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岚雾狐下一次见到这位神子,对方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境界进一步提升,甚至有了改变天气的能力。
自那以后,白雪长年覆盖乾元宫,因为神子不喜欢花草,又觉得泥石太过丑陋。
见到神子时,对方正坐在廊前,面对着被雪覆盖的庭院,但没有表情的面容很难说得上是在赏雪。
他身边窝着另一只岚雾狐。小岚雾狐认出了这只狐狸,那是它的堂堂堂堂堂表兄弟,这家狐以性格温顺著称。
小岚雾狐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远亲,多停留了一会儿。
神子发现了它,琉璃色的眼眸投来注视。小岚雾狐感觉到了危险,远远与他对视一眼,然后跑掉了。
神子诞生的第三年,国君战死的消息传来。乱箭穿身,尸首也被马群踩踏,不成人形,应了那句不得好死。国丧的同一天,相国捧来朝服,请求神子继承国君之位,拯救岌岌可危的国家。
可神子问出了一句谁也没有想到的话——
“我,为什么要拯救你们?”
保护自己的国家,一件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的事,神子却在向他们索要理由。
相国无助强调:“您是我们的王啊!”
神子缓缓摇头:“我没有说过要做你们的王。”
他拒绝做他们的王?为什么?
“您憎恨我们吗?”老相国混沌的双眼更加灰败了。
琉璃色的眸光轻移,带着困惑的色彩,似是不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不。”
“那为什么——”
神子打断他:“你的问题太多了。”他已经接连回答了相国三个问题了。
今天发生的事让相国猝不及防,唯有一件事情确凿无疑:他们的神子不认为自己对国家负有责任。
这就是渎神的报应吗?
但作为在国君缺位期间,管理国家的相国,他很快恢复过来。是救赎也好,报应也罢,事到如今,只有神子能拯救这个国家。他开始与神子辩论:“可您接受了我们的供奉,享受了这个国家的权力。”
神子看着面前的老者,熟悉的面孔上是让他陌生的怨恨。
他垂眸,自认为妥协地回道:“好吧,我明白了。”
臣民们以为他口中的“明白了”是愿意接受对国家的责任,然而,他的意思却是自己不再接受供奉。
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发现他已经离开了皇城。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一只岚雾狐。
就在神子消失的半年后,敌军攻陷了这个绝望的国家。
持续十数年的战争让敌国也山穷水尽,为了犒赏征战的将士,他们的统治者允许了针对皇城的洗劫与屠杀。
惨剧持续了数月。
逃出来的少数国民在荒芜偏远的边境建立了新的聚居点。
他们每日哭嚎,控诉与咒骂背弃他们的神子。
小岚雾狐厌烦了他们的哭声,在某一天抖了抖毛发,迈着骄傲的步伐,离开聚居点,成了一只野狐狸。
后来,它不断流浪,偷窃过老虎的猎物,从猎人的陷阱中灵巧逃生,路过一个个城镇……
有几次它路过了在不下雪的季节,却被雪覆盖的庭院或山峰,它感觉有些熟悉,但小狐狸的脑袋思考不了太复杂的东西,短暂疑惑后,就扭头走掉了。
它在山林中生活了许多年,等再次踏入人世时,覆灭盛国的敌国早被起义军推翻。
听说这群人建立了一个修士和凡人共治的国家,叫天武朝。
隔绝于世的岁月,让岚雾狐对修士手段的了解早已落后。以至于踏入城镇后不久,就被灵兽猎人捉了去,但幸运的是,有一个人买下了它。
对方正好是天武朝的武馆,遇到它时正准备去上朝。
机缘巧合之下,岚雾狐又回到了它成长的宫廷。
到了这里,岚雾狐才知道,原来包括武官在内的很大一部分起义军都是盛国遗民。他们对岚雾狐有很强的好感,因而在发现它的第一眼,就毫不犹豫地斥巨资买下了它。
后来,这笔钱被朝廷报销了。
岚雾狐管不得这些,它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或者昂首阔步地在宫廷内巡逻,或者躲在各种隐蔽处,给路过的人带去一个小小的麻烦,并在对方想要抚摸它时飞快躲开。
悠然的岁月不知过了多久,但却在某天戛然而止。
岚雾狐只记得那天,正值盛夏的宫廷内突然下起了雪,一个浑身雪白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神殿前,长久地凝视着神庙的牌匾。
“吾已将这个国家归还于汝等,为何因果还不抵消?”他困惑地低语,带着隐约的恼恨。
“那便试试将一切联系抹消。”
小云狐的脑袋无法明白那天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灵脉被肮脏的气息污染,很快诞生了从未见过的怪物。臣民们在其影响下,转化为了怪物。一个没被影响的人带着他逃离了宫廷。
后来,岚雾狐跟着幸存的人不断辗转,向西迁移。
明显比其他岚雾狐长寿的它,开始被幸存的人视作幸运与希望的象征。他们供奉它,保护它,不管多危险的处境都会优先保护它的安全。
而体型早已长大许多的它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庇护这群人的幼崽。
可随着幸存者一个个逝去,与它玩你摸我躲游戏的人也越来越少,后来长大的孩子都把它当做长辈,都不敢“冒犯”它。
岚雾狐终于感觉自己开始变老了。
它不愿意再出去,外面的世界充满污秽与绝望。它留守在洞穴中,为族群守护着赖以生存的灵脉。
可回来的人一次次在减少。
它很难过,但它没有办法,它只是一只狐狸。
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人打开洞穴的门扉。
它明白,最后一个孩子也不会回来了。
弥留之际,岚雾狐的意识渐渐涣散,它想起了自己还是小狐狸的时候。它从小就闹腾,出生不过五天就想开始探索外界,而每次没爬出一尺,就被母亲抓回去舔毛。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啊。
狐狸的脑袋想不明白人类的内心,但跟着它回忆过一生的晏景了然了一切。
——祟物,原来是微明的“孽”。
他背弃了自己的国家与子民,无法化解这份“罪孽”的他,将其用权能从身上剥离,融入西牛贺洲的灵脉之中,引发了后续的灾难,覆灭了与他过去有关的一切。
晏景想起了自己成为孤儿的那个夜晚。
村落被漆黑的夜色笼罩,哀嚎与惨叫此起彼伏。黑夜中他看不清父母的相貌,只记得紧紧搂着自己怀抱温暖而柔软,拉着他们逃跑的胳膊强壮有力。
奔跑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父母被黑暗中的怪物袭击了,死前紧紧将他护在身下,他不敢哭嚎,在恐惧中熬过每分每秒,直到光线从头顶降下,少年惊喜的声音传来:“太好了,还有活人!”
他憎恨祟物,对祟物绝不姑息,并不止是出于对罚恶使一职的使命,还有仇恨。
现在,他知道了这场持续万余年的祸乱是因为一个神的自私与不负责,而他,一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孺慕着罪魁祸首。
多可笑。
岚雾狐的呼吸彻底停止,晏景也从回忆回到现实。
他感觉手中有温热的液体,抬起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刺破了掌心,鲜红的血液顺着掌纹流淌。
在发现伤口后,钝痛才迟迟传来。
“奚启……我——”他想要倾诉此刻的心情,却发现想到的人并不在身边。
洞穴外传来剧烈的震动。
刚跑出洞穴,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便坠落在他面前。
是越枕清!
她身受重伤,但还有气息。
抬头往天上看去,一场战斗正在继续。但完全说不上势均力敌,是一方的碾压,和另一方的苦苦支撑。正是微明与奚启。
这场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周围尽是被破坏的痕迹。
奚启全身支离破碎,几乎有半身的血肉剥落,黑色的流焰沿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裂缝流淌。见到晏景出现,他望向这头,破碎的面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太好了,我坚持到您醒了。”
短暂的对视时间里,微明新一轮的进攻已至,这次直指奚启破碎的头骨里跃动的灵光。
晏景失声惊呼:“不——!”
在晏景沉浸于过去的记忆时, 微明挟持着重伤的越枕清出现在了洞外的天空上。
为救出晏景而留下的传讯,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
重新回到故土,微明并没有多少感想, 这里在他眼中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有无限的时间,所以不需要缅怀过去。
奚启从洞中走出,与微明对视。
他凝望着自己的创造者。虽然也可以呼唤对方为“半身”,但微明恐怕并不认可他们这一层关系,而他,也不想要这个身份。
一而再地放弃接近神位的机会时他便对自己的末路有所预料:被微明找到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末日。
只是晏景还未醒来,不知还能否说上这一声道别。
这一趟短暂人世之旅,因晏景才有这许多未曾预料到的趣味。他现在相信人间存在比成为神明更值得去体验的事。只可惜, 时间不够了……
回到现在,危急关头,奚启避开了要害,但招式还是落在身上,将他从半空击落,如同折翼的鸟重重砸入地面。
晏景当即拔腿奔向奚启坠落的地方,然而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于前路,他和奚启分割于两边。
散发着白色光辉的衣角缓缓垂落,微明冰冷的, 缺乏感情起伏的声音传来:“睁眼看看,这就是你钟情的东西。”
碎裂的躯壳中除了熟悉的被祸殃神神力染黑的流焰, 还涌出了细微的白色光华。
这个东西让晏景联想到了万余年前,微明在天武国宫廷拿出来的物品。微明就是将那个放入了灵脉,才导致诞生出了祟物。
“祸殃神胎的空壳诞生不了自主意识。”
微明点出了奚启身上最大的不合理之处,也是其最大的秘密所在。
——奚启和祟物同源, 所以才和祟物一样,被善恶律判为大恶。
微明的神权是分割与融合,能分离包括概念性的东西。除了在入世之处对付各种强敌,更多的时候微明将这份能力运用于自身。
如同当初割走与盛国的因果,万年来,他又陆陆续续分离出了自认为不需要的东西,因果、情绪、记忆等等。并在创造奚启的时候,将这些东西作为灵智诞生的媒介融入其中。却不想诞生出了一个他也无法操控的自我意志。
微明不认可奚启是自己的半身,赋予了其与晏景为敌的使命。
如此,无论最后落败的是奚启从晏景身上夺得善恶律,解决让他心绪不宁的源头;还是晏景诛杀奚启,处理掉他舍弃的部分,结果都于他有利,可他万万想不到两人之间结成了同盟。
他最瞧不上的存在,得到了他求而不得东西。
微明咬牙感叹:“你憎恨祟物,结果竟迷恋于和祟物同源的孽类。”
晏景反嘴讥嘲:“你话太多了,你难道在嫉妒吗?”
晏景故意恶心微明,却不想得到了沉默作为回应,他诧异地望向高高在上的人神。
微明的脸上没有表情,琉璃色的眼瞳注视着他,透出一股偏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我的身边。”
他愿意将此前的种种不逊归结于晏景受了蒙蔽,他不计较了,只要晏景愿意跟他回去,与他重新开始。
晏景感觉自己依旧在和微明鸡同鸭讲。
哪怕过了万年微明还是一样的德性,极度的以自我为中心,将他人视为附属品,无视他们的独立意志与尊严。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乎微明怎么想、怎么看自己,又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感情,那对他而言早已一文不值。奚启生死未卜,他无心争辩是非,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他祭出涤罪剑,金色的善恶律在感应到人神的存在时,第一次爆发尖锐的鸣响。
罚恶使所见即可为证,前因后果他已亲眼所见,证据的逻辑已然闭环。
——【人神微明,构造祟物,祸乱苍生。按律,斩无赦!】
话音落下,金光大盛,判决生效,晏景周身的威压陡然暴涨,数息之间已于面前的神明一般无二。
晏景抚过完全解封的涤罪剑,冷声讥嘲:“你从未将世上所有存在放入眼中,结果到最后最肮脏罪恶其实是自己啊。你这个——孽物!”
这是微明曾用在奚启身上的称呼,晏景确信他不会喜欢这个称呼。
果然微明周身的气压在短暂凝滞后突然爆发。
他失望地看着晏景,不理解晏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别人求而不得的珍贵机会,最终只能归咎于人类天性愚钝,难以开化。
他感到深切的失望。
上一次体验到如此浓厚的情绪,是他还被称为“神子”的时候。
自封为他子民的人们来到他的面前,恳求他拯救他们的国家。
原来,一直以来的照料带了这般强烈的目的性,出于失望与不满,他强硬地拒绝了那个老人的请求,哪怕他非常清楚,这个国家得不到自己的帮助必然走向覆灭,哪怕,他其实很喜欢其中几个婢女与侍从。
那时的他太年轻,完全随着脾气来,不曾料到随之而来的大麻烦。
无法消弭的怨恨与因果,牵绊住了他迈向更高层次的脚步,导致他在成为神明的最后一步滞留了许久。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先是帮助盛国复国。可没有用,因果没有因此抵消。最后,他不得不选择了一个极端的办法:将这段因果连同历史一起埋葬。
祟物的诞生在预料之外,他没想到这份因果的怨恨如此深重,在脱离本体后,还能自主吸取能量,感染周边,完成变异与扩张,最后甚至传到了大陆的其他地方。
不过没关系,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成为了真正的神明。
经过此次教训,他学会了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人类的贪婪,接受他们用侍奉换取利益。
可他还是期待不带目的,没有条件的“供奉”。一种人类构想的最顶级的感情。他没有体验过,也不曾在现实的中发现过。
不过微明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得到。
他是神明,他理应拥有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
时间过去数千年,意外的,他在一个弱小无知的人类孩童身上感受到了接近理想的感情:一份纯粹的不带任何条件的孺慕。
虽然对孩童本身的资质算不上不满意,但他承认,被对方全心全意地注视时,感觉很不错。
然而,不久之后,晏景就不那么看他了。
人类的善变让他烦恼,连寂静了万余年的心绪也被此牵动。
在晏景身上,他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让步,可一次次的委曲求全,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他看不到改变晏景的希望,所以失望。
短暂的思绪流转间,寒芒已逼至面前。
金色与白色的光芒在天空中碰撞,激起的气浪让黑色的土地如波浪般翻涌。
微明的法诀落在晏景身上,击裂他的五脏,晏景则趁机,反手在他身上割出一道伤。
他不在意以伤换伤,毕竟同归于尽于他而言,也算不错的战果。
此地灵脉枯竭,神明掌控灵脉带来的优势被极大削弱,微明地利已失;而晏景手握善恶律的判决,占据了天时;此前奚启与越枕清又消耗了微明不少力量,此为人和……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打败微明的机会了。
激烈的交战下来,晏景受了不少伤,但微明神躯的恢复速度也开始减慢。
此情此景,如同看到不可名状的怪物漏出了血条。这也让晏景看到了希望,只要会受伤,那就有被斩杀的可能。
他重新振作,为涤罪剑注入更多的力量,重新攻向微明。
微明的态度也严肃起来。
这于他而言,确实是前所未有的险境。
这是善恶律为他谋划的末路吗?
在离开西牛贺洲后,微明为夺取自己感兴趣的宝物,灭绝过不少族群,但凭借独特的权能与对法则的理解,躲避了因果的捕捉。
他也知道天道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当天道剥落下一段法则,化为善恶律时,他便意识到这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心生畏惧,甚至反将其收容,主动为其寄体,研究其机制。
终于等到了善恶律对他露出爪牙的这天。可若只是这种程度,依然奈何不了他。
在又一次动用权能,裁断晏景招式的力量来源,使得他的攻击自动消散后,微明阖起琉璃色的双眸,同时,他背后的虚空中睁开了一双眼。
这是属于神明的法相,一种凡人难以窥视的形态。
只见他留在凡世的躯壳抬起手,轻松定住了从四面八方刺向他的金色锋芒,又准确夹住了藏在其中的涤罪剑本体,手指轻轻一转,清脆的声音响起,涤罪剑应声而断。
晏景尝试重新凝聚剑身,没有成功。
微明从概念的层面损毁了涤罪剑。
失去了能最大发挥善恶律权能的载体,晏景迅速落入下风,被微明一道法诀打在身上,击飞出去。
就在晏景将要砸在地面时,一只手托住他的脊背,另一只手贴上他气海的位置,将某样东西塞进了他的躯体。
枯竭的力量重新变得充盈,奚启把身上的神力给了他。
同时,他还将龙灵抽出,缠绕在断锋之上,重新为晏景淬炼出一把剑:“去吧,取得属于您的胜利。”
奚启碎得更厉害了,靠细小的碎片,勉强勾勒出一个镂空的人形。
晏景双眼泛红,咬牙:“你又骗我。”
剑上的龙灵温顺无比,并不存在独立意志,很明显,当初在刑律堂演武场里,这家伙是装的。不过他也并非非要在这种时候翻旧账,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此刻的心疼。
而奚启畏惧于在他的双眼中看到厌恶,没有和他对视,只苦涩笑叹:“我是骗子嘛。去吧。”
他轻轻一推,将晏景送回了战场。
晏景发现自己感应不到奚启的存在了,帝皇契约的联系趋近于无。他没有回头,重新提剑,对上微明。
微明无法理解,和他一样自我中心,蔑视其他存在的奚启,竟然会做出牺牲自己,给晏景做垫脚石。这样做,即使打败了他,奚启也得不到好处。
果然,这种愚蠢的存在不可能是他的半身。
不过,奚启的作为也确实给他添了大麻烦。
为了斩断构成涤罪剑的那段法则,他耗费了巨大的能量,而此地灵脉枯竭无法为他补充消耗。
事实上,哪怕有灵脉他也不敢用。
这里的土地和他有太深的因果,一旦再度产生联系,他就会被磅礴的怨念重新缠上。
所以当初毁掉这里的决定是对的。
陷入虚弱的微明,再对上晏景,开始应接不暇。
虽然晏景对奚启的力量运用并不算纯熟,但奚启还在上面附着了微弱的意志,总是趁着微明应对晏景的攻势时,不可预料地对他发动攻击。
最终晏景抓住了微明的疏忽,将涤罪剑插入了他的躯壳。
善恶律的律文顺着剑身飞速涌入微明的体内,法则的力量与微明的神力激烈互斥。最终爆发开来,摧毁了微明的神力本源。
失控的神力爆开,带来了可怕破坏,土地破碎,天空裂开,漏出幽暗的虚空,周围的景象也产生了各种诡异的扭曲,连概念也在被撕扯。
而在西牛贺洲之外,神明的殒落也带来了恐怖的连锁反应。
本该画成的符在落成的那一刻突然失去效果,变成了一张平凡的纸,符修们再试,发现有的符依旧有效,有的却怎么勾勒也无法成功,无法理解的现象让他们陷入了困惑。
蕴华宗内,世外峰的雪突然融化了,但很快他们就顾不上这个了,因为宗门大阵开始一点点从边缘消失,整个宗门陷入了恐慌。
所有长老都赶了来,对在场弟子下令:“结阵护法!”
而在靠近西牛贺洲的地方,人们可以看到西方的天空在不断地交替色彩,光线被以各种诡异的方式扭曲,哪怕远隔千里也能感受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恐怖的毁灭气息。
又有可怕的祟物要出世了吗?快去找仙长!
而在变数的中心却是诡异的安静。
失去了力量的微明颓然地倒落在地,他感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无力与虚弱。疲惫、痛苦、难过等感觉第一次出现在了他的概念中。
“这些是什么感觉?”微明摸了摸脸颊,手指沾上了湿热的液体。
第一次流泪的他对此感到茫然。
晏景平静到冷漠地注视着他:“好好感受吧。做凡人的第一课:痛苦。”
不知道微明现在是否能共情殒于他直接和间接作为的生灵们。
微明不理解,也不打算花时间去理解了。
“我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一直不理解晏景为什么如此憎恶他,他自认为对晏景已经很好了,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晏景随便就能得到。可晏景还是恨他。之前因为神明的骄傲不曾询问,现在无所谓了。
——看来并没有反思。
晏景有一腔的恨意。
不曾对不起他?
那是谁让他家破人亡?是谁让他兄弟分离?又是谁给人世带来了持续万余年的灾祸?
但最终他选择不回应。
他不想再和微明多说一句话,说了微明也不会理解。就让微明抱着疑惑去死吧。
他活该。
面对他的沉默,微明无力地强调:“我是神明。”
不管他做了什么,晏景都不该以人类的标准和道德来要求他,这不合理,也不公平。
依旧是沉默。
晏景没有离开只是在等他死而已。
他不明白,即使不以人类的标准看待他,也不影响晏景对他的恨意,反倒可以让晏景从一开始就不会对他产生错误的孺慕。
微明看着自己的躯壳一点点剥落,化为虚无,心中并没有太多不甘,他生得虚无,也不存在对死的恐惧。有的只是一点对败战的屈辱,不过很快也接受了这个既定的结局,他凝聚出了自己的神核,递给晏景:“成为新的神明吧。”
他相信,等晏景做了神明,就能理解他的种种做法了。
神明本身就是神明,不需要为任何人负责,不必须回应蝼蚁的讨好。或许有少数神明出于兴趣,特别关照某个族群,但那也只是兴趣,而非义务。
晏景并没有给出回应,只冷眼看着这位曾经的人神一点点消散,在确认微明的存在彻底消失后,他立刻转头,奔向奚启的位置。
可奚启原先所在的地方已经没了人影,只剩下黑焰灼烫过痕迹。
他感应不到奚启的气息,帝皇契约也彻底归于宁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