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一片虚无的灰白之地,段令闻就站在不远处,他没有蒙布巾,那双异瞳直直地盯着景谡。他的眼中没有了昔日的羞涩、倔强、或隐忍的爱意,只剩下一片冰冷与空白。
他静静地看着景谡,声音飘忽却清晰:“陛下……”
景谡心脏猛地一缩,长久以来,他刻意忽略的思念与爱意将他淹没,他快速上前将人抱住,“你回来了。”
段令闻的‘身体’骤然飘散,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景谡愣住了。
“陛下,只求你……放过我吧。”他的声音没有恨意,也没有往日的爱意,像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不!”景谡摇着头,他再度上前攥住了段令闻的手腕,“我不放!段令闻,你听清楚了,朕不许你离开!不许!”
可段令闻轻而易举便挣脱开他的束缚。
景谡慌了,他几乎是哀求地重复:“你想要什么?皇后的位置?朕给你!只要你开口,朕什么都给你!只要你留下!”
段令闻看着他疯魔的模样,忽然间,他的左眼缓缓渗出一道刺目的鲜红,一滴血泪,蜿蜒滑过他苍白的脸颊。
“景谡,是我不知廉耻跟在你身边,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段令闻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灰白虚无的深处走去,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与那片虚无融为一体,“但愿你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段令闻!”
“段令闻!”
“闻闻!”
景谡猛地从榻上惊醒,窗外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天已经亮了。
一场梦境,将他这些时日的自欺欺人彻底粉碎。他眼底赤红,声音嘶哑扭曲:“由不得你……段令闻,这由不得你!”
“备马!去九砾山!”
九砾山一片荒凉,碎石小路旁随意立了些孤冢。
大内侍一边带路,一边察言观色。即便一年多过去了,他依旧无法琢磨陛下对左都尉的态度。
景谡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眼中只有那座越来越近的、荒凉的坟茔。
坟前立着一个木制的墓碑,按照先前皇帝的旨意,段令闻死后薄葬,不许为其竖碑。
眼前这个墓碑朝向东面,像是成全了他生前最后的遗愿。至于,这墓碑从何而来,大内侍也不知情。
不过,景谡并没有责问。
他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字——段令闻。
景谡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可却渐渐变冷,他将那木牌生生拔了出来,随意掷至一旁。
大内侍心生寒意,那木碑虽粗糙,却是段令闻在这世上存在过的、最后一点微薄的痕迹。陛下他……竟连这点念想都要毁去吗?
“陛下息怒!”大内侍噗通一声跪下,毕竟先前皇帝下的旨意是不许为他竖碑。
然而,景谡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座孤坟上。
“挖。”景谡的声音平静得令人胆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给朕将他挖出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掘坟曝尸,这是何等骇人听闻、天理难容之事!但天子之令,无人敢违抗。
“陛下!”大内侍劝阻,“左都尉已入土为安,逝者已逝,此举惊扰恐……恐有不祥!陛下三思啊!”
景谡终于垂眸瞥了他一眼,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拖开。”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大内侍拖拽到一旁。
侍卫们并没有带锄头和铲子,于是只能用剑柄或是徒手挖坟,泥土砂砾被不断翻开。
景谡就站在坑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底的赤红越发明显。
忽而,一侍卫手中的剑砸到了一处硬块,那是终于裸露出来的骸骨。
段令闻下葬,甚至没有入棺,只用一张草席裹尸入土。随着时间的流逝,草席已经腐朽风化,那森白的骸骨就这么突然暴露了出来。
侍卫们不敢再贸然挖掘,有人将剑放下,正欲动手拨开泥土砂砾。
“退下。”景谡冷冷道。
侍卫们闻言,立即躬身退至一旁,不敢再多看一眼那暴露出的白骨,更不敢揣测圣意。
景谡一步步走下土坑,他半跪在地,伸手拨开覆盖在尸骨上的泥土。
趾骨、臂骨,肋骨,脊柱……头颅。
景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肩胛骨上的伤痕,那是几年前,宛城一战,段令闻以身为他挡了一箭,这道伤痕深入骨髓,触目惊心。
这……就是段令闻的尸骨。
一年时光,血肉尽消,曾经温软的身躯只剩下一具森白的骸骨,安静地躺在那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所有喧嚣、嘶吼、哭泣都骤然远去。
景谡脸上的疯狂和焦躁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空白。他怔怔地看着那具骸骨,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上那颅骨的额际。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景谡赤红的眼眶中砸落,正好落在那森白的头颅上,洇开一小片湿痕,随即迅速被晨风吹得冰凉。
巨大的悲恸,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此刻,这方小小的土坑里,仿佛只剩下他和那段沉寂了多年的过往。
九砾山上,晨风吹过,卷起沙砾,一片死寂。
大内侍跪在地上,颤巍巍上前来,劝道:“陛下,请令左都尉入土为安吧……”
良久,景谡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扭曲的怪异,“这里孤寂,朕……要带他回家。”
段令闻的家在吴县段家村,大内侍是知道的。而且,当时段令闻饮鸩自尽时,他的遗书上也希望落叶归根。
如今一年过去,陛下终于答应。
于是,大内侍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他连忙道:“奴才这就去准备迁葬一事。”
景谡充耳不闻,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竟像是怕惊扰了谁一般,极其轻柔地将那具骸骨仔细包裹起来。
而后,将其抱起。
段令闻已经没有家了,而自己就是他的家。
他将一具森白的骸骨,迎回了皇宫,他的寝殿。
这事着实骇人听闻,不少追随他打天下的大臣上疏劝谏,却毫无作用。
夜里,景谡不再对空言语,可伺候的宫人却越发胆寒。只因一个帝王,竟将一具骸骨安置在龙榻内侧,夜夜相拥入眠。
痴狂,令人悚然。
又一年过去,帝陵修建竣工。
景谡一开始是想将段令闻葬于帝陵,待日后自己再与他合棺而葬,生同衾,死同穴。
可是,陵墓太冷了,他不舍得再丢下段令闻一个人……
他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毒药一饮而尽。毒药发作得很快,剧烈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的脏腑,但他的手臂却更加用力地环紧了怀中的骸骨。
鲜血从他的唇角渗出,他用衣袖擦去,不让脏污的血迹滴到怀中的骸骨上。
他的闻闻死前,是不是也这么痛苦……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黑暗逐渐吞噬一切,在最后的时刻,他用尽全力在怀中的额骨落下一吻。
“闻闻,对不起……”
他不能答应段令闻最后的遗愿。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自己都不会再放开他。
大昭开国仅两年,景谡,这位一统天下、以武开国的铁血帝王,溘然驾崩,享年三十。
不久,天下遂乱。
作者有话说:
----------------------
景谡的意识沉沦于痛楚与无边黑暗中,恍若在炼狱火海中、无尽焚烧着他的孽业。
然后,一切感知骤然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数十载,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炸裂开的头痛猛地将他拽了回来。
紧随其后的是,身体各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右臂的灼痛撕扯着他的血肉,左侧肋骨处更是带着刺骨的酸痛,肋骨断裂,每一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他已经许久未曾受过这么重的伤。
自登基之后,万民跪伏,刀兵入库。即便是早年征战沙场,重伤之际,他也未曾像这般动弹不得,只得生生忍受着钝痛。
对了,他已经服毒自尽,穿肠腐肚的疼痛竟不及此刻灼烧着血肉的疼痛。
所以,这里是无间炼狱?
……合该如此。
他那样对待段令闻,折辱他的真心,漠视他的痛苦,将他囚于别院,最终逼得他饮鸩自尽,最后还掘开他的坟茔,扰了他的安宁,做出那等癫狂悖逆之事……
如此罪业,合该堕入无间炼狱,受尽世间万般苦楚。
只不过,在他死后,那个新始的昭朝又该走向何方?
朝中不乏有忠勇刚正之臣,可未必能压住那些骄兵悍将和新附的世家大族。他尚未立储,身后无人……他亲手打下的太平基业,是否会因他的骤然驾崩而迅速分崩离析?战火是否会重燃?百姓又是否再陷涂炭?
作为帝王,他无疑是失败而荒唐的。
可即便再来一次,他仍会舍弃江山,去殉一段枯骨。
又或许,若能再来一回……
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鸟啼似穿透浓雾,清晰地钻入耳中,还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咳嗽声。
一束光,刺破黑暗。
景谡凝聚着气力,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双眼,可短暂的清醒瞬间被疲惫和钝痛吞没,他无力地阖上眼,而后再度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耳边的鸟鸣和咳嗽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闻闻啊……”一道苍老的叹息传入而耳中。
段令闻幼年父母双亡,他的父亲不堪徭役苦楚,死在归家的途中。母亲从他出生起便被人指指点点,只因段令闻天生异瞳,被传是妖邪转世。得知夫君逝世后,没了夫家倚仗,不久也含怨而终。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有两人曾唤他“闻闻”。
其中一人是景谡,而另一人便是段令闻的爷爷。
听到熟悉的名字,景谡再次抬起眼帘,眼前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待光线彻底穿透黑暗,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房梁和屋顶的茅草。
一间破败的茅草屋。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挪到床边。
景谡艰难地侧首望去,那是一位满面皱纹、气色灰败的老人,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呼吸极其粗重,应是身患重病。
只愣了片刻,景谡便将人认了出来。
段令闻的爷爷,可他的爷爷早在十二年前病逝了。
见他已经醒来,老人脸上似浮起一丝笑意,他又缓慢地挪移到一旁,将一个边缘有缺口的粗陶碗拿了过来,小心地放在床边一个充当桌子的树墩上
“你醒了啊……”老人说着,又忍不住侧过头低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把这碗粥喝了吧……家里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景谡怔怔地看着老人,目光游移在这一间小小的茅草屋中,怔忪之间,身体各处的伤痛清晰地传来。
这是……只有清醒地活着才能感受到的伤痛。
他、他真的回来了?!
上苍竟真的……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
尘封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大虞二百五十一年,叔父在曲阿县起兵,因而,景谡也遭到了虞朝官兵追捕,身受重伤逃至吴县境内,不慎坠落山崖,沿江飘零,恰巧被段令闻所救。
段家村……段家村!
段令闻!
此时,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震碎了他的灵魂,他的心脏疯狂地擂动,像是要冲出胸膛,去寻那个朝夕暮想之人。
闻闻……
他的闻闻是不是还活着!
景谡猛地张开嘴,喉咙却干涩发紧,仅仅一个气音出口。
“呃——!”
重伤的身体,稍一用力便撕扯着伤口,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眉头骤然紧锁,未出口的话语都被碾碎在喉间。
老人见此,便担忧地说了一句:“你这一身的伤,可乱动不得。”
说罢,便轻声咳嗽了起来。他将那一碗稀粥推至景谡身旁,微叹道:“你刚醒,喝点粥吧。”
景谡想张口询问段令闻的下落,可喉咙却干哑至极,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用没受伤的手肘撑起身体,强行坐了起来,目光这才落在一旁的那碗稀粥上。
说是粥,实际上是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水,只有底部沉着寥寥数粒米。
景谡用尽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嘶哑不堪的两个字:“多……谢……”
他没有动那碗粥。乱世之下,即便是这样的米水,也极为珍贵。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这间狭小破败的茅屋,贪婪地捕捉任何可能与段令闻有关的痕迹,他的心跳越发剧烈,更是恨不得立即起身往外走去。
老人缓声道:“公子你莫怕,这里是段家村,前几日,我那孙儿路过江边,见你晕倒在岸旁,还有一口气儿……就给背了回来……”
“还没请问,公子怎么称呼?”老人又问。
段令闻的爷爷早年也是读过一些书的,还曾经在私塾教过书,只不过,年轻时候得罪了一些人,才不得已举家搬迁至段家村,至此,成为了一户佃农,为地主开荒耕种。
他也不再提教书之事,但在段令闻的父母死后,老人年纪大了,那些地主不断地压榨着工钱,为了维持生计,老人便再度提笔替人写写书信。
景谡神色微忖。上一世,他刻意隐瞒自己的姓氏,化名为江谡,是因为官府在悬赏捉拿景氏之人,虽然段令闻救了他,可他对其并非完全信任。
重活一世,他并不想再有所欺瞒,可此时的他,顾虑的不是段令闻祖孙二人会不会向官府告密,而是自己不想连累二人,更怕段令闻知道他是官府的“通缉犯”而远离他。
就在他思忖之间,门外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景谡抬眸看去,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逆着门外傍晚昏黄的光线,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这一刻,万籁俱寂,时光逆流。
段令闻,闻闻……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名字,这一个人。
所有的思绪,身体上的伤痛,在看清那个逆光身影的瞬间,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瞳孔中只映出一个人,耳中只听见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不再是冰冷沉寂的枯骨,也不再是午夜梦回时抓不住的虚影。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何涌起,瞬间压过了撕心裂肺的剧痛。景谡几乎是无意识地、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猛地用手撑起身体,踉跄着站了起来。
“呃啊——!”
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疼痛,瞬间模糊了他的意识,眼前猛地一黑,一股甜腥翻涌着冲上喉咙。
他根本站不稳。
天旋地转间,他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砰!”
一声闷响,景谡双膝失力,重重地跪倒在地,重伤狼狈地跪倒在段令闻身前。
尘土被微微扬起,在昏黄的光影中浮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段令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脚步顿在原地,诧异地看向他。而后,他缓缓弯腰,伸出手想要扶起这个人。
景谡缓缓抬眸,他的呼吸屏住,跨越山海般,目光紧紧地看着眼前之人。他的左眼被碎发遮住,要刻意去看,才能发现那金色的瞳孔。
段令闻的手碰到他的胳膊,正欲将他扶起,可忽然间,景谡的身体直直地朝他倾来。明明他的身体看起来重伤无力,可那双手却犹如铁臂般将他箍得极紧。
段令闻彻底僵住了,他被这样一个男子不管不顾地全力抱住,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同摔倒。
“闻闻。”
老人的话让段令闻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与窘迫,他一时心善将人从江边救起,怎么这人如此……轻浮!
“爷爷,他……”段令闻本想直接推开他,他的力气本就比寻常人更大,推开一个重伤的人轻而易举。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这人便因失血晕了过去。
而那双手却仍紧箍着他。
他只得将人扶回竹床上,这才发现,这人身上的伤口崩开了,鲜血直涌,而自己的衣衫也沾了他的血迹。
段令闻退开了几步,他无措地看向爷爷,刚才这个人看他的眼神……那种强烈的情感,让他竟觉得有些害怕。
县里那个地主老爷也会直勾勾地看着他,可那种眼神黏腻浑浊,让人浑身不舒服。
老人看了眼竹床上的人,又瞥了一眼墙角,那是用粗布包裹起来的长条物什,是段令闻将人背回来时,一同带回来的东西。
更确切来说,那是一柄长剑。
老人低垂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闻闻,先帮人止血吧。”
段令闻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取来了干净的布条和前几日采的止血草药。他动作利落地解开景谡染血的布条,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箭伤、剑伤交错,新伤叠着旧疤,触目惊心。
昏睡中的人眉头紧锁,薄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唤着什么。
“……闻。”
极轻的一个气音,却让段令闻动作一顿。
日薄西山。
段令闻替他处理好伤口后,便准备着晚饭,晚上吃得很简单,就着中午煮的粥水,还有几个新烙的饼,凑合勉强吃了个半饱。
吃完晚饭,段令闻便向爷爷提起,这几天那地主老爷要几户佃农去山上采茶,他已经应下,回来的时候会稍晚了些。
老人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那地主老爷打着什么主意,已至天命之人,府中纳的小妾却还一个接一个,曾经还暗示过,想用十两银子买下段令闻。
双儿为奴,再平常不过了。
若非他就这么一个孙儿,若非他识得些字,这村里的人对他还有几分敬重,不然……这由不得他们点不点头了。
段令闻也很厌恶那地主老爷的靠近,他每一靠近,便有一股很浓重的臭味袭来。
可是,爷爷的病需要药,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买药了。
这次去北郊的山上采茶,工钱比平日多一倍有余。
老人轻叹了一声,他自知已经时日无多了,在这乱世之中,只剩他一人,可如何是好啊……
“爷爷,我会早些回来的……”段令闻又小声补充道。
老人拍了拍他的手,却没再说话。
夜深了一些。
段令闻用茅草在地上铺了个简陋的床,又看了一眼竹床上的人,见他没醒,随即便躺了下来。
这几天,他都这样入睡,因每日忙活,睡意来得极快。
可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似乎感觉一道目光在紧紧地看着他,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残烛下,只见一道身影倚在床上,那双眼睛就这么看了过来。
段令闻神色一惊,心脏差点停了一瞬,说起话来还有些磕巴:“你……你醒了?”
他有些后悔救这个人了。
这世道混乱,常有马贼四处劫掠,甚至杀人灭口。见他衣着不凡,段令闻便以为,他也是受那些马贼所害,所以才将人带了回去。
可傍晚时,他看自己的眼神,还有此时……都让段令闻感到莫名的心慌。
“我……吓到你了?”景谡的声音很轻,甚至说得上温柔。他紧攥着掌心,才让自己克制住不将人搂入怀中。
上一世养伤的这段日子,他睡多醒少,并没有在意段令闻夜里在何处歇息。
此时的他,身体虽然很疲惫,可他的眼睛却不舍得从段令闻的身上移走半寸。
他想将人抱入怀中,可现在的段令闻,与他并不相识。
他的每一寸靠近,对段令闻来说,都是一种冒犯。
“没有……”段令闻轻轻摇头。
可景谡的手只稍微动了一下,段令闻的身形便骤然僵了一瞬。
景谡缓缓蜷起手指,他轻声道:“我叫……江谡,还没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景’字千斤重,此刻,他只能是江谡。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向段令闻坦白自己的身份。
段令闻怔了怔,对他口中的‘恩人’二字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叫,段令闻。”
“令闻……”景谡垂下眼帘,又低声呢喃了一声:“闻闻。”
耳尖的段令闻还是听见了,这么多年,只有爷爷会唤他“闻闻”,可他只能假装没听见。
景谡又问道:“我可以唤你闻闻吗?”
从前,只有在床榻上,他才会唤段令闻为“闻闻”,随即,他满意地看着身下的人耳廓通红,甚至于,身体也越发动情……
段令闻怔了又怔,这个人着实奇怪,好似自己与他相识一般。他别开了脸,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你应该饿了吧,晚上留了半个饼,我给你拿。”
说罢,他便起身,忙不迭的去小屋拿饼,又煮了一壶热水。
半晌过后,他将饼和水放在床榻旁,低声道:“家里只有这些了,你将就些。”
景谡没有去看那半张饼,目光依旧胶着在段令闻身上,那双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嘶哑。
段令闻摇摇头,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明日我要去北山采茶,会很晚才回来。”
说罢,便回到地铺处睡下。
这时辰不早了,他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呢。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模糊的记忆
这一晚,景谡几乎彻夜未眠,哪怕身体的疲倦疯狂叫嚣着,可他不肯入睡,不敢入睡。
生怕闭上眼睛再睁开,会发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他又一场幻梦。
段令闻睡得很沉,白日里的劳作和惊吓耗尽了他的心力。他侧身蜷缩着,背影清瘦单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景谡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心尖的酸痛越发浓烈。
夜很深,很静。
他几乎能听到段令闻清浅的呼吸声,还有偶尔一声无意识的细微呓语。
不知过了多久。
天际微微发白,窗外开始传来鸟啼的声音。墙角的人翻了个身,面向床榻的方向。
景谡知道,段令闻要醒来了。
不知何时开始,段令闻的一些习惯早已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段令闻总是醒得很早,但从不会闹出很大动静,醒来前,会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偶尔……恰好撞入他的怀中。
忆及此,景谡胸腔内忽而一阵灼痛,几乎令他窒息。
就在段令闻醒来的前一瞬,景谡猛地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接着,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了出去。
景谡这才极缓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胸腔内的灼痛因此稍稍缓解,却又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所取代。
如今,他必须尽快养好伤才是。
段家村偏壤,官府的人搜查要犯,一时半会儿搜不到这边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