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周身的石阶也覆盖着满了大雪,他似乎许久未动。
破命清寒的刀光将淡漠的雪色映照在九十四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尊生在雪里的雕塑,被人精雕细琢过,漂亮而无情。
大雪苍白,他也苍白;大雪融化,他也就化了。
阮玉山攥住披风抬腿下马,走过去,将那件厚重的貂毛领麒麟纹朱锦大氅抬手一挥,裹在九十四身上。
九十四的眼珠动了动。
他仿若将将回神,将放在月亮上的遥远目光缓慢地收回来,接着木然地挪到眼前人的脸上。
“阮玉山。”
九十四的声音带着一股还未褪去寒意的冷冽,他抬起在石阶上撑得僵硬的一只胳膊,慢慢地摸到阮玉山的下巴,确认此人真与他口中的名字对上之后,语气渐渐回了温,又点了点头,轻声道:“阮玉山。”
阮玉山半跪在九十四跟前,正低头一言不发地给人系着披风。
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摩擦过九十四冰凉的下巴,手上动作麻利,把披风牢牢系在九十四脖子上,将人捂得密不透风:“下雪了不知道躲,跑到门槛上吹风——我是这么教你的?”
九十四的指尖停在阮玉山瘦削凌厉的下颌,他再次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漫天飞雪,挑了挑眉,跟着阮玉山的话重复道:“下雪了。”
说完这话,他的睫毛颤了颤。
九十四终于眨了眨眼。
眉睫处尚未化开的积雪簌簌在他眼前落下,九十四视线低垂,声音在面对阮玉山时生出了一丝萧索和落寞:“阮玉山。”
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在阮玉山脸上划动:“我也下雪了。”
阮玉山动作一顿,视线从貂领游走到九十四被刀光映照得透白的脸上,随即抓住九十四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捏在掌心揉了又揉,企图把自己的体温传一些到九十四身上。
他抬眼看向九十四身后,这才发现屋檐下方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瘦弱惊慌的小蝣人。
随后阮玉山看向紧闭的食肆大门。
一滩粘稠的血液恰好在此时渗过门板与门槛之间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流淌出来。
他朝自己斜后方瞥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冲上前,用鼻子顶开了食肆的大门。
一具靠门站立的尸体因此砰的倒地。
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食肆大堂躺满了鲜活的尸体,地面已无处下脚,数不清的碗盏碎片浸泡在满地血水之中,蔓延到门槛的血液还散发着隐隐热气。
九十四另一只臂弯圈着破命,弯曲手腕,用指尖从袖口中抽出那把锃亮的匕首。
匕首很干净,九十四用完便擦过,一直放在袖子里。
他低声开口:“我用你教我的刀,杀了很多人。”
阮玉山波澜不惊地扫视大堂一圈,最后视线回到九十四身上,并无任何异样的神色:“你做得很好,阿四。”
他没有做出任何质疑和责怪。
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阮玉山也没过问的打算。
以九十四的脾性,倘或哪天大开杀戒,死的人必定没一个是无辜的。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擦去九十四眉眼处的寒霜,又用手掌拂去九十四头顶的积雪,最后将九十四拥进怀里:“一个活口也不留——这正该是杀人的做法。这样很好。”
九十四把脸埋进阮玉山的胸膛,深深吸了口气。
他觉得阮玉山离开自己太久了,久到每次他想他的时候,对方都总是姗姗来迟,连阮玉山残留在自己身上陪他的气味也快被大雪冲淡了。
“还有一点,”阮玉山低下脸,用嘴唇蹭他的耳朵,眼神却紧紧盯着大堂中横陈的尸首,“大雪掩盖不了的痕迹,要记得用火烧。”
燕辞洲这场夜半突起的冲天火光隐隐照彻天际,食肆两侧的防火山墙几乎也被烧得失去了作用。
岛上唯一一个打更的更夫率先发现了这场意外,当火场外渐渐聚集的众人用整整一夜的时间扑灭大火时,东方已渐渐吐白,里面所有的尸体都变成了焦炭。
火势将去时,阮玉山正驰骋在前往穿花洞府的荒原上,准备去找那里的主人——钟离善夜。
九十四横坐在他身前的马背上,被他单手搂着,窝在他怀里补觉。
他们身后跟着一匹飞驰的骏马和一头浑身雪白的那罗迦。
阮玉山带走了那个小蝣人,小蝣人不会骑马,只能坐在那罗迦的背上,小心翼翼地匍匐着,不敢起身。
从月上中天一直到天色显白,阮玉山把行囊里的干粮分给了小蝣人,到斜阳黄昏时分,九十四终于在阮玉山的怀里苏醒。
他还没睁眼,先喊:“阮玉山?”
身下的烈马被人勒住缰绳,随后放缓了奔跑的速度,在平原上缓缓地踱步。
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怎么?叫我名字跟断奶似的,戒不掉了。”
九十四不说话。
他叫阮玉山的名字本就不是为了说话。
最后一抹西斜的残阳照入他淡蓝色的眼眸中,九十四半睁着眼,歪头靠在阮玉山肩上,看着那轮残日逐渐滑落,忽然想起过往无数个类似的夕阳下,他和他的族人就这么等待着一轮一轮巨大的太阳日复一日地淹没在青黑色的夜空中,随后他们就会迎来短暂的休憩,或是永久的死亡。
“我不喜欢下雪。”九十四用脑袋在阮玉山胸前蹭了蹭,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蝣人都不喜欢下雪。”
他眨眨眼,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雪天,头上找不到飞鸟,地里也长不出蚯蚓,连一棵草,一块树皮都找不到。我们饿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听肚子叫到大天亮。”
阮玉山低下头,抱着九十四的那只手在九十四的背上来回轻轻抚摸着。
“下雪的时候,白天很短。但是雪太亮了,照得人眼睛痛。驯监不让我们休息,因为天总是早早地就黑了。我们的脚踩在雪里,晚上回笼子时,膝盖下方都没有知觉。”九十四望着远处在草地上觅食的三两牛羊,絮絮说着,“天太冷了,地下的牢房更冷,牢房里的笼子冷得让人骨头发痛。有时候在心里劝了自己的身体一夜,刚刚睡着,天又亮了。我们的脚才恢复知觉,又要踩进雪地里。”
说到这儿,他的脚动了动,无声地翘起来去追随偏斜的阳光,就像自己的身体跟随回忆去到了那些寒冷的冬夜。
“你知道吗?”他仰起脸,看着阮玉山,一只手隔着披风去抓阮玉山的衣裳,抓到了就扯一扯——明明阮玉山就看着他,他还是要扯一扯,“饕餮谷的雪很厚,比昨夜的雪厚上许多。每一个下雪的白天我们都盼着夜晚快些降临,可入了夜,又希望能到白天,那样至少能有太阳晒晒。”
阮玉山摸了摸九十四的脸,觉得很凉,于是用手一直捧着,又俯下去,用自己的脸和嘴唇蹭蹭九十四的额头。
他一直静默地听着。
九十四接着说:“我们就这样,盼了黑夜盼白天,盼着时间过得越快越好,快到饕餮谷该死的雪天早点过去。”
“可是饕餮谷的雪天很长很长,深秋的雪会一直下到来年春末。”九十四顿了顿,眼中漫上一种悲凉的情绪。
他抿了抿唇,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末了再开口,声音中还是带着点哽咽:“总有很多蝣人熬不过去。”
“我们有的会用锁链勒死自己,有的胆子大些,会偷偷开了笼子的锁,跑去偷吃一点驯监的剩饭,或者从狗碗里抢两口吃的,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被人发现以后,再用磨得很锋利的石头割破自己的喉咙。还有的……生不如死。”九十四的眼角泛起红色,“我们白天在大雪里站了太久,夜里回去,腿总是又痒又痛。有的人痒得抠破了皮,挖出了肉,就分不清那是痛还是痒了。好多人痛得一直朝西边磕头,求长生天和凤神保佑。”
“可是我一次也没见到过凤神,也没见过长生天。听说笼子外有些种族也很信奉长生天,很久以前我们也在北方,也在马上,老人说我们自来就是跟他们信的,可是怎么长生天保佑了他们,不保佑我们呢?即便他们的长生天不保佑我们,那我们的凤神,为何也见死不救?”
九十四自嘲般的扬了扬唇角:“凤神不会保佑我们的腿不痛,更不会给饕餮谷的蝣人带来一个温暖的雪天。他们见不到凤神,腿一直痛,就一直对着长生天磕头,常常磕上整整一夜。你听过磕一夜响头的声音吗?最开始总是咚咚作响,又沉又实,后面头磕昏了,磕痛了,磕破了,就软绵绵的,可是从不停止。就像昨夜他们在厨房砍我族人的骨头。”
阮玉山指尖一颤。
“我原本不想杀人的。一个也不想。”九十四闭上眼,昨夜鼻息间经久不息的血腥气似乎又缠了上来,“这世上太多人砍过我们的骨头,我知道,我杀不完,也不能杀完。如果有人从一出生就被告知,蝣人是可以屠杀的,那他自小就会认为蝣人的死是天经地义。我不想杀他们,我只想纠正他们。可是知道,和看到,是不一样的。”
九十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忽然明白了。纠正,就要从屠杀开始。如果拿不起刀,就没人愿意听我说话。说不了话,我的族人会被挂在墙边,装在袋子里,放在砧板上,变成牲畜,变成货物,变成任何人的盘中餐。”
说完这话,九十四久久地不再开口,只把脸往阮玉山的怀里蹭。
阮玉山捧住他的后脑,将他按到自己胸前,一遍一遍安抚似的顺着九十四后背的头发。
他停下马,在荒原的寒风中静默地伫立着,在金黄色的草地上细细感知九十四的身体。
阮玉山听见九十四埋脸抵在他肩下时传出的细细颤抖的呼吸,也摸到九十四微微抖动的双肩和脊背,还有腰腹间那只隔着披风攥住他衣裳的手——那只手始终用力抓着他,好似一旦放开,手的主人就会堕入无休止的黑暗与哀伤。
良久,阮玉山胸口处的衣襟被打湿。
淡淡的水渍在他的衣服上一圈圈晕开,晕透他肩下的竹叶纹金线,洇透了柔软的布料。
湿润的衣料贴在他的皮肤上,带着九十四体温的触感和胸前小兽似的呜咽一齐在这个萧索的黄昏钻到他的心里。
阮玉山在这天做了一个彻底的决定。
穿花洞府,名字是府,实际是所宅子。
钟离善夜此人,名义上在娑婆各国既无官职,也不是皇亲国戚,虽说哪国都有心将他请来自己的地盘给个一官半职把人圈在身边,但他这点和白断雨一样,谁的面子都不给。
非但不给,还要给自己的宅子取名为府,颇有点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人做一国的意思。
至于这穿花洞府,名字虽是他取的,宅子却是阮家人造的。
早年钟离善夜居无定所,热衷于四处漂泊,是个浪子。
后来阮玉山那个特立独行的小叔叔阮招出生了。
阮招自落地起便体弱多病,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老太太千里迢迢花重金请了钟离善夜前来医治,这人把脉一搭,面相一摸,生辰八字一问,告诉老太太说阮招这孩子不能留在府里,若是让世家养着,成年之前势必早夭。
老太太听过便明白,阮招这是命数被家运压着了。
要么找人替命,要么自行离家,寻个普通人户养着。
佘瑶英是从不认可世家子弟吃不得苦找人替命这档子做法的,既然阮招留不得,那便让他去吃他该受的苦。
要出生在阮家,就得担得起自己的命数。
“说是这么说,但老太太到底还是心疼,因此在选寄养人家的事上很犯难,许久都敲不定。正当我家老太太为此着急的时候,老头子就说,他算了算,这小子跟他命盘相合,要不就拿给他养个几年,时候到了,他再送回来。”
阮玉山说这话时,正带着九十四在山腰的青石板石阶上拾级而行。
穿花洞府修在山上,原本有小道可以直接骑马到宅子的后方马厩,可他见九十四一路上兴致不高,便干脆下了马,先写了张条子让那罗迦叼着,把小蝣人送上去,届时自有宅子里的下人安排小蝣人的去处,他则带着九十四从山脚慢慢游玩上去。
一边走,一边同九十四说起关于阮招和钟离善业的这桩往事。
“老头子想养阮招,老太太听了,先是高兴,”阮玉山回头朝落后自己两步的九十四伸手,把人牵到自己面前,“毕竟人活四百岁,不成仙也是仙了。有个老神仙愿意替自己养孩子,先不说替人消灾了,就是寻常小孩儿,能送到钟离善夜膝下调养几年,那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九十四这大半个月身子一直莫名的不大见好,加上昨夜又耗了一夜心力,现在爬了半天山,竟有些气喘,停在阮玉山身边缓过了气才开口:“那就把你小叔叔送来这儿了?”
阮玉山见他累着了,便松开手,抚上他后背,隔着披风一下一下给他顺气,接着道:“这山上原没有宅子。是老太太听闻钟离善夜有意抚养阮招,特地命人在此修了一座宅院。一来也好安排府里的人到此伺候,二来么,也是预防老头子反悔,养到一半不要孩子了。”
钟离善夜要强。
人一要强,脸皮就薄,明面儿上最不敢做亏心事。
“倘或老头子真把阮招养到一半不想养了,看在这么大一座宅院的份上,轻易也说不出弃养的话。”阮玉山说道,“可宅子修好,老太太私下里琢磨,有怀疑是不是老头子故意设了局,就想从他这里讹个孩子走。后边便派了许多府里的近侍来此伺候,许多年一直提防着他。直到阮招能走路说话习武了,老太太发觉老头子是真心实意待阮招好,才慢慢放下戒心。”
阮玉山往更前方指了指:“待会到了你好好看看,这宅子修得比多少王侯将相的府邸还气派。”
九十四点评道:“你们这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阮玉山反驳:“我们这是孩子也舍了,还给狼打了个窝。”
他见九十四呼吸平稳了,便问:“还走得动吗?”
九十四垂着眼,盯着被阮玉山放开的那只手,不知在想什么。
俄顷,摇了摇头:“走不动。”
阮玉山刚想说那就原地休息休息,又听九十四说:“有人扶着可以试试。”
阮玉山低头笑了一下,扶着九十四的胳膊准备往前走。
哪晓得九十四一动不动,面无表情道:“扶手效果会好些。”
阮玉山凝视着他想了想,说:“要不我背你?”
九十四抬头:“那还握手吗?”
阮玉山没过两天好日子心里边又犯欠,把手抽回去背在身后,道貌岸然地摇摇头:“不握。”
九十四:“那不背。”
阮玉山还嘴欠:“不背就不走。”
九十四低下眼,心里嘀嘀咕咕念了两句蝣语,披风一掀,往地上大剌剌地一坐:“不走就不走!”
他别开脑袋,越想越过不去,认为阮玉山这是典型的言而无信。
对方翻脸,他也翻脸!
他说到做到,立马把脸垮下来。
岂知胸前的披风还没敞开片刻,忽地又被阮玉山合拢。
九十四拉着嘴角,冷冷地刚要把阮玉山的手打下去,两只胳膊就猝不及防地被阮玉山逮住。
只见眼前人一个转身微微蹲下,顺势攥着他的手腕往前一扯——九十四眨眼间身体腾空,正险些从阮玉山的背上翻出去时,两个膝窝就被人用手稳稳兜住了。
阮玉山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笑意从他身下传上来:“地上凉!”
说完,又放沉了语调,逗他似的,用他才听得出的语气低低问:“把我们阿四冻着可怎么办?”
九十四把眼珠子转回阮玉山身上。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阮玉山乌黑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忽然喊:“阮玉山。”
“嗯?”
“你不牵我吗?”
阮玉山把他颠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等上了山,你先洗个热水澡,吃过了饭,我再带你去见钟老头。”
九十四问:“他不是复姓钟离?”
“会数数啊——还知道个一二三。”阮玉山的语调波澜不惊,“那你数数,我有几只手?”
九十四噤声了。
他的脸色再次快速地沉下来,盯着阮玉山可恶的后脑勺,真想像敲木鱼一样用拳头给阮玉山的脑袋来两下。
正在他思考是否要实施此等暴行的当儿,阮玉山抬起一只胳膊,抓住了他的手。
阮玉山要牵他,便势必有一只手不能兜住他。
他的手被阮玉山握紧揉了揉,又牵到嘴边吻了吻手心。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阮玉山在他掌心留下两个粗糙的吻便快速地放下胳膊捞回他悬空的腿。
“待会儿给你做银丝鸡汤面。”他听见阮玉山说,“老头子自己养的鸡,日日拿人参喂的,吃了就暖和了。”
九十四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冷。
蝣人能在饕餮谷那样的冰冻三尺的积雪中年复一年地活下去,没有貂领朱锦的狐皮大氅,也没有干净柔软的丝绸里衣,他还是好好生生地长到了十八岁,昨夜那点雪对九十四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是他没开口。
他只是拂去了头顶枝叶落到阮玉山鬓发处的露珠,问:“要煮多久?”
“煮面快。”阮玉山背着他,半点不见喘气,悠悠地走在石阶上,“就是鸡汤炖起来费工夫。”
九十四又问:“炖鸡汤……你要守着?”
阮玉山:“那是自然。”
九十四:“能在屋子里炖吗?”
阮玉山:“得去厨房。”
“厨房……”九十四的手停留在阮玉山的鬓发上,“离我远吗?”
“远。”阮玉山说,“离老头子住的地方近。”
九十四收回手:“那不吃了。”
阮玉山又笑了一下:“你好好洗个热水澡,洗完我就把面煮好端来。”
九十四跟他确认:“洗完就来?”
“洗完就来。”
是以阮玉山一到了穿花洞府,先把九十四带到自己的别院,打发宅子里的人送来热水,守着九十四泡进浴桶,便火急火燎地去找钟离善夜。
他独自去找钟离善夜,当然不单纯是为了炖鸡。
穿花洞府的下人都是老太太从阮家打发送来的,这会子阮玉山要找人,自然有小厮丫头们轻车熟路地引他去见。
钟离善夜正挽着裤脚在地里在种菜。
听见后头有人来了,头也不回,只哼哼两声:“听说这回带了两个蝣人和一只白狼?”
“蝣人是没错,另外一头可不是狼。”阮玉山一边说,一边去给钟离善夜拿手杖,“是那罗迦。”
钟离善夜是个睁眼瞎。
几时瞎的没人知道,反正从阮玉山、阮玉山的爹、阮玉山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打知道钟离善夜这号人起,此人就是个瞎子。
但好歹是活了四百年的老神仙,听声辨物不在话下,行动之敏捷灵活,比起常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钟离善夜这两只眼睛,瞎与不瞎,区别不大。
比如现在,阮玉山的手杖还没递到他身边,钟离善夜已经抖擞抖擞双腿,三两下绕开自己种的每一颗甜菜,走出田圃洗手了。
至于这人灵敏至此为何还要随身携带一根手杖,阮玉山年幼时也问过这个问题,钟离善夜说是因为打人方便。
说完就往阮玉山偷了他山鸡的手上来了一棍子。
这么多年过去,老头子还是在使这根手杖。
“稀罕事儿。”钟离善夜洗过了手,从阮玉山手上接过手杖,慢悠悠往主屋里去,“怎么?你老阮家今年有大日子,祭祀得砍三个头?蝣人不够,还得拿神兽来凑?”
阮玉山就不乐意听他说这事儿:“待会儿你见了他,别提祭祀的事。”
——阮家年年用蝣人活祭之事,并非天下皆知。
否则阮玉山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族中旧事等等像打发时间似的说出来给九十四解闷。
红州阮家,说好听点天子对其是器重,难听点其实是忌惮。
红州百年来也对此十分清楚,因此拉帮结派发展势力之事,阮家是从来不干。
一来世代天子对阮氏属实说得上宽厚,不管实际是个什么想法,总之明面上对其很是礼待,什么贡品金银、奇珍异宝,隔三岔五就打发内监千里迢迢往阮府派送。阮家如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那在大祈也安分不到这个时候。
二是土匪出身的阮家人也确实对曲意逢迎培植党羽并不热衷。
阮家的子孙那么多年就对两样东西兴趣浓厚:一是搞钱,二是打仗。如此总结下来其实跟土匪也没有太大区别。
秉持着以上两个原则,整个阮氏甚至红州,在大祈自来都不是张扬的做派。除了这几十年出了个阮玉山,因幼时开蒙早,玄道天赋极高,武艺也强,自小便名动西北,长大之后更是出落得英姿飒爽,上马能战下马能文,属于想藏锋也藏不住的苗子。
同时东南无镛城又有个谢九楼与他几乎同龄,照样是声名赫赫,旁人提起其中一个便难免说到另一个,二者这许多年在诸人口中总是好似难分伯仲般一同被讨论,更引得世间对阮玉山多有闻名。
除此之外,世人对红州阮氏便知之甚少了。
这也是那么多年来阮家采买蝣人用以活祭从来只去饕餮谷的缘故。
若非说购入蝣人的渠道,大祈明面上只有饕餮谷,背地里法子并不少,否则也不会有许多人一路盯着打劫从饕餮谷出来的主顾。
多了不说,光阮玉山手下的一指天墟,真想给他每年流通一个祭品到府上,那是最简单不过。
可野路子越多,消息就越不好保住。
引起的讨论和注目多了,阮家就算只想独善其身,也难免会吸引一些想要前来巴结的势力。
阮家人不怕事,但怕麻烦。直接去饕餮谷采买蝣人最是省事。
饕餮谷做了几百年蝣人生意,口风严,摆得正姿态,知道主顾最想要什么、又最忌讳什么,阮家不想走漏的消息,饕餮谷百年来是半点没露出过一丝风声。
加上阮氏一向顺应天子心意在红州深居简出,每年也就采买蝣人之时子孙们会趁此机会去到江南隐姓埋名大逛一场。即便带着个笼子,笼子里装个蝣人,世人也只会当作是哪个富家公子出来游玩,难有知晓那是红州阮府为祭祀所用。
“哟,”钟离善夜轻巧地坐在太师椅里,二郎腿一搭,抄过手边放凉的头茬银针啜了一口,“保密到这地步了?祭品都不能先知道自己要上断头台?”
阮玉山懒得跟他废话:“那不是祭品。”
钟离善夜翘起嘴角:“你小子要背着佘丫头偷摸给自己开小灶?”
阮玉山额头青筋突突跳,指着他道:“哪天把你个老妖怪给炖了,我也不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