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九年,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师生之情,偶有来往,再不交心。
关系看似平和,其实比从前紧张了无数倍。
元帅还在向当年的目标努力,要当联盟主席,军政一统,至高无上。
突然把谈氏拖下水,大概率是为大选布局,有某种计划。
——西京政坛水深且浑,竞选的政客大多有财阀撑腰,元帅以军从政有先天劣势,可谓前狼后虎,困难重重。
但温明惟在电话里不过问政局,只说:“老师,谈照是我看中的人,您就不能放他一马,换一颗棋?”
“我要用的本来也不是他。但你,明惟——”
郑劾斟酌措辞,说:“如果你只要他那张脸,我改天送给你一个更像的,何必跟我为难?”
温明惟停顿了下,意味不明道:“没有更像的,他是我唯一想要的人。”
“……”
元帅沉默片刻,把电话挂了。
郑劾显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暗藏着什么,但顾旌明白。
通话一断,顾旌就吩咐管家送早餐上楼,然后和往常一样,帮温明惟挑选衣服,准备出门。
顾旌安排得够快,吃早餐加换衣用不了几分钟。但可能是受这通电话影响,温明惟被迫回忆沉痛往事,仿佛又亲历一遍当年雪夜里哭到呕血的心情,脸色有些难看,一口东西没吃,穿上衣服就下楼。
顾旌知道他要去见谈照,车直接往医院开。
路上温明惟又给谈照打了一次电话,很意外,竟然打通了。
“谈照?”
温明惟问候了一声:“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寂静无声,好几秒,才传来一声低哑疲倦的回答:“不好。”
谈照说:“温明惟,我一点也不好。”
温明惟去医院的路上,和谈照的电话一直通着。
谈照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主动给了一个医院地址,让他报自己的口令进门。
是一家安保严密的私立医院,四面围墙遍布电网,大门前十几名保安拦着一群闻讯赶来的记者,温明惟的车刚一接近,就有镜头敏锐地转向他。
可惜车窗玻璃一片漆黑,门卫迅速放行,反应最快的记者也只拍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车牌。
“我到了。”温明惟对电话里说。
他让顾旌随便找位置停车,四下一望,医院大楼外已经停了不下二十辆豪车,应该都是谈英卓的亲属和集团高层。
跟这些人相比,温明惟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碰面时都不好介绍。大概是也意识到这点,谈照没请他上楼,说了声“稍等”,自己下楼来找他。
正是七月艳阳天,光线最好的上午,医院周围却笼罩一层压抑肃穆的气氛,时不时有医护人员从绿树荫下快步穿行,垂着头,表情严肃。
温明惟降下车窗,看见谈照走出大楼。
谈照显然一夜没睡,衣服没换过,头发不如之前有型,脸上挂满疲倦,眼眶略微发红,似乎哭过。
——的确是“一点也不好”。
温明惟打开车门,向他招了招手,谈照立刻走过来,一言不发地上车。
温明惟对顾旌说:“你先去休息一下。”
顾旌听令离开,留他们独处。
车门一关,外面太阳的热气被阻隔,光线也暗了几度。谈照坐在温明惟右边,从近处一看,才发现他手腕上缠着一条红线——昨晚那块玉被他从脖子上解下,攥在手里。
温明惟知道,这个举动跟玉的重要程度关系不大,谈照只是下意识地随便抓个东西,捏紧,发泄情绪。
“谈照,”温明惟叫了声他,“你早上吃过东西吗?”
“没胃口。”
谈照答话时低着头,侧脸线条紧绷,下颌微微收了收,似乎是觉得自己跟温明惟没亲近到可以抛开包袱,强行压下鼻腔涌上的酸涩,保持风度。
温明惟看着他,一时沉默。
其实温明惟是个会讲话的人,可以不打草稿登台演讲,安慰谈照不难。但如果摒弃那些华丽无用的辞藻,让他发自内心说几句真诚安慰,就不太容易了。
谈照等半天也没等到他的表示,有点郁闷:“你是来干嘛的?陪我发呆吗?”
温明惟又沉默了下,说:“你爷爷的情况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一些,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聊这个。”谈照说,“已经跟他们聊一晚上,头疼。”
“‘他们’是?”
“我大伯,二姑,董事会。”
“……”
温明惟关注谈照已经很久,对他身边一切都有了解,谈氏内部的情况自然也知道一些。
总的来说,谈英卓生前是一个独裁的大家长,在子女和下属面前说一不二。除谈照以外,他不偏爱纵容任何人,也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这一般是大家族掌门人的通病,当年温明惟的祖父温老先生也差不多,可惜温明惟不是温家的“谈照”,他二哥温明哲才是。
这种家族通常能维持表面和平,但背地里,那些不受宠的人会有什么心思,温明惟比任何人都了解。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他甚至可能因此迁怒谈照,但当父兄都死在他手上之后,他再回想温明哲当年那张讨厌的脸,不仅没有恨意,还能酝酿出几分怜悯般的怀念。
谈照不是温明哲,远没有那么恶劣的心思和手段。
但没有手段不是优点,是劣势。如果把他丢进一个争斗激烈的环境里,他有几分胜算?
温明惟罕见地一再沉默,突然问:“谈照,你有什么打算吗?”
“……”
他问得太远,谈照红着眼睛抬头,还不能从丧亲的悲痛里抽离,没明白他在问什么,以为他还是在追问谈英卓的死因——和那些没完没了的亲戚、记者一样。
“我已经在查了,我爷爷之前没有心脏病史……”
谈照压低额头,伏在前排车座上,“但我现在不想讲这些,只想安静地待几分钟,温明惟,你听得懂吗?”
“……”
车里空调温度开在舒适档位,谈照却好像浑身发冷,肩膀小幅度地颤抖,风度一点不剩。
温明惟默然伸手,把他拉进怀里抱住,感觉他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紧接着顺从,将全身力气一卸,沉重地砸在自己肩头。
“别哭。”温明惟说,“不想讲就不讲,你睡一会吧。”
谈照贴着他鬓发,一字不答,看样子也不可能睡着。
温明惟给他缓和情绪的空间,许久没做声。谈照却不满足于沉默的体贴,手绕到他背后摸索片刻,突然把他的头发解开了——恶作剧般幼稚的手段,逼迫他说点什么。
可他不说。
谈照变本加厉,伤心时更要人哄:“温明惟,我难受。”
“忍忍,”温明惟竟然说,“如果不会自己消化情绪,以后更难受。”
“……这就是你追我的态度?”
谈照直起腰要发作,可下一秒,温明惟用力把他按回自己肩上,他的鼻梁磕在温明惟肩头突出的骨头上一阵酸痛,没等反应过来又被按住后脑,温明惟像抚摸宠爱的小狗,摩挲按压他的后颈,是无声的安慰。
“……”除了小时候被爷爷这么对待,谈照没跟人这么亲近过。
温明惟越是安慰,他眼睛越酸,喉咙越堵,像要把自己憋了一宿不能发泄的苦痛都通过眼泪倾诉给那只抚摸他的手。
可他没哭,硬撑着猛然一挺身,把温明惟抵在车座上,换了副强势态度。
“你今天陪我。”谈照无理地要求,“等会我要见警方,还要去公司开会,你不能走,在外面等我。”
“……”
温明惟任他压着,想了想答:“可以。”
谈照终于感觉好了点,恰好就在这时,有人来敲车窗。
是顾旌的声音:“明惟,有人找谈先生。”
温明惟把谈照推开些,打开车门。
顾旌礼貌地后退,露出身后被遮挡的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是谈英卓生前的秘书之一。
这人显然不认识温明惟,更不明白温明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跟谈照这么亲近,但很懂规矩,克制地扫一眼就移开目光,说:“少爷,副董请您先回去,有急事商议。”
谈照沉着脸应了声,下车前丢给温明惟一个眼神,提醒他别忘记刚才的约定。
谈照一走,顾旌回到车里,重新关上门。
后视镜里,温明惟一头乌发被弄散,衬衫上纽扣开了两颗,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顾旌能感觉到他情绪不算好。
“您有什么打算吗?”顾旌很少对温明惟发问,通常只管服从命令,不问因由。但今早那通电话勾起的回忆不仅在当事人,也在顾旌心里激起涟漪,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温明惟没回答,慢条斯理系上纽扣,突然说:“你查一下,元帅最近跟哪些财阀来往过。”
顾旌立刻低头翻手机。
——他是温明惟的活体信息网,手下延展无数条线。平时监控最频繁的是谈照,除谈照以外,还有一些重点人物,其中包括郑劾元帅,以及非常多的己方人员,温明惟自己的手下。
严格来说,温明惟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
不单是为控制某个人,而是控制一切,尽可能把他能获取的所有信息捏在手里,总览全局。
但跟某些同样控制欲强的上位者不同,温明惟一般不会因局面失控而动怒,他没有怒气。顾旌甚至记不起他上次生气是在哪一年。
手机里信息繁杂,顾旌查了几分钟,挑重点汇报:“有过两次。半年前元帅的掮客私密会见过谈英卓的心腹。五个月前,约见一次谈翼,之后再没有联系,不确定是断联还是换了联系方式,或者避开了我们的监控。除谈氏以外没有其他来往。”
谈翼,谈照的伯父。
就是刚才秘书口中那位“副董”。
以温明惟对郑劾的了解,对方一旦下定决心要达成某项合作,就不会轻言放弃,否则当年他根本走不进温家的大门。
现在他盯上的是谈氏。
谈英卓却死了。
原因也不难猜。谈英卓是个眼光长远,守本分的商人,有原则到近乎固执,当年在那么混乱的社会局势下都不肯涉黑,拒绝外部势力影响集团发展。现在又怎么能够轻易妥协,冒更大风险参与政治纷争?
所以八成是因为合作谈不成,招致元帅不满。
毕竟元帅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小小少尉,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低头恳求。在他看来,谈英卓不识相就换一个控制,他需要的只是谈氏的资金罢了。
而他要换的那个,八成是之前联系过的谈翼。
难怪今天早上郑劾在电话里说,他要用的本来也不是谈照。
温明惟沉思片刻,突然摇了摇头,感慨道:“元帅也看得出,我们少爷不中用。”
“……”
他有点无奈,又有几分难以形容的微妙爱怜,然后不再言语,低头给谈照发消息。
发完之后,温明惟放下手机,将一头散乱的长发重新束起,对顾旌吩咐:“你先回去吧,车留下给我,今天不用再跟着了。”
顾旌离开之后,温明惟按照约定,独自在车里等谈照。
他预感谈照今天要忙一整天,傍晚才能重新出现,没想到估计得太保守,谈照一直让他等到了晚上九点多。
地点换过一回,从医院到公司,温明惟把车停在谈氏总部楼下,到附近一家咖啡店休息,吃了点东西。
大约是下午一点左右,谈照派秘书下楼找他,没找到人,突然一个电话拨过来,问:“你走了?”
“在呢。”温明惟以为他忙完了,“这么早?”
谈照说:“我叫秘书给你送饭,你人呢?”
“我吃过了,不用管我。”
温明惟的通话里传出咖啡店背景音乐,听得出悠闲舒适,环境很好,少爷顿时不开心:“温明惟,你就是这么陪我的?不是说好不走吗?”
“就在对面,不远。”
温明惟笑了笑:“我总不能原地不动干坐一天吧。”
“为什么不能?”
“……”
“你现在上楼来陪我,隔壁有休息室,你可以睡觉,玩手机,随便干什么,反正我不走你也不准走。”
温明惟:“……”
如果这是对追求者的考验,少爷的取向可能是一个传统型“娇妻”,对他百依百顺,黏着不放。
或者反过来猜测,谈照自己是潜在的“娇妻”型人格,对伴侣有强烈的依赖性,分开就会不安。
但谈照没意识到,这时候也没心情考虑太多,他给温明惟的要求都是出于本能,不在乎合不合理,过不过分,说完就飞快地挂电话,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三分钟后,他的秘书找上门,客气地请温明惟去“休息”。
秘书还是之前在医院那位,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一身精英气。他跟温明惟打招呼,自称姓“韩”。
温明惟点了点头,配合地跟对方走。
由于公司大门外有记者,韩秘书带他绕路,走进一道隐蔽的侧门,乘专属电梯上楼,不仅避开记者,也避开了公司员工,一路上安静冷清,气氛有些许尴尬。
韩秘书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伺候温明惟这个“闲杂人等”,大费周章把他带到顶层,董事会会议室隔壁,还要给他守门,不让他走。
从外貌判断,他怀疑此人是谈照的男朋友——既不是亲属也不是好友,只能是恋爱对象。
但今天这种日子,大少爷竟然带男朋友来公司,实在是不像话。
韩秘书在心里无声谴责,脸上一点情绪也不敢露。
电梯不断向上攀升,光可鉴人的银白墙壁上映出那男人修长的身姿和沉静的侧脸,稍微有点审美意识的人都很难不看他,然后出神。
正发着愣,对方突然开口:“对了,谈老先生病发突然,是不是没来得及立遗嘱?”
“没有。”韩秘书不假思索脱口回答,说完猛地一激灵——这种事怎么能跟外人讲?
“现在董事会是谁主事?”温明惟问,“代理董事长是谈翼先生吗?”
“……”
韩秘书冷汗直冒,闭紧嘴巴。
可温明惟看着温文尔雅,强烈的上位者气场却在电梯里缓缓铺开,压得他下意识服从:“……对,是副董。”
“刚才警方怎么说?”
“已经把医院彻查一遍,没有异常,不能认定为谋杀。”
“葬礼有安排了吗?”
“副董想明天就送到殡仪馆,准备葬礼,但少爷不同意,刚吵了一架……”
韩秘书越说声越小,已经汗流浃背,脑内闪过自己因管不住嘴而被开除的悲惨画面。但温明惟仿佛对他表现很满意,赞赏般拍了拍他的肩:“别怕,我不会说。”
“……”
不知为什么,听完这句更怕了。
这些消息每句传出去都是重磅新闻,韩秘书无比后悔。好在温明惟是谈照身边的人,应该没事。
他擦了把冷汗,电梯一停连忙引路,带温明惟去找休息室。
之后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温明惟待在休息室里没离开过。
隔壁在开董事大会,隔音好,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以持续时间判断,应该不是单纯的公事会议。
大概六点钟左右,温明惟从单向玻璃门看见,走廊里逐渐有人离开,似乎是散会了。
但谈照没出来,他从韩秘书处得知,谈照在和家人单独商讨葬礼安排,还要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九点。
对一般人来说等待的滋味很煎熬,但温明惟并不。他耐心足,没有急事催着奔命,待在这里和待在那里没区别。
但他身体不好,今天这个病痊愈,明天又有那个病,几乎没有哪天是完全健康的。以至精力不佳,谈照来的时候他已经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韩秘书被打发走,谈照关上房门,来到他面前。
温明惟睡眠浅,察觉面前覆下一片阴影,马上睁开眼睛。
“……你忙完了?”
“嗯,今晚暂时休息。”
谈照还是之前分开时的样子,一整天没换衣服,气色更差,身上还有一股烟味——他不抽烟,会在他面前抽的也不多,应该是他大伯。
温明惟鼻翼一动,细微的反应被捉到,谈照不高兴道:“你继续睡吧,我洗个澡。”
“在这洗?”
“嗯,不想回家。”
休息室是个套间,有很大的卫浴,谈照说完当面把上衣脱了,扔到旁边沙发上,走进浴室关上门。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温明惟透过雾面玻璃看见他倚着墙壁好久没动,仿佛全身力气透支,身体沉重迟缓,好半天才打开淋浴,门里传出淅淅沥沥的水声。
没用多久,谈照速战速决,洗完裹着浴巾出来,轻车熟路地去柜子里找换洗衣服。
他背对温明惟,俯身开柜门时肩膀到腰身绷成一道紧致弧度,尾部没入浴巾里,下面是一双无可挑剔的长腿,仿佛完美人类模型,比例没有一丝偏差。
温明惟不常拿谈照和简青铮比较,但有时某些角度会不经意激发脑海里深藏多年的画面。
微妙的是,由于记忆模糊,眼前人清晰,温明惟有时怀疑自己根据谈照的形象篡改了一部分记忆,让他和简青铮身上不相似的线条也变得重合,越来越像。
“你在看什么?”谈照突然走到他面前,拿着一套没穿过的新衣裤。
温明惟转移话题:“这是你的房间?”
“算是吧。我小时候经常来找我爷爷玩,他工作,我在这边写作业,打游戏,睡觉。除了我一般不会有人来。”
谈照说到一半有点哽咽,往事历历在目,可惜物是人非。
但他不回家就是因为不想面对回忆,怎么在这里也躲不开?
他用力地平复下呼吸,当着温明惟面把衣服换好,坐下时头发还很潮湿,沿脖颈往下滴水。
温明惟体贴地拿起毛巾帮他擦,才擦几下,谈照就顺势靠过来,脱力般趴到他肩上,抱住了他。
是之前在车里那个拥抱的延续,是温明惟先动手的,谈照自认很正当,再抱紧点也没关系。于是就抱得更紧,把人重重压进沙发里,身躯交叠亲密无间,嗅着温明惟颈间的冷香,他说:“我好累,困了。”
温明惟环住他的肩:“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做也不迟。”
“你陪我吗?”谈照闷声问,“一起睡?”
不等温明惟回应,他就强调:“睡觉而已,没别的意思,你不要想太多。”
温明惟笑了:“这里床这么小,两个人睡不方便吧?”
“我都不嫌挤,你在推托什么?”少爷作为尊贵的被追求者,抛下诱饵,“今晚给你加二十分。”
“……”
温明惟心道,陪睡一宿只值二十分,是不是太少了?
但看谈照现在的状态,如果他不同意,说不定要当场发火,不准他走,还得再强调几遍:“我一点也不需要你,你别不识好歹。”
——温明惟小时候就这样。
当时简青铮天天跟着他,他东躲西藏,声称烦得要死。但如果哪天简青铮有事没来,和别的朋友在一起被他发现了,他会发更大的火。
最严重的一次,他有三个月没理简青铮,逼得后者道歉求饶又给他送了一堆礼物才作罢。
当时他的心态是缺爱,自尊心脆弱,要人家耐心哄着,又不肯承认自己需要被哄,甚至厌恶这样的自己,想强行纠正,把这个象征软弱的毛病改掉。
后来的确改掉了,但一同消失的还有体会幸福的能力。
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如此,利弊两面一体双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谈照虽然不缺爱,但他以前的爱十之八九来自谈英卓,爷爷一死,世界空了大半。
温明惟心生恻隐,如同怜爱当年那个软弱可欺的自己,手插进谈照潮湿的头发里,摸了摸他:“好,今天晚上我陪你。”
谈照满意地应了声,拉着他离开沙发,去里面那个小卧室的床上睡。
温明惟本来想先洗个澡,谈照却连脱衣服的机会都不给,半边身体沉重地压住他,往床上一倒,把灯一关,无论如何也不准他再动了。
虽然不是故意的——
他被当成抱枕搂着,乌黑长发铺满床头,有一半压在谈照肩膀下,连累主人动不了。
他叫了声:“谈照。”
“……嗯?”
罪魁祸首习惯性翻身,手还不松,似乎想把“抱枕”挪到另一面去,动起来才发现重量不对,谈照迟钝地睁眼:“……温明惟。”
四目相对,谈照短暂地尴尬了一下,打招呼:“你醒了。”
“嗯,我起床。”温明惟把自己的头发从他身下救出,垂眼扫了扫四周,没发现昨晚那条发绳遗落到哪去了,只好披头散发下床,去浴室里洗漱。
洗漱用品都是一次性的,但没有换洗衣物。谈照没彻底睡醒,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出来,跟到浴室门口,盯着他洗脸,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迟迟没开口。
温明惟问:“有衣服给我换吗?”
谈照应声离开,去衣柜里找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他,回来堵在门口,冷不丁冒出一句:“温明惟。”
“嗯?”
“今晚你也要陪我。”
“……”
凡事一旦开头,再二再三就顺理成章,谈照很自然地说:“这间休息室太小,而且是在公司,不方便。我在附近有一套公寓空着,今晚你陪我一起搬过去住。”
“‘搬过去住’?”温明惟注意他的用词。
“嗯,”谈照转开脸,一本正经,“就是陪我几天,和昨天晚上一样,没别的意思。”
还欲盖弥彰地加了句:“不算同居。”
温明惟:“……”
——不算同居,只是一起睡,而且不知道要睡几天。
谈照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对,也是温明惟先开始的。如果温明惟昨天在车里没抱他,就不会有晚上那个拥抱。如果没有晚上那个拥抱,就不会有后来的同床共枕,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所以温明惟才是始作俑者,是必须负责到底的那个人。
“好,就这么决定了。”少爷独裁道,“反正我看你上班也不积极,不是说公司要倒闭了吗?实在不行倒就倒吧,你来我身边工作,每天陪我,我给你更好的待遇。”
温明惟没忍住笑:“是包养我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谈照一脸认真,“在你的表现分加满之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
“普通朋友”。
温明惟不跟少爷一般计较,他说是就是吧,但同居这件事温明惟没有一口答应,考虑了几小时,中午才给谈照答复。
当时谈照在医院,正在安排他爷爷的葬礼。
——谈照不想那么快下葬,因为遗体一旦火化,死因就被盖棺定论,病发的疑点无从解释,没机会找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