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长得比铁横秋高大,又天生冷面,垂眸看人的时候显得倨傲。故而,他此刻故意弯下腰,让铁横秋能好好俯视自己:“你忘了吗,我年纪比你小那么多,什么都不懂……你也该教教我……”
这话真是铁横秋从未想过的角度。
仔细想来,自己去神树山庄做仆役的时候,月薄之还没出生了,他的确是比月薄之年长十几岁。
铁横秋的唇线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我确实要走,但未必……就永不归来。”
“未必?”月薄之眼眸沉沉,“也就是说,你也未必会归来!”
“薄之……”铁横秋叹息着唤道,看清对方眼中翻涌的执妄,不禁心头一凛。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只是无奈一叹,“你若要强留我,我自然也走不得的。”
话音未落,月薄之倏然直起腰身。方才刻意示弱的稚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威压。
山风骤止,连日光都照不透他的眼瞳。
铁横秋被这气势压得呼吸一滞,却仍顶着压力继续道:“但我再也不会感到快活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日头已经升起大半,刺目的金光泼洒在月薄之脸上,却照不亮他那双沉沉的眼睛。
他面上所有表情都像被硬生生撕碎一般,惯常冷峻威仪的面具彻底崩塌。嘴角扭曲着扬起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好啊,你去吧,你去吧……既然你心意已决,难道我还要跪着求你留下吗?”
他猛地背过身去,山风卷起他散乱的长发,露出苍白的后颈。
那总是天鹅般高高扬起的脖颈,此刻折弯成脆弱的弧度。
铁横秋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心中也是溢满酸楚。
可他此刻,还是强忍着这一份心酸,转身别过。
他走得急,驾驭着青玉剑,立即化作一道流光遁去。
快得逃也似的,既像是怕月薄之后悔,又像是怕自己后悔。
铁横秋御剑穿行在云海间,猎猎山风刮得衣袍翻飞。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这般游戏人间,已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他刚逃出神树山庄的囚笼,不过是个初窥门径的炼气修士。虽修为浅薄,却在市井巷陌中却也逍遥自在。拜入云隐宗之后,他便开启了百年的艰苦岁月,与尘世隔绝。
即便中途和汤雪曾在人间逗留过,但也不过是数日光景,而且还是那般的紧迫惊心,哪容得他细看这烟火人间?
直到此刻,他再入尘寰,面容还是青年模样,却也自感风尘满脸。
陌生的一座城镇里。
朝阳初升,将他的影子斜斜投在青石板上。
早点铺子蒸腾的热气裹着油条豆浆的香气扑面而来,几个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蹦跳着去买糖糕,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看着此情此景,他想到的却不是百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
而是那半个包子掉在汤雪白色的衣裳上,留下的那一块洗不干净的油渍。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心绪强行压下,转身拐进巷尾深处。
在镇子最安静的角落,他租下一间白墙黑瓦的小院。
他当初拜入仙门,为的也不是飞升,而是为了月罗浮临终那一句不清不楚的遗言。
如今大仇得报,他便再也不必趟这仙门浑水。
这一百多年来,他头一回活得像个真正的凡人。不必算计生死,不必提防暗箭,每日最要紧的,不过是琢磨早市的豆腐脑该买甜口还是咸口,晚归时要不要捎上一把青翠的时蔬。
入夜后,他倚在褪色的青布枕上,就着摇曳的油灯翻几页市井话本。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拙劣得很,却让他看得嘴角微扬。皂角清苦的香气从被褥里透出来,比仙门的安神香更助眠。
翌日早晨,推开榆木门的吱呀声,惊起檐下的麻雀,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烙出方方正正的光斑。
他蹲在井台边洗漱,冰凉的井水激得他一个哆嗦。
这才惊觉,自己用惯了避尘诀,住惯了暖阁,很久没有像凡人一样感受着四季的温度了。
在枝头小鸟啁啾声中,他推开院门,迈出一步,往热气腾腾的炊饼摊子去。
在他身后,晨光茂盛,却也拦不住檐廊下会有阴影。
阳光总是照不到的地方,滋生着攀爬的青苔,昨夜还冒出了一朵洁白的蘑菇。如今在晨风里微微晃动。
深沉的暗影里,仿佛有一道沉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都已一日一夜了,”那声音像是一个极高傲的人在压着脾气,“……还没想明白么?……还不回来么?”
铁横秋在这方寸之地游走,度日。
这逼仄的街巷小镇,与浩瀚无垠的修真界相较,不过是一道蜿蜒的浅溪。可铁横秋置身其间,倒似一尾青鱼,在熟悉的水域里自在穿行。
就像是……他本来就不该到大海里,不该和大白鲨当朋友的。
春去秋来,他的小院子里长了一茬茬的草,并一茬茬的花。
始终不变的,是墙根里爬满的翠绿青苔,还有一株小小的,并不起眼的玉白蘑菇。
铁横秋懒散地倚在躺椅上,阳光晒在他的脸庞上。
躺了四年而变得苍白的肌肤,如今又重新因为阳光的亲吻而变成健康的蜜色。而墙角那朵终日不见天日的小蘑菇,反倒愈发苍白如纸。
手中话本翻过几页泛黄的纸张。
这时候,忽而响起敲门声,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堂堂元婴修士,来访者还没到门前,他就知晓了。
可他还是慢悠悠起身,吱呀一声拉开门栓,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惊喜:“哟,是倩儿婶啊。”
倩儿婶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媒人娘子。
铁横秋见她不请自来,笑呵呵地站在门前,心下便了然。
“铁小哥啊,”倩儿婶笑吟吟迈进门槛,眼睛往院里扫了一圈,“你来咱们镇子快满两年了吧?瞧瞧这院子收拾的,可真齐全呀,瞧这小兰花,瞧这小白菜……”
她把花儿草儿都夸了一遍,但到底还是遗漏了墙角的青苔蘑菇。
蘑菇在风里摇摇晃晃,好像也竟然从这三言两语了听出了倩儿婶的来意。
铁横秋大概知道,下一句倩儿婶就要拉去“可就是太寂寞了”,或者说“正缺个人打理打理”之类的话。
他为了赶紧截住这话头,便故意露出一副惊慌的样子,动作夸张地去遮掩放在躺椅旁的话本。
“哎哟这是……”倩儿婶果然上钩,抻着脖子往那处瞧。
铁横秋装作失手,话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媒婆手比脑子快,抄起来就瞥见封面上五个大字《龙阳十八式》!
“什么……十八……”倩儿婶识字不多,也不懂什么龙阳典故,但随手一翻,就吓得脸色绯红!
这汉字不认得,难道图画还能看不懂吗?
她老脸涨得通红,活像被辣椒呛着了似的,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她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铁横秋,而铁横秋则羞恼地绞着衣角,活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媳妇。
倩儿婶心头登时雪亮:难怪这俊后生独居这么久,任凭多少姑娘暗送秋波都无动于衷……原来……原来……
铁横秋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劈手把《龙阳十八式》夺回来,低头说道:“那、那……那个……倩儿婶你本来是要说什么来着?”
这本来要说的话,此刻肯定是再也张不开嘴了。
倩儿婶咳了咳,便说:“没、没什么,就来看看你这院子……”眼神飘忽间,正瞥见墙角那朵白蘑菇在风里轻颤,像是在偷笑似的。
倩儿婶却哪里知道,这话本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若真让她把媒给说了,她今晚就能见识原来蘑菇还能跳起来咬人。
倩儿婶客套了几句,就火烧脚一样跑了。
第二天,铁横秋一出门,就能感受到整个镇子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也佩服,这倩儿婶一张嘴比风信子还厉害。
不过这也省事了。
原本铁横秋看着年轻,长得俊俏健朗,为人爱说爱笑,本也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他不愿伤别人颜面,进退之间也颇为尴尬。
此刻,借着倩儿婶这一张大嘴巴,这些桃花运也尽数斩断。
这一回,他从外头回来,再也没带上什么“不小心烙多了一张的饼”、“吃不完的一个果子”之类的物品了。
两手空空,乐得轻松。
铁横秋如此空手而回,翘着脚躺在春凳上晒太阳。
墙角那簇青苔上的白玉蘑菇,在阴影里惬意地舒展着菌盖。
然而,这样的惬意却没维系多久。
这日铁横秋刚迈出院门,就被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堵了个正着。那人摇着描金折扇,身后三个虎背熊腰的家奴呈品字形站着,形成一堵来者不善的人墙。
那公子哥儿朝他摇着扇子,说道:“这位莫非就是铁兄弟了?”
铁横秋眉心一跳,朝他拱拱手:“未请教?”
“好说。”对方啪地合拢扇骨,扇坠上鸡蛋大的翡翠晃得人眼花,“本公子乃清河赵府嫡子,家中经营绸缎玉石无所不包……人称赵大公子,就是我了。”言谈间颇为自傲。
铁横秋却听得头大,笑道:“原来是赵公子,您所住之地可是州府繁华地界,怎的屈尊来我们这小地方?”
那赵公子听这话,以为铁横秋是被自己的气派打动了,便得寸进尺,摇着扇子又逼近两步:“听说这儿有个风流人物,特来拜见。”
“不敢不敢。”铁横秋后退两步:咱一百岁老人,第一次听说自己是一个“风流人物”,真是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赵公子低笑一声,扇骨在掌心轻敲:“起初听闻这穷地方藏着位俊秀无边的人物,本公子还当是笑话。”他目光在铁横秋周身逡巡,像在鉴赏一件古玩,“今日得见,才知传言不虚啊。”
说着,这公子哥伸手就要搭铁横秋肩膀,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赵公子眉头一皱,转眼又堆起满脸笑纹:“铁兄弟这衣裳可都旧了,真叫人看着难过。”
话音未落,身后家奴掀开适才抬来的漆箱,但见云锦流光溢彩,箱底还压着明晃晃的银锭子。
铁横秋看见,十分惊讶:我膨胀了,我居然看不上这点钱了。
赵公子眯着眼打量铁横秋的神色,见他面露惊诧,还当是寻常人被富贵晃花了眼,心中暗喜。他折扇啪地一合,对家奴喝道:“还不给铁公子抬进去?”
家奴们正要答应,铁横秋赶紧拦住:“使不得,使不得。”
赵公子笑道:“铁公子不必推辞,在下平生最爱结交朋友。这点薄礼实在不成敬意。等日后我们深交了……”赵公子挤眉弄眼,凑近两步,“自然还有更好的送来。”
铁横秋退后半步,连连摆手,脸上堆着客套的笑:“赵公子美意心领了,只是在下实在受不起这般厚礼。”
赵公子眼底闪过一丝阴翳,脸上却仍挂着笑。他轻轻一抬扇柄,身后三个家奴立即上前半步,腰间佩刀叮当作响。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粗声道:“我家公子这般诚意,铁相公莫要不识抬举。”
铁横秋心中不禁腾起一阵厌恶。
他要出手教训这个赵公子,也不过是呼吸间的功夫。然而,他铁了心要隐居世间,自然不好显露修士本领。
更有一点,自从差点入魔之后,他常常自我警戒,叫自己不能滥用武功,更别提对凡人出手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赵公子见他如此,还以为是被家奴唬住了,得意地摩挲着扇骨,笑道:“铁兄弟,本公子这般诚意相邀,您再推辞可就不近人情了?”
说着,使了个眼色,三个家奴立即会意,抬着箱子就要往院里闯。
铁横秋见状,终于忍不住了,拦在门前:“赵公子盛情,但是私闯民宅,按照律例,也是非法行为。我想,就算赵家再富贵,也不能视律法为无物吧?”
赵公子见软的不成,当即撕破脸皮,阴鸷的脸上再不见半分笑意:“在这儿,我就是王法!”
几个家奴闻言,立刻将箱子重重掷在地上。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朝地上啐了一口:“给脸不要脸的兔儿爷!”
三人撸起袖子,露出筋肉虬结的手臂,恶虎扑食般朝铁横秋冲去。
铁横秋暗自运转心法,将周身灵力尽数封住,只以寻常拳脚应对。饶是如此,他百年锤炼的武学造诣又岂是凡人能敌?但见他身形如游龙,几个闪转腾挪间——
“砰!”
“咔嚓!”
“哎哟!”
三个彪形大汉已滚作一团,一个捂着脱臼的下巴,一个抱着折断的手腕,最后一个最惨,满嘴鲜血直吐碎牙。
赵公子见状,又惊又慌,忙和三个家奴要走。
铁横秋却冷喝道:“慢着!”
赵公子僵硬地转过头开,扯出一个笑容:“这、这……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不过是想交个朋友。您若不愿意,也不必喊打喊杀吧?再说,我可是赵府公子,您若伤了我的家奴便罢了,真伤了我,也未必能善了!”
铁横秋负手而立,目光如刀。赵公子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方才的嚣张气焰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铁横秋却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箱子:“带着你的东西——滚!”
赵公子咽下一口唾沫,心下不甘,但此刻也不敢说什么,只跟家奴使了眼色。
三个鼻青脸肿的家奴慌忙抬起箱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口。
待那主仆四人走远,街坊们才敢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倩儿婶一把拽住铁横秋的衣袖,急得直跺脚:“铁小哥啊,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啊?”
铁横秋看这大公子的架势,也明白必定是当地豪强,把他的家奴揍了一顿,一定会有麻烦上门。
铁横秋叹了口气:“唉,可是我又不想和他交朋友!”
“跟这样的人交朋友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儿。”倩儿婶叹了口气,又打量铁横秋,啧啧道,“真没想到,你这样好的身手,只不过,双拳难敌四手!我劝你还是赶紧搬走吧。”
“我也正有此意。”铁横秋答道,心里想:只是可惜了刚刚拾掇漂亮的院子了。
铁横秋又道:“那我先去房东秦爷那儿退租……”
“秦爷可住在镇子另一头,你还耗这时间呢?”倩儿婶没好气地劝他,“赶紧收收拾跑得了!”
铁横秋道:“押金可有一两银子呢!”
倩儿婶没好气:“你刚刚让赵公子扛着财宝箱子跑的豪情呢?”
“哎呀,这您就不懂了,”铁横秋道,“卖屁股的钱不要得,我自己本来的钱可不能亏啊。”
倩儿婶望着铁横秋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又急又愧。
赵公子是州府里有头有脸的少爷,今日专程来这小镇,明摆着是冲着铁横秋来的。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里,倩儿婶已然明白——定是这偏僻地方住着个断袖美男的消息传了出去,才引得赵公子前来。
而这事会传开,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这张管不住的嘴?
铁横秋其实也想明白了,却只是淡然一笑,朝倩儿婶摆了摆手便匆匆往秦爷住处赶去退租。倩儿婶说得在理,秦爷住在镇子另一头,铁横秋又不能施展遁术,只得迈开步子疾行。
这一去一回,也得耗上半个时辰。
好在秦爷是个爽利人,听完事情原委后,二话不说就把押金如数退还,还额外多塞了几个铜板当作茶水钱。
铁横秋疾步如飞地往回赶,眼看转过前方街角就是自家巷口,却听见一片嘈杂人声从巷内传来,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他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不妙。
铁横秋刚要拐进巷口,就听得巷子深处传来颤栗的喊声:
“夭寿了!”
“蘑菇杀人了!”
那尖叫着“蘑菇杀人”的,乃是本地的一个捕快。
原来赵公子带着三个家奴被铁横秋痛打一顿后,非但不知收敛,反倒恼羞成怒,只觉颜面扫地,若不讨回这口气,日后还如何在这地界上作威作福?
他当即直奔县衙,一口咬定铁横秋无故殴打他的家仆。
县衙的差役们哪敢驳赵公子的面子?二话不说便带人上门拿人。
赵公子仍觉不解气,索性亲自拉着捕快上门拿人。
到了铁家门前,捕快连拍带喊,屋内却死寂一片,连个鬼影都不见。
隔壁的倩儿婶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压低声音道:“那小子闯了祸就溜了,怕是再不敢回来了。”她本想着这么说的话,能让这群人打道回府。
谁知,赵公子闻言,眼中凶光更盛。他嘴角扯出个阴冷的笑,抬脚就朝门板踹去。“砰”的一声巨响,那扇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
捕快无奈之下,也只好随他一同入内。
但见风一吹,院门啪的一下关上。
四邻八舍的百姓们躲在自家门后,从窗缝里偷瞄着,都不住地摇头叹气:这好好的院子,今日怕是要遭殃了。
然而,预料中的打砸声还没发出,却猛然爆发一声尖叫。
这动静不妙,一个好心肠的大爷去推门而入,却见赵公子已在倒在血泊里,随他而来的那个捕快,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瞪着眼睛扯着嗓子喊:“蘑菇杀人了!”
这一桩离奇命案,顿时惊动了四方衙门。先是镇上捕快倾巢而出,继而州府衙门连夜派来精干差役。
那赵家乃是州里有名的豪绅,如今赵公子暴毙在这穷乡僻壤,岂是等闲之事?
铁横秋也算是运道不好,一折回来就遇上此事,当即被拘了起来。
铁横秋长叹一声,自云清者自清,倒也没有反抗。
且说,那捕快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待悠悠转醒时,州府的师爷阴沉着脸,百般询问:“你鬼叫什么‘蘑菇杀人’?青天白日的,说什么疯话?”
捕快茫然四顾,额上冷汗涔涔,竟像是大梦初醒般喃喃道:“蘑菇杀人?卑职……卑职何时说过这等疯话?”
“到底是刚来的后生,大抵是第一次看到命案,吓得语无伦次了。”师爷摆摆手,权当那句“蘑菇杀人”是吓破了胆的胡话,再没往心里去。
那师爷捻着胡须道:“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你且细细道来。”
那小捕快定了定神,仔细回想道:“当时赵公子踹开院门冲进去,小的在后面追着。眼看他抡起棍子要砸水缸,谁知一脚踩在石阶的青苔上,整个人往后一仰,后脑勺正磕在石阶的尖角上,当场就……”
师爷听完,转头看向仵作。老仵作会意,上前回答:“死者后脑的伤口与石阶棱角吻合,颅骨碎裂,应是当场毙命。”
师爷听了这话,心里笃定,这就是一场意外。
但是,赵公子横死,能当一场意外结案吗?
如果没有人为此负责,恐怕赵府那边是不能善了啊!
想到这个,师爷长长叹气。
公堂之上,肃穆威严。
铁横秋被两名衙役押解上堂,镣铐叮当作响。
赵府管家上前一步,朝府尹深深作揖,指着铁横秋厉声道:“大人明鉴,那日分明是这个刁民先动手行凶,我家公子迫于无奈,才前往他家中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三个家奴便扑通跪倒在地,争先恐后地高喊:“大人明察!小的们亲眼所见,这铁横秋不仅先动手打了我们三人,更是在争执中杀害了我家公子!”
铁横秋原本想着,自己案发时根本不在场,满镇子的乡里都能作证,洗脱嫌疑应当易如反掌,很快就能清清白白地离开这公堂。
可此刻,看着赵府管家与家奴们一唱一和、煞有介事的模样,他心中冷笑:自己终究还是天真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天真的人,在这浊世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看透世道污浊、人心险恶。可即便如此,他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可笑的期盼,总希望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还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府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铁横秋,缓缓开口道:“你可有话要说?”
“我是清白的。”铁横秋冷冷道。
堂上众人为之一怔。府尹和赵家众人原以为这阶下囚要么会痛哭流涕地喊冤,要么会暴跳如雷地争辩,却不想他竟如此镇定自若。
府尹眯起眼睛:“看来,你是不打算认罪了?”
“既然无罪,如何能认?”铁横秋昂首直视府尹。
铁横秋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府尹,眸中既无畏惧也无乞怜,反而透着一股冷若冰霜的轻蔑。这目光让久居高位的府尹如芒在背,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火。
即便没有赵府的授意,此刻他也决意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
“好个冥顽不灵的狂徒!”府尹怒斥一声,惊堂木重重拍下,“本官再三给你机会,你却死不悔改!来人——给他三十杀威棍!”
话音未落,两旁衙役已拖着水火棍上前。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又很快归于沉寂。
这府尹与赵家沆瀣一气,在地方上横行霸道多年。百姓们纵使心中愤懑,却也只能低头噤声。毕竟谁人不知,在这公堂之上,权势便是天理,而平民百姓的性命,不过如同草芥。
看着衙役们举起水火棍,铁横秋冷笑一声:“杀威棍,真是好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有理无理先打三十,这样的做派,我也挺喜欢的。”
府尹皱起眉头,赵府管家面露困惑,那几个作证的家奴更是面面相觑。
围观的百姓也是一样诧异的反应:我们没听错吧?
这家伙说他喜欢杀威棍?
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府尹见堂下刁民毫无惧色,更觉得权威遭到冒犯。他更恼怒,冷笑道:“难道你是铜皮铁骨吗?就看这三十棍下去,你的嘴还有没有这么硬!”
衙役们得令,便要上前按住铁横秋。
却见铁横秋突然双臂一振,身上镣铐应声而断!
满堂哗然!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阵阵惊呼,有人失声叫道:“这……他是凭力气把镣铐挣破了?……这哪是寻常人能有的力气?!”
府尹惊得从太师椅上霍然起身,脸色煞白,惊惶拍案:“反了!反了!快给本官拿下这狂徒!”
却不想,铁横秋已劈手夺过一根水火棍:“是谁想吃杀威棍来着?”
说着,他一跃而起,兜头就往府尹身上扫去。
那府尹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公案后跌出。铁横秋的棍势却陡然一转,重重砸在那张公案上,咔嚓一声——案桌劈作两半!
府尹和赵管家狼狈逃窜,可他们哪及得上铁横秋的身手?
只见棍影翻飞,跟打地鼠似的,谁刚想抬头逃跑,就挨一记狠的。
“一——”
“二——”
“三——”
铁横秋口中报着数:“三十杀威棍,一下都不能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