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眠想了好久,把五个数字在心里念了好多遍,才小声回答:“是5。”
杨思昭惊讶不已。
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到眠眠的时候,眠眠还是呆呆的模样,受了委屈只敢一个人躲在滑滑梯后面,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也许是因为杨思昭现在每天和他互动对话,不知不觉间,小家伙成长了许多。
“好棒啊,眠眠。”
杨思昭忍住了想亲他的冲动,从篮子里找了一只玩具小熊给他。
看到小熊,眠眠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起初杨思昭没注意到,到了中午吃饭时间,他才发现眠眠还紧紧抱小熊,不是低着头看小熊,就是用手抚摸小熊的脑袋,一刻都不舍得撒手。他走过去,问眠眠:“眠眠很喜欢小熊吗?为什么不早早告诉妈妈?妈妈给你买一个更好更漂亮的小熊。”
“喜欢,这个。”眠眠说。
“为什么?”
眠眠说:“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也有一件蓝色的衣服,长长的,很好看。”
杨思昭有些鼻酸。
他把眠眠抱进怀里,轻声说:“眠眠放心,妈妈很快……很快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他的喉头不免有些哽咽。
眠眠伸手摸了摸杨思昭的脖子,倚靠在他的胸口,说:“妈妈一直和以前一样。”
阿姨把饭菜都送过来了,杨思昭给每一个小家伙盛好饭。
眠眠和方小盼坐在一起,妹妹方小望有点挑食,不喜欢的胡萝卜全部塞到哥哥的碗里。眠眠看到了,歪着脑袋想了想,“小盼小盼,你为什么会有妹妹?”
这个问题把方小盼难住了,他皱着脸,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妹妹,我一出生就有妹妹。”
“那我也会有妹妹吗?”
“会啊,让你的爸爸妈妈生呗。”
眠眠点了点头,低头吃饭。
吃了两口,他又抬起头望向杨思昭,杨思昭正在给把汤撒了的乐乐擦手,乐乐仰起头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杨思昭看着她笑。
眠眠又低头吃饭。
三天,陆无烬一直没有出现。
早晚饭都是陈此安派人送过来的,杨思昭吃腻了餐厅口味,及时叫停,“以后不用送了,我还是自己做吧,也不耽误时间,而且眠眠喜欢吃我亲手做的。”
陈此安颔首,“好的。”
“那个……”杨思昭从身后拿出两只便当盒,“里面是两种口味的水饺,是我一不小心做多了,吃不完,你拿去给陆无烬吧。”
陈此安接过来,笑道:“先生一定很开心的。”
“他……还好吗?”
“还行,”陈此安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先生最近一直在房间里休养,很累,但只要一清醒,就通过灵眼看杨老师呢。”
杨思昭两眼一黑,抬手制止:“……这种事就不用跟我分享了,我去拿个保温袋。”
他转身进了厨房。
陈此安站在原地,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人拽了拽,低头一看,“眠眠?”
眠眠仰着头,乖乖喊了声:“陈叔叔。”
收拾完屋子,洗完澡,杨思昭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离零点还有两个半小时。
眠眠坐在他怀里看《狗狗神探2》,他俯下身和小家伙贴在一起,“眠眠给我讲讲吧。”
眠眠于是一页一页地讲。
“……狗狗雷欧一眼就看到了小偷,他冲上去,咬住了小偷的裤子……”
杨思昭笑,“真厉害。”
眠眠不知道妈妈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夸狗狗神探,但还是傻乎乎地咧嘴笑。
杨思昭以为自己会很忐忑,可快要到十一点的时候,他的眼皮竟然开始打架了。
他强撑了一会儿,还是没抗住。
眼睛一闭,就昏睡了过去。
眠眠在他怀里睁开眼。
他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的脸,想到隔壁裴叔叔对妈妈说的话,他听不太懂,但是听到了“很疼”两个字,他不能让妈妈很疼。
他在冰块里待了很久很久,他不怕疼。
他从杨思昭的怀里爬出来,一个人坐在床头穿上毛衣和裤子,然后滑下床,拿出自己的小书包,把小熊和小火车塞了进去。
离开之前,他又走到床边,爬上去,把脸放在杨思昭的掌心,蹭了蹭。
他一个人出了家门,关上门。
可他个子太小了,碰不到电梯键,跳了好几下才按到。
夜里有一点冷,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就像两个月前,他一个人下山找妈妈一样。
他有点想妈妈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忽然停下来,呆呆地看了看,又抬头继续走。
他就快要看到幼儿园了。
他开始害怕了。
两只塞在羽绒服口袋里的小手全是汗,整个人都在发抖。但他想到书包里的小熊,又有了勇气。爸爸说过,他要保护妈妈的。
他飞快地往前跑,就在即将跑到幼儿园门口的时候,被一只大手捉住了后领。
他吓得一哆嗦,呆呆回头看。
看到了陆无烬。
陆无烬看起来很生气,眼睛都是红的,捏住他的肩膀,质问他:“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陆眠,我有没有说过,如果你不听话,我会立即把你送回去!”
眠眠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
“你为什么要过来?你能解决什么?”
眠眠呜咽着说:“我想保护妈妈……”
陆无烬皱眉问他:“那你呢?你出事了你妈妈会有多伤心?”
“爸爸妈妈还可以再生其他的宝宝,但是妈妈只有一个……爸爸最喜欢妈妈了,爸爸也不喜欢眠眠,再生一个宝宝,就会喜欢了……”
陆无烬怔住,良久才艰涩开口:“我不喜欢你?”
一千五百年的修行,白白送人,只为了保护你。
眠眠忍不住嚎啕大哭。
昏黄路灯下,陆无烬把他抱进怀里,像三百年前那样紧紧抱着他。
陆无烬把眠眠交给陈此安。
眠眠哭得抽噎不止,紧紧抓着陆无烬的袖口,不让他走,陆无烬只能转回来。
面对眠眠哭红的双眼,他轻声说:“不怕,爸爸很快就回家。”
“爸爸……”
眠眠还是不愿松手。
他这个模样,太像洵暮了。
哭起来,鼻尖和眼角都是通红的,眼瞳浸满了水,委屈得叫人心尖发紧。
陆无烬对这样一张小脸,毫无办法。
成为妖王是他走投无路时唯一的选择,与其任人鱼肉,不如辟出一条路来。可成了妖王,孩子又变成他的软肋,身边那些觊觎的目光落在孩子的身上,他只能刻意疏远。
他以为寒珀能封印住孩子的五感六识,再加上漫长的三百年,陆眠对亲情的需求就不会那么强烈,也不会像他一样受困于感情不得自拔,可他把孩子想得太简单了。在爱里出生的孩子更容易感受到爱,也更需要爱,他忽略了这一点,再想要满足已经迟了——眠眠不需要他了,只想找妈妈。
父子俩变成两条同一方向的平行线。
直到今天,陆无烬才知道眠眠对他不亲近的原因。
他低头靠近眠眠,用指腹摩挲着眠眠哭红的眼角:“爸爸爱你就像爱妈妈那样。”
眠眠呆了两秒,而后猛然抱住陆无烬的手臂,哭得更凶了。
可惜时间紧急,陆无烬不得不挣脱小家伙。他朝陈此安使了个眼色,陈此安立即抬手靠近眠眠的鼻间,指尖溢出一缕妖雾,眠眠很快就松开了手,陷入沉睡。
“带他回去,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多晚回去,都不能让他俩离开家。”
“是。”
陆无烬转身离开时,陈此安喊了声“先生”,他回头,陈此安说:“先生,请您您务必小心。”
“多谢。”陆无烬点头应好,侧脸轮廓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比平时温柔些,依稀能瞧出他做神君时芝兰玉树的气质。
进入幼儿园的瞬间,陆无烬幻化成了杨思昭的模样。
裴怀谦已经在神树下等候多时。
暗处还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陆无烬信步向前,“裴先生,久等了。”
裴怀谦抬头同他打招呼,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下,便凭空取出一只银质长鞭。
“这是银蛟鞭,锋利如刀刃,是收妖之时使用的法器,杨老师若能以凡人之躯,承受五记鞭刑,我便将前世记忆归还于你。若中途喊停,今日之约便作废。”
“杨思昭”看起来有些胆怯,没有立即回答。
徐蕊从黑暗中疾步走出,急切道:“神君,同他浪费什么口舌?”
她是妖身,不能靠神树太近,于是一再催促裴怀谦:“殷先生还等您呢!”
她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杀气极重,望向杨思昭的目光里没有半分善意。
裴怀谦依旧不紧不慢,指尖拂过银蛟鞭,冷声道:“殷先生未免太没有诚意,我顶着天界惩罚的风险,伤害我心慕之人,殷先生这位获益者却连面都不露,难不成是等着我把化丹捧到他面前吗?”
徐蕊有些心虚。
“还是说,你想私吞化丹?”
徐蕊脸色陡变,恼羞成怒道:“神君冤枉我太甚!只是因为殷先生守卫妖界,不可长时间逗留人界,我绝无二心!”
她闭目蹙眉,下一秒,身体如容器般溢出一道浓雾。殷刹幻化成人形,负手立于原地,遥遥望向裴怀谦。
“神君,望合作顺利。”
“自然。”裴怀谦浅笑道。
殷刹翻手托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月灵丹,“以此丹换彼丹,你我两利俱存。”
他回头望向徐蕊,“陆无烬呢?”
“还在潜山别墅。”
“他怎会百密一疏?”殷刹生出一瞬的怀疑,但即将得到化丹的喜悦与兴奋冲淡了一切,他的目光变得贪婪。
他知道裴怀谦手里的那只银蛟鞭,并不是真正的收妖鞭,而是傀儡鞭。
——让人听之任之的傀儡刑。
他等待着裴怀谦解除杨思昭的封印,抽出回澜咒那段记忆,而后利用傀儡鞭,让杨思昭对着他使出回澜咒。届时,那颗他等待了三百年的化丹便会从杨思昭的身体里冲出来,进入他的胸膛。
若不是回澜咒只有洵暮知晓,他怎会苦苦等待三百年。
他看着裴怀谦抬起左手,五指微微张开,掌心之中骤然生出无数缕金色四线,纵横交错。他不断在半空中挥舞,丝线交织得愈发紧密,如一道咒符,其上符文闪烁,光华流转。
这就是溯光神君的封印了!
回澜咒即将再次现世!
就要得手了!殷刹的眼神逐渐从贪婪变成亢奋,一种嗜血般的亢奋。
然而下一秒,那道咒符就直直朝他飞来,他神色剧变,迅速侧身躲闪,那道咒符如一道金色火焰劈向他身后的灌木丛,生生将地面劈开一道裂缝。殷刹怒道:“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还一脸胆怯的“杨思昭”忽然转过身,朝他笑了笑,而后在他惊惶的目光中恢复成陆无烬的模样。
“尊、尊主……”
他瞪大了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脸色惨白如纸。
陆无烬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凝结法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声道:“殷先生有野心,这无可厚非,我很欣赏,可惜你不该把算盘打到我的人身上。”
“尊主尚未休养完全,若在人界释放全部灵力,必然引起妖界震荡。”
“杀你,无需如此。”
话音刚落,殷刹四周的空气刹那间焦灼起来,变得滚烫,每一粒尘埃都化作火焰,每一片树叶都化作箭簇,毁天灭地般,齐刷刷向殷刹袭来。
徐蕊飞身而来,“先生,属下来帮您!”
殷刹却不领情,在节节后退之时,抓起徐蕊挡在自己身前,无数火簇落在徐蕊的身上,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而后重重坠地,没了气息。
这场战斗没有持续很久。
裴怀谦原本还打算加入战局,可陆无烬比他想象中还要游刃有余。
一千五百年的修为拱手让人,堕入妖道之后屡受无情咒的折磨,竟还有这般威力,这让身为神君的裴怀谦都不免惊讶。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幼儿园的西南角已是一片狼藉,殷刹跪倒在血泊之中。
他输了。
陆无烬一出手,他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了,他以头撞地,“求……求尊主网开一面……”
陆无烬面无表情。
五指合拢,断然抽出他的妖魂。
尖锐的嘶吼声响彻天穹,刹那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陆无烬垂眸伫立,良久不语。
裴怀谦走过来,“我还以为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血战,谁料神君雄风未减。”
他望向陆无烬的脸,视线陡然停住,陆无烬的脸色很差,嘴角隐有血迹。
“你——”
陆无烬摆手,“无碍。”
“你就这样把一名位高权重的妖将杀了?”
“杀了他,才没有后患之忧。”
裴怀谦没反驳,收起手中的傀儡鞭。
陆无烬说:“五记罚鞭,我替杨思昭受,把记忆还给我。”
“神规有言:受罚鞭者,不可凝结灵力,不可动用法器,以肉身受罚,方可解除封印。”裴怀谦收敛了神色,问:“每一鞭都要抽得皮开肉绽才行,尊主大人确定要替他受刑?”
陆无烬对此无动于衷,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只说:“是。”
他立于神树之下。
看着神树的每一片叶子在月下透出莹润的光泽,像是很多年前的青竹林。
他该回忆当净梵神君的几千年光阴,那时候他受万人敬仰,又受仙长器重,是真正的前途光明。但他一回望,眼前只浮现出一座小木屋。屋子里只有一些简素的家什,蒲团上睡着一只小白羊,肚子圆圆的,睡得正安逸。
他走近了,小白羊睁开眼,化作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年,穿着松松垮垮的袍衫,一起身,肩头的衣裳就落下来,小腹的隆起遮都遮不住。他爬到床边,朝陆无烬笑得眉眼弯弯,然后扑到他胸口,软声说:“神君神君,小羊在我的肚子里动来动去,我好难受啊。”
他孕期很折腾人,大事小事都要抱怨撒娇,陆无烬从不嫌他娇气,只会心疼。
他拥洵暮入怀,掌心覆在洵暮的肚子上,用灵力安抚他的不适。可洵暮要的不止这个,他仰起头,急切地向陆无烬讨吻。
“神君,小羊生出来如果是一只灰色的小丑羊,你还会喜欢他吗?”
“神君,你要给小羊取什么名字?我想了一个,叫眠眠好不好?这是我的小名!”
“我好喜欢他呀,小羊会知道我这个娘亲最最最喜欢他吗?”
“也最最最最喜欢神君!”
洵暮搂着陆无烬的脖颈,眉眼弯弯地说:“神君,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画面结束在那一刻。
神树的光辉之下,一记罚鞭落在他的后背。
一鞭,又是一鞭。
他回到家的时候,还没出电梯,就听到了哭声,一大一小两道哭声混在一起。
幸好陈此安设置了屏障,否则楼上楼下的住户肯定要投诉他们了。
他听见杨思昭说:“你放我出去!凭什么不让我出去?陆无烬凭什么独自面对一切?那是我的记忆……再痛也让我自己承担……”
洵暮很少这样大声说话。
上一次听到这般愤怒,还是三百年前,他反对他服用孕珠,小羊妖一把推开他,气鼓鼓地说:“你管我受不受苦?我自己承担!”
他缓缓走到门口,掌心有一道符咒。
那是解开记忆封印的符咒。
近乡情怯么?
陆无烬竟有些迟疑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害怕的,害怕在杨思昭的记忆中,看到当年洵暮对他的真心有假,看到青竹林的日子是一场骗局,害怕洵暮在生生剖出他身体里的化丹时,眼中没有悲伤。
他甚至想:只要那一刻,他的暮儿犹豫了、后悔了,只要有那么一瞬间就够了。
他敲响了门。
门里安静了片刻,而后霍然打开。
陈此安松了口气,“先生,您回来了!”
陆无烬抬起头,对上了杨思昭满是泪水的眼。
“陆、陆无烬……”杨思昭的声音是颤抖的,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哭。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疼?”
陆无烬徐徐上前,在抱住杨思昭之前,将掌心覆在他的额头上,“应该先经过你允许的,但是原谅我,暮儿,我等得太久了。”
杨思昭没有躲闪,没有后退,他的眼泪顺着陆无烬的手掌滑落。
时光穿梭百年,在两人眼前浮现。
光影的碎片如雪花飞旋。
逐渐勾勒出一幅幅模糊的轮廓,紧接着,是声音,是温度,是气味,一切都变得清晰。
往昔潮水般涌来。
再醒来时,还没睁开眼,陆无烬先听到一声“嘘”,而后是杨思昭刻意放低的声音:
“眠眠轻一点,不要吵醒爸爸。”
眠眠哭得太凶了,说话都带着浓重的小鼻音,陆无烬感觉到他靠过来,带来一股奶味,眠眠轻轻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侧,咕哝道:“眠眠要陪爸爸,眠眠想在这里陪爸爸。”
陆无烬又感觉到杨思昭靠近了,帮他拉上被子,盖到胸前,然后轻声说:“好啊,妈妈和眠眠一起陪着爸爸,等爸爸醒过来。”
“爸爸为什么睡这么久?”眠眠又问。
“因为爸爸太累了,爸爸找了妈妈三百年,他太累了。”
而后,他又听到杨思昭很轻很轻的一声:“妈妈也等了爸爸三百年。”
眠眠其实有点困了,但他一直睁着眼睛没有睡。
他抱着陆无烬的胳膊,把脸贴在上面,还攥起小拳头,试图释放出自己的灵力,洒在爸爸身上,但是那些蓝色的星点一碰到爸爸就消失了,毫无用处,他沮丧地收回手。
杨思昭察觉到小家伙的情绪,把他的小手从袖子里捉出来,握在手心,轻声说:“不是眠眠的问题,是爸爸太厉害了,眠眠长大之后也可以像爸爸这么厉害。”
“像爸爸一样保护妈妈。”
杨思昭莞尔,“是啊,还可以保护爸爸。”
“爸爸需要眠眠保护吗?”
杨思昭刚要回答,就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笑,“保护好妈妈就够了。”
一大一小同时愣住。
杨思昭停顿良久,才慢慢地转过头,望向刚醒来的陆无烬。
陆无烬的目光平静而温柔,让杨思昭恍惚间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净梵神君,相爱之前,神君对他和对其他人一样淡漠,相爱之后,无论他在做什么,一回头,总能看见神君在不远处看着他,眼里含着缱绻的笑意。
多年再次见到这个眼神,杨思昭的鼻子一下子酸得彻底,眼泪就要决堤。
想要出声,喉咙也像被堵住了。
他感觉到手指被人碰了一下,低头望去,陆无烬的伤重到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还把手探过来,努力勾住他的手指。
“我该怎么叫你?”陆无烬问,“叫暮儿,还会吃醋吗?”
杨思昭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到陆无烬的怀里,哭着说:“我一直在等你。”
等得好苦好苦。
洵暮生来就是玄羊一族的希望。
千年以前,玄羊族的首领野心膨胀,试图冲破人妖两界的禁制,危害人族,神族因此降罪,引天谴咒圈禁玄羊一族。此后千年,玄羊一族只能困于方圆之地,及时偶有逸出,也会受天谴咒的追踪,不出一年,便会暴毙而亡。
要想解除天谴咒,只有一个办法——化丹,且必须是灵力强盛的化丹。
欲成此事,有两重难关:一是要有一只不怕死的羊妖,在一年之内找到神君;二是要取出神君的化丹,带回族地。
灵力强盛到可以解除天谴咒的神君并不多,略去几位常年闭关的、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几位视妖族为异类的……也就只有净梵神君可以作为目标。
所以洵暮一出生,比“爹爹”“娘亲”更早进入他耳朵的,是“净梵神君”四个字。
他是玄羊族最纯正的血脉,幼年时期常常跑出禁制玩耍,归来时全身无恙。玄羊族的新首领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给他制定了严密的培养计划,将理应封禁于千年寒窖里的回澜禁术传授给洵暮。
从洵暮懂事起,他的使命就变成了勾引神君、取走神君的化丹、解救全族。
这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没有同龄的伙伴,父母兄长也不敢打扰他的修炼,他寂寞得很,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妖和他说话。他只能和天和云说话,和小花小草说话,独自追着流水里的花瓣一路追到夕阳前,然后孤独地目送着落日消失,再看着月亮爬上来。
一直到二十岁,回澜术习成,他都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一定要用回澜术对付净梵神君,他问哥哥:“神君会死吗?”
哥哥对此讳莫如深,转而问他:“你希望我们一辈子都困在这座山上吗?”
他垂眸,半晌又问:“神君会死吗?”
哥哥说:“不会。”
他这才放心。
后来,他跟着哥哥奔向青竹林,那一路有哥哥陪着他,他兴奋极了。终于抵达神君的住所,还没等他问清楚如何勾引神君,哥哥已经走了。青竹林绿影绰绰,前后空寂,他又变回一只孤独的小羊。
神侍姐姐接二连三把他打出去,青竹林里冷风飕飕,竹叶又苦又难吃,想喝口泉水还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就在他浑身是伤,又饿又困,痛到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时候,神君出现了。
神君把他捡回去了。
神君的院子里种了好多琼花,吃起来又香又软,不管他吃多少,神君都不会真生气,神君还会亲手给他做南瓜粥,他犯懒不想起床的时候,神君就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边,还用帕子细心擦他的嘴角。
他一直以为神君不知道他的企图,每当他眼巴巴地盯着神君的胸口,咬着手指头思考如何取走化丹时,神君都会用书本轻轻地敲他的脑袋,问他在想什么。
他咧嘴一笑,没骨头似地窝神君怀里,没心没肺,继续撒娇。
他真的以为神君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神君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了。
取走回澜术等同于取命,神君也知道,但是神君没有责备他,只是抱住他,无奈地一笑,在他耳边说:“暮儿,你这么笨,怎么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洵暮傻乎乎的,压根听不懂。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都要忘记自己的使命了,但哥哥来找他了。
哥哥质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
洵暮心虚地低下头,“我错了。”
“时间紧迫,不要再耽搁了,找一个只有你和他的地方,用回澜术取出他的化丹,记住,千万不要被他的神侍发现,得手之后立即回去。”哥哥摸了摸他的脑袋,放软了语气:“我们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