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的传言,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卿云手指勾着苏兰贞的下巴,身子微微凑近,好让他能够看得更清楚,“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他们说得都没错,我便是以色侍君,才得以行走六部,保举官员。”
卿云看着苏兰贞的脸,那张脸上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长龄。
“我十七便跟了太子,之后又入了宫,没多久就上了皇上的榻,他们父子俩享用我一个,”卿云面上笑容若有似无,他俯下身,侧脸靠近苏兰贞耳畔,“我再告诉你一个杀头的秘密,”卿云转过脸,气息吐在苏兰贞面上,苏兰贞一动不动,“秦少英便是我的奸夫。”
卿云静静地看着苏兰贞似被冻住的脸,他缓声道:“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有什么苦衷,我便是攀附权贵,为了争权夺利,我可以献出我的一切,我这样的人,苏大人你还要喜欢吗?”
屋内寂静极了,只有炭盆之中噼啪响动和二人的呼吸声。
卿云心中竟一片平静,他终于说出来了,以后再也不必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假装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他是个正人君子,总以为他也是好人。
他不是的,他便是为了荣华富贵可以出卖自己,为了一时欢愉放纵可以同自己的仇人上床,他来自认不算坏,但也绝算不上好,至少,同他相比,他实在是太坏了。
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偷偷看他,也再不会主动向他走来,更不会送他信物,向他剖白心事。
今日,总算是断了个干净。
卿云收回挑起苏兰贞下巴的手指,他心下也并不失望,哪怕是长龄在世,若他一开始便将话挑明,告诉他,他永远不可能同他在一起,他便是贪恋太子能带给他的荣华权力,也同时想要他待他那全心全意的好,想必长龄也会离他而去。
“你走吧,”卿云直起身,冷着脸道,“从此以后,见面不识便好。”
过了不知多久,苏兰贞也站起了身,他看向卿云,卿云正看着门,神色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倔强。
这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时而娇弱哀求地哭泣,时而冷漠倔强地放出种种狠话,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苏兰贞抬起手,双手将卿云的衣襟拉拢了,他低声道:“为何要说那么多违心的话呢?只为了赶我走吗?”
卿云浑身又是一颤,他猛地扭过脸,对上苏兰贞的双眼,他恶狠狠道:“我没有一句是违心的,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身上的痕迹你难道没瞧见吗?我昨夜便是睡在龙床上同他翻云覆雨,我已陪他睡了不知多少年了!”
卿云再次扯开自己的衣裳,“还是你要看下头?哈哈,那可更精彩了!”他一面说一面要去扯自己的亵裤,苏兰贞上前将他一把抱住,他的双臂力气很大,叫卿云挣脱不开,他沉声唤道:“卿云——”
卿云猛然僵住。
这是苏兰贞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别这样……”苏兰贞的气息在他耳畔,那么温暖,又那么温柔,“别这样……”
卿云被他死死地抱着,眼中忽然泛起热意,他忽地抬起脸,苏兰贞垂下眼眸,卿云眼中含泪,他看到苏兰贞的眼睛,那双同长龄完全不一样的眼睛,却泛着疼惜、怜爱、心疼的目光……
卿云再也无法自控,他挣出双手,猛地拉了苏兰贞的脖子,张口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苏兰贞身上略有些僵硬,他的嘴唇也是,在官场上百般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人在卿云面前却总是手足无措,任由卿云撬开他的唇,吻上他的舌尖,二人唇舌相触的一瞬,几是都发了抖,苏兰贞抱着卿云的手臂微微松了力道,他的气力转移到了他的唇舌之中,很快便反客为主,手掌移到卿云颈后,贪婪地撷取卿云口中的湿意。
卿云吻过苏兰贞又似先前一般,陡然醒转地要将人推开,苏兰贞却是紧抱着他,再次吻了上去。
嗅着他身上温暖的味道,卿云几是毫无抵抗之力,在苏兰贞的怀里软成了一团春水,双手勾着苏兰贞的脖子,他再也不推开他了,而是柔顺地靠着他,乖巧地张开嘴,他又变回了那个同苏兰贞撒娇的卿云,苏兰贞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下一瞬又会变成另一个人。
四目相对,苏兰贞眼中满是情谊,卿云微微含了下唇,唇珠鲜红欲滴,苏兰贞情不自禁,低头再次轻柔吻上,卿云早已提前打开了唇,舌尖颤巍巍地迎接了他。
二人在屋内纵情亲吻,直亲得口舌发麻也不停歇,仿若要将先前本该有的给补回来。
苏兰贞单手拢了卿云的衣裳,一手搂着他的腰,低声道:“有什么委屈,不要再哭了,便同我说就是,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
卿云听了这话,却是眼中又含了泪,“我便是要你心乱。”
他一面说一面倚靠在苏兰贞怀里,苏兰贞搂着他,嗅着他颈间香气,心疼地瞧见他后颈领子里竟也是重重叠叠的痕迹。
卿云说他是自愿的,即便自愿,那人那般对他,又如何是真的爱惜呢?
苏兰贞心中微疼,抚了抚卿云的长发,“好了,你现下再好好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他微微放开怀抱,看向卿云泛着绯色的苍白面颊,一直看见了他含泪的眼里,“你想摆脱这事,是吗?”
第147章
苏兰贞果然不愧是天生该在官场上混的,实在敏锐到卿云都轻松了起来,他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涩声道:“如何能摆脱?也不过是我自作孽罢了。”
“别这般说自己。”
苏兰贞扶了卿云到榻前坐下,他背过了身,“你先整理好衣裳,咱们再说话吧。”
卿云看着他的背,心下不由泛起一股久违的甜意,他一面整理衣裳,一面道:“你为何不生气?”
“生气?”苏兰贞道,“我是生气,不过应当不是你想的那种生气。”
“入了官场之后,什么人事我都见过,”苏兰贞道,“方才乍闻之下,是有几分震惊,不过再一想,你只是小小内侍,面对天潢贵胄,又如何能自己做选择?”
肩头多了重量,苏兰贞撇过脸,却是卿云靠在了他的肩头。
“你别回头,”卿云轻声道,“别看我,也别出声,就让我这般先靠一会儿。”
苏兰贞果然便不再说话。
卿云眼中止不住地滴滴渗出热泪。
这到底是老天爷还是长龄派来的人,为何字字句句都能说到他的心里去?他的那些难处苦楚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同他相识才多久,也不过说过几回话,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卿云抬手从背后搂住苏兰贞的腰。
他原以为他的心再也不会为谁感到激荡,他再也不会跨出那一步,可他还是那般做了,简直不知死活。
卿云陡然恐慌起来,他转到苏兰贞身前,眼神害怕中带着哀婉之意,“我们不能在一起,兰贞,你明白吗?若你要同我在一起,你随时会人头落地的。”
苏兰贞见他面上又沾了泪痕,便拿了帕子替他擦脸,神色自若道:“别怕,我没那么容易死。”
卿云摇头,秀眉深蹙,“我身边总有探子跟着,今日身边的探子都是秦少英的人,还能瞒过去,若是被他的探子发觉,你必死无疑。”
苏兰贞低低道:“这便是你委身秦少英的缘由。”
不、不是的……
方才还不顾一切将自己所有剖白的卿云这时忽然又怯了,他轻一点头,未曾否认。
苏兰贞拉了卿云的手,在他掌心滑动。
卿云仔细辨认了,苏兰贞写的是一个字——“反”。
卿云心下一震,猛地看向苏兰贞,苏兰贞神色如常。
“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小心的,”苏兰贞握着卿云的手,在他手掌上反复摩挲,以令他定心,他那冰雪似的面容化开之后,便是无尽的温柔,“所以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吗?”
卿云面色微红,心说方才苏兰贞还一本正经地在他手上写字,提醒他秦少英有反意,怎么忽然又说这个了,甚至比提起秦少英有反意这事还要认真,搞得他心下也羞怯起来。
卿云垂下脸,抿唇不言。
苏兰贞追问道:“是不是?”
卿云抬手轻打了下他的手背,“说你是呆子,你还真是呆子。”
苏兰贞微微一笑,他轻声道:“只我不知哪一点叫你看上了。”
卿云心下一紧,反问道:“那我呢?你看上我哪了?”
那双剔透的大眼睛从来都是甩不脱般蒙着一层哀怨之色,叫人不禁想要抹去那层忧虑,而此刻却全然只有兴奋、愉悦……
苏兰贞手掌不自觉地摸了他的面颊,“便是这一点。”
他希望这双眼睛如此刻般只有喜悦之色,若那喜悦是因他而生,他的心便会感到成千上万倍的喜悦。
卿云还不明白,苏兰贞却是闭了眼睛压了下来,卿云心下微动,便也闭了眼抬眸迎上。
这吻,好轻柔,好舒服,简直想让人就这般一直吻下去。
卿云浑身骨头都酥了,他搂着苏兰贞的脖子,手掌不住地摩挲他的面颊。
真好,他有长龄的几分容貌,又有他喜爱的性情,老天爷还是待他好的,折磨了他这么久,总算是赐了个苏兰贞给他。
卿云略带几分痴迷地用手指描摹苏兰贞面上轮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苏兰贞见他痴痴的模样,心下像被藤蔓缠住了一般,不由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你这般看我,我怎会不知。”
卿云心下又是一颤,他收回了手,声色终于冷静了几分,“你如今正沉浸其中,我也亦然,只怕我们死路也近在眼前了。”
苏兰贞道:“别那么想,他……”他看向卿云单薄的肩膀,神色中有几分冷然,“一向这般对你吗?”
卿云摇头,“我们之间也是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说来话长,有些事我也实难说与你听,”他苦笑了一下,道,“不瞒你说,自从我伴在他身边后,他身边便再无他人了,他不会轻易放手的。”
苏兰贞道:“可你是已受不了,是吗?”
卿云迟疑再三,轻点了点头,他神色幽怨,“我讨厌宫里,我讨厌他,我不想再受他的摆布,可是兰贞,我已陷得太深,无法抽身了……”卿云转头看向苏兰贞,“你是我的一个梦,你若真心待我好,便让我有时能做上一场美梦也就罢了,我不愿冒险……对不起,我便是这样的人,我喜欢你,可若要我冒着砍头的危险同你在一起……”卿云摇头,“我做不到。”
苏兰贞抬手抚了下卿云的乌发,“你珍惜自己的命,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又何必同我说对不起?”
卿云听罢,望着苏兰贞的眼神更多了几分爱意,“兰贞,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这便算对你好了吗?”苏兰贞望着卿云的脸,“我什么都没为你做,怎能算对你好?”
卿云摇头,“你活着,什么都不做,便算是对我好了。”
卿云重又扑到苏兰贞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苏兰贞的腰,“哪怕你明日清醒,只当今夜说的都是胡话,我有今夜,也心满意足了。”
苏兰贞听他将自己说得那般低微,心下涌上如潮水般的怜爱,他搂着卿云的肩膀,低声道:“我此生从未对人动情,你是第一个,我绝不会轻易忘情,其实我心下也很乱,同你说的的确都是胡话,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卿云抬脸,他轻轻亲了下苏兰贞的嘴唇,“兰贞,你要我,好不好?”
“我不知这一生同你还能有几夜几面的机会,”卿云眼中泛出水色,“我想要你一回,总也不悔了。”
苏兰贞低低道:“你这般模样,叫我如何忍心?”他抬手抚了卿云的面孔,“相信我,我们会有未来的。”
卿云不明白他的那些自信是从哪来的,未来?多远?那时他们还相爱吗?可他看着苏兰贞笃定的眼睛,不由心下还是软了。
卿云点了点头,“那你抱着我,上回去你那儿,我就好想你抱着我睡。”
“真的吗?”苏兰贞道,“上回你来,我心里既高兴又糊涂,见你和秦少英举止亲密,心里又说不出的酸。”
卿云低低一笑,看着苏兰贞的眼睛,微笑道:“我那时同你说的话还是没变,无论我和谁同床,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苏兰贞心下五味杂陈,心里揣着一个人,却又要将自己的身体献给别的男人,心中该是多大的痛苦?
苏兰贞从未想过情爱之事,他实在见得太多,杀妻杀夫、偷情通奸……那些所谓恩爱夫妻到了最后,又有几个善终?他从未想过,他对一个人动了心,会是这般复杂的局面,如此情形,他的脑海中却未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放弃之意。
他想要卿云,不是要了他这个人,是要他真正面上展露笑颜。
二人合衣抱着在软榻躺下,呶呶细语。
“你头一回见我,是不是觉着我很无礼?随便进了你的屋子。”
“不,我那时只是警惕,我初到工部,虽表面若无其事,心中还是很紧张的,为了试探你,便故意那般说。”
卿云扑哧一声笑了,“我瞧你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没想到你心中竟是如此想的。”
“那是自然,我从地方调入京城,又无家世根基,起初自然是慌的,只是不能叫旁人看出来罢了。”
“你的家世……你家中无人了,是吗?”
“我父母在我考上举子后不久便相继病逝了。”
“你……”卿云手指拨弄着苏兰贞的衣襟,“你就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你呢?你可有兄弟姐妹?”
“我也没有……”
苏兰贞握了他的手,道:“那日你砸伤了手,指尖全是血丝,我替你包扎了,你却还笑着说像移刑,我心下觉着你天真幼稚,后来才知……”
苏兰贞目光中流露出怜惜之色,兴许便是那时他对他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情愫,自然他也亲眼见过不少真正动刑的场面,却没有一个如卿云这般让他心下大动,兴许不是刑罚,而是卿云那时面上露出的笑容令他久久无法忘怀。
“我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苏兰贞道,“险些便没了命,我父母散尽家财救下了我的一条命,我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好好孝顺他们,可后来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一直深以为痛,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一日,官做得越大,这种痛便越深。”
当他想起卿云那般笑容,不由心下猛地一抽。
“所以见到你如此洒脱,从不困囿于往日伤痛,我心中是很佩服你的。”
这话,卿云听李崇也说过,他当下嗤之以鼻,可苏兰贞说来却是叫他心头熨帖喜欢,他从来都很矛盾,一时觉着自己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一时又觉着自己不配那些真情真爱,却又要故意说些话骗得人更爱他怜他。
苏兰贞说佩服他,卿云心里觉着好高兴,比苏兰贞说喜欢他还要高兴。
“你既如此顽强,也该相信,一年两年三年……未来我总能想出法子,还你自由。”
苏兰贞搂着卿云的肩膀,低语道:“我这个人很擅长等待机会。”
卿云被他这么一说,心下也生出了几分希冀,苏兰贞有名臣之才,他又可里应外合,说不定真有一日能找到机会脱身呢?
“好,我信你,”卿云脸在苏兰贞颈下蹭了蹭,眼前仿佛已看到了他离宫后的日子,“到时我便开一间大酒楼……”
苏兰贞笑了笑,道:“在京中吗?”
“你是势必要留任京中的,自然是要在京中了。”
“那你想开一间多大的酒楼?”
“便如我们上次去的那个酒楼便不错,五层吧,五层大酒楼。”
“五层?听着很气派。”
“光气派可不够,大师傅一定要请有本事的……”
“……”
卿云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嘴角微微弯翘,似已在梦中品尝到大师傅的手艺,那大师傅的菜做得极好,不知道甩宫里的御厨几条街……
正当卿云吃得开心时,四周便从天而降几个侍卫,那些侍卫个个神色冰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云公公,该回宫了。”
卿云猛地睁开眼睛,只觉身边是空的,摸上去也是凉的,他一下坐起身,探子单膝跪地,“苏大人我们已经打发走了,您该回宫了,晚了可要出事。”
卿云脸沉了下去,冷冷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他手撑着坐起身,摸到了一旁的锦盒,心下又温暖了几分。
那不会只是一场梦的,卿云抓着锦盒放在胸前,神色坚决,绝对不会只是梦的。
皇帝含笑道:“在宫外头过夜,高兴了?”
“皇上不必总问我高不高兴,皇上真的在乎我高不高兴吗?”
“朕若不在乎,怎会许你外宿?”
卿云捏了羹匙,人微微向后仰了仰,看向皇帝,“这么一大清早,我不想同皇上争执,皇上还是用膳吧。”
皇帝笑了笑,“果然心情好了许多,看来朕要多放你外宿才是。”
昨日苏兰贞来府里拜见一事,探子们如实呈禀了,只篡改了苏兰贞离府的时间。
卿云心中有数,当下也并不慌张,没事人一样道:“君无戏言,那我以后便多多外宿了。”
皇帝笑道:“朕可不准。”
从前,卿云也经常同皇帝打这些言语机锋,他时时警惕,小心谨慎地找出皇帝言语中的陷阱,猜测皇帝话后的深意,从而给出最能让皇帝满意的答案。
如今,卿云已不想令皇帝满意或是高兴了,尤其是在昨夜,他同苏兰贞说话时,根本无需字斟句酌,也不必去想是否言有深意,那般情真意切的一番交谈之后,对于和皇帝周旋一事,卿云更加厌烦腻味。
卿云放下羹匙便要走,却听皇帝道:“维摩写信来了。”
一旁宫人适时地呈上了信笺。
“这封是给你的。”
皇帝看向卿云,“他在战场上还想着你呢。”
卿云瞥了一眼那信笺,心下又想起了昨日苏兰贞给他的薄笺,怎会这般凑巧?怎么忽然都要给他书信?
卿云抬手接了。
昨日苏兰贞给他的那些信物他都放在了宅子里,让尺素替他保管,尺素什么都未问,只说让他放心。
卿云便也什么都没说。
回到小院,卿云取了李照的信来看,也不知皇帝有没有提前看过,他觉着皇帝是不可能不看的。
李照的信很长,先大致说了两句边境的战况,还有他在边境的一些所见所闻,身为皇太子,他虽幼时也生活在动荡之中,毕竟记忆也早已模糊,之后便一向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烟火,此番来到战场,才更深地体会到了世情。
李照的信和他的字一般,并未有什么出众的文采,只是随口闲谈一般,叫卿云仿佛看见了李照便站在他的对面,同他说些他在战场上的感受,人间疾苦生离死别。
给卿云的话也并不多,只说让他保重自身,切莫心下积郁,等来年天气暖和,打了胜仗,他们班师回朝之后,他有许多话想对卿云慢慢说,也想听卿云同他说一说他心里的话。
卿云将这封信看了两遍,看第一遍时几乎是面无表情,看第二遍时不知怎么,眼眶却是微微湿了。
他这是怎么了?卿云抬手抹去面上湿意,他望着冬日略有些灰暗的天空,过了片刻之后,便将那封长信烧了。
今年年节,宫里头比往年更热闹,越是战事停滞缠绵,宫里头宴会的排场便越隆重,卿云也到场了,他本不想去,皇帝不许。
皇帝下首仍是空了个座出来,是给李照的,之后才是李崇。
李崇在户部也是焦头烂额,今日宫宴用度,户部自然也避免不了一番支出用度。
从前皇帝对这些管得很紧,去年那场大旱如同一颗火星子般点燃了各地,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整个户部像快要炸开,各地求救的折子堆满了皇帝的案头,那是皇帝头一回感到无能为力。
召回李崇之后,皇帝对户部的管辖便不是那么紧,兴许看不见,便也仍旧当天下太平。
今日宫宴便是证明,国家财政还是能支撑下去的,否则不会办得这般奢华。
皇帝带着淡淡笑容向百官致辞举杯,下头山呼万岁,他心中却是仍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夜宴结束,皇帝上了御辇,这才露出倦怠的神情,甚至唤了他一向并不怎么私下多交谈的大儿子入了殿。
“无量心,”皇帝道,“这次宫宴也是辛苦你了。”
“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不觉辛苦。”
皇帝摇了摇头,“难为你了,你的艰难,朕心中明白。”
李崇微微垂下脸,他极少同这父皇这般单独说话,从小他便明白,比起自己,父皇更看重二弟。
若单单只为二人出身不同,他也无话可说。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长大,也将许多事情看得更明白了。
无论是他母妃还是皇后,在父皇眼里也都是一样的,从谁的肚子里出来根本不重要,父皇便是觉着李照比他更好。
哪怕他文韬武略样样强过李照,父皇也仍是觉着李照更适合太子之位。
李照若有错处,他便悉心教导,为他铺路;他若有错处,他便视而不见,只等他摔了跟头,再告诉他,这便是你不如维摩之处。
父子俩虽是独处一室,却依然是静静的,说了那几句话,居然便无话可说了,皇帝张口便要说那句——“去看看淑妃吧。”却又说不出口。
李崇轻吸了口气,道:“儿臣去探望母妃吧,父皇早些歇息。”
皇帝心下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道:“去吧。”
李崇起身告退,临走之前又被皇帝叫住。
“明儿一早来这儿陪朕用早膳。”
“是,儿臣多谢父皇。”
皇帝进了寝殿,床幔早已放下,卿云不等他,已上床睡了,皇帝梳洗之后上榻,便见他背对着他睡在里头。
皇帝躺下,心下忽觉几分苍凉,他好似什么都有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他侧过身,对着卿云的背脊道:“别装睡了,陪朕说说话。”
卿云不理,皇帝道:“陪朕好好说说话,朕放你两天假,许你外宿。”
“说什么?”
皇帝低低地笑了,“小东西,你如今这般市侩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连同朕说两句话也要好处了。”
“我一直都是这般,难道当初皇上不也是做了多番许诺,我才愿意委身的吗?”
“是这般不假,”皇帝凝视着卿云素衣下撑起的蝴蝶骨,低声道,“可朕觉着也不单单如此。”
卿云眼盯着昏暗的床幔,“不然呢?皇上难不成觉着自己魅力无边,人人都要为你倾倒?皇上自己不是说过吗?你若只是个凡夫俗子,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