不是老的也这般没脸没皮!”
妇人刚要转身,去敲隔壁的院门,院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极为消瘦的身形。
阿笙怀抱着香瓜,眼睛顿时一亮。
是,是那天码头的那位老伯!
虞清松在屋内,听见隔壁家的阿嫂又在骂自家孙儿,强忍着不舒服,从床上下来,推开门,走出院子。
“虞老头,你来得正好!你看看你孙儿在做什么好事!”
妇人瞧见虞清松,张口便是告状。
虞清松看着妇人所指的方向,抬起脸,瞧见自己的孙儿竟爬得那么高,脸色都白了。
没敢大声,怕回头惊吓了孩子,出什么意外。
虞清松尚在苦恼,要用什么法子将孙儿哄下来好,袖子被扯了扯。
虞清松转过头,但见一位相貌极好的小兄弟,手里头拿了一个甜瓜,指了指树上,意思是,拿吃的,哄小孩儿下来。
虞清松来不及思考,为何这位小兄弟不开口说话,不过阿笙的手势他瞧明白了,“咳咳,多谢小兄弟。”
阿笙摇摇头,笑着将甜瓜放老人怀里。
树上,小石头听见了妇人告状的声音,连忙道:“爷爷!我快摘到啦!我摘得多多的,去换钱,给你治病!!!”
“好你个虞家小子!摘了我家枇杷你换钱,给你爷爷治病是吧?你这是真不拿我们街坊当外人呐!”
“你快给我下来!别逼我去拿杆子赶你下来啊!”
“小石头,不,不用摘了。爷爷有钱,咳咳咳,你,你看,爷爷,刚给你,咳咳,买,买了个甜瓜。”
“好啊!有钱买甜瓜,没钱还我们家钱是吧?还想吃甜瓜,拿来吧你!”
那妇人不知虞清松是为了哄小孩儿的,她方才亦没瞧见是阿笙给的虞清松甜瓜,只当老头当真有钱买甜瓜,却不还自家的钱,伸手去抢虞清松手里的甜瓜。
小石头在树上瞧见妇人从爷爷手里头抢甜瓜,大喊,“不许欺负我爷爷!!不许欺负我爷爷!”
阿笙心说,要遭!
阿笙忙将手中的腊肉,放在那位婶婶门口的竹椅上。
“啪”一声,阿笙听见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的声音。
忙转过身,阿笙先是注意到摔成四分五裂地甜瓜,紧接着,便听见老伯大喊,“小石头!”
便是连妇人都双手捂住了嘴,眼露惊恐,只盯着树上瞧。
阿笙抬起头——
小男孩脚底下踩空,从树上掉了下来。
阿笙脸色苍白,想也不想地忙跑上前。
树下,阿笙张开了双臂。
忽地,他的余光掠过一道身影。
在阿笙伸手去接小男孩之前,那道身影已然稳稳将小石头给接在了怀里。
虞清松着急地上前检查孩子的情况。
孩子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呆呆的,不知道应人,甚至也不知道哭。
邻家妇人一时也被吓住,忘了叫骂。
阿笙走上前,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打手势寻询问,是不是要送小孩儿去医馆瞧瞧。
阿笙先是指了指小石头,又在自己的手腕上比了一个诊脉的动作,这是一个很容易瞧懂的手势,虞清松一下看明白了。
“对,对,要去医馆,要去医馆……”
虞清松这会儿六神无主,只是下意识地应和着。
听见“医馆”两个字,孩子终于了有了反应。
“不要去医馆!”
“不要去医馆!医馆那些人坏,会欺负爷爷!”
怀里的小孩儿挣扎着厉害,阿达自己接的孩子,他心中有数。孩子这般有力气,声音又中气十足,不像是有受重伤的样子,多半是受了点皮外伤,便将孩子给放在了地上。
原来,方才先阿笙一步,将小石头给接住的人,是阿达。
自从被二爷调去阿笙的身边,阿达同待在二爷身边时无甚区别,始终在暗处保护着阿笙,尽忠地当一个暗卫。
枇杷树太高,长庆楼的这位少东家一看便知全无武学底子,竟要徒手去接从树上往下坠的孩童。
紧急之下,阿达这才现了身,替阿笙接住了往下坠的孩童。
这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小石头身上,并未有人注意他,更未有人注意他是如何出现的。
阿达功成身退,悄声退下。
衣摆被轻拽了下,阿达停住了步子,神色冷淡。
跟在这位少东家身边这么长时日,阿达始终未能理解那日二爷的决定。
他是二爷的暗卫,二爷的安全才是第一要务。
可如今,二爷将他同小七都调到了这位少东家的身边,倒似这位少东家比二爷自己还重要似的。
阿达对着阿笙,自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方才之所以现身,不过是使命使然罢了。
阿笙打着手势,“你的手,要不要紧?”
这段时日,阿达一直在暗处看着阿笙,起初是完全瞧不懂阿笙的手势,见的次数多了,也便渐渐地会了一些。
瞧懂阿笙手势的他,微微有些错愕。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小孩儿身上,他以为,不会有人注意他,至少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想到,徒手去接孩子的他,是否受了伤。
阿达微抬了眼皮,倒是认真地瞧了这位少东家一眼,只是语气仍旧有些淡淡的,还有一丝别扭,“多谢少东家的关心,无碍。”
阿笙打手势的动作停了停,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知道……”
阿达自知说漏嘴,朝阿笙拱手,“告辞。”
阿笙一个哑巴,也没法出声将人留住,他伸手欲要拦住对方时,对方已是疾步走了。
因这临水巷,阿达不熟悉,拐错了巷口,里头是个死胡同。
便也只好躲里头。
对此,阿笙自是不知。
只是瞧见对方这般熟练地拐进巷弄,以为对方就是住在这一带。
教阿笙不解的是,对方怎的喊他少东家?
莫不是这位小哥从前在长庆楼帮过忙?
“我没事,爷爷,你,你别哭……”
“爷爷,不哭,不哭,啊——”
阿笙的注意力被爷孙两人的对话给吸引了,他低下头去。
原来,方才虞清松见孙儿终于有了反应,当即红了眼眶。
他忙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孙儿的身子。
小石头从未见爷爷红过眼眶,慌了,说着,就要抬手去给爷爷擦泪。
虞清松握住孩子的手,瞧见了孩子手腕、以及手臂多处刮伤,眼泪便再未能忍住。
知道这样会恐遭人耻笑,便低下头去,偷偷拿袖子拭眼泪。
孩子懂事、孝顺,童声童气地安慰爷爷。
孩子的手有几处被枇杷树枝给挂伤了,见了红,虞清松瞧见,眼泪再忍不住。
“行了,不要在这里给我演爷孙情深了!我家这棵被你们弄坏的枇杷树,你们打算怎么赔?”
妇人不耐烦且带着怒气的声音,将爷孙两人温馨的对话打破。
枇杷树,弄坏?
虞清松忙将眼泪擦拭干净,抬起头,愕然瞧见高大浓密的枇杷树的树枝断了不少。
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枇杷。
只是他的注意力全在孩子上,是以并未发现枇杷树被下坠的小石头给弄折了好几处。
虞清松脸色霎时白了白。
他晓得,这一回定然免不了要赔钱。
只是他哪里有钱赔呢?
倘使他有钱,小石头又何必偷上人家的树,还险些出了意外。
到底是小石头的不对。
虞清松只得紧紧地握着孙儿的手,“实在对不住,是我没有把孩子教好。小石头,快向钱婶道歉。”
钱家妇人一听,更是怒火中烧,咄咄逼人地道:“对不住?我说虞老头,你该不会指望一句对不住,就权当赔偿了我家的损失了吧?
你宝贝孙儿亲口说的,要偷摘了我家枇杷去换钱。这是什么?这可是偷!我是大可以报官的!”
孩子不知道报官是个什么意思,会有什么后果,可他知晓自己这回又闯祸了,只是害怕地躲在爷爷的后头。
“损失我们会赔的,还请,咳咳咳,还请宽容几日,老夫定然会想办法……”
老人的话尚未说完,被妇人强行打断,“想办法,你能有个什么办法?前段时间把小石头往我家一扔,说是去亲戚家筹钱,缴房租给我!我这个人耳根子软,也便听信了,还给你白白看了半日的娃!
结果呢?我是一个铜板都没收到!”
去亲戚家筹钱,将孩子托给邻家房东太太照看。
这位婶婶吵嚷了半日,家中亦再未有其他人出来,是因为家中只有爷孙二人,再无其他的人了么?
难怪那日,他只瞧见老人一人出现在码头……
现已是初夏,爷孙两人身上却还穿着棉长袍。
尤其是小石头身上的衣服,裤子只到小腿那里过,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了。
爷孙两人连添置夏装的钱都没有,又拿什么陪这位婶婶的损失呢?
妇人仍在骂着,话语已是愈发地粗鄙。
在青柳巷,便是夫妻间吵架,又或者是大人教训孩子,鲜少会听人骂这般凶,又这般脏的。
大人还好,小孩儿听了,总归影响不好。
阿笙便走过去,从椅子上,拎了腊肉,将其中两串最粗的递给这位妇人,权当小孩儿弄坏这位妇人枇杷树的损失。
树枝攀折了,两年会重新再长出来。
至于掉在地上的枇杷,这临水巷家家户户都种,便是一整篮拿到街口去卖,亦卖不出高价。
两串粗长的腊肉不同,肉在任何时节,都是贵的。
何况,经过去年冬以及初春的那场瘟疫,城中牲畜亦是死了大半,猪肉价格都涨了不少。
阿笙手中这腊肉,足以抵消这株枇杷树得损失,甚至大有富余了。
一出手便是两串腊肉,这是普通人家绝对办不到的。
阿笙问路时,妇人便一眼瞧见阿笙手中的腊肉。
她倒是一点不手软地收了阿笙手中的腊肉,重新打量了眼,眼前这位衣衫干净的少年,“你是他什么人啊?你们是亲戚?你们要是亲戚的话,你替我将他把房租给付了。”
方才阿笙将手中的腊肉递给妇人,虞清松尚未明白过来,妇人便已将腊肉给接了过去。
知晓自己让这位小公子破费了,听妇人竟进一步要求人给他付房租,虞清松有些动气,“我同这位小兄弟素不相识。房租,房租我会,我会再想办法……”
“想办法?每次都是想办法?你都拖欠我几个月的房租了?想出办法了么你……”
阿笙挡在老人同孩子面前,拱手作揖,表示房租的事情,他会替老人想办法,希望这位婶婶能宽限个几日。
妇人连蒙带猜,瞧懂了阿笙的手势。
阿笙手中还拎着一串腊肠,放才更是抱着甜瓜,都说明少年家境不错。
那老头病歪歪的,小的倒是能卖几个钱,不过得等老头彻底咽气,这其中房租又不知要损失几个月,如今有个冤大头说要想办法替老头付这房租,只是再好不过!
“我这个人心善,看在这位小兄弟的份上,今日便暂且放过你们这一回。下个月,下个月要是再凑不起房租!可不莫怪我不客气!”
妇人说着,狠狠瞪了眼虞清松、小石头爷孙两人,将腰身一扭,拎着两串腊肠,进了屋。
“这位小兄弟,方才真的谢谢你!如不嫌弃,可介意到我家中坐坐?虽说我家中也没有可招待的……”
老人神情多少有些局促。
家徒四壁,连房租都交不起,一般人怕是避之唯恐不及都还来不及,未必愿意上他家去坐坐。
阿笙这次,本就是来探望老人的,咧开嘴,笑着点了点头。
虞清松暗自从一口气,心中感激,一只手牵着孙儿,领着阿笙进屋。
阿笙随爷孙两人进屋,方才知晓药店伙计口中,最破、最旧是何意思——
院子破败,屋檐瓦片都是残缺的,厅子里桌椅都是极旧的了,胜在收拾得干净。
倒是老伯的脾气不像是医馆伙计说得那样不好。
不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兄弟,你先坐,我去去就来。”
老人领了阿笙在厅里坐下,自己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老人便回来了。
“实在抱歉,我这儿连茶叶都没有。倒是还剩几个枇杷……不是偷摘的,是我去人家院墙外捡……“
老人从厨房里,端出一碗枇杷。话说到一半,便窘迫地住了口。
哪有人招待客人,用去人家院墙外捡的枇杷呢!哪怕每个他都是挑选过的,亦都给洗干净了。
阿笙却是未在意,从盘子里拿了一个。
小石头方才爬树时很勇,这会儿却是一直躲在跟在爷爷身后,只露着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阿笙。
眼冒绿光地盯着阿笙手中的腊肠,不自觉地吞咽了口口水。
阿笙要剥枇杷,便需把腊肠给放桌上。
注意到小孩儿的眼神,阿笙笑着打手势,问小石头:“想吃么?不过这腊肉不能生吃。我去厨房给你们做?”
爷孙两人都没能瞧懂阿笙的手势。
虞清松扔在自顾自地说着,“实在对不住,小兄弟。方才让你破费了。不知道您可否方便留下您的家庭住址?倘使有机会,他日我一定会想办法付上今日那两串腊肠的损失……”
阿笙却是摇头,反而将桌上的腊肠,递给老人,又从身上挂着的荷包里头,拿出两张纸,递给老人。
这两张纸,阿笙是提前便备好的,怕自己来了之后,人家瞧不懂他的手势。
由于不知老人识不识字,阿笙是用画的。
将那日雨天,自己在码头如何瞧见老人晕倒在地上,又如何坐车送老人去医馆,之后因为有事先行离开,托医馆伙计送老人回去的前因后果,包括自己此番过来,只是为了探望的意思,也都大致画在了纸上。
少年笔触稚嫩,可人物、背景皆是栩栩如生。
虞清松接过去看了,眼睛陡然瞪得老大,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虞清松颤抖着拿着阿笙递给他的纸,激动地唤孙子上前,“是恩人!来,小石头,快给恩人磕头!”
小石头一双眼睛盯着桌上的腊肉,稀里糊涂地被爷爷给牵了手。
被爷爷摁着脑袋,要求给阿笙下跪时,小家伙脸上仍旧是一片茫然。
虞清松不仅要求孙儿给恩人磕头,自己也屈膝向下。
阿笙一个晚辈,如何担得起老人这一跪?
阿笙是个哑巴,无法及时出声阻止,只得忙从位置上起身,去扶一老一小两人。
阿笙将两人给扶住了,忙扶着老人坐回位置,打手势,“您千万别这样!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虞清松瞧不太懂阿笙的手势,可也从他方才的动作以及神情当中多少看懂了一些。
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地握住阿笙,“多谢恩人,大恩实在无以回报!那日,倘若不是恩人,我怕是……咳咳咳——”
自从那日在码头淋了雨,虞清松的身体便一直尚未痊愈,开口说几句话,便总是要咳上个数声。
“爷爷,您先不要说话!”
小石头来到爷爷身后,轻抚爷爷的后背。因着身高不够,还要踮起脚尖,给爷爷顺气。
开口却是一副小大人的口吻,“管”起爷爷来了。
“哎,爷爷少说点,啊。”
虞清松转过头安抚了孙子一句,哑着嗓子,对阿笙道:“我自己尚且没什么,我活到这个岁数,去了也便去了。只是可怜了孩子……”
老人说着,渐红了眼眶,神情愧疚,“虽说,咳咳咳,跟着我,他的日子亦未好到哪里去。”
阿笙手被握着,不好打手势。
听出老人话还没说完,阿笙也便认真地继续听着。
“我那日醒来,担心丢了傍身的……总之,那时情绪不甚稳定。又是听医馆的人说,是长庆楼的少东家送我就医。我还特意记下了长庆楼这个名字,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带小石头登门致谢。
当时,分明还听医馆的客人提过恩人几句。模样俊俏,年龄大约在十六七岁左右……是我老糊涂了,怎的第一时间没想到是恩人您!咳咳咳——方才,不但让您见笑,还,还让您破费了。真的很对不住——”
虞清松说着,竟是又要给阿笙下跪。
老人这回力气极大,阿笙无法及时扶住老人,便只好同后者一块弯下腰去。
见状,虞清松眼露惶恐,“恩人,使不得,使不得……咳咳咳……”
阿笙趁着老人掩嘴咳嗽的功夫,扶老人重新坐好。
握在他手中的这只手腕是这般地太细,肉都好似贴在骨头上一般,只剩一张皮。
阿笙头一回真正知晓,什么叫骨瘦如柴。
小石头脸上虽然有肉,给爷爷抚背的那只手却也是极细、极细,比麻杆强不上多少。
不知道爷孙两人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才会瘦成这般样子。
阿笙鼻尖蓦地一酸。
他从前只是听父亲提过,小时候家里如何穷,爹爹如何一路逃荒,逃到了符城。
身体如何消瘦得不成样子。
爷孙两人令阿笙想起了爹爹小时候的光景。
那时,多亏爹爹的师父捡了爹爹,又带爹爹进城,后头才能有长庆楼,有娘,有他……
阿笙给小石头打手势,“小石头,你留在这里照顾爷爷,我出去一下,好吗?”
小石头倒是瞧懂了阿笙的手势,不过小家伙只瞧懂了一半,就是后头的那一半。
他幼时在老家学堂,要偷溜出去抓麻雀,便是用食指和中指朝下竖着,做的走的手势。
溜号嘛!
前头的他却是没看懂,全凭靠猜,小家伙脆生生脆地问:“爷爷,恩人哥哥是不是说,您动不动下跪,太吓人了,所以他先溜啦?”
阿笙:“……”
好像,理解得也没有毛病。
老人面上有些尴尬,困窘地涨红着一张脸,“小孩家家的,休要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