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秋拱手一礼:“大人误会,请大人恕仲秋多言,简言之惯会收买人心,不仅欺瞒煽动百姓还引得商行掌柜对其格外优待。现在他落入牢狱,外头风声欲烈,以免夜长梦多,大人还是应当早做决断才好啊。”
樊旭拧眉,许是没料到梁仲秋会说这个,顿了顿话头方道:“你以为本官不想?只是这厮本刁蛮奸滑,就这么杀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
“大人,现在最重要的是凭借药方为衙门挽回民心,您不必为一个不打緊的人误了正事。简言之精通药理,若不趁早处置万一再生出事端就不好了,而且他的所作所为多是鄭家在背后帮忙,论起来,郑家才是罪魁祸首。”
梁仲秋一边说一边观察樊旭的神情变化,见他眼睑眯起,就知樊旭是有一点动心了,忙趁热打铁道:“那姓简的说穿了无非是个秀才,这等功名在商户面前说得上话,可在大人您这里就不够看了。”
“没了简言之,鄭家犹如失了臂膀,区区商户还不是任由衙门搓圆捏扁?至于鄭家那个同样有秀才功名的大少爷,不拘县令大人寻个什么由头,来日叫他丢了功名也就是了。”
樊旭指节搓着茶盏,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这话说得在理,也罢.....横竖药方到手,简言之是留不得的,越早处置了越好。既然这样,那这件事本官就交给你去办,如何?”
梁仲秋摩挲玉佩的手稳得出奇,他看见了对方眼底的试探,正如对方也看见了他眼底燃起的星火。
他们都心知肚明,拥有共同的秘密是上同一条贼船的筹码。
梁仲秋抬头饮尽茶汤,唇畔勾起些许弧度:“仲秋多谢大人信任。”
阴暗的牢房里,潮湿的杂草散发着一股子霉味。
简言之百无聊赖,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闭目养神,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牢门前。
简言之缓缓睁眼,却在看清来人时微微一怔。
“卫兄?”他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几分意外。
卫熠然提着食盒站在栅栏外,神色有些局促不安,他避开简言之的目光,轻声道:“是我.....简兄,你还好吗?”
简言之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两眼,臉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我还好,这是大牢,你怎么来这儿了?”
“你自入了县衙,迟迟没有確切的消息传出去,郑老爷不放心,便带着百姓们到衙门请命,一再要求要確认你的安危。县令大人拗不过,这才松口许人进来。”
卫熠然说着取出食盒里的盘盏从小门递过去:“真是苦了你了,牢里的饭菜哪是给人吃的,该饿坏了吧?这是郑老爷托我带进来的吃食,给你垫垫肚子。”
简言之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戳破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有劳卫兄走这一趟了,外面的情形怎么样?铺子可还周转得开?”
“嗯.....有司小大夫把持,外面一切都好。”
卫熠然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近况,那眼眸频频瞥向菜肴,让他忍不住切入正题。
“.......简兄,此番县令大人松口放人不易,我送完吃食马上就得走。牢里阴湿,你快趁热吃几口吧,我也好去向郑老爷回话,让他们不要太担心你啊。”
简言之低头扫了眼碟子,菜色是精致,可细嗅下隐隐泛起一丝不寻常的香气。
他叹了口气,有些为难的眨眨眼:“卫兄好意本不该推辞,只是牢里饭菜不干净,我吃坏了肚子,实在没有胃口。”
卫熠然脸色一青,急忙道:“这些都是郑夫人亲手做的,她说你素来爱吃这几道菜。简兄你多少尝一点吧,不然身体怎么撑得住呢!”
简言之抬手揉了揉腹部,面上为难更甚:“现在一闻到这个味儿就想吐.....不如卫兄先放在这里,等我好些了再吃?”
卫熠然张了张嘴仿佛是还想再劝,但对上简言之似笑非笑的表情,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他唯恐逼得太紧惹人生疑,只得勉强扯出笑意道:“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外头民怨沸腾,有百姓请命,想必熬过这几日,县令大人扛不住施压很快就会放你出去了。”
简言之不置可否,看向卫熠然莞尔道:“我会的,你也多保重。顺便替我谢过梁兄,劳他挂心了。”
听到他提梁仲秋,卫熠然转身欲走的步子一僵,没有回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牢狱大门紧合,寂静再次笼罩。
简言之盯着那几碟精致小菜,眼神逐渐冷冽。他取下衣角暗藏的银针探入菜中,迎光看时,半截银针已然泛黑。
果然是有毒。
简言之低头,一抹苦涩凉笑浮现在眼底。
他原以为梁仲秋念在朋友情谊,所求无非是拿药方换条出路。不想有朝一日竟会下此毒手,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来取他性命。
甚至梁仲秋都不敢亲自前来,而是躲在卫熠然身后,利用这个真心信他追随他的同窗。
往事如白驹过隙在简言之脑海内飞速闪过一遍。
片刻,涟漪消散。
眸子里的清泠似是证明,他从没和郑庭踏进过那片松林,也从没在那遇见过一个笑容腼腆却宁折不弯的少年郎君。
得益于进献药方有功,梁仲秋总算体验了一把身为人上人的滋味。
他在樊旭跟前得脸,那些个差役奴仆见风使舵,一口一个‘梁郎君’、‘梁公子’叫得亲热起劲,走到哪里都忙不迭向他行礼套近乎。
梁仲秋被这奉承讨好的攻势哄得有点飘飘然,在县衙刚待过一日,就扫去先前种种拘谨小意,连走路都端起了门客的架子。
不料第三日清晨,县衙后宅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丫鬟们端着水盆巾帕侍立在廊下,一个个低眉顺眼,可暗中都在偷偷交换着视线。
樊旭起身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些往日里恭顺的目光今儿闪烁不定,更有甚者在他定神扫过时仓惶躲闪。
连在一旁等着回话的差役都欲言又止,像是他脸上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让人望之色变。
樊旭心生疑窦,将要发作,蓦然见奉茶水的小丫鬟手一抖,茶盏‘哐当’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小丫鬟吓得扑通跪地,声音打着颤儿告罪:“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大人饶恕!”
樊旭皱眉,依稀从泼洒的茶水倒影中瞥见自己的轮廓似乎有些异样。
他心头一跳,猛地喝道:“取铜镜来!”
跪地求饶的小丫鬟连忙去找,那铜镜被捧到眼前,樊旭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镜中他雙眼赤红如血,眼球肿大,可怕的向外凸起,活像庙里壁画上的夺命罗刹。
樊旭怒从心来,一把将铜镜砸在地上,碎片飞溅:“去给我把梁仲秋绑来!再叫赵德滚过来见我!”
他的怒吼声震得众人不敢抬头,纷纷做鸟兽散,心里想着有多远就逃多远。
此刻的梁仲秋还在厢房里悠闲品茶,对着昨日樊旭送来的几匹锦缎畅想飞黄腾达后的光景。
谁知一口香茶还未下喉,房门就遭人粗暴踹开。
赵德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梁郎君,县令大人有请。”
梁仲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不明所以的被两个差役左右架住,生是用拖的给拖到了内堂。
直到看见樊旭那雙骇人的双目,他才恍恍惚惚反应过来。
不待开口,樊旭劈手抓起镇尺就砸:“好你个姓梁的!竟敢在药方上动手脚,下毒算计本官!”
梁仲秋腿一软跪倒在地,镇纸擦着耳畔飞过,砸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大人明鉴!仲秋身家性命皆系于大人,怎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那药方确确实实是无患居用以医治病患的方子啊!要是有毒,我前日送完药方就该逃了,何必留在衙门自投罗网呢!”
樊旭喘着粗气,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住他:“没毒?没毒那本官怎会成这幅模样?!”
“这、这......”梁仲秋冷汗涔涔,涩声道:“我拿到药方后私下核对过药材,与铺子里送来的那些都对得上,按理来说不会有错。或许大人对某种药物不服,意外引发了这症状......”
“大人,梁郎君所言甚是,许是您体内余毒未清,服下新药后彼此相冲——”
赵德适时打圆场,倒不是他多想救梁仲秋,着实是简言之那边已经得罪彻底了,要是梁仲秋这边再出岔子,只怕他这个中间人也要跟着遭殃。
樊旭闻言冷哼一声,眼里的杀意稍敛,他俯身揪住梁仲秋的衣襟,声音阴森地仿若从阎罗殿飘上来的一般,
“本官姑且信你一回,给你个将功折过的机会。去找个大夫来,若治得好本官这红眼症,此事便既往不咎,若治不好......”
未尽之语中威胁意味十足。
梁仲秋连声应下,心中却叫苦不迭。
事已至此,他不会还猜不出简言之必然是早有防备,所以故意设下陷阱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本打算趁寻找大夫借机遁走算了,奈何赵德亲自带着四个差役‘陪同’出衙,让他压根就没处跑。
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加上镇上也没其他大夫肯给樊旭医治,不得已他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众人穿小路去找黎崇风。
黎崇风被人从住所揪出来时吓得魂不附体,等对上樊旭朝外凸起的一双红眼珠更是手抖得连脉枕都摆不好了。
他是真想开个解毒方子救下自个儿的小命,偏偏医术不精,咬牙胡乱开了一通,把他知道的能清肝明目的药材全用了个遍。
那药汤灌下去不到半个时辰,樊旭忽然开始剧烈呕吐,身上泛起大片红疹,病症非但没消,反而在他的治疗下愈发严重了。
樊旭挣扎着从榻上撑起身来,赤目圆睁:“废物!都是废物!给本官重打五十大板,丢到柴房自生自灭!”
差役们一拥而上,要将他们二人拖下去。
梁仲秋面色灰白,挣脱禁锢,连滚带爬地冲到樊旭脚边哀嚎:“大人!您不能这样啊大人!那药方虽说引发了红眼症,可您的时疫确实是有好转!不论如何,求您看在医治时疫的份上,饶过我吧!”
他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樊旭杀了他的心都有。
要不是他自作聪明献上药方,自己怎会和简言之撕破脸?
要是没和简言之闹得那么僵,功亏一篑把人关进大牢,没准身上的时疫早就治好了!
樊旭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抬脚狠踹在梁仲秋心口,巨大的钝痛让他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赵德心惊肉跳,压低脑袋尽量减少存在感。
可樊旭也没放过他,跟薅兔子似的将人薅起来,冷声下令:“你即刻去趟大牢,看看简言之是否还活着!他要是活着,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他同意救我!”
第135章
樊旭这令下得当真是为难人,趙德心头突突直跳,怕简言之着了梁仲秋的道,自己也要跟着陪葬。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进牢獄,直到看到那道清瘦的身影安然坐在草堆里,趙德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连着两天没怎么进食,简言之脸色微微发白,好在先前剩了两个冷硬的馒头,勉强支撑下除了脸色发白外也没太大损伤。
“简秀才......”
趙德踟蹰开口,瞧简言之都懒得睁眼看他,一时语塞,只得扭过脸命獄卒立刻送来新鲜的热飯热菜。
足足十多个碗碟摆满了小桌,简言之眯眼一睨,不管是荤素搭配还是菜式口味都挑不出半点错處。
喷香的味道飘进鼻翼,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好大的阵仗啊,怎的?趙差头是给简某送断头飯来了?”
赵德脸上臊得通红,搓着手道:“简秀才说笑了,是....是县令大人体恤您在牢獄里待得辛苦,特地叫人送来飯菜,请您吃了前去为他医治.....”
“又医治?”简言之加重的语气戏谑非常,让赵德深深埋下脸去:“县令大人不是已经得了良方么?作何还要再来找简某这个阶下囚?”
赵德额角渗出细汗,支支吾吾道出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说辞:“简秀才妙手回春,大人觉得,还是您的医术精妙,更加让人放心......”
简言之但笑不语,慢条斯理的拾掇起碗筷。
反正吃的都送到面前来了,不吃白不吃。
治不治的,总得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即便饿了两天,他吃饭的姿势依然从容优雅,仿佛不是在污秽的牢房,而是在某间雅致的酒楼。
这副气定神闲享用美味的样子,弄得赵德本来还想拿认罪书当个突破口来着,可轉念一想简言之都能顺藤摸瓜提防着卫熠然,对送来的吃食放在那儿整整两日丝毫未动。
那像认罪书上会隨时间消散的字迹这种小把戏定然也哄骗不过人去。
赵德讪讪咽回话头,趁简言之刨饭刨得正高兴小心翼翼地凑近请示。
“......大人见罪于您,小的也不敢替他多辩驳。这牢狱里阴冷潮湿,不是个常住的地儿,小的给您备下了厢房,一應物什还按您之前用惯了的那样摆放。”
“另外大人知晓您惦记夫郎,等您挪进厢房安顿妥当,就请郑掌柜带着贵夫郎前来做客。届时商行的掌柜只要愿意登门的都能陪同隨行,这是大人待您的一点诚心,您看......”
简言之:不想看(嚼嚼嚼)。
赵德说完这话后简言之没接他的茬,兀自吃饭喝汤,也不管把人晾在一边尴不尴尬。
待吃饱喝足,赵德已然窘迫的要把牢房地砖抠出条缝来了,简言之拭了拭嘴角,淡声道:“这大牢的石板床我睡得挺好,就不劳烦赵差头给我换地方了。”
赵德听着他的回绝急得团团轉,却深知在这节骨眼上不能用强。
既然简言之不肯搬,他想了想,吩咐狱卒抱来崭新的被褥,再添了炭盆驱散牢狱里的湿寒。
那填充严实的鸭绒软锻棉被和炭盆里灼热燃烧的银丝炭与这阴暗牢房形成鲜明对比。
赵德还親自动手为简言之清除杂草,顺便折来白梅花枝熏一熏污浊霉气。
一番装点下来,要不看无从改变的硬件设施,简言之住的这间牢房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华丽且没有之一的了。
“辛苦赵差头,要没别的事我就不留你吃午饭了。才将吃得太饱,现下有些困乏,我想打个盹儿,你出去时记得帮我把门带上,谢谢。”
简言之深刻诠释了什么叫做有持无恐,他顺势滑进被褥预备‘阖眼谢客’的做派哽得赵德半晌说不出来话。
赵差头脸颊憋成猪肝色,可迎上简言之慵懒的神情,那满腔怒火又瞬间消散成了忌惮和无奈。
“是是是.....简秀才好生歇息,小的不打扰了,等您午睡醒来小的再来看您。”
就这样,赵德带着一肚子无處发泄的怨怼憋屈回了内堂。
樊旭听说梁仲秋的计谋没得逞还挺兴奋。
人活着就好,他坚信只要好處给到位,没什么事是不能争取到转圜余地的。
可惜冷酷的事实给了樊旭当头一棒,就在他为讨好简言之急得抓耳挠腮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慌张杂乱的脚步声。
一名差役哭丧着脸闯进来,声音都变了调:“不、不好了,大人——城门.....城门被守军打开了!”
樊旭猛吃一驚,慌忙起身差点绊了个狗吃屎,他一把揪住差役喝道:“胡说!没有本官手令,誰敢擅自打开城门?!”
赵德赶紧扶住他,强作镇定道:“大人别急,咱们封锁城门近月余,许是州府那边得了消息.....孙知州是自己人,他来是好事,有他在,咱们就能完全镇压住暴乱的百姓了。”
樊旭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陡然发生的变故让他没了以往的谨慎,甚至都忘了问问眼前这个报信的差役,可曾见到领头钦差的官服位居几品。
不管来的是誰,樊旭作为当地县官都得穿戴整齐出城迎接。
然而他病上加病,身子早虚得一步三喘,要靠人左右搀扶才走得稳。
不等踏出县衙大门,外头已然是人声鼎沸,如潮水般由远及近。
长街尽头,章酩端坐在高头大馬上,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左侧郑庭拔旗挥舞,右侧薛子濯手持状纸,身后黑壓壓跟着成千百姓,呼声震天。
“严惩狗官!还我安宁!”
“严惩狗官!还我安宁!”
浩荡声势席卷而来,所到之处无不汇集更多百姓呐喊请命,将长长的主街涌得水泄不通。
樊旭腿弯一颤,要不是背靠着赵德恐怕早就瘫软在地了。
章酩冷眼扫过,利落下馬,先是向着县衙门匾遥尊圣礼,而后扬鞭直指:“本官奉圣上手谕,捉拿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徒。来人,拿下樊旭,剥去他的官服!”
两名親兵應声上前,毫不客气地将樊旭扒得只剩里衣。
从城门口一路被押回来的差役们见状纷纷跪倒,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我们都是被樊县令威压逼迫,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是呀,大人!是樊县令派遣我们和无患居作对,不许他们轻易医治好患者,我等人微言轻,不敢不从啊!”
章酩看也不看这帮助纣为虐的墙头草,厉声道:“统统缴械收押,待本官仔细查问过后再行处置!”
说话间章酩的亲兵迎他入内,坐在了县令大人往常升堂审案的主席位上。
樊旭又驚又怕,整个人头重脚轻,被差役像提麻袋一样拉过来拽过去,最后软成一团瑟缩在地上。
他那双向外凸起的红眼在面目扭曲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恐怖,紧随过来的百姓见他如此狼狈落魄忍不住高声叫好。
有几个胆大的提起菜篮就把青菜、土豆这样的硬物朝他脑门上招呼,被薛子濯呵斥一顿公堂之上不得放肆这才缓缓作罢。
郑庭忙着搜寻简言之的踪影,顾不上向章酩请示,随机逮住个差役问清去处就直奔向牢狱。
他原以为会在牢里看到一个饱受折磨,遍体鳞伤的书呆子。
不成想简言之坐在铺了崭新被褥的硬板床上,面前矮几还摆着一套完整的青瓷茶具。炭盆烧得正旺,茶香氤氲中,他拈杯轻嗅,侧目欣赏花枝,比冒着风雪赶回来的自己还松快惬意。
听到脚步声简言之抬眼轻笑,指尖在茶盏边懒懒划了个圈:“回来了?”
不像是等着被搭救,倒像邀了郑庭品茶,在雅间内等人驾临。
郑大少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书呆子这般安然享受,那他趟风冒雪快马疾驰算什么?
算他马骑得好?还是算他皮厚抗冻?
“不是......你都被关进大牢了,就不能象征性的吃点苦受点罪?这么享受,隔应谁呢?”
郑庭咬牙切齿,看人安然无恙也不急着打开牢门放他出来了,而是好整以暇的抱臂数落,满脸都是对其大摆享乐主义的谴责和嫉妒。
简言之失笑:谁说我没吃苦受罪?七八天不见阿梨,我想他都要想的得相思病了。好了,快放我出去,你要真羡慕,大不了我出去换你进来住,行了吧?”
他和郑庭之间从来不用转那么多弯弯绕绕,久别重逢亦无需客套的嘘寒问暖。相互对视一眼,一切尽在默默无言的交握拥抱中。
难得见简言之吃瘪,郑庭抓住他促狭够了这才大发慈悲打开牢门。
简言之颇有点留恋的看了眼捂得热热乎乎的被褥:“这褥子又轻薄又暖和,当真是好盖的很,可惜沾了牢里的霉气,没法往家里拿。等回去了我也给阿梨置办两床,选个淡雅的颜色,他一定会喜欢。”
书呆子三句话不离沈忆梨,郑庭听得不耐烦,翻翻白眼道:“差不多得了啊,连豪华牢房都住过了,还馋这两床烂被子,说出去不嫌丢人呐?想放我的血就直说,在这明里暗里点谁呢?”
简言之挤眉弄眼一笑,这回是真打上郑庭带回来的礼物的主意了。
郑大少爷也乐得哄人,一面将如何找到章酩、如何破开城门,又如何跟郑老爷子带领的起义民众汇合的经过娓娓道来,一面哼笑着随他一同往堂前去。
堂前章酩审案已审了个七七八八,樊旭犯的罪行显而易见,只需看怎样定罪,再看怎样发落。
郑庭抬眸撇见梁仲秋跪在下首,一时怔然,下意识就想过去问清原委。
可步子刚抬,却被简言之伸手拦了一下。
郑庭不解,对上简言之平静的面容时脸上瞬间浮现起震惊、愤怒、悲伤的种种情绪,那些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化成了一种逃避的默然。
他虽然不知道梁仲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清楚梁仲秋和简言之有什么过节。
但他明白,跪在堂前的是罪人。
简言之不救,那就说明对方的罪过必然远超于他们的朋友情谊。
‘啪!’
猛然落下的惊堂木唤回了郑庭的思绪,章酩投下令签,声音沉如霜雪:“明望镇县令樊旭,贪污纳贿、监守自盗、失察渎职、剥削百姓。数罪并罚,除去官职,三日后押解回京,听从圣上裁决!”
“涉事差役为非作歹、仗势欺人、刻薄无度,着令各打四十大板,刺配流放三千里!”
“至于梁仲秋、卫熠然,你们二人阳奉阴违,杀人未遂,坏了本心。本官念在未酿成大祸,姑且留你们一条性命。着除去童生功名,没收家产,并压往采石厂服足三年苦役!刑满后贬为贱民,终生为仆!”
一言令下,以赵德为首的差役们各个面如死灰,偶尔响起的几声哭嚎求饶也很快被百姓的唾骂淹没。
卫熠然听到终身为仆四个字时眼睛都呆滞的不会转了,好容易缓过点心神,喉间一热,竟当场喷出口血来。
梁仲秋的状况比他只坏不好,他那出人头地的野心,飞黄腾达的期许,不甘为人下的自尊,在这一刻悉数化为了泡影。
全都完了。
令人昏聩的打击使得梁仲秋稳不住身形,夹缝里涌出来的一丝侥幸促使他回头,想看一看昔日两位至交好友的态度。
可环顾一周,只有郑庭意味不明的投去一眼,并在视线碰撞之际飞快的躲开了。
简言之根本没看他,甚至连人都不在堂下,早就先一步溜出去找沈忆梨去了。
梁仲秋顿时颓丧得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他该知道的,从指使卫熠然送上有毒的饭菜开始,自己便与他们再没有半点情谊可言了。
至此关于时疫引发的事端全数拍案定板。
衙门里唯一没上堂的就是那个半吊子郎中黎崇风,不过他上不上堂都没什么影响,因为这小老头被吓破了胆,板伤未好又添风寒,在章酩传唤他之前就两腿一蹬咽了气。
屋外飞扬起鹅毛大雪,成片地洒在衙门前的青阶上。简言之与沈忆梨十指紧扣,用眼神相互表达着说不出口的痴缠亲昵。
他们并肩站立,案堂前是伏法的恶人,案堂后是欢欣庆贺的百姓。
有风拂过,吹起雪霜落在沈忆梨额前,冰得小哥儿抿唇轻笑:“真好呀,夫君。你看雪下得这样大,那等到来年开春,地里会应该有好收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