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浴室门口的帘子随风而起,热气飘散出来,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经过。
武器训练来到第五天,天气凉爽了些,空气通透,时不时能听见远处鸟群振翅而飞。
彭庭献偶尔有几次听到什么东西爆开,声音巨大,伴随着鸟群受惊的扑棱声,但那动静相隔百里之外,他以为自己在玻璃房闷出了幻觉,训练间隙,他还问过裴周驭一次。
某人反应冷淡,语气平平地说:“没听见。”
“不会是哪里在打仗吧,”彭庭献故意咧嘴一笑,低下头反问裴周驭:“你害怕吗,裴警官?”
裴周驭眼尾冷冷扫过来,那意思在说:怕什么。
彭庭献于是笑笑不再说,盯了他一上午,他还是像刚开始那样,一刻不停地拉弓射箭,勤奋得异常执着。
上午十点时,那位老狱警突然被叫走,说是应急处理一批东西,他走得匆匆,没过两小时,传话的人又来了。
这次,他们点名要裴周驭。
研究员面色淡然,仿佛早已预知到什么,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有彭庭献开了口。
“带他去哪里?”他友好一笑:“裴警官在试用我的武器,可以让他先完成今天的训练吗?”
“去去就回。”
狱警冷漠地说。
于是裴周驭就这样被带走,在来到八监门口时,铁门随着轰隆隆的沙响徐徐打开,远处似乎又“砰”的炸开一声,声音听不真切,与铁门腐朽的摩擦声融为一体。
裴周驭听力好,出来时,确信自己捕捉到了一瞬间鸣笛。
哀转悠长,那是军营中最沉重的熄灯号。
前来带领他的狱警身上飘来一股血腥味,虽着装整齐,外面还套着白大褂,但显然不是第一监区医务室的人。
一路上默然不语,裴周驭攥了攥被弦磨痛的手,怀着无法言说的心情,跟随狱警来到第一监区。
与平时不同,一向安静的监区门口被设立了岗哨,扛着真枪实弹的狱警伫立在那里,神情锐利如刀,裹挟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
“嘀”,入口处响,狱警全身检查过两人后,裴周驭被放进。
他心底那股莫名的直觉越来越笃定,带路的狱警脚步未停,径直将他带入一监最深处,裴周驭堪堪与医务室擦肩而过,他略过一眼,那里空无一人。
贺莲寒不在。
眼前的装修越来越白,越往里走,越能闻到浓重的消毒水和腐臭味,可这刺鼻的气味并不能掩盖什么,他们在监区最深处停下,一扇隔离门缓缓拉开白幕。
里面的景象就这样映入眼帘,裴周驭呼吸一窒,霎时僵立当场。
这里被划成了一片隔离区,冷白色的灯光下,肉眼所及之处全是裹尸袋,拉链统统敞开,司林正在中间忙得晕头转向。
他洁白的大褂上溅满了血,捧着人名册来回走,通过面目全非的尸容判断身份。
裴周驭一时竟感到反胃,空气里成分复杂,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尸臭、排泄物和汗味交杂在一起,死亡气息冲天,连他这样的指挥官都难以消化。
司林猛一抬头看到他,刚要朝他走来,脚腕毫无防备地被一只手握住,离他最近的裹尸袋里伸出一条惨白胳膊,三根手指丝丝缕缕地断在上面,简陋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黑,试图向他求救。
里面的人还没死。
他依然想活。
司林一下子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在了生还者身上,他赶忙向周边召来几人,帮他一起将士兵抬出,放上急救担架。
裴周驭注意到这些帮他打下手的人都是熟面孔,他们甚至连衣服都没脱,穿着犯人囚服,在后勤人手严重不足的此刻被征调,个个惶恐不已。
奄奄一息的士兵从他身边经过,他腐烂的身体暴露在外,有些地方已经引来苍蝇,裴周驭面色冷凝地掠过他的脸,他喋喋不休,一直在无意识呓语。
“……怪物,跑,快跑……陷阱,他们就是魔鬼…蓝擎…魔鬼……”
抬着他的一位犯人似乎手抖了下,裴周驭看到他痛苦地闭上眼,全身打颤,生怕下一个被征调战场的就是自己。
周围混乱极了。
在这样一个临时医疗转运站里,护士们忙得焦头烂额,伤兵不停发出呻吟和惨叫,他们意识到自己濒临死亡,试图在稀缺的医护人员中得到优先救治。
然而无论战死与否,所有人都像破布娃娃一样被随意堆叠,生者身上压着尸体,尸体下又是一处处流血的伤口。
急救效率低下,入目一片哀鸿遍野。
裴周驭眉头深深皱起,肌肉因寒意紧绷成一根弦,他多次尝试握拳,不停深呼吸,却还是扛不住心底一股浓浓的挫败。
他猜到了蓝仪云让他试用武器的真实目的,她惹上了什么麻烦,有场硬仗要打,所以打算献祭自己,而他也以为只要这些天训练足够努力,他就能在战场上搏得一线生机。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这一切,充分说明了蓝仪云战术失误,只会不停地把人送进绞肉机。
忽地,旁边传来一声哭嚎,裴周驭这才发现管教自己的那位老狱警就跪在对面,他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士兵遮挡,那位士兵手里,握着印了他名字的战衣。
“不不不,我求求你,你一定是搞错什么了,你帮我联系蓝姐,你带我去见蓝姐行不行?”
老狱警形象全无,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给他磕头:“我已经六十二岁了,我六十二岁了,我还有家人,我不是已经退休了吗?你收回命令吧军官,军官我求你了 ———”
战衣被无情丢下,轻飘飘落地,宛若一张宣判死亡的召令。
那位老狱警明显浑身僵硬了下,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头,浑浊泪水从眼眶夺出。
披着白大褂的军官转过身,一眼便看到裴周驭站在那里,他向他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在这站好,等着,司林一会给你打催化剂。”
他用力拍拍裴周驭肩膀,什么都没有多说,拂袖离去。
———催化剂。
裴周驭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这个药品对他来说很陌生,他一向在易感期被注射抑制剂,而催化,站在了自控的另一面。
蓝仪云要想扳回战况,毫无疑问,他才是那件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一片死寂中,裴周驭慢慢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这些天晒黑的手臂,平日训练时身上那股滚烫好像一下子就散没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冷,站在这间停尸房,他不过是下一个牺牲品。
头顶吊灯昏暗,带着消杀辐射的冷光打在了他身上,周围的安静与嘈杂融为一体,护士忙乱的脚步声、尸体的沉默———统统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裴周驭仿佛陷进了一片冷湖里,他隐约听到角落几个指挥官在低语,他们说:“全填进去了。”
“一个不剩,第六波全员牺牲,蓝擎手底下这帮火攻太猛,还有信息素干扰器,我们…”
“他妈的,她就知道催命一样要人,哪还有人?死刑犯都偷偷送上去了,这不就是拿人命填吗?”
“熄灯号都吹了,填得完吗?”
“……”
涣散的意识一瞬间聚焦,突然,裴周驭感到一阵刺痛,司林残忍地将一针催化剂扎进了他后颈,完全没打算给予他准备。
他甚至怕他反抗,另一只手悄然握住了枪。
腺体剧烈的痛感袭来,裴周驭头晕,咬牙闷哼了下。
“放轻松,不会有太大反应,这是我和八监一起研发的,他们最了解你。”
司林安抚似的拍拍他,语速有些快:“你的易感期会被提前催化,利用好你的腺体,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他匆匆撂下一句“保重”,没再多言,转头继续处理工作。
裴周驭后脑的晕眩感过了一会儿才消散,他身体晃了晃,那股被冷湖包裹的寒凉感又涌了上来,他手脚冰得发麻,就在感觉自己身体快要结冰时,“啪——”一声,冰忽地碎了。
平静的湖面被一道女声打破,沈娉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鞠躬一行礼,笑着说:
“裴警官,随我来办公室,蓝小姐召见。”
“蓝小姐很满意你最近的表现,最近公务繁忙,她特地抽空见你。”
一路上,沈娉婷在不断重复这个事实,她看上去步伐轻快,好似一件大事终于有了眉头,她也终于可以休息。
裴周驭始终沉默不语,强行注射的催化剂让他心跳有些快,中途沈娉婷回头看了他一次,好奇问:“你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见你吗?”
“带路。”
裴周驭说。
沈娉婷冷不丁被这语气泼了盆冷水,她晦暗不明地笑笑,低声说:“有种。”
两人呈压抑的气氛来到办公室,沈娉婷鞠躬告退,屋里只留下裴周驭,蓝仪云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他。
她正在俯瞰窗外风景,以她的视角望去,可以轻松包揽整座监狱,脚下密密麻麻的狱警和犯人们都在走动,熙熙攘攘,井然有序,俨然构成了一副出自她手的宏伟蓝图。
裴周驭面无表情地站在办公桌前,蓝仪云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竟破天荒笑着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看。”
裴周驭没动。
蓝仪云早已习惯他这幅模样,哼哼笑着,感叹道:“十年了,你怎么一点没变?”
“还不够么。”
蓝仪云笑容凝固了一瞬,过会儿,她又无所谓地耸下肩,从落地窗前坐回了椅子里,双手交叠,然后支着脑袋审视他。
裴周驭下巴微昂,后颈的酸痛让他忍不住转了下,他身上显露出一股和彭庭献相似的淡定,但蓝仪云知道,如果谈判对手是他,那先开口的人必须是自己。
指甲叩响桌面,蓝仪云问:“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嗯。”
“我也没想到,你上手武器的速度会这么快,”蓝仪云有点可惜地“啧啧”了声:“这么多年天赋还是没变,要是不再上场打仗,确实太可惜了。”
裴周驭缓慢眯了眯眼睛,她这番说辞,和自己做心理建设时如出一辙。
猜都猜得到的话术。
“真是非常可惜,裴警官,不过我保证,我会为你提前购置最好的墓园,用你们H星球最高的丧葬礼仪,风风光光地送你走。”
“哦,差点忘了,”她悠悠顿了下:“你是我们整个星际最年轻的指挥官,你的遗体如果完整,会被最高军事法庭保留,送进观摩厅,英雄的面容啊———就应该被后人多欣赏才是。”
她说完,深感满意地自顾自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美人开怀,心肠却扭曲得像淬了毒。
裴周驭安静地看着她,看她在办公桌后笑得死去活来,胜利者骄傲的眉眼与十年前重合,刚来帕森那天,她也是像这样对他大笑。
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入狱那天是星期几,但六月三十一号,这个普普通通的日期,他记得比蓝仪云本人还要清楚。
蓝仪云十八岁生日在这一天,她上午刚刚结束继任大典,风光无限地成为了帕森第一位女监狱长,同天下午,他作为蓝戎送给自己女儿的成年礼物,正式来到帕森。
那天他被上百位狱警包围,人人都可以上来踹他一脚,他四肢被麻绳捆绑,像条失控的疯狗一样四处狂咬,这是他唯一能作出的反击动作,却换来狱警们笑成一团。
他们说,什么千年难遇的指挥官,不就是个毛头小子?
能成为蓝仪云上任后的第一份礼物,第一位由她亲自接手的犯人,俨然成了他锒铛入狱后的最大价值。
六月三十一号这天,他的前途和未来彻底断送,而农河星球冉冉升起的帕森新星———“百年来第一位女监狱长”,就这样踩着他的尊严上位。
时至今日,裴周驭已经不太愿意去回想这些往事了,他看向蓝仪云的眼睛里,没有恨,更没有同情,作为比她处世经验更多的人,从认识蓝仪云的第一天,裴周驭就无比断定,这个所谓的“天才少女”,结局并不会比自己好到哪儿去。
她让自己为她出征,上阵杀敌,恨不得将他身上所有价值利用干净,但无论战胜与否,裴周驭只坚定了自己当初的那个想法。
这场仗,不过是蓝仪云人生危机的开始。
不动声色地敛下眼神,裴周驭没有选择挑明任何,蓝仪云笑够了也发泄够了,捧着笑泪纵横的一张脸,又笑容凝固,恨不得生吞活剥一样紧紧盯视着他。
裴周驭强行忍受这份打量,但直到过去十分钟,蓝仪云还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这次终于轮到他失去耐心,裴周驭语气森寒:“疯够了没,说完了,现在送我回八监训练。”
“你这么想活命啊?”
蓝仪云拉长音,故意阴阳怪气地笑话他:“不打算写遗书吗?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好地方,你去那里整理物品,五天后送你上战场见蓝擎。”
“蓝擎”这个名字又一次响起,这次不再是士兵,而是从她口中亲自得到验证。
裴周驭表情难得讽刺下来,明晃晃的,仿佛一眼就将她的卑劣看穿。
蓝家家族内讧,男尊女卑,蓝仪云这个受尽性别歧视的女监狱长,果然逃不过被同辈讨伐的命运。
他脸上的变化太刺眼了,正因为蓝仪云还盯着他,所以没有错过一分一秒的表情波动。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像十年前初识那样,裴周驭明明跪在犯人堆里,而她站在权力最高台,却依然能一眼望见他眼中鄙夷。
无关男女,那是真正天赋卓绝的强者,对像她这样的人感到不屑。
一种彻头彻尾的、令人绝望的霸凌。
办公桌后的椅子忽然弹动,蓝仪云站了起来,踩着高跟鞋来到他身边,笑得不明不白:“走,我带你一起过去。”
穿过办公室的连廊,蓝仪云挥走了要跟上来的沈娉婷,独自带着裴周驭抵达一处监舍。
这里是十年前的“第一监区”,如今已经废弃,成为了办公室后方的一处储物间,监区小的可怜,是裴周驭当年身为犯人居住的地方。
他的监舍正对监区入口,方便狱警观察,铁门上已经贴满封条,黄纸尘埃遍布,诡异而死寂,牢牢扒在门栏上。
从缝隙中望去,狭窄的监舍里能见度很低,电灯早已老化,墙角布满蜘蛛网,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从漆黑中传来。
蓝仪云亲手撕下了封条,将锁链腐朽的铁门拽了拽,使劲一用力,一层灰尘从头顶“唰”地降落,门被打开,异味更加刺鼻。
“嘭——”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紧接着从门顶掉落。
不知道谁把东西塞进了那里,蓝仪云低下头看,发现是一把榔头。
榔头的整个手柄被血染透,即使过去那么多年,锈迹斑斑的血痕还是凝固在上面,覆盖了榔头原本的颜色。
蓝仪云冷不丁笑了一声。
她嫌恶心,用脚尖的高跟往上面踹了一脚,口气轻松得仿佛谈论天气:“还记得这个吗?你打伤程阎的凶器。”
“他为什么颅脑受损,嗜睡这么严重,你这些年总该反省过吧?”
裴周驭平静的视线从榔头上掠过,蓝仪云比他率先走了进去,踩在潮湿昏暗的木地板上,脚底感到一片黏腻,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蓝仪云却显得放松。
这里没有灯,通过正对入口的门,一束微弱光线打进来,照在靠床的那面墙。
屋子里令人作呕的恶臭正是来自那里,泛黄而爬满蚊虫的墙上,用人血写满了一行行大字,几根断指和被蚊虫啃噬得看不出原貌的人体组织被沾在了上面,混着胶水的粘稠,在黑暗和岁月里散发出地狱般的臭气。
裴周驭垂下了眼。
在他当年被送进八监之后,这些曾被他暴打过、虐待过、甚至杀害过的狱警家属们,通过各种方式,把诅咒写在了这面墙上。
此刻面前最显眼的一行红字,深红色的血,控诉着——“裴周驭杀人偿命。”
“裴周驭接受改造,裴周驭血债血偿。”
蓝仪云又在黑暗中嘀咕了几句,裴周驭却已经无心去听了,旁边轻微一声响,蓝仪云替他拉开了抽屉,曾经证明身份的文件都留在了里面。
他入狱前的生平经历,在法庭上被判刑的录像回放、还有战功赫赫的军事表彰,能证明他曾站着活过的一切,统统收进了那个特制的文件袋里。
十年,它没有腐坏。
裴周驭却被改造得彻底。
“来,给你,”蓝仪云依旧笑着,用长长的指甲夹起文件袋,嫌弃它上面落满尘埃:“接稳了,裴警官,这可是你这辈子最后的遗物。”
她站在血腥和黑色之中,转了个圈,环视一周摊手道:“没有别的东西了吧,你还有什么想带走的吗?”
裴周驭这时候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语不发,掠过她抬脚走向床头。
蓝仪云在他身后皱起眉,神情顷刻间变得阴狠,裴周驭比她更不避讳这里,站在床边,他掀了一下床单,又松开手,径直将胳膊伸进了床板底部。
蓝仪云眼中嫌恶快要溢出来,借着光线,她清楚地看到床单上挂着一条条腐烂萎缩的肉。
十年前被裴周驭手刃的几十位狱警,没有一个得到善终。
裴周驭重新直起了腰,将床板平平稳稳地放回去,手里攥着一张看不出字迹的纸,冷淡道:“回吧。”
与来时相反,他比她更先走了出去,留蓝仪云独自待在这个房间,蓝仪云紧跟着从黑暗中脱身,来到豁然明亮的屋外,她终于看清了裴周驭手中的纸。
———星际711年6月31日,星期一,H星球指挥官裴周驭判处死刑,移交帕森监狱。
下面的字都已经模糊不清了,蓝仪云紧跟上去,警惕地冷眼盯着他:“拿你的判刑记录干什么?”
裴周驭情绪稳定:“我忘记来到这里的日期了。”
“六月三十一。”
“那是你的加冕日,”裴周驭驻足,忽然平静地对她说:“不是我真正该记住的那天。”
玻璃房外的气温相对没有那么热,天气一天天凉爽下来,转眼临近入秋。
裴周驭拿着遗物归来那天,玻璃房已经空空如也,彭庭献使命完成,被沈娉婷带回了五监。
没有人提及他的消失,八监研究员们还是日复一日,为接下来研究“十号”实验体做准备。
裴周驭在八监独自度过了最后五天,训练场上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老狱警兴许已经战死,而那个弹琴的笨蛋也早已回家。
只有他自己。
向来如此。
入秋那天是大战前夕,郊外的爆炸声越发频繁,熄灯号是表明一个阵地士兵全部牺牲的信号,被带走那天,裴周驭听到过一次,而后来,他再也没听过号角吹响。
这并非战况改善,以他的经验判断,大概率最后一个士兵也失去了吹号的时机和力气。
训练场上的箭靶被射穿千万个窟窿,最后一个晚上,裴周驭也没有放弃生的希望。
与此同时,第一监区医务室内,两个女人正厮打成一团。
贺莲寒完全失去体面,她自从擅闯八监后便被蓝仪云禁足,她把她关在了庄园最豪华的卧室,不允许她上班,更不允许她联络外界。
此刻,一个花瓶直冲蓝仪云而去,“啪”一声巨响,乍破的瓷器片四分五裂,蓝仪云正好被砸中头颅,额角鲜血狂涌,痛得她阴沉沉一张脸倒“嘶”冷气。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激怒我,不要试图控制我!蓝仪云,你这几天瞒着我就是在干这个?!”
贺莲寒头发凌乱披散,双目激得赤红,她手指哆嗦着指向桌上一叠人名册,在她被禁足庄园的这几天,司林几乎要把医疗死亡册写满。
这些狱警均被伪造了医学证明,对外宣称是感染瘟疫去世,向家属隐瞒战争真相。
她怎么也没想到,互相视为情敌的蓝仪云和司林,也会有朝一日共处同一战线。
他们的父亲都曾是监狱掌权人。
利益面前,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
蓝仪云捂着额头调整呼吸,她只能睁开一只眼,另一只眼里流进了血,痛得她无法看清视线,贺莲寒正处于易感期最失控的时候,因为两个S级女Alpha信息素对冲,她无法在力量平衡的情况下制服贺莲寒。
上次也是突发易感期,这个疯女人恨不得一口咬烂她后颈的腺体。
贺莲寒气势汹汹,三两步朝她走过来,抵住她的喉咙直接将她按到了墙上,蓝仪云被她大掌卡得呼吸困难,瞬间本能地反钳她手腕,眸中一片阴冷骤降,一字一顿道:“松开,数到三。”
贺莲寒反而掌心更加用力,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茧厚实无比,她手指宽,颀长,骨量重,在易感期加持下更能牢牢掌控蓝仪云。
“送他们上战场是你的意思吗?还是你父亲?”贺莲寒盯着她的眼,每一个字都顿挫有力:“你们眼里还有人命的意识吗?”
“你知道一条人命意味着什么吗?”
“谁还能救得了你,蓝仪云?”
蓝仪云突然攥紧了她的手,歪头扯出一抹笑:“没人救得了我,除了赢。”
“我要赢啊,姐姐,我必须要赢———你知道的。”她笑容愈发晦暗,眼尾弯成诡异的弧度,似笑非笑,古怪极了。
“我不赢,这场仗之后就会有千千万万个蓝擎,这不过是他们的一次试水,输了,我永远不可能再站起来。”
她的表情霎时变得阴狠,似是想到什么,连音量都拔高一个度:“我不仅这场仗要赢,我任何方面都要赢,骑马、射箭、外交、功课,我要和人比较的地方就必须做到最出色,不然———”
她突然做出一个鬼脸,挤眉弄眼像是要哭,脑袋却偏向肩膀夹了一下。
天真无辜,一副“我有什么错”的模样。
贺莲寒看着这样的她,过了会儿,忽然抬手摘掉了眼镜。
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带着双重冲击力的恶心感涌入身心,她从未感到眼前这个女人如此陌生。
她放开了卡着她脖子的手,跌跌撞撞走到药柜那边,给自己配一针抑制剂,手边一个玻璃药瓶被打翻,掉在地上碎裂。
蓝仪云额头的血缓慢流入眼角,她活动了一下被掐疼的脖子,开始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整理衣襟。
仍是那副胜利者的从容模样。
她悄然扬起一抹笑,转身便要走,没两步,又听身后贺莲寒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让他们研究曲行虎,是不是就为了这一天。”
蓝仪云脚步顿了顿。
“你可以这么认为,”她坦然笑笑:“毕竟裴周驭这么不好掌控,他死了,监狱自然需要人替补。”
天色彻底黯淡下来,操场上活动的犯人们准备带回,训犬区这边仍然大汗淋漓,霍云偃牵着sare来回走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