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隐鹤将门打开,一个黑影不由分说地兜头罩了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见那满披黑鳞的庞然大物打了个响鼻,接着双膝跪地,将头伏在了地上。暗獒一双乌亮大眼充满渴望地看向他们,温顺地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似乎是在求摸摸。
沈樾之:……喂你之前可不是这样啊???
在一阵窒息的静谧中,隐鹤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这就是哥哥说的‘凶兽’吗?”
第29章 再多依靠一点吧
沈樾之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拍了下暗獒湿热的鼻子,没想到暗獒竟蹭了蹭他的手心,湿漉漉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很是欢喜。
若不是他亲眼见过暗獒,亲身体验过它的暴戾,他都要以为面前这只是一条温顺的大狗了。
“不是,它原来不这样……”沈樾之顿了一下,“在青羽会,我差点被他吃了。”
隐鹤不置可否,只道:“我相信哥哥。这暗獒性情大变,定然有蹊跷,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两人绕过门口的暗獒,进门就见到个人坐在另一只暗獒身上,用钢梳为它梳毛。那暗獒眼睛微眯,一副闲适的模样,甚至还回头舔了两下男子的手心,似乎与他很是熟稔。
“来人了啊……一转眼又是十年了。”男子跳下来,舀了一瓢水冲了冲手,朝他们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虎牙,“你们是通过魔宫选拔进来的人吧?我是兽苑的掌事阿桑,欢迎你们。”
说完,他又伸脖往后看了看,“今年只有你们二人来吗?”
“是。”这位掌事看着年轻又和善,沈樾之不免心生好感,“以后我兄弟二人还望掌事多多关照。”
阿桑笑了几声,道:“什么关照不关照的,这兽苑现在就我一个人待着,你们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旁许久不做声的隐鹤开口:“一个人?”
无怪乎他这样问,沈樾之打量着这兽苑,其中有一大一小两只暗獒,就算小的那只也有近九尺了。暗獒现在看起来更像是魔君的爱宠,为何不多加派些人手来照顾暗獒?
“是啊。”阿桑无奈地耸了耸肩,“伺候巨兽毕竟算不上什么好活,分派来兽苑的人都待不太久,有调离的机会就都走了。”
沈樾之想起之前有人跟他说,兽苑没什么可能调到别处,但按阿桑的说法来看,那人的情报应当有误。
“你们啊,也不用太过灰心,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先安心和我一起照顾好暗獒,等有机会我会让你们调去更好的地方。”阿桑这样说着,又笑着给他们发了些用具。
当夜,两人住进了阿桑为他们安排好的屋子——就在兽苑之中,夜里还隐隐能听到暗獒的叫声。
隔日开始,沈樾之就真的硬着头皮学起了怎么照料暗獒。说起来倒是省事,这家伙不用他和隐鹤喂食,每日只需要为它们打理毛发,隔段时间擦洗下鳞片就可以了。
他还记得青羽会上暗獒发狂,只追着他咬的疯样,再三问了几次暗獒的食谱上有没有小鸟、是不是特别喜欢吃山雀,得到了非常坚定的否定回答后,才敢开始上手。
一连几日与阿桑相处下来,沈樾之愈发觉得阿桑是个心地不错的开朗青年,渐渐也就放下了心防。
趁两人独处时,沈樾之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一副小画,朝阿桑打听道:“掌事,你在宫里有没有见过这个男子?这个人的姐姐一直在找他。”
上回去千瞳阁的时候,沈樾之还没来得及问榴娘兄弟的事情,就与三太子打了起来……沈樾之心里一直记着这个事,特地向榴娘要了副她弟弟的画像,打算进魔宫里再帮她问问。
阿桑看着画像怔愣许久,才闭上眼摇摇头,道:“……没见过。”
沈樾之有些失望,把小画收了起来。又听阿桑问:“你和他姐姐是什么关系?”
“偶然相识的朋友罢了。”沈樾之揪着路边的野花,有些无精打采,“这兽苑什么都没有,日子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头,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就没有想过要离开吗?”
阿桑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沈樾之看不懂的苍凉,“有些事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在魔宫中逃跑,若是被发现了,会被处以极刑,那是当真生不如死……我走不掉,就只能在这里先熬着,过一天是一天吧。”
他的语速很慢,但沈樾之知道,这是阿桑第一次同他讲真心话。
沈樾之仰头,发现兽苑四周被圈得十分严实,从下向上望,只能见到一片被分割得小小的、犹如井口的天空。
…………
这夜,沈樾之正准备睡下时,窗子被敲响了。他打开窗子,面前空无一人,唯有一张纸条夹在缝隙中。
他展开一看,上面字迹很是潦草:「尽快离开,切勿轻信身边人。」
还未待细看,那纸条忽然自燃了,沈樾之连忙收手,眼睁睁看着纸条化成了片片飞灰。
会是谁送来的呢?这兽苑下了禁制,一般人无法随意进出……难道是阿桑送来的?
沈樾之一头雾水,睡意也渐渐散去了。正当他辗转反侧时,门扉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他立刻翻身坐起,手摸向了枕头下的匕首,警惕地道:“谁?”
自打上回被刺杀,沈樾之就养成了武器随身带着的习惯,现下身在魔宫之中,就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一个响指,屋内一瞬亮了起来,来人伫立门前,演得很不走心:“哎呀,天太黑,走错屋子了。”
沈樾之抽回了手,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开口前他已带了三分笑:“外面风大,快进来。”
隐鹤毫不在意地捋了一下被吹乱的长发,也浅浅回了一个笑。他一袭皓白束袖长袍,全身上下唯有发与眼是乌的,走进来的时候,仿佛是从窄窄门缝中泄进来的一缕月光。
沈樾之不由一呆,忽地有些不敢再看。
等人走进来,沈樾之才瞧见隐鹤怀里抱着一包东西,门将凛风关在外面,一股甜蜜诱人的香味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是甜炸糕!”
沈樾之光着脚就往地上跑,脚腕上的赤玉脚链磕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声。
隐鹤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去捡那散在东南西北的两只鞋。他拎着两双鞋,看了一眼忙着拆油纸的沈樾之,而后半跪下来,托着那纤细的脚踝往鞋里套去。
“你不是向来都喜欢晚上再吃点东西吗,尤其是甜的。”隐鹤说得仿佛下雨了就要打伞、饿了就要吃饭一般自然,“来魔宫赶得急,没来得及去集市,这几天储物袋里的零嘴都吃得差不多了吧?”
沈樾之拿着甜炸糕的手一顿,他微微垂眼,问:“所以,你怎么弄到这东西的……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隐鹤为沈樾之穿好鞋,眼神滞那根他送的脚链上许久,才摇了摇头,答道:“我做不了。”
好像也有人和他说过一样的话……沈樾之想起来,前世他和贺吟成为道侣后,曾幻想过日久生情,两人真能做一对白头偕老的爱侣。而那时贺吟对他的态度也变好了些,以至于他开始忘乎所以、恃宠而骄。
云雨后,沈樾之曾趴在贺吟光洁的背上,央他的道侣给他做点东西吃。贺吟却只是推开他,黛蓝的眸子合了起来,淡声拒绝道:“做不了。”
后来,他才知道,贺吟下厨的手艺,是在太和门同他师兄宿光学的。
那人不是不会做,只是能让他洗手作羹汤的人,不是沈樾之而已。
可惜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懂。
“哥哥,你想什么呢?”
沈樾之回神,往嘴里塞甜炸糕,等了一会才悠悠开口:“那我叫你去学,你会学吗?”
隐鹤点了点头,道:“如果你需要的话,但我应该学不好。”
看,这就是隐鹤与那人的区别——只要他想要,隐鹤从不拒绝。
沈樾之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隐鹤过来坐下。等人坐下来,他靠在了隐鹤肩上,喃喃着,像是在问隐鹤,又像是在自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多依靠我一点吧。”隐鹤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祈求,“再多依靠一点我吧。”
沈樾之不语,只朝他肩窝里缩了缩。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在大风呼啸的夜晚中,像是两个抱团取暖的小动物。
风吹叶落,一夜不休,沈樾之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到床上去的,睁开眼就发现已过了值岗的时辰,连忙洗漱后赶去见阿桑。
好在阿桑并未有过多苛责,只问他:“你哥哥呢?”
隐鹤向来神出鬼没的,这几日说是要去查事,沈樾之也说不好他去哪里了,只好又搬出身体不适这个借口来用。
“先前没看出来,他这身子骨有这么弱。”阿桑若有所指,眯了眯眼睛,“算了,今日你先随我一起去看看未孵化的暗獒吧。”
“未孵化的?”
阿桑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平日里紧闭的后门,边带着沈樾之向内走边说:“三百年前,仙魔大战结束后,魔界可谓是民生凋敝、饿殍遍野,再加上还要向仙界赔礼,就算是魔尊也束手无策……魔族内怨声载道,魔界内乱不断,大家就这样在苦难中熬了四十年。”
沈樾之有些惊讶:“魔界居然如此凋败过?”
“是啊,不过这件事的转机是在二百六十年前,三太子殿下进献了两只暗獒,说是能扭转魔界的气运。魔尊依言将暗獒放置在魔宫中,奇的是魔界的运势真的好了起来——不仅各地开始连年丰收,还层出不断底挖出了各种灵石、金矿,就连灵气也变得更充裕了,短短百年间,魔界就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那照你这么说来,暗獒虽为魔兽,但性情温顺,有转运之功,可以称之为是瑞兽?”
阿桑沉默一瞬,“可以这么说吧。”
等到了深处,沈樾之才发现,面前是一个幽黑的巨坑,一眼见不到底,且隐隐散着一股怪味。
只见巨坑之中竟还坐着一只暗獒,这也是沈樾之在兽苑中见到的第三只。它见到阿桑来了,立刻站起身,沈樾之这才看到它肚皮鼓胀得格外明显,与他先前见过的都不大相同,像是……怀孕了。
“这就是‘未孵化’的暗獒。”阿桑摸了摸焦躁不安的暗獒,“准确来说,是还未出生的。”
暗獒侧过头来,盯着沈樾之的眼里泛起幽幽绿光,沈樾之看得后背冷汗直流,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掌事,你确定它不爱吃鸟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兽鸣,沈樾之眼前骤然一黑,与记忆中相似的那只黑爪竟是劈头落下——
这只暗獒,暴起了!
与暗獒对战,沈樾之已不是第一次,他翻身躲闪,踏着披满黑鳞的前爪,一路攀到暗獒的头上。他一扭头,就见到阿桑呆呆地跌在原地,似是已经被吓到灵魂出窍了。
“傻坐着干什么!跑啊!”
沈樾之紧紧抓着暗獒的脖颈上的鬃毛,骑在这头巨兽的头颅上,而后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支箭矢,试图插入它的眼中。
但暗獒挣扎得太激烈了,沈樾之的手心满是汗水,打滑了几次,以至于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他咬破手指,用血在空中飞快结印,凝成一个定身的法术,朝着暗獒头顶压了下去。而后,他飞快地跳了下来,一把捞住发颤的阿桑,喊道:“这法术坚持不了太久,跟我走!”
下一刻,沈樾之感到背上有一股巨大的推力,猝不及防间,沈樾之朝着幽黑的坑中扑去——
他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阿桑,结果看到了一张涕泪横流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的……”阿桑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可是,如果不吃人,暗獒就没办法成为瑞兽啊……我要活着,才能去见阿姐啊……”
坠落的感觉,沈樾之很熟悉——他曾在蓬莱仙洲的断崖处,一跃而下。
疾风掠过脸颊,仿佛是从前世吹拂而来。
他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甘,他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
瞬息之间,沈樾之压着劲翻了个身,朝着坑壁狠狠砸去,手臂和脚不断攀绊着凸起的石头,试图找一个支点,同时利用身体减缓着下落的速度。此时,上方突然垂落了两样东西。
一条黑绫,以及一条以灵力凝结而成的淡金色长绳。
沈樾之想都没想就选了那根长绳,因为他认得那股灵力,带着隐鹤的气息。
拽住长绳,那长绳立刻缠在了沈樾之腰上,金光暴涨,也让他看清了崖底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死人坑。
到处都是残臂断肢,有的已经变成了森森白骨,有的仍带着被风化成褐色的血肉,还有数不清的圆咕隆咚的东西,正睁着空无一物的眼眶,直直地凝望着上空。
金绳很快将沈樾之带了上来,沈樾之面色惨白地倒在少年怀里,捂着胸口,努力压下喉头的翻涌。
“先,先离开这……”沈樾之紧紧地抓着隐鹤的衣领,若非如此,他早就站不住了。
“站住!”
一声怒喝如剑一般,扎入了沈樾之的太阳穴:“沈樾之,你要和他走吗?一个在你身旁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家伙,你还要被他蒙骗到什么时候?!”
第30章 玩我,有意思吗
沈樾之抬头,见到一个十分眼熟的黑袍人,只见男人一把扯下了兜袍,露出了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只是消瘦太多,使他一时间有些不敢认了。
“游、游长赢?”
他太过惊讶,以至于不自觉地向游长赢的方向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一股力道箍住了手腕。
片刻后,沈樾之犹疑着问:“隐鹤?”
隐鹤唇色发白,几次翕张,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沈樾之,你还记得这东西吗?”游长赢从怀中取出一面绛云纹护心镜,“这是我历劫前,你亲手送给我的……我一直都带在身上。”
“我记得它,也记得你是谁。”
游长赢高呼:“那你就该知道,我不会骗你,因为我毫无图谋!你身旁的那个人,我虽看不透他真面目,但他用了如此繁复的易容术,甚至改变了身形、声音,可见其居心叵测!你赶快到我这来,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沈樾之没有挣脱开隐鹤,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缓慢地包住了隐鹤冰冷的手指。他盯着隐鹤的双眼,那里倒影出一个十分可怜的身影——天地间,孑然一身,独自茕茕。
沈樾之的耳朵里仿佛灌了层水膜,连自己的声音也听得不是很清楚。他问:“隐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
“你有没有易容?你只需要说有或没有。只要你说,我就信……因为我答应要相信你的。”
“……”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见隐鹤不答,沈樾之上前一步,一把攥紧了隐鹤的领口,但与刚才那种需求依靠的姿势截然不同,他此刻是失望的、愤怒的、失望的,这些情绪涨在一处,撑得胸口如碎裂般疼痛。
沈樾之鼻间发酸,他拼命眨着眼睛,才忍住了即将冲出的眼泪,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你说啊,你说啊!!说你没有骗我,说你以诚相待,说你跟我是偶然相遇、并非早有预谋,说你从来就不是要图谋什么!”
天旋地转之中,沈樾之看不见倒在一旁的暗獒,也听不到被五花大绑着的阿桑求饶,他只看得见眼前一人,唯此一人。
他差一点……差一点就……
隐鹤面色惨淡,如覆冰霜,他哑声道:“我不能说,因为我确实用易容瞒了你。”
话音刚落,沈樾之的拳头毫无预兆地砸了出去,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那一拳结结实实落在隐鹤的下巴上,骨肉撞击的闷声响起,他的头被打得偏过去半寸,喉骨隐隐颤动,唇角溢出一缕血迹。
隐鹤不闪不避地受了,而后用指腹抹了下唇角,轻声道:“不够解气吧?再来。”
沈樾之怔住了,拳头颤颤停在半空,指节捏得泛白,几乎是立刻就后悔起来。明明被打的人是隐鹤,他却觉得自己承受了比这痛十倍、百倍的痛苦,痛得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处。
他真的是被被冲昏了头,无论如何,他不该试图用武力解决这一切。修习的法术也好,武技也罢,都只是为了保护他爱的人,本该仅此而已。
“你到底是谁。”沈樾之松开了隐鹤,甚至不敢承认,他差一点,就依赖上这个少年了,“你现在说出来,或许以后,你我还能保有一份君子之交。”
隐鹤微垂着头,身姿已不复往日那般挺拔,而是像是一只斗败负伤的鹤,垂死挣扎。可当看到沈樾之眼底闪烁的水光时,他又想,罢了,沈樾之恨他怨他都好,唯独不要为他流泪。
“原本没想这么快告诉你的……”至少要等到,离开魔界之后啊。
隐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将两指点在眉心处,指尖灵力溢出,熠熠发光。接着,少年人的身量忽然抽长、变宽,墨色双眸化为黛蓝,眉、眼变得更加稠丽……重重叠叠的迷雾散去,这般明艳夺目的姿容,世间再无第二人拥有。
那是一张沈樾之化作飞灰也不会忘记的脸。
一瞬间,沈樾之如坠冰窖,手脚发麻。
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隐鹤,贺吟。翻来覆去,周而复始,都是他。
从头到尾,竟只有自己被蒙在鼓中……但凡曾将隐鹤这个名字细细咀嚼过,何至于看不破这迷障,被这样从头到尾地戏弄。
不……沈樾之想道,就算他曾来来回回念过,以他对隐鹤的信赖,也未必辨得清这张假面。
他曾以为,隐鹤与贺吟是不同的,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之人。
“玩我,有意思吗?”沈樾之惨然一笑,喉头涌起腥气,“神君。”
“我不曾抱着玩弄的心思!”贺吟上前一步,没想到沈樾之连连后退,连片衣角都不叫他碰到,“樾之,我真的是为调查暗獒的事而来,至于易容,只是我觉得,你不想见到这张脸……”
“你说得对,我不想见。”沈樾之面无表情地转身,抬起沉重的步伐向游长赢走去,“所以,别再纠缠了。”
他知道自己就像个丑角,就算再难看、再丢脸,也不得不要在戏台上撑着要唱完这一场。
贺吟脚步动了一下,却很快止住,指尖颤着,将衣袖攥得满是褶皱。那一贯淡然的面具早已碎裂,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他眼底情绪如波涛暗涌,却极力忍下——做回贺吟后,他终究不能再似做隐鹤那般随心所欲。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却仍忍不住凝在沈樾之的背影上……他甚至不知道此刻要说些什么,才能够挽留住沈樾之离去的脚步,才能让沈樾之不那么讨厌他。
同时,沈樾之感受得到,背上一直有灼灼的视线,可他一点都不想回头。拖着无比沉重的步伐,背离与少年所有的过往,沈樾之走到了游长赢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忍住眼泪,道:“我跟你走。”
这一系列的变故已让游长赢看得目瞪口呆,同时又恍然大悟过来。
他自持身手高强,为何他刺杀时少年轻松就能压制、将他的寒铁长刀断为几截,又为何他试探多次,无论如何也没法破解那少年的易容术——那毕竟是九重天上的神祗啊,怎会是他能随便企及的道行?
可是,神君为何要易容下界,若说是想暗地调查暗獒,倒也勉强说得通……可他却一直隐姓埋名地跟在沈樾之身边,这又如何解释?
沈樾之身上,有什么是能让神君有所图谋的?
游长赢心下隐隐有了个猜测,但属实不敢再深想下去。他抬头看了看脸色灰败的神君,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若早知道那人是神君,他就算不出面,想来这只小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见游长赢不动,沈樾之咬着下唇,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些:“游长赢,你走不走?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走,走吧。”
沈樾之欲要抬腿,却感到脚下一绊,原来是不知是什么时候,阿桑爬了过来,身子底下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阿桑抱着沈樾之的腿,哭喊道:“我也不想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大人物,放过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我姐姐还在等我……”
“你姐姐是叫樊榴吗?”
“是!你不是给我看过那副小画,是姐姐在托你找人对不对?我就是樊桑!三十年前,我被送进兽苑,在坑中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还是被这畜生啃掉了半张脸。”
说到这里,阿桑的眼里迸射出浓烈的恨意,“我试图逃跑,却被魔尊抓到了,他先是将我毒打了一顿,又给了我一张新面皮,命令我留在这里做事,并承诺等到了时候,就会放我出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这一刻,沈樾之心念一闪,终于弄清了一切的关窍。
怪不得先前他在青羽会上见到的暗獒发狂嗜血,而兽苑中的却如此温顺,原来是因为暗獒只有吃了人,才能保持着如此平和的状态,持续为魔界扭转运势。若非如此,恐怕连饲养都无法做到,何谈继续孵化呢?
什么魔宫选拔,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等君入瓮的死局!
而执棋者,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为了所谓的好运,可以冷眼看着子民成为暗獒的腹中食。
他想起进入魔宫时,那些同他们一起的魔族青年。他们拼尽全力通过魔宫选拔,个个都是优中选优,怀揣兴邦立事的抱负进来,最后却都成为了深坑之下不肯合眼的枯骨,成为了推动魔界运势的一份燃料。
或许这是牺牲一部分人,成全了整个魔界……但,可曾有人问过他们是否愿意?
沈樾之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阿桑,看着这个曾深受其害,最终却又成为加害者的青年,轻声问:“所以,你就这样把每个来到兽苑的人,都带到这坑里喂暗獒?吃了人才能运作的东西,也配称之为‘瑞兽’?”
樊桑捂着腹部之前被贺吟一剑穿透的伤口,泣不成声地道:“我……我也很痛苦啊……可我在魔宫里熬着,只要活着,就总能有一天出去的……”
话已至此,唯余叹息。
沈樾之弯身,掏出一块帕子盖在樊桑混着血与泪的脸上,留下一句话给贺吟,就携着游长赢离开了——“别杀他,他是榴娘的弟弟。”
两人从兽苑离开,沈樾之跟在游长赢身后,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在魔宫中穿梭,心中冒出了无数个疑问。这时候,游长赢似与他心有灵犀,先开口道:“我就是那日领你们进宫的人。”
“哦……”沈樾之看着他,游长赢也许自己都没有发现,他露出的脖颈后侧,印着星星点点的红痕。半晌,沈樾之只道:“你怎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