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在于,他想不明白陆无烬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杨思昭后知后觉地捡回了自己的心跳,躺回床上,任眠眠趴在他胸口。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眠眠的小屁股,问:“眠眠,怎么办啊?”
眠眠也不知道。
他只是抓住杨思昭的手,握住一根手指,然后点了点自己。
“什么意思?”
眠眠又点了点自己。
杨思昭一直觉得自己和孩子之间能无障碍交流,此刻却完全看不懂。
眠眠没有再做。
“要起床去幼儿园了,”杨思昭把眠眠抱起来,“还是幼儿园比较安全。”
他昨晚已经把眠眠的衣服洗干净放进烘干机了,今天拿出来就能穿。
穿好衣服,他又给眠眠做了一份猪排鸡蛋三明治,切成小块,还有一杯牛奶。
吃饱喝足了,他赶忙牵着眠眠下楼,楼下的老奶奶看到眠眠,扬声问:“哎哟,小杨,你什么时候有小孩的?”
“是我幼儿园的学生。”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结婚了,”老奶奶朝他招了招手,神神秘秘道:“我闺女上次跟你说的,她有个大学学妹,在公司里当财务,你愿不愿意见一见啊?好漂亮的小姑娘呢,说话也讨喜。”
杨思昭一听到这个话题,脑中就浮现梦中的男人,不免有些尴尬。
“不了,谢谢徐阿姨,我……我有对象了。”
“啊?”
徐阿姨还要追问,杨思昭已经打了招呼,忙不迭带着眠眠上了出租车。
“呼。”杨思昭如释重负。
眠眠坐在他身侧,不说话,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因为离得近,杨思昭平日里都是坐地铁的,他不知道打车反而堵车,等到灿灿幼儿园的时候,已经八点了。
孩子们的家长没见到他,正在张望,还是齐妍眼尖,遥遥地朝他招手。
“杨老师!”
杨思昭连忙抱着眠眠跑过去。
结果还没靠近齐妍,几个家长就脸色陡变,如临大敌般往后退了一步。
齐妍难以置信地问他:“杨老师,你身上怎么会有……陆先生的气息?”
“事情就是这样。”
杨思昭解释得口干舌燥,义愤填膺,“他自己不好好照顾孩子,还不许旁人插手,你们说,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自私的父亲?”
可面前的家长们似乎没有并不关注陆无烬是一位怎样的父亲,他们互相交换了眼色,连最勉强的笑容都做不出来。
“杨老师,您的意思是,陆无……陆先生最后放过了您,还把孩子留给了您?”
“也不是,他没有把孩子交给我,二十分钟前,陈助理还给我发消息,让我不要再惹陆先生生气了,尽快把眠眠送回去。”
想到这里,杨思昭更生气了。
他以前是一个多么好脾气的人,遇到陆无烬之后,都快变成火药罐子了!
“杨老师,您知不知道他就是——”齐妍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顾桓制止。
顾桓说:“杨老师真的是爱孩子、爱这份工作,至于陆先生的家事,我们也不便多说,只是希望杨老师保护好自己,毕竟……毕竟我们和孩子们的身份,会招来一些麻烦。”
杨思昭的表情也严肃起来,“知道。”
走出幼儿园的时候,齐妍拧着眉头问顾桓:“你怎么不让我说?”
“告诉杨老师,除了让他紧张,没有任何作用,而且你不觉得他对陆无烬的孩子,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喜爱吗?”
家长们都停了下来。
显然,杨思昭提及眠眠时,眼里的爱意几乎要满到溢出来了,这有目共睹。
顾桓继续道:“我们几个之所以被妖王追杀,就是三百年前,妖王夫人逃往人间时,我们的父辈擅自为妖王夫人打开了洵山的门,且始终不愿说出妖王夫人的下落,妖王降罪,牵连至今。按道理说,妖王既然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却按兵不动,要么,他有更大的计划——”
“要么,他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家长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人。
齐妍反对,“可是杨老师压根不认识妖王,再说了,妖王的夫人也是妖,杨老师身上明显没有半点妖力。”
“三百年前的事了,我们的父辈对此也语焉不详,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妖王的夫人,也没有任何人打包票地说过,妖王的夫人是妖。”
齐妍默然。
小池的父亲站了出来,提出自己的想法:“百年逃亡,于我们而言是无妄之灾,我们也受够了。反正已经落在他手上,不如我们也占据一次主动。我们赌一把,如果杨老师就是妖王要找的人,那么,一旦他遇险,妖王必然现身相救。”
“届时,一切都有定论。”
几个家长商议之后,都选择同意,齐妍叮嘱道:“万万不能伤了杨老师。”
“这是自然,伤了杨老师,孩子也不放过我们。”
杨思昭已经去了两趟神树。
他觉得陆无烬不敢踏足幼儿园,一定是因为西南角那棵神树。
人妖神的世界,妖总是惧怕神的。
他在神树下驻足祈祷,真诚地祈祷:希望陆无烬能受到神树的惩罚,除非他认识到错误,变成一个三好父亲,否则就永远不要和他争夺眠眠,离他们越远越好。
回到班级,六个小家伙正踩着小板凳,趴在窗台边,脑袋抵着脑袋。
虽然只是一层,杨思昭的心还是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咳了一声,加重了语气:“老师有没有说过,不可以爬窗台?”
几个小家伙骨碌碌全下来了。
只有眠眠最不熟练,不管是转身还是下板凳都慢了一拍。落地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挪到小朋友身边,想到自己不能离他们太近,又往另一边挪了挪。
“你们在看什么?”
“扫地的奶奶,手指破了!”乐乐最先回答,还不忘求助杨思昭,“小羊老师怎么办?”
杨思昭于是带着创可贴去找保洁阿姨,问了才知道不是出血,是冻疮。
到了杨思昭这个年纪,又工作了一年,其实对人间疾苦的反应,已经没那么强烈了,可他一回头,就迎上小家伙们充满期待的眼神,于是出去买了一瓶凡士林,送给保洁阿姨,教她怎么涂。
阿姨又惊又喜,连声向他道谢。
杨思昭指了指小(5)班,笑道:“是孩子们的心意。”
小(5)班的窗台上又一次挤满了小脑袋,正值下午,日晒最充足的时候,他们仰着头,眯着眼,感受着冬日暖阳。听到杨思昭的声音,他们又一起直起身子,朝着杨思昭和保洁阿姨笑,乐乐小班长扬声道:“奶奶,要照顾好自己呀!”
保洁阿姨听见,竟然落了泪。
杨思昭想起来之前老院长提过的一句,幼儿园年纪最大的那个保洁员,中年丧子,一夜白头,又和丈夫离了婚,这么多年独自生活,日子过得很苦。
小池揪了揪乐乐的袖子,担忧道:“奶奶哭了,我们是不是说错了?”
圈圈像小火箭一样地跑出来,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芒果蛋糕,送给了保洁阿姨。
阿姨简直不知道如何回应才好,哽咽着问杨思昭,“杨老师,我、我——”
“说谢谢小朋友们就可以了。”
阿姨立即对他们说。
小家伙们齐声道:“不用谢!”
慢半拍的眠眠也在旁人说完之后,小声追了句:“奶奶,不用谢。”
杨思昭朝他们竖了一个大拇指。
一天很快结束了。
杨思昭看准时间,提前去储物柜里取走眠眠的换洗衣服,然后把眠眠抱到神树下,叮嘱他:“老师先去送其他小朋友,马上就回来接眠眠,好不好?”
眠眠用力点头,“好。”
等到陈此安来接眠眠的时候,杨思昭就开始装傻,“眠眠?不知道啊,刚刚还在我旁边的,你没看到他吗?”
陈此安叹了口气,“杨老师,孩子属于陆先生,您这样可是违法的。”
“我真不知道。”杨思昭一脸无辜。
陈此安将手指抵在额边,在人群中搜索,始终感受不到眠眠的气息。
杨思昭的心脏都突到嗓子眼了,面上还得保持冷静,抱着胳膊倚在门边:“说不定眠眠又溜走了,陈助理有这个时间,不如沿街找一找。”
明知道他在撒谎,陈此安也无可奈何,毕竟妖王给他下过命令:一不可透露;二不可威胁;三不可伤害。
三座大山压着,他只能看着杨思昭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亮光,然后把车开到街尾,拿出手机,将杨思昭抱着眠眠走出幼儿园,左右观察鬼鬼祟祟,然后飞快地坐上出租车的画面拍下来,发给陆无烬。
杨思昭始终紧紧抱着眠眠,一直到进了家门,才如释重负地放下小家伙。
眠眠已经对杨思昭的家很熟悉了,比起昨天,也少了些拘谨和胆怯。
杨思昭在厨房做饭,他就扒着厨房门,时不时歪头看一眼杨思昭。
杨思昭说:“眠眠,张嘴吃黄瓜。”
他立即仰起头,张大嘴巴。
眠眠虽然吃什么都慢吞吞,安安静静,但他不挑食,乖得要命。
“好宝宝。”杨思昭朝他笑。
为了庆祝他第一次正式偷走眠眠,杨思昭特意炖了鸡汤,盖上砂锅,他就去客厅陪眠眠看动画片了。结果看得太入神,都没听到厨房的咕噜咕噜声,直到汤溢出来,从锅边扑出来,刺啦刺啦的声响从厨房传出来,他才暗叫不好,急急忙忙冲进去,不假思索,直接抓起砂锅盖。
手瞬间就被烫红了。
“嘶——”
他被烫得浑身一颤,转过头,还是冲着眠眠笑:“眠眠别怕,老师没事。”
眠眠的小嘴都快撅成波浪形了。
杨思昭把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眠眠就抱着他的腿,仰着头一声不吭。
烫伤比杨思昭预想得严重些。
涂了药膏还是疼,睡觉时,只是碰到被子,就把他疼得一激灵,差点叫出声。
可眠眠在旁边,他终究还是忍住了,翻过身,和眠眠面对面,笑着问他:“眠眠怎么还没睡啊?九点半啦,已经到小朋友的睡觉时间了。”
“手。”眠眠往杨思昭的怀里靠了靠。
“老师的手不疼,眠眠吹吹。”
杨思昭把手伸到眠眠嘴边,眠眠立即鼓起嘴巴,小风扇一样猛吹。
吹到最后,小脸都涨红了。
杨思昭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抱住眠眠,“可以了,老师一点都不疼了。”
心里像灌了一碗热腾腾的甜牛奶,每一个细胞都是柔软幸福的。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眠眠是他的小孩,该多好?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眠眠一直等到杨思昭呼吸均匀,才睁开眼,一点一点,爬出了被窝。
翻了个身,滚到杨思昭的手边。
他趴在一旁,撅起屁股,嘟起嘴巴,朝着杨思昭手心的红印,用力吹气。
“呼,呼——”
很快他就没力气了,靠在杨思昭的手臂旁边,歇了几分钟,继续吹,刚用力吸了一口气,脸颊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那只手强大而有力,不仅控制住了眠眠,还在他肉嘟嘟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眠眠用力扯开那只手,转头望去,看到了床边坐着的陆无烬。
陆无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眠眠立即张开胳膊,挡在杨思昭面前。
“再给你最后三天,”陆无烬可没有杨思昭那种耐心,他习惯了直接下达命令,“三天后,跟我回洵山。”
眠眠皱起小小的眉头,扑过去咬住陆无烬的胳膊,陆无烬一动不动任他咬,而后轻嗤一声:“跟你妈一样,只会咬人。”
眠眠还是不松口,很快,陆无烬感觉到手臂一阵濡湿,是小家伙的眼泪。他有些不悦,在原地僵坐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杨思昭一觉睡到天亮。
奇怪的是,昨晚他竟然没做梦。
那个男人没有出现。
十年来第一次不做梦,他竟然有些恍惚,还有几分不愿承认的失落。
好像失去了什么。
一转头,就看到眠眠的小脸。
眠眠温顺地靠在他怀里,他心里一暖,伸手抱住小家伙,半晌忽然僵住。
他抬起手。
手上的烫伤,完全消失了。
“伤呢?”
杨思昭把自己的右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昨天那一圈瘆人的红印,竟然消失无踪了,手也不疼了,怎么回事?
他琢磨了半天,忽然望向眠眠。
眠眠本来正在玩枕头角,一感觉到杨思昭的视线,立即回应,用他卷绒绒的脑袋在杨思昭的胸口顶来顶去。杨思昭把他捞了出来,朝他眨眨眼,“眠眠!”
眠眠打了个激灵,张大嘴巴。
“你是不是会法术呀?你把老师的伤口弄没了是不是?”杨思昭越想越觉得可爱,把眠眠揉进怀里,“好厉害的眠眠,怎么做到的?”
眠眠一脸茫然。
“眠眠是最厉害的小妖怪,能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找警察叔叔,还能帮老师治伤。”
眠眠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但他喜欢拥抱,于是咧嘴笑,任杨思昭“揉捏搓圆”。
今天是周末,不用上幼儿园,杨思昭抱着眠眠度过了一个暖洋洋的清晨。早饭是鸡汤面,眠眠还不怎么会嗦面,只会用勺子一个劲往嘴里塞,溅得满脸汤汁。
吃完早饭,杨思昭思索再三,决定带着眠眠出去玩。他也长了个心眼,在幼儿园周边玩。万一遇到陆无烬,他就第一时间抱着眠眠躲到神树下面。
他们一起逛了商场,杨思昭大手一挥,给眠眠买了两套冬装,两顶小帽子,一双小靴子,一双加绒的运动鞋,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
“杨老师?”
杨思昭循声望过去,是齐妍。
“杨老师,好巧啊,”齐妍走过来,笑吟吟道,“这个是眠眠吧,好可爱。”
眠眠察觉到危险,站在杨思昭身前,仰着头,伸出两只胳膊反抱住杨思昭的腿。
杨思昭讶然一笑,“眠眠?”
见此情形,齐妍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筹算。她对杨思昭说:“杨老师,今天太阳这么好,不如去我们哪儿玩一玩?”
“你们?”
“是啊,我们几家都住一起,离这不远,就在湖湾公园后面,昨天我老公买了一个很大的轮船玩具,几个孩子已经玩一上午了,杨老师要不要带眠眠去看看?”
杨思昭想了想,说:“好啊。”
杨思昭被齐妍带到湖畔小岛,虽是冬季,小岛上的树木依旧郁郁葱葱,树冠遮天蔽日,如一层天然的保护罩。
“我们为了躲避妖王的追杀,这些年实在是颠沛流离,孩子也跟着我们居无定所,我们……说实在的,也受够了。”
“妖王的老婆为什么要逃跑?”
齐妍说:“我想,是因为妖王生来无情,他的族人世代受无情无爱的诅咒,又有繁衍的本能,也许妖王的夫人伤透了心,就离开了吧。”
无情无爱的诅咒。
不知为何,杨思昭忽然想到了陆无烬。
“如果没有孩子,我们秉承父命,再逃多少年都无所谓,可有了孩子,就不能再颠沛流离下去了,不能让孩子跟着我们受苦。”
齐妍说得恳切,杨思昭连连点头,“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杨老师,请您帮我们一个忙。”
齐妍说完她的计划,杨思昭听得半懂不懂,“我?你是说……我做诱饵?”
“杨老师,我用性命担保,绝不会危害到您的安全,只是引诱妖王出来。”
“您是第一个踏足湖畔小岛的人类,我们也打开了禁制,妖王能够感知到这儿的异样。”
杨思昭还是觉得荒谬。
意外接手了六只小妖怪也就算了,怎么还和妖王扯上关系了?
齐妍将他带到一片草地,前方就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身后有几座小房子,红顶白墙,房子上方的空中盘亘着一团团雾气,此刻正在散开,透出澄澈天宇。
其他几个家长陆陆续续从林中走出来,神色肃穆,围成一个圈,齐妍叮嘱杨思昭:“您站在这里就好,不要动。”
“我——”杨思昭仍是茫然。
眼看着齐妍伸出手,指尖陡现一簇紫色亮光,而顾桓站在杨思昭身后。
杨思昭不受控制地害怕起来,尽管他已经接受自己身边都是妖怪的事实了,可亲眼目睹妖术阵法,依旧让他全身战栗。
那簇紫色亮光已经朝他飞过来。
杨思昭几乎腿软,踉跄着后退,“我、我,等等!”
顾桓在他身后,指尖凌空画圆。他原本可以阻拦住齐妍的妖火,可不知怎么了,那光束刚靠近杨思昭,就倏然失控,中邪了一般,在空中疯狂舞动,点燃了树枝,搅动了湖水,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怎么回事?”齐妍尖声问。
所有妖齐齐上阵,都无法控制局面。
杨思昭早已六神无主,四窜的妖火蛰痛了他的眼睛,他恐惧到了极点,心脏擂鼓似地响动,鼓胀着,痛感蔓延全身。
来不及躲藏,那妖火认主般停下,猝然回头,而后加速朝他袭来。
杨思昭转身就跑,可终究是凡人之躯,他听到齐妍的惊呼声,下一秒,就感到后颈一阵滚烫,巨大的火浪将他吞没。
“杨老师!”
命悬一线之际,杨思昭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住了他的腰,将他揽到身前。
地面轰然龟裂,一道道巨大的裂痕如狰狞的巨蟒,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齐妍与顾桓全力阻挡,仍如螳臂当车。转瞬间,八妖尽数口吐鲜血,脱力倒地。
而方才那团巨大的火浪,只剩下无数粒灰烬,汇聚成伞状,遮住了杨思昭。
杨思昭虚弱地睁开眼,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陆无烬。
他蜷缩在陆无烬的怀里。
像很久之前就拥抱过一般,他动了动肩膀,陆无烬就俯身将他抱得更紧。
他以前只觉得陆无烬太冷淡、太阴森,可是这一次,他却在陆无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像是难过,又像是……眷恋。
为什么难过?
又是对谁心存眷恋?
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在杨思昭的脑海中闪过,呼之欲出。
眠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扑到杨思昭身侧。
陆无烬望向四周。
八妖跪伏在地,不敢作声。
杨思昭醒来时,寓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天花板,他神思恍惚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呼哧呼哧的声响。转过头,看到了趴在床边,撅着屁股,努力为他拽被子的眠眠。
“眠眠。”他招了招手。
眠眠立即朝他扑过来,还呜呜咽咽地喊了声,“妈妈。”
杨思昭愣住。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带着哭腔的声音难以分辨,也许不是妈妈,可他转念又想,眠眠似乎从来没喊过他“小羊老师”。
睡了一下午,肚子有些饿。
他抱着眠眠走出卧室。
刚打开客厅的灯,就被沙发上那抹黑影吓出一身冷汗。
陆无烬竟然坐在他家的沙发上。
依旧是一身深黑色大衣,黑色的衬衣和西裤,抱臂端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地狱修罗,但与前几日相比,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微垂着头,额前落下几绺黑发。
杨思昭这才想起来,早上发生的惊险一刻,齐妍的术法失了控制,是陆无烬救了他。
陆无烬为什么要救他?
他死了,就没人抢眠眠了,对陆无烬来说不是更好么?
杨思昭想不明白。
“他们对你说了什么?”陆无烬仍闭着眼,可威压感丝毫未减。
“我……”杨思昭下意识想瞒,可陆无烬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忘恩,于是坦白:“他们想用我引妖王现身。”
他心虚地解释:“他们说,解开了禁制,又让人类踏足小岛,妖王就会现身。”
陆无烬嗤笑了一声。
杨思昭为自己辩解:“我又不知道齐小姐的那团火会失控,齐小姐答应过我,一定不会让我受伤的,我又不傻,也不是故意要拿性命开玩笑的!”
陆无烬面无表情地听完。
这时候,面无表情简直是最高级别的嘲讽。杨思昭羞恼不已,飞快地说了声“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就抱着眠眠冲到厨房,背靠在墙上,气得呼吸都重了。
“真讨厌。”杨思昭说。
眠眠以为杨思昭说他讨厌,委屈到瞬间泪眼朦胧,嘴巴又撅成波浪形了。
“不是不是,”杨思昭立马解释,他亲了亲眠眠的小脸,小声说,“老师是说,你爸爸讨厌。”
“讨厌。”眠眠学舌。
杨思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眠眠饿不饿?”
眠眠点头。
杨思昭用余光看了一眼客厅,犹豫良久,把眠眠放到地上,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小声叮嘱:“去问问你爸爸,问他饿不饿,要不要留在这里吃晚饭?”
提到爸爸,眠眠的嘴巴就撅得老高,还扭着头,高高抬起下巴,一看就在赌气。
“就问一下,帮帮老师。”杨思昭哄他。
眠眠这才不情不愿地跑过去。
不一会儿又跑回来。
嘴巴撅得更高了。
“怎、怎么了?”杨思昭吓了一跳。
“爸爸说要吃我。”眠眠哭着说。
杨思昭半晌才笑出声来,捏了捏他的屁股,“眠眠这么可爱,老师也要吃一口。”
眠眠更难过了,但他盯着杨思昭的脸想了想,觉得为了妈妈什么都可以,于是缓缓伸出手,送到杨思昭嘴边,又因为怕疼,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肩头,闷声说:“不给爸爸吃。”
杨思昭怔住。
当真了?
当真了,还愿意让他吃,小家伙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充沛、热烈。
他抱起眠眠,走到客厅,问陆无烬:“你干嘛对眠眠这么凶?他不是你亲生的吗?”
陆无烬抬眸看他一眼,视线在杨思昭的肚子上停留片刻,继续闭目养神。
“你真是……那你有什么忌口吗?”
陆无烬仍是不说话。
杨思昭最讨厌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多说一句就玷污了他尊贵的嘴巴似的。
他又不是妖王,又没中无情无爱的诅咒,在亲生儿子面前,摆什么谱?
杨思昭偏要和他拧着干。
他抱着眠眠阔步过去,准备把眠眠塞到陆无烬的怀里,逼迫他们重建父子亲情。谁料没注意到陆无烬的长腿,脚下一绊,身子直愣愣往前倒去。他又本能地抱紧眠眠,不肯撒手,最后的结局就是——
连人带眠眠,砸进陆无烬的怀里。
杨思昭以为自己会砸得很疼,毕竟陆无烬的胸膛看起来比石头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