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时少爷不想啊。”广寒仙笑着理了理衣服,心中很是快活。“不想那就算了吧。”
时易之这时也知晓是广寒仙在打趣他了,不过没有展露半分不快。
他只是笑了笑,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不过拇指大小的玉笛抵在唇边。
轻轻一送气,一声悠扬的调子就响着传了出去。
“这是……”
广寒仙有些不明所以。
还未能问出什么,湖面忽然就传来了响动。
古琴与琵琶声一同起,种满了蒲草的沙洲后面绕出了一艘暗香浮动的画舫,如烟般轻盈的帷帐在湖面上飘拂。
画舫渐移声渐近,最后停泊在了岸边。
广寒仙一顿,转头看向时易之。
与他对上视线,时易之忽然邀功一般笑了起来,露出了几分不太符合他性格的得意,像是从某个坏心眼的人身上学来的不良陋习。
“可否邀寒公子一同乘画舫共赏圆月?”说着,时易之还抬手示邀。
这次广寒仙没再摆上什么勉为其难的表情,直接登上了画舫。
可嘴中还嘟嘟囔囔的,“原来你今天不见,就是准备这些来了。”
时易之还是只在笑,未有言语。
画舫上又是另外一种人间。
红氍毹上是几个正在弹曲的伶人,转轴拨弦之间,如玉珠坠盘般婉转清脆的声音便流泻而出,散在画舫的每寸角落中。
而时易之从阳春带来家丁好些个都在画舫上,益才也是。
他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嬉戏打闹,都少了许多平日里的拘谨,更有过节的惬意。
见了他们上来,一众人见了礼,待得了时易之的回应后,又做回了自己的事情。
“这些都是我亲信,今日过节便不再讲究那么多虚礼了,望你莫要怪罪。”时易之领着广寒仙入座,还特地为家丁解释了几句。
广寒仙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好笑。
他与这些小厮家丁都是贱籍,不过是他生得了一副好皮囊,攀上了高枝,就显得自个儿也好像金贵不少。
可若是真的细究起来,他这样南风馆的出身又不知比他们要低贱多少,所以哪有什么资格谈怪罪不怪罪的?
但他也没说,这样的节日讲这些会扰了气氛,是不合时宜。
入座之后,瓜果盘很快就被送了上来。
切成块的西瓜与新做的糖藕片整齐地摆列在上,清新的果香与糖藕的脆甜混在一起往人的面上扑,令人食指大开。
时易之很是自觉,不用多说,就捻着银叉捡了一块西瓜送到广寒仙的唇边。
“寒公子尝尝,这些西瓜都是特地挑拣出来的,很是清甜。”
广寒仙勉为其难地张了嘴。
西瓜多汁,含入的时候只是略微碰到几分,淡红的汁水就留在了上面,很快又凝成了一小滴挂在唇上,欲掉不掉。
时易之赶忙掏出绢帕拭去了那一滴,“险些脏了你的衣服。”说完,就干脆将手放在了广寒仙的下颌去接。
“是呢,这身衣服是时少爷给我买的,可不能弄脏了。”广寒仙哄着时易之,宝贝般扫了扫衣摆。
听着他的话,时易之倏地笑了。
看他笑了,广寒仙便又有几分得意地接了新的一块西瓜。
西瓜裹在嘴里嚼,他含含糊糊说:“时少爷对我未免也太纵容了一些,就不怕我恃宠而骄?把我宠坏了可怎么得了?”
说是这么说,其实还是一副很不知足的模样。
“你是我的……”
时易之想说你是我的妻,如何宠爱都是不为过的,可那个字如今到底也还是说不出口。
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道:“你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我也甘之如饴。”
这话令广寒仙很是满意,也终于让他生出了一些良心。
他捻起果盘中的另外一支银叉,反手给时易之喂起西瓜和糖藕来。
不过这样的温存没能维持多久。
广寒仙方才在街上吃了不少的零嘴,甜的咸的酸的辣的都混着装进了肚子里,因而西瓜与糖藕再爽口,也只是尝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他躲开了时易之又送到唇边的一块,问:“时少爷不是说要赏月?可这月似乎不想钻进画舫来让我们赏。”
“月不相邀,我自见月。”时易之笑答。
听着这文绉绉的话,广寒仙撇撇嘴,“所以我们出去吧,再迟些,月亮都要西沉了。”
“不,此处便留给他们罢。”时易之摇摇头,拉着广寒仙起了身。“我带你去另一处。”
掀开帷帐走出舫里人间,就见画舫已经停在湖中央,而又有另外一乌篷船在慢慢地接近,最后停靠在了画舫旁。
时易之拉着广寒仙的手,带着他上了那扁舟,摇船的老叟顺势爬上了画舫。
于是,乌篷船上就只余他们二人。
乌篷船实在不大,坐下他们二人正好。
湖水一荡,船身便随着水面轻轻慢慢地晃,时易之又摇着桨摆弄了几下,乌篷船就慢慢地飘去了蒲苇丛更深的地方。
飘过了一个狭小的关隘口,去到的是一个更为开阔静谧的地方。
圆月掬着光泼洒在水面,又于湖上凝成了一轮完整的倒影,悄无声息地亲近着人间,只有飞鸟还在扑腾着翅膀于蒲苇中穿梭嬉戏,不时掀起细碎的水声。
广寒仙已经很久不说话了,偏生时易之的准备还没完,又转身径直钻入了乌篷中。
片刻后,扁舟上泛起了盈盈的亮光,与水中月影融为了一体。
——原是时易之点亮了一盏又一盏的小座灯,那灯堆叠在一起,像极了一团团一簇簇开得正盛的桂花。
在所有都被点亮之后,时易之又坐回到了广寒仙的身边。
“你……”良久,广寒仙才找回了声音开口。“你今日不见的那几个时辰,就是做这些来了?”
时易之抿着唇,又往广寒仙的方向靠近了几分。“是,可惜太过仓促,给到你的还是潦草了些。”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赤诚灼热,烫得广寒仙逃也似地闪避开了。
“何必费这些功夫呢?”
结局不完满的故事何必费尽心力地开始,注定要走散的人又何苦想法设法地诱哄。
就好比这水中月影,看似再亲近,其实也捧不到手心。
最后分开的时候,只会落得个伤人又伤己。
“做这些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在费功夫。”时易之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广寒仙的手,“我只怕你不喜欢,只怕自己做得还不够。”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哪有什么够不够。”广寒仙垂下了头,什么都不敢再看。
他近乎呢喃地说:“这也不是属于我的节日,我不过是个漂泊不归人。”
“那我便是羁旅异乡客。”时易之接得很快,还是在笑。“你我一个孤苦一个无依,就应当相知相守。”
广寒仙被时易之这番一点也不符合他性格的近乎赖皮的话给逗笑了。
可笑着笑着,又生出了几分恍惚和怅然。
情意绵绵的话总是很动听,可谁也猜不出说出口的人到底有几分真心。
是发自肺腑吗?还是一时兴起呢?
是真情实意吗?还是花言巧语呢?
在这样的时刻,他得意不起来也胆大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是被恩客买下的贱籍男倌,只记得容颜老去真情退散。
然而不是怕了就不会为之动容了。
纵使广寒仙有千百个胆怯和毫厘的悸动,在这样以为自己被爱的时刻,他也还是会毫厘压千百,不可自抑地感到欣喜与心动。
“时易之。”他喊出了名字。
时易之认真地看着他,他就问:“我好吗?”
“好。”时易之笃定道。
“那你喜欢我吗?”他又问。
时易之郑重地点头,“喜欢。”
此二字,掷地有声。
于是广寒仙不做思考、不谈以后,只得一时念、偿一霎愿,俯身靠近了说喜欢他的时易之。
唇||舌交缠,桂花的馨香流转铺散开。
广寒仙在时易之的嘴中,尝到了自己喂的西瓜与糖藕的味道。
湖那边,画舫上的伶人开了腔,唱起了:“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但使有情终不变,定能偿夙愿……”
在拥吻的间隙,有人轻叹一声。
道:“正是花好月圆。”
八月十六一早,广寒仙就又发了脾气。
原因无他,只是时易之害他没分到中秋夜的枣泥馅的太饼。
至于是被什么“害”的,二人心知肚明。
时易之乐乐呵呵地认下了这个罪名,一边说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碍事”,一边承诺到“今夜一定就将太饼给分了”。
如此反复好几遍,才终于将广寒仙给哄好了。
“今日是待在广源的最后一日了,寒公子可有想要去的地方?明早我们便启程再往清州去。”
听到时易之这么问,广寒仙懒洋洋地回答,“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昨夜能逛的都逛完了,时少爷别再把我的太饼忘了就好。”
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地半趴在床边,地伸手去逗摆在踏板上已经熄灭的呆兔子花灯,如瀑的墨色长发一半随意地搭在床上,一边垂散在床外。
而时易之一回头,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与往常相比,今日此处多了几分异样。
肿胀的、发烫的,触碰之下还有些刺疼的。
可这些并不算太美妙的词,放在此时,却让他的心满满涨涨。
直到这一刻,时易之仍旧觉得是旖旎春光、梦境一场。
两人相识到现在,他总也不敢太唐突、不敢太轻浮、不敢更进一步怕会亵渎
但那些个不敢,在昨夜广寒仙主动贴近的刹那,都悉数转为了怂恿他的胆量。
他学着广寒仙的动作去主动触碰,夜色很凉,能触碰到的地方却在发烫,桂花的香气也经由他的唇齿浸染到五脏六腑的每一寸。
恍惚之间分不清圆月高挂的水天,也再难分二人交缠的你我。
想着想着,又不自觉地伸了手去够唇。
哪知还没碰到,这个小动作就被广寒仙给发现了。
“做什么?!”广寒仙脾气很大地问他,“时少爷你在想些什么?”
时易之猛地回过神,立刻收了手有些心虚地背在身后。“没,没什么的。”
广寒仙一副根本就不信的表情,盯了他一会儿后,突然又对着他招了招手。
“时少爷,过来,来这边。”
声音很轻很柔,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再加上时易之本来也不能拒绝广寒仙,便讷讷地走了过去。
时易之的脚才刚踩上床边的踏板,就被广寒仙给抬手攥住了衣领。
整个人未有任何准备,他猛然被拉弯了腰。
如此一连串都还没反应过来,唇上又忽然印上了另外的一个柔软。
时易之的心重而缓慢地跳动了几下,原本清明的脑袋忽然就变得有些眩晕。
凭借着昨晚仅有的、浅薄的经验,他下意识地将唇微启,并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舌。
可还没碰到,广寒仙就松开了他的衣领。
这次时易之回神得很快,怕又被广寒仙给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他赶忙闭上了嘴,还往后退了几步。
广寒仙确实也没有发现,他重新趴回了床上。
然后非常不讲道理、无理取闹地说:“以后这种事只能我来做,你不可以想,知道吗? ”
听了这话,时易之沉吟半响,却罕见地没有应下来。
他可是夫君,广寒仙是他的妻,床笫之间的事情,又怎么能悉数劳累自己的妻呢?
这不合礼法!不合规矩!
虽然他现在会的确实不如广寒仙多,但这些也并非不可学习精进的难事。
且等回到了清州,届时,他定能脱胎换骨,教广寒仙刮目相看了!
广寒仙可不知时易之心中弯弯绕绕地想了这么多。
不说话,他就权当是默认了,继续趴在床上玩自己的傻兔子花灯打发时间。
时易之现下也无事可干,在房中转了一圈,最后拿了把木梳,坐到床边给广寒仙通发。
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着边际的天。
到了用晚膳的点,时易之就让人将昨夜没吃的太饼给抬了出来,抬到了他自己的房中。
太饼径二尺有余,上有祥云以及莲花花瓣图案,且印刻着“阖家团圆”四个大字,可到底是中秋当日临时买的,仓促之下算不得有多精细。
用猪油和之的酥皮放了一整日也没硬,时易之握着刀从上给自己和广寒仙切了两块下来,其余的都分给了下人。
下人分得了饼,也补上了昨日的没来得及说的吉祥话,一声声的“中秋快乐”“阖家团圆”“万事顺遂”响起。
时易之应答几分,对着他们摆了摆手。“去吧,你们去将饼分了就是,不用留在这边伺候了。”
“好嘞~”益才领着头应。
随后一众人行了礼告退,益才就又带着人将太饼给抬到后厨去了。
人悉数散去,偌大的房中就又剩下了广寒仙与时易之二人。
广寒仙此人很是不懂感恩,拿着时易之给他切的太饼,还要反过来嘲笑一番。
“时少爷拿刀的模样好生疏,不像个庖丁,也不像个书生。”
时易之给他倒了杯热茶,自己也跟着笑了。“君子远庖厨,我确实没拿过刀。”
在府中过节,太饼也是任由他们观赏了一番后就交由后厨去切块了,哪能有主子亲自动手的道理。
刀都没见过太多次,广寒仙笑他生疏也应该。
“那我怕是等不到时少爷为我洗手作羹汤的那日咯。”广寒仙胡乱地接了一句,开始迫不及待地尝太饼。
听着他的语气,时易之知道这其实是没当真没放在心上,可他自己却不免多想了些。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若要让时易之真的去杀生,便是如何都不能的。
那若是已经处理好的食材呢?
昨夜他与广寒仙那么亲密的事情都做了,日后到了清州,两人还会成婚结为夫妻。
那为夫者,为自己的妻做些吃食,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他也应当要对自己的妻好的。
这边时易之还在反复思量这桩事的可行性,那边吃着太饼的广寒仙忽然开了口。
“时易之。”
“嗯?”他回了神,即刻看过去。
但广寒仙却没看过来,而是垂着头讷讷地咀嚼太饼,有些失神地说:“我发现,这个饼没我想象中的好吃。”
时易之一顿。
这太饼本来也没有多少个年头,所以就没发展出多少花样来,而且外头临时买的确实比不上府内自己做的,口味是要单调了些。
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又听广寒仙说道:“从前在南风馆里是没有这些的,只有用来接客的果子与糕点,龟公不愿多花钱,所以馆里也不兴过节,哪怕是过年,与旁的时候都没什么分别。
“但我知道寻常人家过年过节是总会备些不一样的东西,端午有粽子、中秋有团圆饼、元宵有汤圆……
“那时我就在想,这一年才吃只一次的东西,味道一定很好吧。”
嘴上念着不怎么样,可广寒仙还是一边说一边将手中分得的太饼给吃干净了。
最后一口吞下,他掏出绢帕擦了擦嘴角,继续道:“现在才发现,其实也就这样。”
太饼的味道或许就这样,可时易之不愿让广寒仙认为就这样算了。
一个饼也好,其他更多的也罢,他都想竭力给到最好。
然而这些承诺还没说出口,广寒仙就忽然撑着桌子,带着一身桂花馨香俯身向他凑近。
一扫先前的怅然,笑得眉眼弯弯。
“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能吃到也还是很开心。”
时易之怔愣住,心中生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像广寒仙现在说的不是太饼,而是其他的更多。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探过去,捋了一下广寒仙垂散在鬓边的碎发。
发丝很软,他的心也是。
广寒仙没有躲开,甚至还侧着脸贴了贴他的手,问:“时易之,你还记得我们刚从湄洲府出来时,我在马车上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时易之说“记得”,但又因为每句都记得,所以不知道广寒仙具体指向的是哪一个。
“我是没有名字的。”广寒仙点明告诉了他。
他三岁被父母卖给了拐子,辗转半年后,不到四岁又被卖入南风馆,无名无姓的,偷了个桂花的别名在人世间糊涂地活了十几年。
可如今他不想再继续含糊下去了。
时易之的喜欢分不出真假、深浅,却还是让他生出了很多无端的渴望,也给了他些莫名的胆量。
让他头一次不想以逃避的方式去与过往的一切割席,也让他想顶着新的身份离开湄洲这片困囿了他十几年的土地。
所以他说:“时少爷,你有功名在身,想必读过很多的书。
“你给我取一个名字吧?”
时易之猛地抬眸与广寒仙对视上,贴着广寒仙的手与藏在胸口的心在一齐发颤。
“我不要姓,我只要名。”广寒仙很认真地看着他,眼中藏着的神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不愿再成为这天底下任何人的附庸与藏品,这一次,我只想属于我自己。”
房中沉默了很久,又或许并不久。
失神的时易之终于找回了几分清明,他喉头滚动几番,努力地将哽住的情绪往下压了压。
而后柔声道:“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那便取冠字与寒字,名冠寒可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秋后断续地落了几场小雨,大晏又变冷了许多。
因此到广源之前商量的厚被子,终于在离开广源的时候被抬上了马车。
八月十七天一亮,马车就再度摇摇晃晃地启程,珠帘摇晃相撞发出轻微的脆响,声音随着嗒嗒的马蹄声踏出湄洲,迈向了清州。
不知是不是天冷下来的缘故,冠寒整个人都变得越发懒洋洋,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窝在时易之的怀中困觉。
还非常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愿意动手,让时易之好人做到底,再喂他吃些零嘴。
时易之自然不会拒绝。
温香软玉在怀,还能近距离地赏心上人的酣眠之态,怎么说都算得上快活事一桩。
只是眼见着人睡得多了,就还是会生出一些担忧来。
“寒公子,可是这几日受了风着凉了?”他探手摸了摸冠寒的额头,“若有不适,无需忍耐,告与我即可,我们也不着急赶路的。”
“时少爷不是说我年纪尚轻?”冠寒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怀中抱的是那床绣着呆兔子的小被子。“那我还在长身体,是该多睡一些的。”
时易之轻笑出声,看着身边人又有了困倦之态,便熟稔地张开了双臂。
仿佛成为了一种记忆,冠寒也下意识地钻了进去,头随意一摆,轻易地放在了最舒服的地方。
兴许是与时易之这个好人在一起待久了,坏心眼的冠寒也终于生出了几分不会轻易不见的良心。
他将自己的小被子展开,铺在了自己和时易之的身上。
“也给你盖一些,别着凉了。”
做完,还得邀功般问一句,“我好吧?”
“好,”时易之对他有千万分的纵容,应和着点点头。“是很好的。”
冠寒得意地笑了起来,眯着眼睛不再说话了。
眼睑耷拉着欲闭不闭、将睡不睡之时,他忽而又张口问道:“还有几日能到?”
“快了。”时易之侧身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这样的速度,再有两日不到就可抵达清州府城了。”
“你家就在清州府城内吗?”
“嗯。”时易之抬手摸了摸冠寒的长发。
因着他这几日打理得勤,如今很是柔顺,与尚好的织锦绸缎并无二异。“到清州府城,就是到我的家了。”
冠寒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懒意减去不少。“时少爷,给我细说一遍你家里人吧,我都什么还不知道呢。”
时易之一顿,才想起自己尚未全须全尾地对冠寒讲过家中之事。
是他的疏忽。
他从多宝格上掏出一包零嘴,为冠寒打开之后开始轻声道来。
“主家共有三房,我父亲、二叔以及三叔,祖父已于多年前故去,但因祖母尚在,故还未分家。
“父亲乃家中长子,祖父逝世后继任成了时家家主,多年来只有母亲一个妻子,未有妾室通房。而除我之外,大房还有一个我一母同胞的弟弟。”
说到胞弟,时易之顿了顿,斟酌片刻后道:“他今年刚满十六,不好读书,性子顽劣,届时怕是会对你多有打扰。
“但你是他长嫂,惹你厌烦了尽管呵斥教训便是,无需有太多的顾忌。”
“你说我是他的什么?”冠寒倏地反问。
那些话时易之一顺嘴就说了出来,哪里晓得竟然又被抓住了可说道之处。
但他也没觉得有何不对,只是若要让他单独再提及那个称呼,就难免有几分羞赧。
不过时易之跟着冠寒也学聪明了不少,现下答不出来就不答了,热着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二房……二房人丁兴旺,有已逝的先二婶生下的二堂弟与四堂妹,还有二叔续弦生下的一对龙凤胎,是为七堂弟和八堂妹,他们尚且年幼,不过四五岁的年纪。
“二堂弟也已成婚,去年刚与弟媳喜得千金。”
提及比自己小了不到一岁却已经成婚成家的二堂弟,时易之移着目光看了眼怀中的人。
但怀中之人并未感受到他热切的目光,只顾垂着眼慢慢地吃零嘴,他只得讪讪作罢。
又继续道:“三房便冷清些许了,三婶的身子不太好,不常出屋,三堂妹已经出嫁,只余下一个六堂弟还在跟前。
“六堂弟虽年纪不大只有十四,却十分用功,去年考得了童生,正于书院念书。”
因着祖父专情专一,时家的子孙都没养出三妻四妾、沾花惹草的恶习,所以偌大的时家其实也就这么些人。
可时易之知道,时家虽然比起别的富商之家而言是人少,但这么些人对于冠寒来说其实也算多了。
于是他紧了紧手臂,柔声道:“虽府中有个十几口人,但寒公子放心,他们都是好相处的人,那些个话本子里的明争暗斗,断然不会出现在府中的。
“再不济,一切也都有我在,定不会教你受了委屈的。”
“是吗?”冠寒呵笑了一声,“不会再遇见第二次的王房了?”
谈到王房,时易之的神色也变了变,严肃不少。“三叔性子温吞,容易轻信他人,王房一事确实是我与父亲的疏忽,但绝不会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