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月薄之是在跟他解释:传神鼎的杀伤力很大,并非他故意耽误铁横秋伤情。
“那现在……”铁横秋低头看着自己恢复知觉的双腿,“是如何一夜之间痊愈?”
“我抽了一条筋给你续上。”月薄之说着,随手撩起衣摆。膝盖上方赫然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处隐约可见森然白骨,尚未完全愈合的创面还渗着血丝。
铁横秋瞳孔骤缩,这伤口太过血淋淋,反而让铁横秋心生疑惑。
月薄之有通天彻地的修为,又坐拥魔宫宝库,此刻却偏偏任这伤口血肉模糊地袒露着,简直像是刻意为之。
铁横秋一时惶恐也有,感动也有,但经历了汤雪一事后,涌上心头的更多是一种不确信。
月薄之却已经放下衣摆,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他眼下的青黑:“都过去了,小五。”
“都过去了……?”铁横秋喃喃重复着,眼神恍惚地望着眼前人。
月薄之低声说:“你看,我们分明是两情相悦,如今风波过后,自然该琴瑟和鸣,不是吗?”
铁横秋喉头滚动:风波过后……
月薄之的唇近在咫尺,只要稍稍抬头就能触碰,可他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月薄之凝视着他,带着温柔的笑容。
在这份温柔里,依旧带着毫无疑问的压迫感:“不是吗?”
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的玉珠,圆润却冰冷。
铁横秋感到无形的重压笼罩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最终垂下眼帘,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是。”
这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他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月薄之却像是满意了,带着餍足的笑意将他搂得更紧。
铁横秋的指尖在锦被上轻轻蜷缩,试探着低声道:“我想下床走走。”
月薄之眸光微动,唇角依然噙着那抹温柔的弧度:“才刚好些,就这么着急?”他边说边伸手扶住铁横秋的腰,动作体贴得无可挑剔,“我扶着你走,免得你摔了。”
铁横秋的身子僵了僵,却仍是乖顺地点头:“好呀。”
月薄之很满意这个回答,修长的手指顺势滑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容挣脱,又不至于弄疼他。
铁横秋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月薄之的指节白皙如玉,而自己的指尖却在不自觉地轻颤。
“慢慢的。”月薄之温声提醒,另一只手虚扶在他后腰。
铁横秋机械地迈着步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双腿的新知觉,月薄之的温柔,这一切都虚幻得令人窒息。
月薄之执着他的手,引着他缓步穿过魔宫曲折的长廊,又来到花园,满园奇花异草开得正艳。
月薄之随手折下一朵,别在铁横秋襟前:“正好配你。”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日日如此。
铁横秋怔忡地望着襟前那抹浓艳的颜色,蓦地想起百丈峰上凌霜绽放的红梅。那抹孤傲的艳色,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但他咽下了所有惆怅,朝月薄之露出一个十分妥帖的微笑。
唉,他想,他终究是一个识时务者。
这些日子,铁横秋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在月薄之踏入寝殿时恰到好处地抬眼微笑,在对方看书批文时安静地添茶研墨,甚至能在床笫之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与迎合。
地牢里那张泛黄的纸人,汤雪消散的身影,还有月薄之冰冷的话语……所有这些都被他妥帖地封存,就像从未发生过。
只有夜深人静时,铁横秋才会睁着眼睛看帐顶的流苏在黑暗中轻轻摇晃。
晨起梳洗时,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笑脸。
他想要自己梳洗,但月薄之却很喜欢替他打扮,帮他穿上繁复的袍子。
铁横秋摸着腰间纵横交错如迷宫的系带,无奈说道:“这衣服我都不会穿脱了。”
“有我呢。”月薄之梳好他的腰带上繁复的经纬,“你还想让谁碰这些衣带?”
铁横秋呼吸一滞,转头对月薄之露出俏皮的笑容,随后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个玄铁面具:“你说,我戴着这个就能在魔域横着走,不会是骗我的吧?”
月薄之微微一怔,伸手拂过面具上的纹理:“不是骗你的。”
铁横秋歪着头,笑道:“那我今日就要试试了。”
月薄之的瞳孔微微收缩,像夜行动物受威胁时的本能反应:“你要离宫。”
“我的伤好得多了,”铁横秋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回响,“想出去走走。”
月薄之眼眸微垂,语气淡淡道:“那就去吧。”
这答应得如此轻易,几乎像是捕兽夹。
铁横秋在面具下抿紧嘴唇。
“申时前回来。”月薄之抬手为他整了整衣领,“适才替你煨下了药膳,凉了,药性就散了。”
听到了明确的限制,铁横秋反倒安心许多,在面具下松了一口气:“堂堂魔尊为我煨药膳,我可担当不起。”
“我说了,”月薄之勾了勾他的下巴,“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
铁横秋怔住。
月薄之俯身靠近。
铁横秋紧张起来,他有些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
然而,月薄之只是隔着那张冰冷的面具,落下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吻。
“早去早回。”月薄之直起身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面具边缘。
铁横秋透过孔洞看见他含笑的眉眼,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看吧,我还是爱着月薄之的。
铁横秋仓促背过身去:“知道了,我怎么能辜负你的药膳?”
说着,他大步迈前,直到走出寝殿很远,铁横秋才敢抬手触碰面具上被吻过的地方。
玄铁依旧冰冷刺骨,仿佛那个吻从未存在过。
看着铁横秋离去的方向,月薄之仍静立在原地。
待那抹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踉跄着跌坐在榻上。
他缓缓掀起锦袍下摆,膝上缠绕的雪色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渗血的伤口,月薄之低垂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这么多天过去了,小五一句都没问过我的伤。
那个从前会因为他轻轻皱眉就急得团团转的铁小五……如今看着这深可见骨伤口时,眼底只有深不见底的猜疑。
因为这一眼里的猜疑,月薄之也没让铁横秋看这个伤口第二眼。
这些日子,月薄之在任何时候……即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都确保铁横秋看不到自己的膝。
他不想让铁横秋看了。
在漠不关心的人面前露出伤口,不过是自取其辱!
月薄之斜倚在软榻上,广袖轻挥,面前的铜镜泛起涟漪,化作一泓水镜,映出一条幽深的回廊。铁横秋的身影正在其中疾行,步伐没有半分迟疑。
看着铁横秋这急不可待的步伐,月薄之切齿冷笑:这些时日的乖顺,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这么些天过去,铁横秋已经摸透了魔宫的地形,灵巧地穿梭在魔宫错综复杂的廊道间,轻而易举地走到了大门前。
水镜中的身影即将踏出宫门的刹那,月薄之牙齿微微咬紧:小五,你想到哪儿去?
魔宫中昏暗,无天无日,铁横秋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在里头多久了。
莫说是记住自己度过了多少天,就算是想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只能从更漏滴滴中揣测一二。
走在暗廊太久,他猛然推门而出,霎时天光如箭,刺得他瞳孔骤缩。
魔域虽无天日,却有血色云层间漏下的光,此刻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了重见天日的错觉。
他费力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待视线渐渐清晰,才真正看清眼前景象。
他费尽千辛万苦,走过重重迷宫,推开这一扇沉重的铜门,满心期盼步入新鲜的土地。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的确是更宽阔的空间,但却也立着更高耸的宫墙。
漆黑如墨的墙体直插血色天穹,投下的阴影,能将一切吞噬其中。
但若忽视远处那一片高耸的墙体,眼前倒算得上“豁然开朗”——碧玉般的草坪上,四时花卉违背天理地同时盛放,远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
铁横秋身形一晃:“原来……我还没走出去啊。”
正恍惚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四名身着重甲的魔侍踏碎满地落英而来,见到他的瞬间立即跪地:“参见尊上!”
铁横秋怔了怔,才想起自己不但穿着象征魔尊的玄袍,还戴着那副玄铁面具。正应了月薄之说的那句话,他带上这副行头,在魔域哪儿都如月薄之亲临。
铁横秋默默挥了挥手,魔侍便要躬身退下。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铁横秋突然开口:“慢着。”
几个魔侍一顿,转过身来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惶恐。
铁横秋心想:他们倒是很畏惧月薄之。只不过,他们怎么也不曾认出我和他的声音不一样呢?
莫非是因为隔着这玄铁面具,声音有些失真?
铁横秋的沉默,对这些魔侍而言,仿佛是一种酷刑。
他们抿着唇,小心盯着看着铁横秋,眼神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躲闪。
铁横秋微微一顿,本想说“可有什么轿辇抬我出魔宫?”
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月薄之那样的人物,怎会用商量的口吻与属下说话?
他便轻咳一声,模仿月薄之那种冷淡的口吻倒是像个九成九了:“传一副轿辇,我要出宫去。”
话一出口便暗自懊恼,不知道月薄之平日用不用轿辇,若不用的话,岂不是……
但转念一想,如果是月薄之开口,莫说是什么轿辇,就算要一只千年老王八,这些魔侍都只能老老实实去东海进行非法捕捞。
为首的魔侍问道:“尊上可是要用云轿?”
铁横秋摇摇头:“太张扬了,这次我想微服。”
魔侍看着铁横秋一身魔尊玄袍和玄铁面具:……微服?
念头一划过,魔侍就立即把头垂下,生怕自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魔尊。
魔侍咳了咳,说:“末将马上替您准备一顶小轿……”
“好。”铁横秋原想说“有劳”,硬生生刹住,吐出俩字,“去吧。”
很快,一顶小轿就来到了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拂袖入轿,身形刚落座,轿子便凌空而起,却丝毫不觉得颠簸。
事实上,他也不是非要坐轿子不可,只是他不认识出宫的路,乱转的话也不知出不出得去。若说请魔侍带路,又怕露馅,倒不如借这轿辇之便。
因着铁横秋那句“微服”,抬轿的魔侍们早已褪去玄甲,化作寻常轿夫打扮。粗布麻衣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却仍透着几分不寻常的肃杀之气。
待轿子出了魔宫,也不必魔侍报告,铁横秋渐渐听见人声鼎沸,便知自己入了街市,不觉一怔,说:“停。”
轿子瞬息而停,稳得连轿角的流苏都未曾晃动。
为首的魔侍躬身掀帘,抬头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轿中踏出的竟是个陌生剑客,一袭灰扑扑的剑袍束着蜂腰。
魔侍骤然看见铁横秋的模样,赶紧把头低下。
铁横秋挑眉,故意调侃道:“怎么?是我这副容貌不佳,吓着你了?”
“不敢!”魔侍几乎要跪下来,但考虑到“微服”的要求,硬生生挺住发颤的双腿,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尊上的容貌日月难及其辉,山河不及其峻……”
铁横秋笑了笑,挥一挥手:“行了,你们在这儿等着吧,快到申时的时候就来接我,我要在申时之前回寝宫。”
魔侍们只道:“谨遵谕令。”
他们抬着轿子退下,转眼间便隐入巷弄阴影之中。
铁横秋望着他们这般训练有素的做派:看来,月薄之御下,倒真是严苛得很。
他整了整腰间佩剑,转身没入熙攘人群。
魔宫最深处的暖阁里,月薄之身披雪裘,在榻上盯着水镜,如同一只捕猎的猫那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里的身影。
铁横秋那身灰色的粗布衣衫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让自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般的融入人群。
虽然如此,月薄之也总是能锁定他的身形。
“小五,想去哪儿呢?想做什么?”月薄之自言自语地发问着。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他必然是想寻机逃离我吧。
这阵子,铁横秋尽心尽力的逢迎,终归是落了刻意。
月薄之能看出来铁横秋的言不由衷。
毕竟,月薄之是见过铁横秋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模样的。
这份圆满若缺了一分,便如同明镜缺了一角,裂痕处反着冷光,刺眼得很,叫人无法忽视。
月薄之的指尖轻轻划过水镜表面,镜中涟漪荡开铁横秋闲适的身影。
却见他信步走在街巷之间,时而驻足小摊前挑选些寻常物件,时而在茶肆檐下慢饮清茶。有几次竟就坐在路边的青石凳上,望着风中摇曳的野草出神,偶尔与路过歇脚的陌生人搭话,眉宇间尽是平和。
待申时将近了,那几个作寻常轿夫打扮的魔侍如约而至。
他也没多话,一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待门外长廊传出低低的脚步声时,月薄之广袖轻拂,水镜瞬间凝固成一面寻常铜镜。
门扉打开,铁横秋入内,便见月薄之支颐坐在榻上,手执书卷,一如既往,仿佛对一切毫不在意的模样。
铁横秋微微一笑:“说好的药膳呢?”
月薄之这才慢悠悠抬眸,目光在铁横秋粲然的笑容上停留片刻,才朝案几方向偏了偏头:“在那儿。”
铁横秋走近一看,不由怔住:“这不是从前装雪魄汤的玉盅吗?”
“嗯。”月薄之随手翻过一页书,“用惯了。”
铁横秋坐到案几旁,揭开汤盅,只见袅袅热气腾起,仿佛又回到那每个怀揣热汤的朔日。
他抿了抿唇,还是勺了一口进嘴,想起从前自己风雪不改灼得胸膛发疼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他不免失神片刻,心中浮动月薄之当年冷傲的眉眼,还有那一句——
“太烫了。”铁横秋怔怔呢喃道。
“什么?”月薄之转过头,“太烫了么?”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实的诧异,像是早已忘了这是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铁横秋忙摇摇头:“没什么。”
话音未落,月薄之已倾身而来,就着铁横秋的手浅尝一口,微蹙的眉宇在热气中显得格外生动:“确实烫了些。”
铁横秋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月薄之。
月薄之道:“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便一直在炉上煨着。大概是来不及放凉。”
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懊恼,像是解释,像是抱怨,又像是自省。
铁横秋心头一震,捧着玉盅的手微微发颤。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月薄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这、这多好啊……
好得像是梦一般。
铁横秋被热气氤氲出眉眼都带了湿润。
可是,此刻的铁横秋像是舌头被烫坏了一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般,即便是最苦的药,只要经了月薄之的手,他都能品出甜味来。
如今舌根残留的,却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灼热感。
铁横秋机械地一勺接一勺吞咽着药膳,直到玉盅见底。最终放下勺子,对月薄之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今天在外头,吹了大半天的风,就图回家这一口热乎的。”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铁横秋向来擅长这个。
月薄之明知道其中不知掺了几分真心,但区区“回家”两个字,就足以砸得他昏头转向。
月薄之从来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在百丈峰的过百年岁月,小时候是“收养”,长大了是“客居”,即便来到这魔宫,他也只觉得是“入主”。
直到此刻,铁横秋说出“回家”二字,他的心里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这一个看不见太阳的地方,因为这两个字,而变得比人间温暖。
铁横秋浑然不知自己随口搪塞的漂亮话在月薄之心头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但他能察觉到今夜的月薄之有些不一样了。
入夜之后,月薄之缠得比从前更凶,却不是那种充满窒息感的占有,倒有些像孩童撒娇。
被褥里,月薄之紧紧挨着自己,像是怕冷的大猫。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帐顶摇曳的影,胸口被月薄之的发丝挠得发痒。
铁横秋已无暇思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更无暇体味多年痴心终得回应的甘甜。他静静凝视着身侧安睡的月薄之,看他长睫低垂,呼吸均匀,全然不见平日的凌厉锋芒。
良久,铁横秋也把双目合上。
但他是睡不着的。
像是一只小鸟,被叼到大猫的窝里,怎么睡得着。
第二天起来,铁横秋去剑房练剑。
第三天呢,铁横秋找月薄之学下棋。
到了第四天,铁横秋又晃悠着离开了魔宫,这次还出了城,但也是在天黑之前回来了。
铁横秋仿佛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开始有了自己的节奏。
而月薄之偶尔也会离宫处理事务,一开始他会充满紧迫感,只觉得铁横秋会趁机逃跑。
却不想,当他带着满身风尘回到寝殿的时候,铁横秋已用那口玉盅备上了热汤。
“回来了啊。”铁横秋笑盈盈地上前,玉盅里的汤药氤氲着热气,将他含笑的眉眼晕染得格外温柔。
这一句“回来了”听得月薄之几乎站立不稳。
玉盅里汤药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竟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幻梦。
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他大步往前,伸手扣住铁横秋的后颈,嗅着对方衣领上沾染的药香,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我该安心了,对吗?
我有家可回了。
接下来的日子安稳得让月薄之深感幸福快乐,却也深感难以置信。
铁横秋虽然看起来不像从前火一样炽热了,却又别有一种水一般柔顺,给到月薄之千疮百孔的心一种和润,即便不可疗伤,也至少能镇痛。
对于长年活在煎熬中的人而言,能够止痛,好像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有时候也不能细究敷在伤口的是仙鹤草,还是曼陀罗。
铁横秋再没提起“汤雪”这个仿佛禁忌的名字,乃至连这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月薄之不主动说,他也从不多问一句。
起初,月薄之是不愿提起“汤雪”。
如今,却是不敢。
明明是他亲手将“汤雪”碾碎在掌心,又逼着铁横秋将这段前情一笔勾销。
而如今铁横秋越是对此沉默,反而让月薄之越像走在刀尖上。不过还好,这刀尖上有铁横秋抹的蜜,终归也算是个好东西了。
这日,铁横秋在花园里随手折下一朵黑色曼陀罗,把玩在手心,只道:“从未见过黑色的花呢。”
“魔域的水土,才养得出这样的异色。”月薄之在他身侧,回答道。
铁横秋转眸,花枝在他掌心打了个旋:“怎么吱喳去了初霁城许久,还没回来?”他状似随意地问着,“你当初交付给他的,到底是什么差事?可凶险不凶险?”
听铁横秋骤然提起此事,月薄之微微一顿:他当初是故意支开夜知闻的。
月薄之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口:“他每次去初霁城都乐不思蜀。”
月薄之眸光微动,侧首凝视着铁横秋的侧脸:“你想召他回来了?”
“既然他玩得开心,倒也罢了。”铁横秋轻轻掸了掸衣袖,满脸的漫不经心。
月薄之没想到铁横秋蓦地说起这个,只是顺口一提,就这么揭过了。
铁横秋往花园深处走了两步,却又问起:“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莫不会耽误了正事吧?”
月薄之却问:“除你以外,还有什么正事?”
铁横秋闻言一怔,又款款笑道:“据我所知,云思归还活着。”
月薄之怔然半晌,长吐一口浊气:“是的。”
铁横秋的肉身遭化神鼎火焚炼,本该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幸得月罗浮一缕残魂拼死相护,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元神不散。只是那具身躯早已被神火蚀尽经脉,烧穿五脏,便是华佗扁鹊见了也要摇头叹息。
这四年间,月薄之新登魔尊之位,有千头万绪的事要料理。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要遍寻天材地宝为铁横秋疗愈伤情,自然是顾不上什么云思归雨思归的。
偶得闲暇时,月薄之竟也不曾对付这未了的仇怨。只是日日守在暖阁,陪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的铁横秋。
而铁横秋真的醒来后,月薄之更是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
铁横秋捻着手中黑色的曼陀罗花,轻声道:“不杀云思归,如何能告慰罗浮仙子在天之灵?”
提及月罗浮,月薄之呼吸一滞,眼前仿佛又浮现那道在风中消散的残魂,心口如被烈火灼烧,眼眶滚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猛地别过脸,下颌绷紧,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仍如寒潭般冷冽:“如今想来,一刀杀了他,反倒是最便宜他的。”
铁横秋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你说得很对。若先让他饱尝苦痛,夺走他最在乎的东西,让他毫无尊严地死去,也未必十分解气。”
月薄之侧目望去,却见铁横秋说这话时仍是那副温厚老实的神情,眉眼间甚至还带着几分诚恳,不由得失笑:“是,小五说得太对了。”
铁横秋让花枝在手心一转:“只不过,若任由他在人间逍遥,不知还要祸害多少无辜。”
“那现在就叫他死,”月薄之说,“也无不可。”
比起这些时日的谨慎温存,此刻提起云思归时,月薄之眉宇间骤然浮现出一种睥睨众生的冷傲。这般神情铁横秋再熟悉不过——那是从前月薄之最常显露的模样。
这些日子以来,这份冷漠早已消隐无踪。如今的月薄之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甚至像……铁横秋心底突然腾起一个极不恰当的比喻:甚至像从前的自己。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月尊,现在竟会为他温一盏茶,替他披一件衣,连说话都带着几分斟酌。这般转变,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此刻重见那熟悉的冷漠神色,铁横秋竟恍惚生了一种莫名的怀念。
就像他爱月薄之,也包括他的冷酷和坏脾气。
铁横秋一怔,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一刀杀了他,的确是太便宜他了。”
“那么……”月薄之向前一步,“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人间,先剜他几块肉解恨,却偏不让他痛快死去,如何?”
“这……可以吗?”铁横秋眼神中透露出惊喜,“你带我回人间?”
铁横秋说得急,又露了喜色,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悔:我也太心急了些。
月薄之眸光一暗,忽然明白了:方才提起夜知闻是假,谈论报仇雪恨也是幌子……铁横秋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不过是想借机重回人间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