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将步摇冠轻轻放回匣中:“装上。”
这样的头饰才配得上大夫人,简直是意外之喜。
掌柜听我连价格都不问,眉开眼笑,几乎快喜极而涕。
“爷还想再看看什么?”
我略一沉吟,道:“可还有宫廷御用的掐丝珐琅物件?”
掌柜立刻一拍手。
片刻间,一群伙计下去,另一群又上来,每人手里捧着一件。
花瓶、香炉、盘盏、挂屏……
皆是宫廷款式,蓝釉灿若宝石,金丝纹路宛如游龙盘绕。
我依次看过,竟件件都颇为喜爱。
手指拂过其中一只小巧的香炉,釉色清丽,炉耳卷曲如云。
心念一转,想起小娘素来喜香,案头常燃沉水与梅片,便道:“都装上。”
我就像个土暴发户,看到心喜的便都道两个字“装上”。
这一番采买,耗去了四五个时辰。
待出了金缕阁时,天边已是一抹残阳,霞光铺洒在朱墙黛瓦上,连街角的冰雪都染得半明半暗。
马车后头跟着十数辆小车,箱笼高高叠起,几乎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想活动活动筋骨,便叫风驰随车先回府去,我和雷霄一会儿骑马回府。
走出一段,街市渐渐开阔,四下的人声也淡了些。
我忽地开口:“京中治安倒也算好。尤其年节前后,巡逻的士兵明显更多了。”
雷霄大概没明白我为何突然说起此事,愣了片刻,还是点头附和:“是,毕竟是天子脚下,终归不同。”
“嗯。”我停顿片刻,“那你说,能让羽林将军在闹市中策马奔腾……该是何等缘由呢?”
雷霄怔怔望着我,神色不解:“小的不知。”
我并未追问,与其说是在同他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罢了。”我抬手指了指街对面的酒肆,“你去歇会儿吧,喝两杯茶水暖暖身子。我在附近随意走一走。”
雷霄眉头紧锁,显然不放心,脚下仍寸步不离。
我只得再三坚持,语气也压下几分不容置疑,他这才迟疑应下,却仍不忘叮嘱:“爷千万别走远了。”
从主街的巷子穿出去,便临着一条小河,水上横着一座拱形石桥,远远望去,像覆了一层素纱。
我刚出了巷子口,就见李昀牵着夜照,站在前方。
李昀眉目沉静,见到我并不诧异,冲我微微一笑。
完全不似我此刻如鼓的心跳。
我不知自己的神情是如何的,只知道袖中的手握紧了,掌心的跳动连着手指,和脉搏一起输送到心脏。
他朱唇轻启:“见到我很诧异吗?”
我僵在原地,心口的慌乱几乎要掩不住。再装作无事,怕也只是徒劳。
我干脆抬眼,诚实答道:“我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方才在西市见你策马而过。”
“我看到你了。”李昀看着我,“只是刚才有命令在身,不好停下。”
我点头,表示理解,嗓音不自觉压得更低:“那……你怎会忽然出现在此处?”
他垂眸抚夜照的鬃毛:“我在酒楼里,恰好看见你往这边走。”
我疑惑,还未待说出什么话,他又抬眼看我,笑了笑:“所以来等你。”
冬日的河被冻成了冰,冰面像撒了海盐,一层层颗粒一样的白色,晶莹剔透。枯枝横陈,枝头压满银霜。地面上,也是一片雪白。
就在这样一片冰封的颜色中,李昀穿着玄黑金边的朝服,在夕阳的余晖下。
肩头覆着光,仿佛生生从冷白的画卷里剥离出来,与周遭天地都分了界限。
他像是唯一鲜活的颜色,突兀地注入这幅寒寂景象里,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更不必说,这鲜活并非寻常的艳丽,而是带着冷冽的华贵气息,叫人心神皆为之摄。
我脑中轰轰作响,仿佛蒙了一层雾水,不知该先思索他为何会在此,还是先理清自己这颗鼓动得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
可似乎李昀并不在意我心底的狼狈。
他目光坦然,语调如常:“新年过得如何?”
我喉咙发紧,想说不怎么样。
“好不容易清闲了一阵,你呢?”
他眉眼间带了点倦意,耸了下肩膀:“忙。不过过了今天,倒是能歇上几日。”
他又问我今日怎么亲自出来,还采买这么许多东西。
我心头一窘:“来了京城这许多天,才想起该给家里置些东西带回去。”
他闻言笑了笑,向我提了几种京中特产,连哪家店铺更讲究都细细道来。
我听着,不自觉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他早早立在此处,只为了与我一同说这些。
时间像是被谁悄悄偷走,只是几句交谈的功夫,耳边风声与河面静影都被抹去了痕迹。
雷霄已经找了过来。
李昀看见我的护卫到了,神色未变,只是极淡地颔首,随即转身离开。
那背影消融在暮色与雪影里,我心口骤然一空,甚至生出几分恼意。
我转头看着雷霄,有点埋怨道:“我不是说了要自己转一会儿,你怎么快就来找我。”
雷霄低下头,声音闷闷的:“爷走了快一个时辰了。”
我这才惊觉,原来已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回到府上。
我不觉继续品味起今日在桥头与李昀相逢的情形,又想起自己曾替二公子送信去国公府。
那时我躲在角门处,远远望见夕阳的金光镀在李昀身上,与今日何其相似。
记忆翻卷而来,像画卷一样清晰。
那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可此刻再想起,却仿佛被岁月滤去了苦涩,只余金色的蜜流淌在胸口,跟随夕阳的余辉缓缓蔓延开来。
我坐了半晌,被一种莫名的燥意充斥。
忽地想起前些日子收的一块玉佩,便命人开了库房,亲自去寻。
玉佩以整块羊脂白玉雕成圆轮,温润如脂,光泽内敛。正中嵌着一枚赤红宝石,晶莹剔透,宛若烈日高悬。外缘细细刻着火焰流纹,线条灵动,转折间隐隐有金丝辉映。
若悬于腰间,随步而行,便似日光摇曳,熠熠生辉。
这样的玉佩,和李昀,倒是相配。
风驰刚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吩咐妥当,进门便被我唤住。
“你去,把这个送到国公府去。”
他愣了下,狐疑地盯着我掌中的玉佩:“爷就这么送?不拿个匣子安放吗?”
我随手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了个雕花木匣,掷到他手里:“那便放在这里面。”
风驰捧着匣子,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同门口的雨微对上。我心头微沉,冷声道:“快去。”
他立刻躬身,双手接过:“是。”
我半躺在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流苏。
李昀此刻应当在府中。方才与我分别时,他亲口说要回去。
如此,风驰便能将玉佩直接交到他手中吧。
毕竟,是李昀说的,我和他……是朋友。
当初二公子的信物,李昀可都是亲自接下的。
想到此处,我冷哼了一声。
“少爷?”雨微轻声唤我,似是被这声低哼惊动,探身欲上前。
我清了清嗓子,掩去情绪:“无事。”
雨微又缩回身去。
我翻了个身。
玉佩是我的谢礼,名正言顺,光明坦荡,算不得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
可不知为何,心里仍隐隐别扭。
我索性坐起身,问雨微:“风驰怎么还没回来?”
“才走了半个时辰,爷再耐心等等吧。”雨微垂眸,欲言又止。
我不再看她,重新躺回去。
又过了一炷香,风驰终于回来。
我立刻问:“见到将军了吗?”
风驰摇头:“没见到将军,是春生接见的。”
不是他亲手接下的玉佩。
我心口一沉,涌起说不清的失望与恼意。
也对,我终究不是二公子。
不是那个自小便与他熟识、父辈往来亲厚的世交之子。不是那个即便表明了心意,也不会被拒斥远离的二公子。
若说这世上我最恨的人是谁,非二公子莫属。
但此刻,偏偏浮起滚动的念头,若我也能像林彦诺一样就好了。
思及至此,心中翻涌的怒火更胜,全部烧向自己。
风驰低声补道:“将军好像有客人登门。我瞧见一位公子从侧门被管家亲自迎进去。”
“公子?”我问,“你可看见长相?”
“只瞥见一个侧脸,天色太暗,看不真切。”
“那大概是什么模样?”
风驰皱眉回忆,迟疑着说:“像是个俊美的贵公子。”说罢挠了挠头,“小的实在看不清楚。”
我只能作罢,心中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像是在炽烈滚烫的岩浆深处,忽然吹来一缕不合时宜的冷风,寒与热交错,叫人心里难安。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日在倚风榭,两次被提起的“公子”。
风驰觑着我的神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差点忘了最要紧的事。”他双手递上,“少爷,这是李将军给您的回信。”
我将信接过。
心口翻腾的岩浆霎时未能喷薄而出,随着指尖展开信笺,仿佛渐渐化作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
我绷紧的唇角一点点松开,眉目间亦不受控地漾起笑意。
李昀在信里说,谢我送的玉佩回礼,只是那物比鱼灯珍贵太多,他一时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礼物相赠,只得先记下这份情,将来找个机会,设一席好宴,为我补上一份答谢。
只是这样单独的机会没来得及寻到。
年节过后,京中权贵们的宴席接踵而至,我几乎日日都要应酬,与人推杯换盏,周旋寒暄,连片刻独处都不可得。
沈凌在一次宴席上见到我,挽着我留下,还索性拉我提前离场,去他府中叙旧。
我推辞不得,心下清楚这些看似和煦无害的世家子,实则个个都不好惹,只得顺水推舟。
恰巧许致也在场,不知是否早就盯着动静,也随之同行。
于是,原本只是一场寻常的酒宴,竟被闹得像出行游乐一般,好几人浩浩荡荡地离了席,主人家脸上纵是强笑,也压不住尴尬。
偏偏这时,在府门外遇见了换了常服的李昀。
于是这支已显得扎眼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个人。
这场面怎么看都透着几分熟悉。
而后几次,情形竟如翻版一般,总是这般不期而遇。
又是一次如出一辙的宴席。
包厢深藏在楼后,要过一道雕金的曲廊才能入内。帘帐层叠,朱红与金绣交织。
丝竹声在廊外轻弹,应景又暧昧。
甫一入席,檀香与烈酒混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发晕。
但紧接着,一阵冷冽的气息掺进来,吹散些醉意。
李昀掀帘而入,将外头冰雪的寒凉一并带进来,包厢里热意氤氲,被割开一道清凉的缝隙。
沈凌两颊酡红,见他进来,踉跄着立起身来。
众人随之动作,朝李昀拱手行礼。
沈凌醉意朦胧,话也颠三倒四,是少有的醉酒姿态:“李重熙,你是不是算准了今日卫兄在?不然怎么次次都少不了你。”
李昀与我对视一眼,自然得体,没有半点闪避。
他淡淡对沈凌道:“怎么,只许你年后活泛,便不许我么?”
许致弯起眼,笑容里暗藏锋芒,接话:“将军或许另有要务,这要务少不得卫兄相随。于是才迫不得已,同我们也一道寻欢了。”
他话锋转得极快,语气轻快,眼神却落在我身上,“不过将军大可放心,卫兄一向自持,从未与旁人有过独处之交。如此,将军可安心否?”
这话明明是说给李昀听的,字字却像针般落在我心口。提醒我、警告我,三皇子还在等着我呢。
可太子殿下必定也不曾放松过对我的监视,我如何敢随意见三皇子。
心底一紧,忽觉许致所言也未必虚妄。
或许李昀的“恰逢其会”,从头到尾都只是替太子看着我罢了。
李昀向前走了两步,恰好隔开许致那道直直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他神色从容,道:“许大人多虑了。”
他就这一句话,多余的半分都懒得解释,眼神亦只是微微垂下,不与人多纠缠。
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居高临下的国公世子,神色倨傲,不容置喙。
许致讨了个没趣,见李昀径直在我身畔落座,也便收了声。
实则,这种场景并非一回两回了。
两位皇子的纷争扯上了我这个小人物,于是才有着接连不断的宴席。不然那些在朝的大人、身负爵位的世子,又哪有工夫三番两次与我这个商贾周旋。
我实在疲惫,却不得不费心应对。
我轻吁一口气,李昀忽地侧过头,对我悄悄眨了眨眼睛。
有种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唇角压着笑意,下一瞬又端起酒杯,神色一本正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愣了片刻,也只得抬杯与他相对。
酒尚未入口,喉间却已滚热发烫。
好像醉意先一步涌上来了。
李昀没待多久,他贴身的侍卫走进来,附耳低语。
我低下头,随手摘了一串葡萄塞进口中,不愿显得有偷听之嫌。
可目光却不受控,还是往旁边瞟去。
正撞上李昀的视线。
侍卫最后的话音落下时,李昀看我的眼神陡然幽深起来。
刹那间,我只觉周遭热闹的气息都骤然冷了下来,冰凉得像覆雪扑面。可下一瞬,又如火焰贴近皮肤,逼得我脊背绷直,呼吸急促。
他好像在丈量我,审视我,带着对猎物笃定的笼罩与温吞的掌控,不容挣脱。
在我还未来得及退怯时,他眸色忽而一转,柔和下来,像刀锋入鞘,只余一抹似笑非笑的温意。
他起身,对众人抱了声歉,便要先行离席。
我不知怎的,也跟着站了起来,脚步鬼使神差地尾随至包厢门口。
李昀停下脚步,凑近我:“要送我吗?”
我点头。
他笑了笑,呼出的气息仿似缠绵地舔舐着我的耳朵。
掌心随即落在我腰侧,轻轻一推。
“下大雪,别送了。”
我怔怔回到席间,许致正对面而坐,眼神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
但他的目光却不叫我胆怯和害怕。
因为我全副心神,都停在发麻的腰间。
这样一来二去,我与李昀的相见便频繁了起来。
有时是在热闹的宴席上不期而遇,有时是我知晓他会在,便顺势接下了原本并不想赴的请帖。
偶尔,我们会一同离开,沿着灯火阑珊的街巷并肩而行,哪怕只说寥寥数语,走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当这样的“偶然”多到数不清时,我心里生出了一点不该有的妄念,并逐渐壮大,愈烧愈盛。
我将李昀当年对我的傲慢与冷言,尽数归咎在二公子身上。
毕竟,那时他在我眼里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英雄,襟怀如玉的君子,只因二公子的误会,才会误解了我。
如今,他看清了我,愿意亲近我,言笑间不复当年的疏冷,举手投足皆是风度。
我不得不承认,李昀是个叫人沉沦的男子。
我甚至能理解,二公子当初对他那般痴心执念。
他是玉面将军,简在帝心,外表冷峻无情,却锋芒耀眼。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胆识魄力,都是男人渴望成为的模样。
而这样的人,却偏偏对我柔声细语。
如此反差,不得不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感觉。
所以,也许是因为他从未对我露出过丝毫攻击性,也许是我被他的眉目所惑,我渐渐放下了心中的防备。
想要玩弄报复的心,也随着我那壮大的妄念,越来越弱。
甚至好几次,差点说漏了自己的曾经。
等我开始一次又一次盯着李昀的眼睛,看着他那深邃的目光时。
我终于伶仃大作,像是醉酒人倏然清醒。
不能再任由自己这样沉溺下去了。
不然,等不到他发现自己是猎物,我就要先被猎杀了。
再一次,我和李昀走在街道,并肩而行。
不知不觉中,我谈起自己的过往。
“我曾养出过极为罕见的绿牡丹。”望着前方宽阔的官道,我的声音有几分惆怅,“可惜这两年,再没工夫去种了。说来,你也见过。”
此话一出,心口骤然一紧。
这话几乎就点明了,我就是徐小山。
我当然明白,他早已心中有数,可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至少对我而言,还未到该捅破的时候。
我还在留恋此刻的安稳,甚至是这自欺般的错觉。
可李昀仿若未觉,只是含笑看我:“是吗?我不记得了。”
他低声问:“很冷吗?”
我下意识收紧了狐裘,只能把寒意推到天气上,道:“嗯,可能是出了汗,散了,才忽地觉得冷。”
他仰首望天,鬓角映着月色。伸出一只手,掌心朝天,语调闲散:“好像又要降雪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摊开。可除了寒意入骨,什么也感受不到,指节冻得僵硬发红。
忽然,他的掌心覆了上来。
干燥而温热,毫无征兆,却极自然。我的心口猛地一颤。
他垂眸看我:“感受到了吗?”
我愣愣地与他对视,疑惑不解。
“降雪前的空气是冷的,但若掌心朝天静听,便能觉出一丝潮意。”他温声解释,末尾轻轻一顿,似在等我回应,“感受到我掌心的潮意了吗?”
指尖蜷缩,我轻声应:“嗯。”
也许是要降雪了,我的手心真的生出细微的湿润感,仿佛要沁出水来。
李昀仍盯着我,唇角微弯。
那目光太专注,专注得近乎凌厉,像要看穿我的皮肉骨血。
在松开手之前,他说:“你的脸红了。”
我立马仓皇地低下头,心慌意乱:“是被冻红了。”
“嗯。”他淡淡应下,松开了我的手,仿佛不以为意。
走到下一个路口,前方的灯火分出了岔口。
我向李昀道别,转身离开。脚步尚未迈出两步,他唤住我。
“再喝点吧?还没尽兴。”
我的脚步微顿。
理智在心里悄声提醒:别回头,你该回府了。
可下一瞬,胸口的鼓动盖过了那点清醒。
我偏过头,看见他站在夜色中,背后的雪地衬得他衣袍如墨。灯火照在他的眉眼间,好似那盏鱼灯,又勾了我心神。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轻快。
我重新迈开步子,折返回去,再一次走到他的身侧。
之前的宴席上,我已饮了不少。虽被夜里的冷风冲散了几分醉意,可头脑仍旧昏沉。
李昀替我摆上度数最轻的果酒,他自己却饮着烈酒。
我盯着他,心头倏地涌起几分不服:“怎么?你自饮烈酒,却让我浅尝,是嫌我不胜酒力,看不起我么?”
李昀垂下眼皮,唇角漾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一侧的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落至胸前,冷硬的轮廓映在烛火里,却偏偏带着惑人之意。
我胸口的血气“轰”地翻涌起来,索性一口闷下杯中酒,酒气冲得我眼眶发热。
手里举着酒盏,重重一砸在他面前:“满上!你既说要尽兴,怎能让我独饮浅酌?”
这时的我已醉透了,偏还要逞能,觉得还能再拼三百回合。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的话,我会狠狠扇自己一记巴掌,逼自己立即起身离席。
可世上从无这种预警。
危险的气息已在暗处悄然滋生,而我却浑然不觉。醉意、刺激与一丝莫名的兴奋,已将我的感官彻底麻痹。
李昀被我这副气势怔了一瞬,竟像是被逼退半步,妥协般举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仿佛承认折服。
这神情落在我眼里,反叫我心头暗生几分得意。
“快些。”我催促。
他低声应了句:“好。”
随即为我斟酒。
酒香辛烈,带着灼人的热,远非果酒的轻淡能比。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仰头一饮而尽,却被一只温热的手稳稳覆住杯口。
李昀覆掌压下,遮住了我的动作,眼睫微垂,缓缓眨了眨,带出一种暧昧又不容置疑的从容:“长夜漫漫,别急。”
我也跟着眨了眨眼,醉意翻涌,真的听话地放下酒杯,脑子更昏沉了。
“光饮酒有何趣,不若说说话。”他收手,又似闲聊般提议。
我点点头,却迟疑着,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心底的戒惧与欲望交织在一起,怕聊得多了,自己醉中失言,露出破绽。
那他还会继续装傻吗。
“你有小字吗?”李昀忽然问。
我心头一紧,几乎要脱口而出“小山”,硬生生咽了下去,低声道:“没有。”
他好似就是随口一问,马上就转移了话题:“在京中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我苦笑着,将酒杯重新端起,抿了一口,借着酒气反问他:“你觉得呢?”
这话像是一个将要开诚布公的信号,我也想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在一定程度上,我愿意说出些可以坦诚的话,期望他也能如此待我。
李昀托腮沉思片刻,神态愈发显得松弛起来:“嗯……你若迟迟不做抉择,如今这局势只会愈演愈烈。”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贵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盯着酒杯中摇晃的酒液,目光发散。
因他语气中似有诚恳与劝慰,我竟下意识吐出了最真实的心声:“我并不想站在什么皇权一边。”话出口,我抬眼,笑意掩不住讥诮,“这话,听着倒像大逆不道。”
李昀没有立刻答,只静静凝视着我,眸色沉稳,像那杯中晃动的酒,表面平静,却深不见底。
“将军曾率十万大军,开疆拓土,保国安宁,使敌不敢来犯。海上……与陆地并无不同,只是贵人们离得太远,忘了那里。”
“现在也不晚。”李昀低声接道。
“晚了。”我摇头,目光炯然,“太迟了。”
他眉间微蹙,目光含疑。
我便直视他,字字缓慢:“海上盘综复杂,无际的海域看似没有疆界,可在我们未察觉时,已被分割殆尽,留给我们的所剩无几。”
我停顿片刻,语声愈发清亮,“将军曾与卫家水师并肩,见过他们的矫健与勇武。可他们终究是卫家的水师,打的是卫家的旗号,不是国号。他们能在南洋诸国通行,不是因手中兵刃,而是因卫家能带来银钱。”
我盯紧他,目光灼灼:“这其中的不同,将军比我更懂吧。”
李昀与我对视。
烛火摇映,他眼底似燃似灭,交织出一片我从未窥见的景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