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不明所以,尽职尽责维护着店铺颜面:“因为机器本身功能全,效率高,所以我们不会特地雇用清洁工,但是迄今为止,本店的卫生检查全部合格,这点请您务必放心。”
颜铃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银色的圆形机器,嘴唇翕动。
“啪”的一声,脑海中的某一根弦悄然绷断掉,难以言明的古怪感无端涌上心头。他仿佛在冥冥中抓住什么,零碎的思绪模糊聚拢成形,却在下一秒,猛然被身后的轰鸣声打断。
他眼睫轻颤,转过了身。
落地窗外,一个黑色的小点正从遥远的云层驶来,穿过黄昏瑰丽的天际线,于颜铃缩紧的瞳孔之中,映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轮廓。
寒意攀升于指尖,几秒后,颜铃将手紧攥成拳,强迫自己站得笔直且镇定,与之对视。
——那只曾无端降临在他的家乡、扰乱他与族人生活轨迹的铁家伙;那只将自己衔来岛外世界、被迫与家人分离的大铁鸟,此时此刻,正旋转着冰冷的钢铁羽翼,呼啸着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铃(痛心疾首):周观熄你要被人工智能取代啦!叫你平时不上进!
铁鸟轰鸣着在地面落下。
夕阳沉入天际线,天光暗淡,颜铃瞬间将清洁机器人的事情抛在脑后——他的心猛然提起,在看两个健硕高大的黑衣保镖从铁鸟腹中走出的瞬间,又倏地落了地。
然而下一秒,一条腿紧随其后迈出,黑色皮鞋的光泽冷硬,稳稳踩上草坪的瞬间,颜铃的心脏也与之同频,轻轻一颤。
他神色不变,将手伸向西装内袋,隔着衣料,再度摩挲了一下怀中的蔓月铃蛊。
门前待命已久的服务员们便如潮水般涌向后门靠拢,密不透风地将那人簇拥在中心。颜铃只得努力抻长脖子,试图看清那张传说中“邋遢肥胖”、“凶神恶煞”的面容。
人潮涌进了餐厅内部,光影昏暗,攒动的人头始终簇拥在中心那人的身侧,颜铃最后不得不干脆踮起脚尖,从无数肩膀的间隙中探头探脑——
瞥见那人面容的瞬间,他愣在原地。
这竟然……是大老板?他迟疑不定地后退了半步。
气场强势没错,但是肥胖丑陋这一点……颜铃竟一时难以定夺。
这人穿着挺括厚重的深色西装,腹部确实隐隐有个隆起的弧度没错。奇怪的是,或许是因为身段颀长挺拔,于是四肢一打眼看过去……怎么都算是修长的,有种手脚生错了身子的矛盾感。
颜铃感到奇怪。怎么会有人只肥在肚子,不胖四肢呢?
至于传说“凶神恶煞”的面容……则更加难以判定,因为颜铃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
屋内烛火的微弱程度,让颜铃连一米之外是男是女都难以定夺,遑论看清一张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的面容;其次,大老板他今天……竟然还戴了副墨镜。
一个人最重要的心灵窗户被挡了个彻底,整张面容便愈发模糊难辨。不过烛光摇曳间,颜铃确实眼尖地瞥到,这人的脖颈和脸上,有几条鲜明骇人的疤痕存在。
颜铃歪了歪头,总觉得大老板的外貌特征符合员工描述,但又没到那样极端夸张的境地。
或许是员工对老板的怨气太重,加之他们见大老板的次数不多,所以脑海中的印象有失偏颇。颜铃好奇地在心中揣测起来:又或许是大老板这段时间减肥了?
而且虽看不清脸,但六十多岁的人……保养得竟能这样好,近乎连一根银发都看不到吗?不过上次在理发店剪头时,颜铃了解这里有一种名为“染发”的技术,这样看来,大老板对自己的外貌焦虑程度……似乎还蛮严重的?
“颜先生,幸会。”男人蓦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
颜铃又一次瞪大了双眼。
沙哑、粗糙且过分低沉的男声,像是粗粝的砂石磨过生锈的铁器……人类真的能发出这样怪异独特的声音吗?颜铃差点抬起双手捂住耳朵。
颜铃定在原地,半天才缓过来:“……吴总,晚上好。”
他们在餐厅的门口,短暂地对视。
准确来说,是颜铃与一对难以窥清后面情绪的墨色镜片对视——颜铃虽看不清,却感受到镜片后方的那双眼正在凝视自己,心头兀然一跳。
“两位先生,我们先入座吗?”服务员温声在后面提醒道。
颜铃喉结一动,点了点头,跟随指引向餐厅内部走去。
出师不利啊,他咬紧了牙关。
屋内灯光昏暗本就不利于勾引大计的发挥,方才在厕所里也没来得及给唇上补点花汁。现在可好,大老板还戴了黑眼镜,别说眉目传情,怕是等下餐盘里的食物在他眼里都成了炭块。
颜铃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他们终究是要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烛光暧昧,气氛刚好,总有能发挥的时候……
“你们的桌子,为什么会这么长?”进了包厢的瞬间,他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当时和麦橘筛选餐厅时,颜铃看到的预览图明明是正常尺寸的圆桌或方桌。
然而此刻包间里灯光愈发暗淡不说,安排的竟是长达数米的餐桌,铺着宝蓝色的绒布,宛若静谧遥远的河流,不由分说地将他与大老板隔绝在两岸。
“主厨以十六世纪的宫廷晚宴为灵感,采用烛火、长桌和银制餐具,为您还原最为极致的就就餐体验。”服务员笑容不着痕迹,指引着颜铃入座,“今夜的菜单,请您过目。”
颜铃万念俱灰地落了座。
别说施展勾引手段了,连正常交流都费劲——他不虚起眼睛,都看不到“对岸”还有个人。
黑灯瞎火间,颜铃嘴唇翕动,提高音量,双手比作喇叭状,扯着嗓子朝对岸喊道:“吴总?你听得到吗?”
那边默了许久,答道:“可以。”
颜铃这才放下心来,又继续声音洪亮地问道:“现在天都黑了,你在室内吃饭也要戴着这个黑色眼镜吗?”
岸那边的人没出声,反倒是身后的保镖开了口:“吴总早年出了些意外,受了伤,不便……”
“我在问他问题。”颜铃脆生生地打断道:“好像不是在和你说话吧。”
空气凝固少时,餐桌对面的男人声音低哑地开口道:“我早年脸上受了些伤,不太方便直接见人。”
倒是符合当时员工们说的“被仇家报复”这一点。颜铃点了点头,好奇道:“你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意外,一同落下的病根。”
颜铃“哦”了一声:“那还……真是遗憾。”
两人尴尬静坐在餐桌两岸,服务员端着餐盘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这家餐厅的餐食更是令颜铃大跌眼镜——巨大的盘中里装着指甲盖大小的食物,要么是仙雾袅袅的故弄玄虚,要么点缀颜色诡异的汤汤水水,难吃不说,分量还小,七个盘子撤下去才勉强吃了个三分饱。
在他的家乡,要是把粮食做成这样,是要被拉到祭坛旁边对着神明忏悔的。
包厢内唯有餐具碰撞的声响,颜铃的思绪则比碗中新上的糊糊还要混沌几分。
好怪。他想。餐食很怪,环境很怪,大老板更是怪到没边,这个夜晚……已经完全偏离了他原本预想的轨迹。
回过神时,耳边的服务员轻声询问:“……这款汤品搭配布瑞拉特萨珐仑奶酪风味更佳,您需要添加一些吗?”
颜铃不知道他叽里呱啦说的那串东西,也懒得张口去问,听到“风味更佳”四个字,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坐在对岸始终默不作声的男人,却在这时冷不丁地开口:“这款芝士,比寻常的风味会更重一些,颜先生确定自己吃得惯吗?”
颜铃眉头一动。
芝士……听起来有些耳熟,是什么东西来着?
他猛然回过神来——刚来岛外时,周观熄给他做过的大黏蛆,就是一种名叫“芝士通心粉”的东西,粘稠且泛着股酸乳味,他不喜欢。
颜铃轻咳一声,有模有样对服务员说:“我感觉这汤现在喝着还挺好的……就先不用加了。”
服务员应了一声,恭敬退后。
颜铃咬住汤匙,偷瞥了眼对面的人,又迅速将眼睫垂下,惊疑不定起来——这是凶神恶煞的大老板?怎么十恶不赦看不出来,反倒有些说不上来的……体贴?
还是说他在刻意演戏,戴着面具,有所收敛,来使自己放松警惕?
“吴总。”颜铃不动声色,绞尽脑汁主动打开话茬,“上次做给你的糕点,味道怎么样?你最喜欢哪个?”
那边的人处变不惊,缓缓道:“蓝色的那一款,味道很好。”
颜铃一愣,有些高兴道:“那是灿青花馅的,也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那边的人似乎是点了点头。
空气再度沉寂下来,这样有来有回的对话,隔着山海般的距离,丁点暧昧氛围全无,颜铃心急如焚,想着再找些话题,将氛围炒得燥热一些。
“颜先生,我知道适应岛外的生活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难得且新奇的是,这一回,坐在对面的男人主动开了口:“你和族人所提供的帮助,对融烬、对这个世界都意味非凡。今天和你见面,也是想亲口和你说声谢谢。”
颜铃怔住,抬起了头。
“别这么说。”
几秒钟后。他缓缓将身体沉入椅背,脸上做出可爱的表情,声音放得很轻:“公司也送了很多药物到岛上,还为我们寻找失踪的族人。该说感谢的人,应该是我们才对。”
服务员推着甜品车进入包厢,撤下了餐碟和一些烛台,他们得以更清楚地与彼此对视。
男人的墨镜与面上的疤痕掩盖了面部中的全部情绪变动,但颜铃知道,他正在无声注视着自己。
“你当下有任何的顾虑,又或者我们做些什么,能够让合作更顺畅地推进,都可以向我提起。我会尽最大能力满足你的需求。”
男人顿了顿,缓缓地说:“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试着与我交心。”
服务员将餐后冰点呈上,玻璃雕花杯精美剔透,杯壁凝起雾气,聚成水珠,悄然滚落。
信任、交心。
颜铃在心中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茫然之际,最后的感觉竟然是惊奇。
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有脸叫我和他交心?
他用手摩挲着冰点的杯壁,彻骨的凉,然而胸口却无可遏制地,蹿起了一阵无名怒火。
“吴总。”颜铃蓦地问了个没由来的问题,“你平日里出行,是不是经常坐大铁鸟?”
“……是。”
“它叫什么?”
“直升机。”
颜铃点了点头:“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没有灯,没有电,甚至连你面前的这道冰点心都做不出来。我们从未见过,也没有机会接触这样的技术。”
“所以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到直升机落在岛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他勾起一个淡淡的笑:“你知道我第一次亲自坐上它的时候,又有多么害怕吗?”
餐桌对面的人没有作声。
“你们当初来到岛屿时,和我们沟通合作的态度,确实是友善而平和的。”颜铃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开口,“可是我们不得不害怕,不得不去想,如果拒绝了所谓的‘合作’,会不会有更多的大铁鸟、大铜兽出现,来强迫着我们答应。”
“可能因为你从来都不在弱势的一方。”他用调笑的语气轻松地说,“所以其实可能没想过,有的时候连所谓的‘拒绝’,都需要勇气才能说出口吧。”
包厢内落针可闻。
“当然,那时候的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们岛外的世界正在经历这样的磨难。”
说到这里,颜铃有些茫然地垂下了眼:“如果我的家园遇到这样的灾难,我也会倾尽一切手段寻求救治方法——所以现在的我,也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助你们。”
只是我也会恐惧,我也要为我的族人考虑,我也是发自内心的,不会相信你们。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烛火摇曳,缄默融化在漫长的黑夜中。
“我们确实没有想到,当时贸然的地闯入,会吓到你和你的族人,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几秒钟后,对面的人沉声开口,声线喑哑:“没有设身处地考虑好你们的感受,我很抱歉。”
颜铃的瞳孔一缩,抬起了头。
大老板他竟然……在和自己道歉?
对面的人缓缓说道:“虽然这样的保证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想要亲口承诺,不论最终的研究进展如何,我们都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族人。”
颜铃静了片刻,镇定扯出一个微笑:“好啊。”
“能从您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说。
空气再度冷寂下来,像是再也无法忍耐般地,颜铃站起了身。
“我去一下卫生间。”他说。
他近乎是跑着冲进了卫生间,洗了很多次脸,颤抖着手往唇瓣上补了花汁,盯着镜子开始发呆。
为什么会这样?他茫然地喘息着。
会提醒他芝士可能不合口味,会言辞诚恳地对他道歉?明明连这个人的双眼都没有看见,可最后,自己甚至被他的言语引导着……交付了一部分的真心。
那预想中暴戾丑陋的大老板,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下蛊前说这些话?为什么他不能……坏得再纯粹一点?
心中的那座天平来回摇晃。颜铃最终镇定下来,反复告诉自己,他是大老板,他擅长谈判,他道貌岸然,他不过是为了用言语放松你的警惕,获取他想要的利益罢了。
视线落在角落地上那个静止的银白色小饼上,颜铃呼吸错乱,挽起袖口,将手表缓缓举到嘴边。
他故作冷静,先随便扯了话题:“周观熄,你吃饭了没?我刚刚,看到一个东西……有可能会抢走你的工作。”
他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又发过去一条:“我现在……已经见到他了,可是有好多好多事情,都没有按照预期进行,我好迷茫。”
静了会儿,又说:“周观熄,我心里很乱,我好紧张,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他低头看向那三个语音条,祈祷着接收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但似乎每个地方厕所的信号都不是很好。和那次夜店一样,圆圈始终旋转,语音无法发出,无情地告诉颜铃,这终将一个需要他自己面对的夜晚。
颜铃还是走出了卫生间,
来到包厢前的走廊,遥远地,他看到大老板背对着自己,背影挺拔,服务员正在恭敬弯腰,为他的杯中添加酒水。
错开视线,颜铃进了包厢,与他擦身而过。
低头看了眼手表,信号恢复,语音条已经发出,颜铃轻轻呼出一口气,正准备回到座位。
他突然听到“叮咚”一声。
颜铃的脚步微滞,没有多想,继续向前走了两步。
“叮咚。”又是一声。
不过一秒的功夫,第三声接踵而至,
刚好三下。三次消息的提示音,清晰鲜明地从身后人手边的手机响起。
颜铃眉头微动,停下了脚步。
刹那间,怪异感如冰雾般笼罩在颜铃的心头。
这感觉其实是毫无来由的——只是电光石火间,他想,为什么大老板的手机……也刚好响了三声?
为什么不是一声、两声或四声,偏偏就是三声?而且为什么好巧不巧的,偏偏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吴总。”鬼使神差地,他喉咙莫名发干,问眼前的人,“你收到了消息,不看看吗?”
座位上的男人纹丝未动,烛火明灭间,疤痕清晰地横贯在他的下颌轮廓上。
几秒沉寂后,他沉声答道:“不急于现在去看,眼下这顿饭,更重要一些。”
颜铃的眼珠一错不错,盯着那张陌生的面容:“没关系,你的事务要紧,还是看一眼吧。”
这其实是非常怪异的要求,他们不过初相识,此刻的颜铃却以一种监视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执意要他去看手机上的消息。
大老板的坐姿笔挺而端正,许久后才抬起手,拿起桌上的手机。
颜铃的目光顿时紧锁于漆黑的屏幕之上,然而下一秒,屏幕竟主动亮了起来。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颜铃的心倏然吊了起来,见他接起电话,先是“嗯”了几声,最后言简意赅地应了声“知道了”。
挂了电话的瞬间,颜铃蓦地开口:“不看一眼消息吗?”
大老板只是将手机放回桌上,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发消息和打电话的,都是我的秘书。”
“消息和一些紧急的工作事务有关,她估计我可能看不到,直接打来了电话汇报。”他淡淡解释道,“所以现在无需再看。”
这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解释。
高悬的心脏落回胸腔,颜铃轻轻吐出一口气,也不得不承认,方才那转瞬即逝于心头掠过的念头……确实荒诞得毫无逻辑。
应该只是巧合。他想,而自己执意要大老板去看消息的举动,在对方的眼中,恐怕也古怪至极。
于是颜铃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后退两步,缓缓坐回了位子上。
这个夜晚太古怪。任何一点计划之外的风吹草动,都令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必须要抓紧做正事了。
“吴总,今天很高兴能和你见面。”开口时,颜铃的尾音带着一丝微颤,“但时间有些晚了,我要回家了。”
“我非常感谢您,提供给我们药品,帮我寻找族人;我也十分敬仰您,经营这样大的公司,管理众多的员工,研制出这么多厉害的药品。”
他不得不停顿半晌,遏制住轻微反胃的感觉,才继续开口道:“临走之前,我想和你喝一杯酒,可以吗?”
空气沉寂,他听到对面传来了一声:“好”。
颜铃看到老板微侧过头,对身旁的服务员说了一串听不懂的名字,如同方才的那种奶酪一样,想必是某种酒的品牌。
几分钟后,服务员将暗红色的酒液倾入高脚杯中,颜铃的手同时探向西装内袋,将那枚蔓月铃蛊紧紧捏在手心。
他的另一只手,则举起了酒杯:“哪有一起喝酒,还要坐得这么远的道理。这样,我过去敬你一杯吧。”
没有等对面人给出答复,颜铃径直起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长桌像是望不见尽头的河流,颜铃行走在岸边,接近彼岸那端的每一步都异常缓慢。
莫名地,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额头沁出细密冷汗。
——这其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也是不应该发生的。因为这几步路,他早已经排练了太多太多次。
他知道距离目标多远的时候要装出踉跄的样子,懂得如何自然地倒下才能刚刚好地跌到对方的怀里,他更知道如何摔得柔美漂亮,摔得天衣无缝。
可此刻颜铃的脚步却越走越慢。
明明最重要的一刻即将来临,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地毯太过柔软,又或许是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阻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他的双脚,让每一步都走得像是双腿灌了铅般艰难。
灯火幽微间,那张布满疤痕、模糊难辨的面容越来越近。他闭了闭眼,心脏像是没入黑冷的湖水之中,搏动的每一下都沉重至极——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抗拒感。
为什么会这样?颜铃茫然不解。他想不明白,这不是他期冀已久、心心念念想要完成的事情吗?
他嘴唇微微颤动,没由来地,低头瞥向手表屏幕——依旧没有任何的回复。
颜铃咬紧牙关,将这无法言明的异样感强行咽进肚子深处,逼迫着自己演绎起早已定下的剧本。
他终于走到了餐桌的另一边。
脚踝微微扭动,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按照排练过千万遍的方式,假装被什么东西绊倒,直直倒向面前坐在椅中的人。
手中的酒杯坠落在地,他的心悬浮在空中刹那,也如计划中的一样,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后腰。
其实这短暂的刹那,是存在诸多违合之处的——后方的保镖,在这种时刻没有选择上前保护雇主,却只是静默地伫立在原地;又比如在他假摔的前一秒,椅上的人竟似未卜先知般地,提前将胳膊抬起来了一些。
只是颜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太紧张了。
更糟糕的是,在大老板的手掌贴向他后腰的瞬间,一种头发丝直竖而起的异样感涌上心头——方才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抗拒,潮水般重新席卷而归,甚至这一次来得更为汹涌。
颜铃的身体僵硬,近乎被这头皮发麻的抵触感淹没。
他以为自己对于这样的拥抱习以为常,因为他明明和某一个人排练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大脑一片空白,无法遏制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将他纳入怀中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丝战栗
许久,他听大老板喊到自己的名字:“颜铃。”
陌生而沙哑的嗓音,有些亲昵地、第一次称唤着他的全名。论姿势与此刻的氛围,暧昧得恰到好处——他上钩了。
可是颜铃浑身僵硬,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甚至开始发起了抖。
他明明应该立刻吞下蛊,趁眼前人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用他已经娴熟于心的方式,完成他的任务。
可他做不到。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投怀送抱,唇齿相依……这件曾经在他眼中轻而易举的事情,并不是和任何人都能完成的。
近在咫尺的明明是一张被疤痕覆盖的脸,可是颜铃眼前无端浮现的,却是今晚临行之际站在镜子前,垂目沉静为自己系上领带的那个人。
冷汗浸湿了颜铃的发丝,面前的人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他的脸。
就在这一刻,颜铃再也无法忍耐。
排斥的本能压过了达成目的的理智,他将那只即将触碰到自己脸颊的手,重重打开。
“啪”的一声,清脆地回荡在空中,他挣扎着从怀中跳了出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他做不到。
“……不好意思,吴总。”颜铃的胸膛起伏,生硬而胡乱地解释道,“刚刚地上有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
“今天和您见面很愉快。”他不敢直视大老板的脸,仓皇地背过身子,“我有些累了,先回家休息了。”
他甚至没有等待身后的人给出回应,转身,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包厢。
不一会儿便有保镖追出来,询问是否需要送他回家,颜铃胡乱地摇头拒绝。
来到附近的车站,坐上了大铁蛇。深夜的车厢静谧,他呆呆地站着,凝视着自己映在车窗的倒影,面容被后方灯牌映得血色全无。
他的掌心始终紧紧地攥着没有使出的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