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会场外,司机是韩秘书。
回家的一路上谈照手机不停地响,是他大伯和一些董事的来电。
谈照一开始接了几个,视对方立场给不同的回复,但后来电话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导致他和温明惟从上车开始就一句也没聊上,他烦躁地回“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然后把电话一挂,手机关机。终于,车里清净了。
路程不远,车窗外夜色浓郁,霓虹宛如一条条五彩斑斓的横线,快速掠过视野。
韩秘书在前排一点声也不敢出,事后诸葛亮地想,他就知道,温明惟绝对不是一般人,难道少爷一点也看不出来?——可见是被美色迷了眼,糊涂啊!
正想着,身后突然降下隔断,挡住了他窥伺的视线。
后车厢被隔成一块独立空间,谈照不自然地看了温明惟一眼,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手机又响了。
这次跟他无关,是温明惟的手机。
谈照皱眉,垂眼瞥见对方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郑”,心里顿时掠过一个猜测,但温明惟没有当他的面接电话,也学他的样子,把手机关了。
“怎么不接?”谈照问,“是郑劾吗?你跟他很熟?”
“算是吧。”
温明惟答得含糊,姿态放松地略微偏过头,冲谈照笑了一下。
这个笑和平时别无二致,温柔中带着点宠溺,亲近而又暧昧。但谈照一想起他刚才在签约会场上睥睨众生的神情,心里就生出一股羞恼——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他耍得团团转。
“温明惟。”谈照绷着脸道,“你应该给我一个详细的解释。”
“干嘛?”
温明惟突然凑到近前,几乎贴到他脸上:“人家明明是在帮你,你怎么凶我?”
“我没有凶你。”
“你有,”温明惟反客为主,委屈道,“你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好像我做错事要跟我算账一样,还说没凶我?”
“……”
什么表情?很凶吗?
旁边没镜子,谈照瞥了眼车窗,可惜受角度影响,看不清自己的脸。
他转开的眼珠迟疑地转回来,对上温明惟近在咫尺的戏谑的笑,猛然反应过来:“你又耍我!”
“冤枉。”温明惟低低笑了声,“要我怎么解释呢?我只是觉得用一个看起来可怜的身份追你,会更好追一些。”
他按住谈照的肩膀,手腕上那朵黑鸢尾在对方的注视下滑下一截,没入衣袖里。
谈照矜持地说:“都一样,我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跟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
“那你现在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
温明惟问得直接,谈照却不承认也不否认,撇开眼睛:“你管我。”
好吧,温明惟不追问,笑着退回自己的座位。
谈照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弯弯绕绕又回到他身上,表情有点别扭,似乎是想向他道谢——为刚才阻止签约的事,但这声客气的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僵持半天又换成问句。
“郑劾为什么会听你的?”谈照问。
“说来话长。”温明惟道,“他当然不愿意听我的,只是不得不听。”
“不得不听?”
“这件事很难解释。”
温明惟一句话带过他波澜汹涌的前半生,轻描淡写道:“你只要明白,元帅曾经和我绑在一条船上,这条船至今也没有翻——如果翻了,他的政治生涯就到此为止,走不下去了。”
“……”
“所以,元帅是最担心我身份曝光的人。”温明惟一顿,“也是最希望我死的人。”
车里一片静默,带精密隔音的隔断把他们的谈话完整保存在密闭空间里,司机听不见半句。
那个突然脱口的“死”字刺了谈照一下,可温明惟却是笑着的。
“……他想杀你?”
“想归想,能不能做到是另一码事。”温明惟又笑,“否则我怎么会坐在这里?”
谈照默然片刻,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袖口下攥紧,突然问:“今天晚上的事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这句倒是比道谢真诚,他担心温明惟受更大牵连。
可惜温明惟不领受,坦诚道:“我今晚这么做不全是为了帮你,主要是为阻止他。——他那么希望我死,我怎么能让他上台?”
“……”
谈照沉默了下:“哦,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话音刚落,车停了。
韩秘书不知道后面两位聊了什么,殷勤地过来开门。
他开的是谈照那一面,少爷长腿一迈,先一步下车,回身盯着温明惟,不肯抬起他高贵的手稍微扶一把。
虽然温明惟也不是必须要人扶,但气氛里的微妙被韩秘书精准捉到,八卦的眼睛转两圈,发现谈照板着脸,温明惟却还在笑——显然不是吵架,是调情。
“谈照,”温明惟竟然真的要人扶,“我腿麻了,动不了。”
“……”
韩秘书头皮发紧,知道不是自己献殷勤的时候,识相地退开两步。
然而少爷一动不动。
温明惟掖了一下头发,无奈地亲自起身下车。但也不知他的腿是真麻还是假麻,刚迈开就脚底一软,长发飘散,朝车门外直栽下来。
眼看温明惟要摔倒,少爷终于没忍住,敞开怀抱接住了他。
抱住的一瞬间,温明惟挂在谈照宽阔的肩膀上,贴向耳畔说:“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那么高调?”
“……”
“多少还是有点麻烦的,只是不希望你太在意。”
这是对“自作多情”的回答。
说完,温明惟戳了戳谈照故作深沉的脸,“怎么到头来还是我的错?我们少爷脾气可真差,天天哄都哄不好。”
“污蔑。”谈照捉住他乱戳的手,回头对韩秘书说:“你把车停好,可以下班了。”
现场的第三者被打发走,谈照拉着温明惟上楼。
这是他们同居的第数不清多少天,关系似乎没进展,但和最初住进来时的状态很不一样。
谈照光明正大地牵温明惟,把他的手指攥进自己掌心,如果要问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因为——没人规定“普通朋友”不能牵手。
反正睡都睡了,抱也抱了,牵个手又能怎样?
谈照思绪游离,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出电梯时忽然瞥了一眼温明惟的嘴唇。
温明惟皮肤白,唇色却不那么淡,似乎那里血液特别充足,像某种饱满的果肉,咬一口能溢出汁液。
谈照不自然地收回视线,大脑空白十几秒,费力地转移话题:“对了,你知道我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他一本正经,话题跳得飞快,把温明惟问得一愣,下意识说:“知道啊。”
谈照也愣了下:“你知道?”
“嗯,快到了吧。”温明惟走在他前面,打开房门。家里的智能灯应声而亮,空调开启,窗帘缓缓闭合。
家政机器人是个不太聪明的可爱款——韩秘书选的,听见温明惟说话的声音就一个箭步冲到他脚边,明显是想模仿人类宠爱的小狗,欢迎主人回家。
但它还没抱到温明惟的腿,就被少爷一脚踢开。
“所以呢?”谈照说,“我生日你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当然。”温明惟推谈照进浴室,帮他解下领带,“这个回头再说,你先洗澡,我要关门打个电话。”
“给谁打?”
“郑劾。”
“……”
谈照单手扶住浴室门,突然说:“温明惟,虽然我不太清楚你现在的背景,看样子你也不想细说,”他语气认真,“但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想帮你。”
“是吗?”温明惟漫不经心应了声。
谈照却一副要跟他交心的态度——不仅因为他今晚的帮助,也因为,谈照身边可以信任和互相依靠的人,只有他了。
“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立场?除阻止郑劾之外,还有别的打算吗?”
如果谈照更了解温明惟一些,就会知道温明惟从不跟人交心。
就算是最熟悉温明惟的顾旌,也很难说清自己的上司究竟有什么目的。
当然,“立场”是能讲清的,也有明确的“打算”。
——阻止一个政客上台的最佳手段不是一直给他使绊子,而是培养另一个政客,取而代之。
温明惟有自己要扶持的人。
他的势力远比谈照想象得大,元帅对他的忌惮不仅来自当年和温氏沆瀣一气时那数不清的黑历史,也来源于反复试探、多次调查依然摸不透的,温明惟今天的底细。
但这些事有什么必要告诉谈照?
温明惟站在浴室门口,不回答刚才的问题,委婉道:“了解我对你没好处,谈照。”
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继承你爷爷的遗志,不想涉足政治风波。那你应该明白,我和元帅的区别只是一团风波和另一团风波罢了,你都应该远离。”
温明惟说完,大少爷脸黑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追我?”
“因为……”
他顿了顿,没想到谈照会这么问,“我只是想跟你谈个简单的恋爱,不影响别的。”
“‘简单的恋爱’?‘不影响别的’?”
谈照无法苟同:“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了,怎么能不影响生活和事业规划?难道恋爱在你眼里只是无关紧要的玩乐?”
“……我没这么说。”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谈照脸一沉,好似被踩到某个雷区,突然生气地关上浴室门,“嘭”的一声巨响震起温明惟鬓边发丝,漂浮两秒才重归原位。
——谈话告终,交心失败。
少爷闹别扭了。
温明惟听着浴室里持续的水声,摇了摇头,抬手解开礼服上紧绷的衣扣,换了一身家居便服,回卧室打电话去了。
说是打电话,其实温明惟只是把手机开机,然后等待几分钟,元帅的电话就自己打了进来。
“老师。”温明惟问了声好,坐在窗前遥望高层楼下繁华的灯火。
他身后卧室门紧闭,有家政机器人帮忙站岗——如果谈照洗完澡回来,它会出声提醒。
郑劾很不高兴,开门见山道:“明惟,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温明惟轻笑一声:“怎么人人都管我要解释?不了解我的就算了,您这么了解,还要我解释什么呢?”
郑劾道:“正因为了解,我没想到你今晚会做这么出格的事。现在不同当年,你的身份怎么能随便暴露?对我怎样无所谓,对你自己也太危险了!”
“还好,只是一条手链罢了。”温明惟平静道,“或许会招来一些猜测,但也只是猜测,能说明什么?”
“……”
他浑不在意,郑劾却麻烦得多,然而现在远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元帅沉得住气,声调一转笑着说:“所以你今晚公开冒险,只是为了保护谈照?他值得你这么再二再三地跟我过不去吗?”
“他值不值得您明白。”
“我不明白。”元帅像往常一般叹息煽情,“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心思。以前青铮对你好,你没怎么回报过,心里有亏欠,想补偿给他。可谈照不是青铮,你对谈照再好有什么用?青铮活不过来,享受不到,如果他在泉下有知,说不定还会伤心——”
元帅了解温明惟,知道怎么说最伤他。
“青铮是希望你好,但他宁可看着你移情别恋,去过新生活,也不会愿意看你把对他的感情寄托到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身上,这么做难道,不是对你们多年深情的侮辱吗?”
“……”
“明惟,再有几天就是青铮的忌日,你不会忘了吧?”
温明惟攥着手机,手指紧了紧又松开,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孔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沉默的青白,但他的声音平稳如常,说:“不会,我打算跟心宁一起回新洲,今年再修修墓地,添点东西。”
“哦,我好久没见心宁了。”元帅说,“听说她最近谈了个男朋友,是从政的?公律党?”
温明惟一顿:“青年才俊,心宁喜欢。”
“原来是她喜欢,我还以为她选男朋友只会选你喜欢的呢。”
元帅意味深长道:“心宁是青铮的妹妹,脾气也像她哥,事事都以你为先。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婚姻大事不能草率,政坛里好男人凤毛麟角,你可得好好帮她把关。”
“……”
温明惟脸色沉冷,声音依然平静:“您放心,心宁跟谁在一起当然是听她自己的,我不会干预。好坏也没什么,大不了换一个,谁敢欺负到她头上?”
元帅应了声,稀罕道:“哎,我也不愿总跟你提往事。但人年纪大了,前路短往事多,未来哪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回头看才心酸,原来半辈子都过完了。”
“……”
温明惟皱起眉头,感觉元帅今天的叙旧让人格外难忍,不耐道:“您正值壮年,这辈子才刚开始,路还远着呢。”
“但一个人走有点寂寞啊,明惟。”元帅说,“除你以外世上哪有理解我的人?”
温明惟不做声。
元帅说:“高处不胜寒,人生得一并肩知己难于登天。我们才是彼此永远的盟友,对吗?”
这么明显的示好和拉拢,温明惟听得出来。
元帅说温明惟懂他,可惜他早就不懂温明惟了。盟约的破裂不在一朝一夕,互相猜忌这么多年,要重建信任才是真正的难于登天。
温明惟避不回应,借口一如既往:“我现在多愁多病,能活几年还不清楚,想帮老师恐怕也是有心无力,让您失望了。”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元帅说:“那你早些休息,我们改日再联系。”
温明惟放下手机,心里一阵疲惫。
——高处不胜寒。
以前他许愿做飞鸟,想要越飞越高的时候,的确不知道身居高位是什么滋味。
但人之所以有愿望,想继续往前走,无非是因为没体验过,想把幻想里的好和坏都亲身体验一遍,然后,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温明惟不喜欢缅怀,尤其没吃药的时候,思绪点到即止,不再深想。
他站在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楼下的万家灯火,突然听见门外的家政机器人“汪汪”两声,发出警报:谈照来了。
“什么鬼动静?”少爷打开小机器人的主控面板,“它的机格是狗吗?谁设置的?”
——声音如常,看来刚才的别扭已经消化完了。
温明惟回头:“你洗完了?我去洗一下吧。”
“又不是只有一间浴室,你刚刚怎么不洗?”
谈照还是有点脾气,没碴也要硬找,但温明惟没接这句话,绕过他往浴室去,说:“累了,洗完睡觉。”
谈照没阻拦,冷着脸蹲在机器人身前,捣鼓它的系统设定。
因为对狗不满意,在温明惟洗完澡出来之前,他把机器人的性格改成了老鼠模式,怕光不黏人,不会抱主人大腿的那种。
这款机器人在市面上很流行,外形其实不是动物,是一米高的小孩子的模样,有手有脚有脑袋,全身都可以变形,比如脚可以变成圆形的吸盘,方便拖地。
谈照玩了一会儿,把它的所有初始设定改得面目全非,并把它对主人的称呼改成了“大少爷”和“讨厌的追求者”。
温明惟一无所知,洗完澡出来找吹风机。
他的头发下午刚洗过,但太长了,洗澡时难免沾水,潮湿的发端要吹一下。
温明惟简单处理之后上床睡觉。
时间还很早,但谈照已经在床上坐着了——背靠床头,腿上放着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在处理工作。
见温明惟上床,他把电脑收走,背对温明惟躺下,说:“关灯。”
这是给机器人的命令,小老鼠“吱”了声说:“好的,大少爷。”
温明惟笑了,也命令它:“你可以出去了,顺便关门。”
小老鼠说:“好的,讨厌的追求者。”
温明惟:“……”
“我还是喜欢它叫我主人。”
温明惟把长发拢在脑后,侧躺在枕头上,看着谈照沉默的背影:“你在生气?”
“没有。”谈照腔调冷淡地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嫌我帮不上你的忙,没必要跟我交心合作。”
真是稀奇了,大少爷竟然能说出这么自贬的话。
但不等温明惟反应,谈照马上又说:“你别急,等我先解决董事会,下一个就来解决你。”
温明惟:“……”
“你想怎么解决我?”温明惟笑着靠近,手刚搭上他的肩,谈照猛然回身,不容反抗地把温明惟按在了身下。
两人都刚洗过澡,身上散发同一款沐浴露的味道,但温明惟的头发是另一种香味,谈照俯身贴近——明明是他制服温明惟,可他却被那柔和的香气笼罩裹缠,成了对方的掌中之物。
短暂地对峙两秒,谈照被激起莫名的征服欲。
以前他觉得所谓“男人的征服欲”是个愚蠢词汇,他从来不想征服谁,他们都不配,但现在强烈地品到那种滋味——想要温明惟正视他,依赖他,再也不能露出逗弄般的宠爱的笑,要对他臣服。
“……”谈照想象着那尚未发生的情景,手掌一阵发烫,从温明惟的肩膀滑到纤细的脖颈,忍住扣紧的冲动,收回动作转身躺下,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
“怎么了?”温明惟在他身后问,“不生气了?”
“谁要跟你生气,无聊。”
“好吧,早点休息,明天你去公司估计又要焦头烂额。我明天要回一趟新洲,就不陪你了。”
“……回去干什么?”
“有点私事。”温明惟说,“可能要待几天,不确定。”
谈照不多问,回老家很正常,也没什么好问的,他犹豫了下,不想主动提醒但没忍住:“记得在我生日前回来。”
温明惟笑了一声:“知道。”
温明惟跟谈照说“明天”回新洲,但其实他是三天后出发的。
这三天他待在自己家里,和谈照的联系没断,但消息发得不勤,给人一种出差繁忙没时间回复的假象,恰好谈照也忙,不能一直看手机,倒也相安无事。
从上月中旬到现在,温明惟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回家,这次回来主要是为抄写经文,以及整理简青铮的遗物。
这是他在每年忌日前必做的流程。
经文是一部佛经一部道经,没什么特别的讲究,与其说是为逝者祈福,不如说温明惟只是为让自己在抄经的过程里静下心来,摒弃凡尘思绪,然后才有良好的心态回归故土,去面对那座冰冷的坟墓。
但不论他内心有怎样的波折,外表都是平静的,别人看不出什么。
8月12日,也就是简青铮忌日的前一天,温明惟从家里出发,由顾旌开车,简心宁陪同,走京新高速回新洲。
车程大约十小时,远不如坐飞机便捷,但温明惟想在回新洲的路上看看沿途风景。
那是一条沿海公路,海岸线蜿蜒曲折,当熟悉的景色撞入视野时,车里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新洲是故乡,也是一片伤痛之地。
温明惟当年选择搬迁,一方面是为向元帅表明自己决意远离纷争,另一方面也是受够当地潮湿的海风,想换一个环境疗伤。
离开之后,他每年回新洲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实在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今天,温明惟把长发剪短了一段,大约十厘米,断发用一条皮筋捆住,放进装简青铮遗物的箱子里,准备明天烧纸时一起烧掉。
遗物不会全烧,温明惟的习惯是每年选一部分烧,剩下的带回家重新锁进储物柜里,直到明年。
今年是九周年。在新洲的丧葬习俗里,三、六、九最为特别。
三周年是“回魂日”,即死者的灵魂最后一次返回人间,跟亲朋好友道别。
六周年和九周年是“开眼日”,所谓“开眼”,指的是做法事窥探死者的转世情况,这时法师通常会告诉亲属:他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云云……本质是一种基于宗教迷信的心理安慰。
相比联盟其他地区,新洲是一个宗教文化格外泛滥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当年黑帮猖獗,很多人手上沾血,罪孽深重,也就格外需要积阴德,或是为排解与同类自相残杀的精神压力,渴望从宗教里得到救赎。
温明惟小时候住在温氏老宅,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佛像。
那些佛像被摆在卧室,客厅,乃至走廊里,在阳光下,月光下,数不清的视觉电路和霓虹灯管下,露出或笑或怒或冷漠或慈悲的神情,成了后来温明惟梦境里必备的背景,难以详述。
但今年虽然是简青铮的九周年忌日,温明惟却不打算做法事“开眼”,六周年那天他也没做。
这些事向来是由他决定的。
——简青铮父母已故,直系亲属只剩一个妹妹简心宁。
简心宁虽然是亲妹,但其实比温明惟看得开,常常安慰他,希望他能走出那段过往,去发展新的感情。
但碍于上下级关系,她安慰的话讲得委婉,温明惟通常听了也没什么反应,一来二去,简心宁就不再多嘴了。
其实温明惟的平静是近几年的事。头几年忌日他还难掩情绪,在墓前一待就是一天,回家时眼睛是红的。
后来为什么能平静,除时间会治愈人之外——
简心宁忍不住想起谈照,那个被当成替身的男人,应该也发挥了一些作用。
恰好,她转头去看温明惟时,后者手机突然响了,是谈照的来电。
温明惟看了眼屏幕上闪烁的人名,接起电话。
“你还在新洲吗?”
对面传来一道不高兴的男声:“几天了,什么事要忙那么久?”
温明惟不说自己还没到新洲,很有技巧地反问:“你想我了吗?”
果然,谈照不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不在意地说:“谁想你?我只是被董事会那帮老头搞得心烦,随便找人聊两句。”
“行。”温明惟笑笑,“我这边很忙,只能陪你聊五分钟。”
“那你不如直接挂电话。”
“但我很想你,”温明惟说,“你今天吃了些什么?”
“不记得了,随便吃两口。”
少爷惦记他那个即将到来的生日,沉不住气打听:“礼物准备好了吗?你知道我很挑剔的,送得不好我会拒收。”
又说:“不要很贵的,要有新意,体现出你的诚意,明白吗?”
“……”
谈照一副祖宗口吻,温明惟还没说什么,旁听的简心宁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原来他是这种脾气,跟她哥根本一点也不像。
如果只有一张脸相似,性格天差地别,温明惟难道不觉得“出戏”吗?
但看起来温明惟是不在意的,很自然地应付两句,又跟谈照聊了些有的没的,卡着五分钟挂电话,语气从始至终没太大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