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周围的嬉笑打趣声,他想,许是初来清州水土不服。
或许过些日子,他就会不药而愈的。
或许如此。
总之,玉箸轻响、杯盏相碰,待月上柳梢之时,一场接风洗尘宴才终于结束。
热闹了一夜的时府,也再次归于了平静。
宴席结束,各人回各院,时易之也与冠寒开始往那幽静的小院走。
益才被早早地吩咐着回了院,因此次回程又只有他们二人相伴。
席上时易之饮了些酒,身上带着几分让冠寒陌生的酒气,但面上不显,就终究还是猜不出喝醉了没有。
月光穿过层叠的竹叶照进抄手游廊,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只能听见细微的脚步声,静得有些发凉。
冠寒原以为时易之应该会有话对自己说的,然而直至两人回到了院子,时易之也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着时易之进了屋子,冠寒也沉默不语地回了西厢房。
门一开一关,外头那些热闹的、安静的、嘈杂的、死寂的,就都被锁在门外。
他按照惯例沐浴梳洗了一番,而后换上时易之给自己准备的舒适柔软的新里衣,摸着上了床。
陪伴了他许久的小被子也被送了过来,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上,上头绣着的红眼呆兔子展露在外,一眼就能看见那呆呆傻傻的模样。
冠寒伸手摸了几下,触感还是一样的触感,样子也还是从前的样子。
一切仿佛都未有改变,然而他怎得再感受不到惬意了呢?
只是短短几个时辰,他的心上像是被盖上了一团湿乎乎的东西,又重又闷,不至于窒息,却让人身心俱疲。
冠寒想,其实清州没那么好,有银丝碳和地龙的时府也没那么好。
然后他又开始想念那个被时易之弃之如敝履的小马车,虽然摇摇晃晃十分拥挤,但他一抬手就可以碰到人。
发脾气没人看到,累了直接躺进时易之的怀里也不会有人说教。
但其实可能是他没那么好。
他和那辆被锁入库房里的旧马车是一样的,没得选的时候觉得还不错,选择多了才发现不过如此。
因为时易之本就是受人喜爱的大哥、备受期许的长孙、人人敬仰的时家大少爷,重新回到了他的热闹里后,就不必要再做与不归人相伴的羁旅客。
不过千不好万不好,最不好的还是时易之。
将他从南风馆带了出来,允了他真假难辨的承诺与似是而非的喜欢,给了他不切实际的渴望和如梦如幻的期待。
然后又因为他的出身不够光彩、身份不够正当,就随意地将他冷落。
冠寒咬了咬唇,脑袋一热,反手将小被子掀到了床上。
看着那团被子,他用掌心抵住了额头,忍不住轻念了一句,“时易之,真是的。”
第37章 第五簇 道歉
时易之的酒量算不得太好,但胜在酒醉之后也不会做出有碍观瞻、失去理智的事情,只是人会变得迟钝些、木讷些。
其实接风洗尘宴上与几位堂弟堂妹喝了几杯,他便隐隐有些接不上话了。
但又不好拂了他们的兴致,便佯装着清醒去配合,可实际自己也不太记得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宴席结束后,他跟着身边的人亦步亦趋地回到了自个的院子。
凭着骨子里的记忆自力更生地沐浴洗漱完,又爬上了床端端正正地盖好了被子。
只是眼睛刚闭上没多久,他就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倏地坐了起来。
——今日不同往日,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院子的西厢房里头,还住着得小心翼翼哄着的心上人呢。
“坏了坏了坏了……”他晃了晃有些晕晕乎乎不清醒的脑袋,立刻掀了被子翻身下去。“一句话也没说,准得把他给吓坏了,应当要哄着的,哪能这样被冷落呢?”
一边赶忙往身上套外袍,还一边自省道:“日后万不能再喝了,万不能……”
凭借着本能,穿好衣物后他就径直朝西厢房而去。
门虽紧闭,灯还点着。
微微凑近,还能听到几分窸窸窣窣的声音。
确保人还未入睡后,他立刻就敲了门。“寒公子,你睡了吗?寒公子?”
许是人喝得有些醉了,声音也未有收敛,叫喊的声音传遍了小院。
晚夜的院子静得让人发慌,落在枝桠上的鸟雀被惊飞,冠寒也猛地吓了一跳。
他的心重重地勃动了几下,脑袋也有些发昏,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时易之在叫唤。
但这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三心二意、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人突然来找他做什么?!
还是说突然良心发现了?
“没有。”冠寒回应,又不知为何加了一句:“门没落锁。”
时易之不知将这简单的几个字理解成了什么,竟然十分自觉地推开了门。
看着人真的进来了,冠寒就立刻开始倒打一耙。“谁让你进来的?”
平日里装得老实正经的人,今夜也不知是开了什么窍,竟然耍起了赖皮来,非常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想来,而且我是一定要来的。”
冠寒被气笑了,他躺回床上背对着外面,又拉着被子猛地将脑袋给盖住了。
咬牙切齿地说:“好,这是你家,是你的地盘,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是无权干涉,说不上话的。
“时少爷,我睡了,您就请便吧。”
他自觉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这些都是好声好气的。
但往常都会哄他的人,今夜竟然就不再开口了,房中只余下走得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没缘由的,冠寒心中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情绪,催生得他的不满愈演愈烈。
可他依旧蠢笨地怀有几分期待,想着也才不久,时易之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冷落他的,应当还是会来说几句好话的。
然而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又等了一会儿,房里仍然没响起说话的声音。
猜想是被他怼走了,冠寒立刻坐了起来,怒目地看向门口。
“时易之,你竟然真的敢……”
“寒公子。”
话没说完,倏地被跟前的一道声音打断。
冠寒尚未反应过来,脑袋上就盖了一层东西下来。
与之而来的,还有时易之暖烘烘的身体。“寒公子,你的小被子掉在地上了。”
“晚夜的风这么凉,没有小被子该如何是好。”一边说着乱七八糟的话,时易之一边理小被子。
最后将冠寒连人带头地包了起来,只露出了一张素白绝艳的脸。“你又吃不得苦,也不喜欢喝药,染了风寒那该如何是好,病一场可是要受大罪的。”
仿佛是怕这床小被子还不够御寒,他索性双臂一展,将人给圈入了怀中。
嘴中还嘟嘟囔囔,“不冷不冷不冷……”
时易之的身上仍旧染着几分洗不净的酒气,嗅闻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冠寒失了会儿神。
约莫几息之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应当是要发脾气的。
“时少爷现在来装什么心疼?”他哼笑一声,转头又说:“不过就是一床小被子罢了,没了他我还不能活?我身上盖的这个,可比它要厚实得多。”
时易之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竟然反问道:“可寒公子不是最喜欢它了吗?你说它很是可爱的。”
“我是觉着它特别了,可它会认我做主吗?”冠寒挣扎了几下,强行将两人的距离给拉开了。“我把它丢在了地上它都不知道回来找我,那我还要它干嘛?”
时易之坏是坏,笨也是真的笨。
听到他这么说,居然呆坐在了床上,蹙着眉沉思起来。
看着那一副严肃的模样,冠寒还以为他真的能想出了什么,谁知过了许久,开口问的却是:“真的不要啦?”
“哈?”冠寒笑出了声,抓起脑袋上的被子丢到了时易之的身上。“对,不要了!你也我也不要了!”
谈及小被子的时候时易之还有几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提到他自己,他立刻就慌张起来。
“怎,怎么能就我也不要了呢?这不可以的,这不可以的……”
看着他语无伦次一句话来来回回说的模样,冠寒心中终于痛快了些。
“小被子是我不想要了,时少爷你是我要不起了。”他懒懒地靠在床头,捻着自己的发尾揉搓起来。“我不过就是你消遣的玩意儿罢了,眼下你回了府,身边尽是绕着你的弟弟妹妹,哪还需要我啊。
“与别人聊剩下了,你才想起了我,才想到要来找我。”
冠寒说这些话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刺一刺时易之。
然而真正说出口,却无端端地让自己生出了些怅然来。
真教人为难。
“不不不。”时易之死道友不死贫道,将手中的小被子给放回了床上,给自己说起好话来。“你知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又怎会做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不过也一定是我做得不好了,所以才会让你这么想。”
他拉着冠寒的手急急地解释,喝进去的那些酒又在身体里烧了起来,整张脸都被熏得绯红,一双眼睛也更是不清明。
“对啊!”冠寒才不会因为他喝醉了就体贴他。“就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全是你不好。
“因为你这么不好,所以我不要了,明日我就收拾包袱离开,不让你再碍我的眼,也不让我再碍了你的事。”
听到收拾包袱几个字,时易之吓傻了,不管不顾地就伸手将人给抱住。
“不,不能走的。”他脑袋晕晕乎乎,身体晃晃悠悠,语气倒是坚定。“我哪有什么事?你的事就是我最大的事,是我错了,寒公子你怪我吧,就是别说要走的话,好不好?”
冠寒根本不心软,但被哄着哄着,语气也还是骄纵了起来。“你怎么没事了?你和你那些弟弟妹妹们喝酒闲谈不是事吗?这事可大得很,大到你一晚上都忘了有我这个人!”
听到这些话,时易之直呼冤枉。
冠寒说他根本有罪,他也轴得很,开始细数今夜夹了几次菜、说了几句话、挡了几杯酒,又开始说其实弟弟妹妹们都是很喜欢他的,只是还不熟悉,就没敢太过亲近,怕唐突。
生了一晚上的闷气被这样拆穿,冠寒恼羞成怒。
“你做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他大声喊道,然后质问时易之,“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好找我的错处对不对?”
可喊完了,他也不见得有多快活。
府里的人确实也可以没冷落他、为难他,坐在他身边的时永商甚至还给他布了好几次的菜。
可插不进的话也还是插不进,听不懂的事还是听不懂,毕竟他只是个外人。
而他最在乎的是这些吗?不过一面之缘的人真的他会那么耿耿于怀吗?
其实他受不了的,是昨日还说着要与他相守相伴一生好话的人,如今当着别的人又变了另外的一副面孔;受不了的是在狭小摇晃的马车中他们二人相依相守,如今回到了偌大的时府,彼此却像是拉开了一道天堑。
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时易之最初允诺的。
所以他说:“时易之,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今天发生的一切,也不喜欢眼下因为这些无理取闹的自己。
不知为何,时易之倏地慌张了起来。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赶忙跪坐到床边的踏板上,仰着头去凑近冠寒。“寒公子,是我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罪不可恕,你……你莫要难过,你怪我打我骂我都行。”
一边说着抱歉的话,时易之还一边在冠寒的眼尾轻抚——指尖有些发颤。
冠寒眨了几下眼睛,睫尾扫到指腹,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落了一双手。
“你干嘛?”他没好气地问,“我又没有哭。”
时易之长舒一口气,手却还是在颤。“是我在怕。
“从前就一直在怕,怕你受了委屈,怕你吃了苦头,更怕这些都是因我而起。
“可没曾想怕来怕去,最后竟然还是应验了这些。”
他的双臂慢慢地下滑抱住了冠寒的腰,脑袋也低垂下去埋在了冠寒的腿上。
“是我太过愚笨了,才会犯了这些错,是我,都怪我。”声音闷闷地从被褥中透出,其中的懊恼还是难以忽略。“我不求寒公子原谅我,只求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更求你莫要一个人委屈难过,是我的错……”
一句接着一句,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房中格外清晰,因而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了冠寒的心上。
其实他也没那么小气,没那么坏。
看着时易之固执着反省道歉的模样,心中的火气也所剩无几了,就又觉得时易之其实也还是好的。
或许最坏的,只有今日不太明朗的天气。
于是他轻叹一口,抬手盖在了时易之的脑袋上,说:“那你明天就让府里的厨子给我做很多的零嘴,然后找匠人来给我打更大的床。”
时易之愣了一下。
冠寒不管他,继续说:“等过几日你清闲了,就得带我出府逛一逛,我要买很多的东西花很多的银两。
“我还听说清州靠海,我从前没有看过,眼下还没有入冬,所以你还要带我去看看海。
“最重要的是,以后你也不许再像今天这样,不许喝了酒就一句话都不跟我说,知道了吗?”
时易之抬起头看向了他,眼中有几分迷茫的朦胧。
“如果我说的这些你都能做到,那我今天就原谅你。”冠寒不满地扯了一下他的头发。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时易之立刻就舒展开了眉眼,嘴巴翕张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想听啰嗦的时易之再讲些有的没的,冠寒往床内挪了挪,留出了一个空位来。
“你上来。”
喝了酒的时易之胆大了些,而现下也确实不敢不听冠寒的话,便手脚麻利地解了衣袍僵硬地躺了上去。
冠寒掰开他坚硬的手臂,强行躺进了他的怀中,又拧动着两只手让人环抱住了自己。
然后问:“时易之,你觉得我好吗?”
“好。”时易之答。
冠寒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时易之点头,“喜欢。”
“你说的太快了!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冠寒抬手在时易之的胸膛落下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根本就是在应付我!”
“我,我……”
“你什么你?重新再说一遍喜欢我!”
可时易之再说了好几遍,冠寒也还是不满意,总能挑出错来。
因而当夜那个藏在竹林深处的小院子里,循环往复地响了大半夜的“喜欢你”。
第38章 第六簇 囚鸟
时易之醒来之时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揉一揉,然而却挪动不了半分,也是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被压住了。
迷迷糊糊地移着目光一看,怀中竟然躺了一个人!!!
他慌里慌张地往床外挪了几寸,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床外,险些摔下去。
被惊动的人不满地发出一声呓语,侧着的脸在被褥上蹭动了几下,再次找到舒适的位置后,又安然地睡去了。
如此一番搅合,时易之终于看清楚了床中人的脸。
万幸万幸,不是什么糊涂账,是冠寒——他的妻。
时易之长舒一口气,呆滞地放空了一会儿后,又重新躺回去将冠寒给抱回了怀中。
桂花的馨香搀着暖热的温度扑入他的鼻中,相贴一夜后,似乎还融入了他身上的味道。
有些怪,怪到让人的心跳得七颠八倒。
然而还是如着了迷般,他将自己口鼻都埋入到了冠寒的发丝间。
时易之抱过年幼的弟弟妹妹,抱过刚呱呱坠地的侄子侄女,抱过父母叔婶以及祖父祖母,然而不管是哪一位,都是与当前不同的心境。
好像偌大的世间,就只有冠寒一个人能让他变得不像他,能让他从字字珠玑变得不善言语,从八面玲珑变得笨嘴拙舌。
可实际他又希望自己在冠寒面前能够更游刃有余、聪明机敏一些。
这样就不必教他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委屈。
昨夜发生的一切重新浮了上来,他懊恼地晃了晃脑袋,轻啄了几下冠寒的发丝与额头。
而后用很低的声音又说了一遍“对不起”和“喜欢你”。
生气大抵是真的很消耗人的精力与体力,时易之巳时再醒来时,冠寒还在酣眠中。
也没将人唤醒的打算,他兀自地起了床,离开前还为冠寒掖了掖被子。
昨日回府事情杂时间紧,时易之也就没能安排太多。
今天空了些,他便让益才去找了人牙子,打算给冠寒寻几个机灵的贴身小厮。
倒也不是府中没人了,只是在时府生活久了的家丁或小厮,总会有几分自己的主意在,免不了会把冠寒当外人。
这不是他的初衷。
“少爷,那几个长得还算清秀的,要不要直接给剔除了?”
时易之还在看着人,益才就忽然凑在他身边偷偷摸摸地开了口。
他觑了一眼自觉聪明、正在得意的益才,“为何?”
“知人知面不知心,保不准有心思不正的人,”益才晃着脑袋,说得头头是道。“寒公子又貌比潘安,万一他们……哎哟!少爷怎么又敲益才的脑袋。”
时易之沉声道:“莫要说些胡话。”
且不说无端揣测旁人不好,就说冠寒。
他性子温和良善,为人又慷慨仗义,待自己必然也是会一心一意的,又怎会如益才所说的一样呢?
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许是益才太烦人了些,总在他的耳边嘟嘟囔囔、念念叨叨个不停,最后他还是只备选了几个模样老实本分的。
具体要选几个,选出哪些人,这些且都留着冠寒醒了自己做主。
处理完这些琐事,他就揣着那个装着契书与卖身契的檀木匣子出了门。
别的都能先不做,户籍一事可是重中之重。
大晏对于赋役黄册的把控十分严苛,此事若放在先帝还在的时候,便会非常难处理,时家早些年也在这方面吃了些苦头。不过自打新帝即位后,就对这些都放宽了不少。
加之时家在清州当地颇有几分声望,他身为商会的少东家,请人办事也不算太难。
但该见的人还是得见,该送的银两、该请的宴一个也不能少。
总之来回奔波、忙忙碌碌了一个上午,才终于打点得差不多,日后只需再宴请几番便能彻底成事了。
可待那边点了头,又还得再等上一旬有余,如此更改好的户籍方能真正的落到手中。
办完事回到院子时,已经是未时三刻,早过了用午膳的点。
没有想要再折腾的打算,他只吩咐着下人给自己备一碗面。
一边于铜盆中净手,一边下意识地问:“寒公子呢?”
“寒公子挑了一个贴身小厮后又用了午膳,此刻正在西厢房中歇晌。”正房伺候的下人应答道。“末时一刻歇下的。”
“他今早什么时辰起的?”
“午时四刻,快到用午膳的点。”
时易之回忆了一番,昨夜两人约莫着是子时入睡的,那这么算起来,冠寒已经睡了有六个多时辰了。
他不由得失笑,想起来了冠寒在马车上争分夺秒歇息的场景。
不过能吃能睡是福,左右也没有什么必须得让人动起来的必要。
家财也好旁的事情也罢,都能由他来处理,本就不必劳累应当娇养的他。
不可避免地,他又想起了户籍一事。
时易之从前没有事未办成就信口邀功的习惯,但他知晓户籍对冠寒的重要性,也不想让人心中平白着急,便还是决定提前告知此事。
他甩了甩手,用绢布擦干了剩下的水珠。“我去看看,面做好了就先热着,不用来喊我。”
语罢,就匆匆向西厢房而去。
说着在歇晌,实际西厢房的房门都没严严实实地合上。
也并非故意的,只是透过门缝,时易之看见了正靠在罗汉床上挑零嘴吃的冠寒。
他抬手轻敲了几下门,“寒公子?有事相告,可否进门详谈?”
从门缝中,时易之看见冠寒顿了顿,又看他往塞了一个果脯,而后才百无聊赖地开口道:“整个时府都是你的,哪里有你进不得的呢?”
声音含含糊糊的,教时易之有些忍俊不禁。
“叨扰了。”他伸手推开了门,进去之后,又不知为何生出了些私心,反手将门给严实地关上了。
幸而冠寒正在认真地挑果脯吃,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时易之慢慢走过去,也坐上了罗汉床,还颇有心机地掀了下衣摆,让他们两人衣角贴住了衣角。
但还没来得及说事儿,冠寒就先开口问了。“是给我打了拔步床?”
他顿了顿,摇头道:“非也。”
“嗯……那是请府里的厨子给我做了零嘴?”
“也不是。”
连续两个都是否定,冠寒不开心了。
他捻了一块小而干瘪的果脯塞入时易之口中,不满道:“时少爷,你昨晚上答应我的事情怎么一件也没做到?”
“不,不,待我用完午膳后再出处理这些。”时易之囫囵地咽了下去,“是有另外一桩事。”
“喔。”冠寒还是没等他将话说完,“那是让我选贴身小厮的事吧?我选了,不过一个就好,我平日里也不做什么,哪要得了那么多人。”
语罢,他忽然自顾自地从其中品味出了什么。
将零嘴往小几上一放、下巴一扬,就哼笑着说:“做什么突然给我挑人?是时少爷嫌我烦了?不乐意再听我的使唤了?
“是了,您是大少爷,哪里被人这样呼来喝去过呢?是我不懂事了太骄纵了。
“竟然都如此敲打我了,那我是该好好地反省反省了。”
时易之不知道为什么冠寒又不开心了。
但冠寒开心不开心其实也总都说不出确切的理由,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不过他如今习得了些手段,也多少知道这样时候该如何应对了。
往冠寒的方向挪动了几寸,趁对方下句话还没说出口之前,时易之赶忙拉开话题。“是户籍一事,那边我已经托人打点好了,再有十多日或许就能拿到手中。”
“你……”冠寒下意识还想说什么,闻言一顿。
“什么?!”
“虽说现在还不算彻底事成,不过应当是不会出差错的。”时易之道。
虽然时易之没邀功的想法,却还是希望冠寒能开心,所以在说完后,就抬着眼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
——就见冠寒怔愣在了原地,甚至连送到嘴边果脯都忘记了吃。
可欣喜与雀跃却没时易之想象中那么多,此刻面上展露更多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迷茫与无措。
像在樊笼中被禁锢了许久的鸟雀,知天地之大,却不知天地竟如此广阔,因而离开了那经久的枷锁,一时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做就地而居的留鸟,还是随春秋迁徙的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