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昭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他心里清楚,无论愿不愿意,一切都改变了,他被迫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陌生的前尘,未知的以后,还有两只在不知不觉中完全进入他生命的妖怪,他还没有想好究竟要如何与他们相处。
“睡吧。”陆无烬说。
这句话让杨思昭心神一震。
哪怕他是那个叫“暮儿”的少年的转世,他曾经深爱着陆无烬,可是……难道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回忆起一段往事,然后成全陆无烬的深情吗?
他是他,是杨思昭。
他从陆无烬的怀中挣脱,撑起上半身,捂住心口,质问陆无烬:“为什么你一靠近,我的心脏会变得很疼?”
自从那天晚上,他把陆无烬的唇咬出血,陆无烬昏迷之后醒来,他就时常感到不适。夜梦频繁,精气耗损,就像是陆无烬要从他的身体里取走什么东西,让他没由来的恐慌。
陆无烬陷入沉默。
这段时间,他断断续续让杨思昭服下不少血,他的血能唤醒杨思昭体内的化丹,但也带来了副作用——化丹的苏醒。
如同两颗心脏在一个身体里同时搏动,是凡人的身躯无法承受的。
是他太急功近利了。
“你要把我变成什么样?”杨思昭问。
陆无烬良久未答,久到困意袭来,杨思昭的眼皮开始打架,梦境再度出现,与现实交织,朦朦胧胧中,他听见陆无烬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替身,相信我,你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我。”
“因为在我理应最恨你的时候,我依然选择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一股清甜的粥香飘了过来。
杨思昭在睡意惺忪中睁开眼,先是熟悉的天花板,然后是一张熟悉的小脸。
眠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伏在他的肩膀上,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看。
杨思昭一抬手,翻身将他搂住。
“麻啊唔。”眠眠刚张开嘴巴准备喊妈妈,就被迫来了个天旋地转,但他一点也不生气,乖乖缩在杨思昭的怀里,两只小手举过头顶,咧着小嘴傻笑。
九点多的阳光透进窗帘,照在眠眠的小手上,他惊讶地说:“妈妈,手指头变成红色了。”
杨思昭和他脑袋抵着脑袋,躺在一起,也把手举了起来,遮住阳光,眠眠笑着说:“妈妈的手也变成红色了。”
杨思昭想了想,解释给眠眠听:“因为我们身上的血是红色,皮肤又是薄薄的,所以光一照在上面,就透出红色了。”
忽然,眠眠抓住了杨思昭的手指。
“怎么了?”
“妈妈不要流血,妈妈要好好的。”
杨思昭鼻子一酸,问他:“眠眠找妈妈找了这么久,有没有生过妈妈的气?”
眠眠摇头,说:“没有。”
他表现得很坚强,很不在意,可是看着杨思昭的脸,还是没有忍住,眼圈开始泛红,嘴唇也变成了波浪形,很快眼泪就夺眶而出,他呜咽着说:“我以为妈妈不要我了……”
杨思昭立即把他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是的,不是的。”
“妈妈说要带眠眠去山上玩的。”
“我们明天就去。”
杨思昭抱着眠眠絮絮说了许多,要一起爬山、一起看灯会、一起逛街吃美食、一起去公园玩、一起去海边……永远都不分开了。
眠眠把脸贴在杨思昭的胸口,半晌才止住眼泪,安静地趴了好一会儿。
“妈妈是不是不喜欢爸爸了?”他忽然问。
杨思昭怔住,“怎、怎么了?”
“以前妈妈很喜欢爸爸,每天都会抱着眠眠,一起躺在爸爸身上。”
杨思昭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眠眠的屁股:“你那个时候还是一个小婴儿呢,就记得那么多?”
眠眠说:“是爸爸记得,爸爸每天都会拿出来看,我偷偷看到的。”
杨思昭默然。
眠眠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妈妈,如果你不喜欢爸爸了,可以不要告诉爸爸吗?”
“爸爸可以再等一百年,但如果听到妈妈说不喜欢,应该还是会难过的。”
杨思昭愣了许久,才想起来,陆无烬昨晚就睡在他身边。
回头望,床畔连个人影都没有。
一阵粥香又飘了进来。
他披上外套,悄声走到厨房。
他已经做好了看到陈助理带着一个陌生厨师出现在他家燃气灶旁边的准备,但他完全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正在把淀粉水倒进煎包锅里的男人是陆无烬。
陆无烬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只说:“醒了?”
然后就盖上了锅盖。
“你会做饭?”杨思昭惊诧不已。
“不会,陈此安教的。”
陆无烬掀开砂锅盖,“南瓜粥。”
“那个,”杨思昭看着已经坨成一团的粥,指了下燃气灶:“火可以开小点。”
陆无烬竟然没驳他,很顺从地调成了小火。
“你……你干嘛亲自做早饭?”
“醒得早,没事做,”陆无烬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去洗漱吧,待会就能吃了。”
杨思昭觉得陆无烬表现得很奇怪,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回了卧室,打开窗帘。
眠眠正准备滑下床,看到杨思昭回来,立即翻了个身,爬到床角迎接他。
杨思昭从衣柜里翻出一套鹅黄色的家居服,拍了拍手,眠眠就骨碌一下坐起来。
“今天是——小鸭子眠眠!”
杨思昭朝他笑,眠眠也跟着笑,他乖乖脱了自己的睡衣,露出软绵绵的小肚子,不出意外,被杨思昭捏了又捏。如果换做陆无烬,他肯定已经皱起眉头钻进被子了,但面对杨思昭,他永远没有脾气,只会找机会抱住杨思昭的胳膊,仰着头说:“痒痒,妈妈。”
杨思昭于是停下。
眠眠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把自己的脸颊放在杨思昭的掌心,热情地说:“妈妈可以挠这里,这里不痒。”
杨思昭忍着笑,低头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大口。
穿上了家居服,杨思昭又带着眠眠去洗漱,刷牙洗脸,眠眠都可以独立完成,只是和杨思昭待久了,两个人免不了腻歪。
杨思昭用手指沾了一点牙膏沫,点在眠眠的鼻尖上。眠眠着急坏了,他还不太会用牙刷,每次都是直愣愣地往舌头上捣,他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杨思昭,杨思昭对着镜子教他。
“眠眠把牙齿合上。”
杨思昭余光一扫,才发现陆无烬一直抱着胳膊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他们。
杨思昭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的是什么,也是家居服,是之前和眠眠一起买的鹅黄色亲子装,后领都带着一个大大的鸭子帽,看起来有点呆。
陆无烬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逗留片刻,又望向眠眠。
眠眠也发现了爸爸,他立即站直了,握紧了宝宝牙刷,龇起牙齿,学着妈妈的样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刷。虽然到最后也没刷出泡沫,他有些失望,但是妈妈夸他很棒,他立即露出害羞的笑容,回头望向爸爸。
陆无烬朝他挑了下眉。
眠眠的脸瞬间变得红扑扑。
洗完脸,又擦了面霜,杨思昭才把眠眠从小凳子上抱下来,走到餐厅。
陆无烬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
三碗粥,三只鸡蛋,一盘水煎包,配菜是杨思昭之前做的泡椒藕片。
杨思昭坐下来,先给眠眠剥鸡蛋,还没往桌面上磕,一颗洁白圆润的剥壳鸡蛋就出现在他眼前,是陆无烬递过来的。
杨思昭愣住。
“你自己吃,不用一直照顾他,”
陆无烬又剥了一颗,放在眠眠的碗里,还不忘对眠眠说:“以后自己剥。”
眠眠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点头。
南瓜粥被陆无烬煮得太稠了,眠眠差点抬不起勺子,再加上刚从砂锅里盛出来,又是滚烫的。杨思昭想了想,起身拿了瓶牛奶倒在里面,搅拌搅拌就成了三碗牛奶南瓜粥。
眠眠咧开嘴笑,“好吃。”
杨思昭和他一起笑,然后才想起来望向陆无烬,有些心虚:“其实你这个粥煮得挺好的,就是火大了点,水煮干了。”
陆无烬面色没变,“我下次注意。”
“哦,”杨思昭点头,又骤然变了音调,“什么下次?”
“你上班时间早,以后我起早准备早饭,这样你就可以多睡二十分钟。”
“什么意思?你要住在这里?”
陆无烬用沉默代替回答。
他表现得极为坦然,衬得杨思昭大惊小怪一样。
杨思昭很想拒绝,又无从开口,握着勺子搅弄了一下南瓜粥,突然问:“陆无烬,这么多年,你就一直是一个人?没想过——”
“想过。”
杨思昭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什么?”
陆无烬抬眸,“如果你坚持觉得你是替身,那我就算是移情别恋了,不是吗?”
陆无烬轻飘飘的一句话,变成杨思昭沉甸甸的心事。
驳斥他,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不反驳,又像是默许了陆无烬的得寸进尺。
这个老妖怪真是讨人嫌!
他闷闷不乐地喝了口粥,好在这碗粥还是不错的,细密的南瓜酱和香甜的牛奶混合在一起,甜而不腻,顺滑地淌过喉咙,安抚了他的情绪,可是吃着吃着,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没有那股铁锈味了。
不知道他最近是中了魔怔,还是中了妖气,在家吃什么都有一股怪异的铁锈味。
他怀疑是自己焦虑症发作,再加上精神恍惚,产生的错觉,郁闷了好几天。结果今天他哐哐喝了半碗粥,都没品出一点怪味来。
真是错觉?
他一边咬着水煎包,一边思考。
“妈妈,包包流水了!”
眠眠的惊呼拽回了他的思绪,一低头,就看到水煎包里的热汤汁正沿着他的手,徐徐滑到手腕,有向他袖口进攻的趋势!
还没等他弹跳起来,陆无烬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腕,及时地捋上了他的袖口。
陆无烬的手指真是杨思昭见过最称得上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腹微凉,握在杨思昭的手腕上,像是小蛇缠绕。
杨思昭下意识瑟缩,陆无烬便松开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帮他卷起袖子。
家居服的袖子自带松紧绳,卷起来有些费力,陆无烬的指尖隔着绵软的布料抵在杨思昭的手腕皮肤上,有些痒,还有些不自在。
陆无烬卷得慢条斯理,杨思昭如坐针毡。
“好了,去洗一下。”陆无烬说。
杨思昭如释重负,逃到水池边,把水龙头调到最大,用水声掩饰他的慌乱。
不对劲,陆无烬很不对劲。
他竟然变得……绅士了?
昨晚之前,他还是一个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大流氓,今早一醒来,他就主动做饭、保持距离、知道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了?
都快把手腕搓红了,他才回过神,关了水,一边擦手一边走回到桌边坐下。
眠眠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身上,他不在,眠眠就不肯吃了,放下勺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到他回来,才仰起头露出笑。
“妈妈,烫不烫?眠眠吹吹。”
杨思昭立即摇头,“不烫。”
“红红的。”眠眠看到杨思昭发红的手臂,紧张得要命,呜咽道:“妈妈要流血了!”
杨思昭将他抱到腿上,“没有没有,是妈妈自己搓红的,很快就好了,眠眠不怕。”
眠眠满眼心疼地望着杨思昭的胳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握起小拳头,记起爸爸之前交代的话,夹紧肩膀,全身用力。很快,有一群蓝色小光点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来,星星般悬在半空,然后齐齐落在杨思昭的手腕上。
杨思昭显然还没习惯这样的画面,抱着眠眠的手臂有些许的僵硬,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手腕上的不适感一扫而空。
他惊讶地望向眠眠,“眠眠好厉害啊。”
他捏了捏眠眠的小手,上下翻转,没看出来和普通孩子的小手有什么区别。
但他的孩子是一只小妖怪。
可爱又懂事的小妖怪。
听到妈妈的夸奖,眠眠立即张开小手,五指开花,任由妈妈摩挲他的手掌心。
杨思昭和他碰了碰额头,轻声说:“谢谢眠眠,妈妈一点都不疼了。”
眠眠还没来得及扑到妈妈怀里,就听到陆无烬说:“行了,粥都凉了。”
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眠眠不情不愿地从杨思昭的怀里挪出来,坐回桌边。
但他越想越生气,爸爸故意打断了他和妈妈的抱抱,真讨厌,爸爸总是这样!于是他用勺子把爸爸给他剥的鸡蛋舀起来,伸长了胳膊,越过桌子,送回到爸爸的碗里。
“不要。”他说。
面对陆无烬好整以暇的目光,他先是抖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发出一声:“哼!”
杨思昭都愣住了。
“陆眠。”陆无烬沉声喊他。
眠眠开始害怕了,嘴巴动了动,反身扑到杨思昭的怀里,向杨思昭求助。
陆无烬说:“你现在很任性。”
还没等他教训完,就被杨思昭打断,“哪里任性了?你在凶什么?没有比眠眠更乖更懂事的宝宝了,我不允许你这样凶他。”
一股脑的输出让陆无烬一时哑然。
眠眠还是第一次有人撑腰,呆呆地抬起头,眼巴巴地充满崇拜地望着妈妈。
杨思昭抱紧眠眠,梗着脖子和陆无烬对呛:“以前我只是老师,只能口头上说几句,现在不一样了,我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陆无烬听到这句反而笑了,嘴角微微勾起,抬眸看他:“哪里不一样了?”
“我——”杨思昭及时收嘴。
差点又被陆无烬带到坑里了。
陆无烬替他回答:“不一样在于,你之前是陆眠的幼儿园老师,现在是我的妻子?”
“才不是!”杨思昭拍案否认。
“既然不是,为什么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难不成……你在恃宠而骄?”
一股火气涌到杨思昭的嗓子眼,他恨自己嘴笨,根本不是陆无烬的对手,他真想一拳揍在陆无烬的嘴巴上,让他从此闭嘴。
陆无烬朝他弯了弯唇角。
一副得逞模样。
“不。”杨思昭两眼一转,忽然笑了。
他朝陆无烬挑了下眉,“是因为……众所周知,只有生孩子的那一方可以保证孩子百分百是他的,所以我才对眠眠有绝对的话语权。”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陆无烬的脸色一下子冷了。
玩笑好像开得有点大。
他低头和眠眠对视了一眼,眠眠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感觉到妈妈的紧张。两个人的嘴角同时往下撇,眼珠滴溜溜地转。
“杨思昭。”
杨思昭默默抱着眠眠转过身。
缩着脖子,垂着脑袋,鸵鸟抵抗。
“三百年前的经过我不能讲给你听,但是三百年前的事,我可以做给你看的。”
“……”
陆无烬饶有兴致,“今晚可以试试。”
杨思昭涨红了脸,“不准说了!”
看到杨思昭认输,陆无烬这才拿起筷子,把眠眠那颗咬了小半口的鸡蛋吃掉了。
杨思昭已经没法和陆无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陆无烬也察觉到他的别扭,不再逗他,快速吃完,起身离开了餐桌。
杨思昭这才放下眠眠,和他一起吃。
他还教眠眠剥鸡蛋。
“先敲一敲,有没有看到裂缝?”
眠眠乖乖照做,一看到裂缝就兴奋地朝杨思昭笑。
吃完早饭已经接近十点。
陈此安忽然到访,和杨思昭打了招呼,就和陆无烬一前一后进了客房,里面传来略显严肃的说话声,听不清楚。
应该关乎妖界,不是小事。
杨思昭这点大局观还是有的,在家里打扫了卫生,就准备带着眠眠下楼买菜。
一出门撞上了裴怀谦。
裴怀谦拎着公文包走出来,看到杨思昭时也是一愣,“早上好,杨老师。”
“早上好,裴先生去上班吗?”
杨思昭牵着眠眠走出来,三个人一同站在电梯前。
“是啊,”裴怀谦摸了摸眠眠的针织帽,笑道:“杨老师和眠眠真是形影不离,我见杨老师这么多次,印象里好像没有一次,你俩是分开的。”
杨思昭回答:“不知道以后怎么样,所以很珍惜现在相处的每一刻。”
裴怀谦显然听出了画外音,神色微变,转头看向杨思昭的侧脸,试探着问:“陆无烬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裴先生,我想,你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你和陆无烬一样,知道几百年前发生的事,但如果你不算告诉我,只透露一言半语让我困惑,又或者说些天机不可泄露的话让我恐慌,那就没有必要了。”
“你想知道?”
杨思昭毫不犹豫:“想。”
“陆无烬有没有跟你提过,你这一世本应该有很好的命轨,是你前几世修来的福报,也许度过这一世,你就可以化神——”
杨思昭打断他:“我放弃了。”
“为什么?”
“幸福不是由神仙定义的。”杨思昭低头看了看眠眠,轻声说:“早上醒来,看到眠眠躺在我身边,阳光洒在他的小脸上,我就觉得很幸福。如果为了得到某种命定的幸福,放弃眠眠,让他在冰封之中等我一百年甚至更久,我不要。”
“只是为了眠眠?”
“裴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你的记忆在我这里。”
杨思昭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望向裴怀谦。电梯缓缓下行,广告牌的灯像光怪陆离的霓虹,照在裴怀谦的脸上。
裴怀谦自嘲地笑了笑:“替你保管了两百年,终究还是要还给你吗?”
“两百年前,你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只要他和孩子。”
两百年前,裴怀谦还是一个刚修炼得道的小神侍,追随着上一任溯光神君,去人间封印历劫之人的记忆。
那时他志得意满,指尖一点,便抽走一段或刻苦铭心或悲惨至极的记忆,再屈指念咒,便是永远的封印。历劫是为了修炼,修炼是为了成神,无论是人是妖,哪怕是已经得道的神,也会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记忆,以求积累功德、突破修为。
那些历劫之人,会虔诚地跪在溯光神君脚下,用满是期待的眼神望向他,希求神君将他的记忆抽走、净化,去除杂念。
只有那个叫洵暮的小羊妖。
是唯一的例外。
三百年前,溯光神君已经封印了他的记忆,也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在转世之时记了起来。神君怕出乱子,便派裴怀谦到人间,再次封印洵暮的记忆。
对旁人来说至高无上的洗礼,在洵暮面前却变成惨无人道的酷刑。
裴怀谦每抽走一段记忆,他就在自己的胸膛划上一刀,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血染红了衣襟。
他哭着说:“神君还在青竹林等我,我的孩子还那么小,他们在等我回家。”
最后裴怀谦还是停了手。
他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洵暮,无奈道:“你身上有净梵神君的化丹,顶替了他的命轨入凡间历劫,你可以代替他成为神君,享受无穷无尽的法力,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未来,你何必如此?”
洵暮的身体无法承受伤痛,好在陆无烬的化丹为他延续了生命,让他不至于断了气。他倒在血泊里,缓缓伸出手,碰了碰挂在床边的一大一小两个针脚粗糙的棉布人偶,“我不要长生不老,也不想当神仙,我只想回到神君身边。”
“没有比青竹林更好的地方了。”
“没有比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更好的事情了,求你,不要抢走我的记忆。”
于是,裴怀谦做了他神侍生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网开一面的决定。
他为洵暮留了一缕记忆。
这段记忆在洵暮每一世的少年时期开启,就像是暗夜里门前的一盏小灯,照不亮路,却冥冥之中指引着家的方向。
“接下来的两百年,你会过得很苦,你会体会到凡人的所有悲惨与遗憾,伤痛与别离,你确定你要保留这缕记忆?”
洵暮毫不犹豫地点头。
裴怀谦是不能理解的,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一段感情的分量胜过成仙?
他始终不能理解,直到他发现时光一晃而逝,两百年后,当他接任了溯光神君之位,洵暮那张脸还时常在他眼前出现。
他突然顿悟了,感情的分量。
因此,他向仙师求情,用自己的百年修为替洵暮争取来一世的美满。
谁想,陆无烬带着孩子一出现,一切就打回了原形。
电梯门打开,光亮照进来。
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一楼住户拍被子的声响、远处街道上的鸣笛声……一股脑地涌进来,今天是人间很平常的一天。
“你想取回记忆?”裴怀谦问。
杨思昭点头,他走出电梯,把眠眠放在一边,转身走到裴怀谦面前,眼神坚定地问他:“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剖心摧肝的痛苦,你能否忍受?”
杨思昭退怯了,良久才追问:“我……我会死吗?”
“不会。”
杨思昭想了很久,又回头看了看眠眠,脑海里浮现陆无烬那张脸,许久才开口:“我能忍受,只要你把记忆还给我。”
裴怀谦的目光骤然变得灰暗。
他低低笑了一声,没说什么,略过杨思昭的身侧,留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离开之后,杨思昭还没缓过神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裴怀谦的话,让他产生了一点希望,又带来许多恐惧。
他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抬眼看到眠眠,正歪着脑袋,好奇又担心地望着他。
他招招手,眠眠就朝他跑来。
“妈妈!”
眠眠每一次喊妈妈都很开心,眉眼弯弯,脸颊露出两个小酒窝,满心依赖地扑进杨思昭的怀里,“妈妈,眠眠抱。”
他察觉到杨思昭的情绪低落,于是伸出小手,捧住杨思昭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妈妈,眠眠会一直保护你的。”
杨思昭被他逗笑了,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说:“谢谢眠眠的保护,妈妈一点都不怕了。”
他起身,牵住眠眠的手去菜场。
眠眠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望向裴怀谦离开的方向。
快走出小区了,他又抬起头,对杨思昭认真地说:“妈妈,眠眠会保护你的。”
杨思昭心头一暖,眼泪差点就要滚出来,但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坚强,还是朝他笑。
买了新鲜的菜,又买了点牛肉,回到家时,陈此安已经不在了,陆无烬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照例拉上了所有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