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上一世,他的行踪最终暴露,是因为他的一枚玉佩。
彼时,段令闻的爷爷撒手人寰,可家里甚至拿不出铜钱处理老人的身后事。他便取出了随身玉佩给他,本意是让他拿去换些银钱,好让老人得以安葬。
可不曾想,正是那枚玉佩引来了祸端。
当铺掌柜竟是个识货的,一眼便认出玉佩出处,恰逢官府四处悬赏缉拿景氏之人,那掌柜转头就报给了官府领赏。段令闻惊慌失措逃了回来,官兵穷追不舍,很快便包围了这里。
那时他伤势刚好没多久,带着段令闻强行突围。虽逃脱了追捕,可混乱之中,茅屋被火把点燃,老人的尸身被葬于熊熊火海中。
那时,段令闻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却还抓着他的衣袖,哑着嗓子对他说:“对不起……”
可明明,是他的玉佩惹来了祸端。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景谡闭目休憩了片刻,便起身思忖着如何在这乱世中寻得生机。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一些不大的事情他记得并不太清楚。
再过不久,叔父会带着义军攻打吴县。
上一世,他带段令闻东躲西藏,阴差阳错投身于叔父所在的义军,至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征战之路……
景谡的目光望向窗外,望向那条土路,静静地等待着段令闻的归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原来,一个人的等待是如此漫长。
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村子里的犬吠鸡鸣,屋里老人隐约的低咳声,还有自己心口处的跳动,都如此地清晰。
夕阳西下,天色开始转为昏黄,小路尽头依旧空无一人。
景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搁在膝上的手缓缓收拢。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景谡再按捺不住,他撑着身子,缓缓走下地,一步一步挪到门口。
而此时,一道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
景谡的身体下意识地前倾,目光紧紧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身影渐近,轮廓逐渐清晰。
段令闻似乎有所感应,亦抬眼望了过去。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是今日工钱换来的少许米粮。
因而,他今日格外欣喜,步伐也稍快了些。
可与景谡目光相汇间,段令闻的脚步忽地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来,又用手拨弄了一下左额的碎发,这才加快了脚步。
景谡将他这一连串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口像是被扎了一下。
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终于垂了下来,直到段令闻走到近前。
“你怎么起了?”段令闻疑惑地问道。
“躺久了,想起来走一下。”景谡抬眸看他。
想早些见到你。
他心里的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段令闻将手里的布袋轻轻往上提了提,便笑着道:“今日东家结了些工钱,我换了些米回来,今日可以熬些稠粥了。”
东家便是县里的地主,方老爷。
今早时,他还担心会见到方老爷,那方老爷每回见到他,眼神总像带着钩子,在他身上逡巡不去,说话也黏黏糊糊,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儿。
有时甚至会假借由头,故意碰碰他的手背或胳膊。
段令闻嘴笨,不知该如何应对,每每只能僵硬地缩着肩膀,把头埋得更低,盼着快些干完活领了钱离开。
幸好今日方老爷并未出现,他顺利做完工,拿到了说好的铜板,一颗紧揪着的心才总算落回了实处。
再干几天的活,和家里攒下的铜钱,便能给爷爷买药了。
段令闻脸上藏不住的欣喜,“我去看一下爷爷,晚些时候生火,很快就能吃了。”
景谡看着他,眸光越发心疼,他不由地伸出手,想要轻抚他的脸颊。
可他的手刚碰到段令闻的发丝,身前之人便下意识后退躲避,脸上多了一丝惊惧。
在意识到眼前之人不是方老爷时,段令闻的面容僵了一瞬,可他无法理解,景谡刚才要做什么……
“抱歉……”景谡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轻声道歉,旋即寻了一个借口:“你的头发上,有一片叶子。”
闻言,段令闻这才松了一口气,景谡这人举手投足间都不凡,和那方老爷怎么也不像是同一种人。
倒是自己多心了。
他晃了晃脑袋,又伸手在头上胡乱拍了拍,试图将景谡口中的“叶子”拂去。
“拍掉了吗?”段令闻问道。
景谡看着他的模样,心头酸软,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上前一步,尽全力稳住身形,而后轻声道:“……还在,我帮你,可好?”
段令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微微倾身,方便景谡动作,“那多谢了。”
景谡再次抬手探近,他的动作像是刻意放缓,指尖先是轻轻拂过段令闻额前的碎发,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仿佛真的在寻找什么似的,在他的发丝间拨弄了一下。
根本没有什么叶子。
他的指腹最终轻轻擦过段令闻的鬓角,带着一丝流连,一丝贪婪,却又克制地迅速收回。
“好了。”景谡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摘去了。”
他垂下的手极快,段令闻甚至都没看清那叶子长什么样,他便又朝景谡道谢了一次。
话落,里屋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段令闻绕过景谡,快步走了进去。
段令闻手脚麻利,很快,一小锅冒着热气的米粥便熬好了。米粒并不多,但熬得火候足够,显得颇为粘稠,又烙了几张杂面饼子。
三人就着昏黄的日影,安静地用着简单的晚饭。
粥很烫,段令闻小心地吹凉了才递给爷爷,杂面饼子有些硬,他便小心撕开一小块一小块的,让爷爷不必费劲咀嚼。
饭后,老人精神似乎稍好了些,靠着垫子,和段令闻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段令闻总会轻声回应,昏黄的烛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越发柔和。
景谡坐在稍远处的阴影里,并未插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这么灼热的目光,让段令闻想忽视都难,他稍稍挪了一下位置,只给景谡留下一个后脑勺,这样,自己就察觉不到了。
景谡神色微愣,旋即便垂下了眼帘。
夜渐深,老人起了睡意,很快便沉沉睡去。
段令闻便吹熄了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摸索着回到墙角那简陋的地铺躺下。他今日似乎格外疲惫,几乎头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景谡依旧靠在榻上,在黑暗中听着那一轻一重两道呼吸声。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景谡的伤势极快地好转着。
段令闻依旧每日早早起身,傍晚时分带着换来的少许米粮或铜钱归来,然后便开始张罗简单的晚饭。
景谡便在一旁拾掇柴火,或是看着灶膛里的火,不经意间,目光仍会长久地停留在段令闻的背影上。
这日,已至傍晚时分,昏黄的日落将天际染成一片霞红。
景谡站在门口,目光一次次地投向那条土路。往常这个时候,段令闻的身影早已出现在小路尽头。
可今日,那道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起初,景谡以为只是稍晚了些,但天色一寸寸暗沉下去,却仍未见他的身影。
屋里,压抑的低咳声断断续续传来,老人的眼睛也不时望向门外,带着担忧的神情。
景谡回想着前世的记忆,在官兵发现他的藏身之所前,段令闻爷孙二人都相安无事……
不对,他好像模糊了一段记忆。
景谡的心猛地一沉。那段模糊的记忆,此刻如同挣脱了枷锁,带着血腥气猛地撞入了脑海……
他倏然想起,上一世,段令闻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次迟迟未归。
段令闻回来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灵,当时的自己只是不经意靠近,便惊吓得他连连后退,神色极其不安,无数次神色紧张地看向那条土路,像是害怕见到什么人似的。
彼时,他以为是段令闻招惹了马贼。
他虽没有明说安慰,却也立在门口,若有贼人来犯,他定会护二人周全。
不过,那夜并无贼人寻来,之后的日子,也没有。
如今想来,那日段令闻定是遭了什么变故,只是他从未言明。
思及此,景谡再也按捺不住,他转过身来,对里屋的老人道:“老人家,我出去寻他一趟。”
说罢,也不待老人说些什么,便快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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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郊外,暮色渐沉。
段令闻正等着东家发放今日的工钱,可等来的不是前几日的账房先生,而是多日未见的地主方老爷。
面前的方老爷腆着肥硕的肚子,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垂涎笑容。
“瞧你这模样,在地里刨食真是糟蹋了,只可惜,生了这双眼睛。”方老爷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小声道:“方老爷,今日的工钱……还没结,我还等着要……给爷爷买药。”
“你家那老棺材瓤子,死了也就死了。”方老爷嗤笑一声,“不如跟了我,保你从今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段令闻不住地摇头,声音颤抖却坚定:“方老爷……您行行好,结了今日的工钱吧。”
可那方老爷像是听不见似的,他伸出油腻肥短的手指,想去摸段令闻的脸,嘴里一股熏气扑来。
段令闻脸色惨白,拼命向后缩着脖子,躲避那令人恶心的触碰。
方老爷啧了一声,他失了耐心,脸上伪善的笑容瞬间剥落,露出狰狞的面容。他猛地伸手,一把抓向段令闻的手腕,“区区一个贱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手上那滑腻恶心的触感让段令闻浑身汗毛倒竖,恐惧和恶心瞬间压倒了一切。他不知哪来的胆子,猛地一挣,挣脱开他的手,却也因此将方老爷推倒在地。
一瞬间,空气死寂。
周围几个家丁连忙惊恐地将老爷扶起。
方老爷站稳身形,脸上的横肉剧烈抖动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淬着毒一般:“来人,给我打断他的手,挖了他的眼!”
“是!老爷!”家丁们脸上露出狞笑。
这些家丁平日里就仗着方老爷,欺行霸市,对付一个双儿,还不手到擒来。
段令闻也意识到他犯了大错,得罪了方老爷,那在吴县这个地方,他可就没有活路了。
于是,他连忙跪了下来,乞求方老爷大人有大量,饶了他一回。
“晚了!”方老爷啐了一口唾沫,“贱奴!打,给我往死里打!”
拿棍的家丁高高扬起了柴棍,带着风声狠狠砸下。
恐惧激发了求生的本能,段令闻猛地低头撞开身后一个家丁,挣脱的瞬间就地一滚,险险躲过了那重重的一棍。
柴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的尘土飞扬。
段令闻慌不择路地想跑,却被另外扑上来的家丁拦住了去路。推搡扭打间,他的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他的手胡乱挥舞,摸到了地上半截断裂的竹棍。
眼看那几个面目狰狞的家丁又扑了上来,他脑中一片空白,握着那竹棍抵挡,胡乱向前一捅!
“嗤——!”
扑在最前面的那个家丁动作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一截竹棍正正插了进去,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衣裳。
紧接着,“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段令闻,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了血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凶器”。
方老爷脸上的暴怒瞬间转为惊愕,随即是更加阴沉的狠毒,他指着段令闻,声音尖利刺耳:“你这贱奴竟敢行凶杀人!反了!真是反了!”
“我……我不是,没有,我没有……”段令闻几乎失了声,他想解释,可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杀人了……
意识到这个,段令闻浑身血液犹如逆流,他僵硬地后退着。
剩下几个家丁见状,竟一时不敢上前。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给我抓起来!”方老爷怒吼道,说着,一口气没上来,重重咳了好几声。
“不是的,不是的……”段令闻失神地喃喃,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在家丁抓住他衣角的一瞬,朝着暮色深沉的北山野地发足狂奔。
回家,他要回家……
可身后的脚步穷追不舍。
不行,他不能回家,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已经发麻发抖,他躲在一棵树后,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看着手上干涸的血迹,惊恐的泪水骤然滑落。
他杀了人……方老爷不会放过他的,官府会来抓他,他会被砍头……
爷爷怎么办……
天色暗沉了下来,段令闻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别人就找不到他了。
恐惧与绝望笼罩心头,他将脑袋埋进膝盖里,用双臂死死抱住自己,不敢听周遭要抓他的脚步声,自然,也没有听见另一道声音。
景谡找到他时,只见他蜷在树下,衣袖上还有干涸刺目的血迹。
“闻闻!”景谡快步上前,单膝跪在段令闻身前。他只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非但没有抬头,反而缩得更紧,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恐惧的呜咽。
他的手微微一顿,哑声道:“闻闻,是我,景谡。”
心急之下,他说出了本名。
可段令闻根本就没听见他的声音,只低声呢喃道:“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
景谡不知道他遭受了什么,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覆上那僵硬的手臂,一遍遍喊着,“闻闻,闻闻……”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才从膝盖间抬起一点头。
他双目空洞麻木,泪水涌上眼眶,左额前的碎发无意中撇了开来,露出了那只金色的瞳孔。
景谡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再也忍不住,将段令闻拥入怀中,“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段令闻空洞的双眸终于动了一下,看清来人后,他颤抖地张了张嘴,“我……我杀人了……”
滚烫的泪水,一滴接一滴,洇湿了景谡颈侧的衣襟。那温度灼人,似乎要比前些日子的伤痛还要令他难以承受。
景谡将他抱得更紧,伸手轻抚着他的背脊,“别怕,有我在。”
段令闻的身体不再只是僵硬地颤抖,而是彻底软了下来,他断断续续地呢喃,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的话语混乱而无措,像是急于辩解,又像是无法从那个恐怖的场景中挣脱。
景谡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几乎令他窒息。他难以想象,上一世的段令闻是如何压抑着恐惧,回到家后还要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收拢手臂,将怀中人更紧地拥住,声音轻缓沉稳:“官府昏聩,只知盘剥百姓,地方豪强也只会欺压良善……闻闻,你没有错。”
乱世之下,为了保全自己,何错之有。
他退开了些,轻轻托起段令闻的脸,再说了一遍:“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段令闻抬眸看向了他,神色依旧难掩惶恐不安。
景谡抬起手,拨开了他额前的碎发,指腹轻轻拂过他眼角的泪痕。
段令闻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景谡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一瞬间,他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偏头躲闪,想要用碎发重新遮盖住那只被视为“不祥”的异瞳。
自幼,他便因这双眼睛,遭受了无数的唾弃与谩骂,甚至于……他还因为这双眼睛而落下了寒症……
景谡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他缓缓收回了手,膝行着退了一步。随即站起身来,向段令闻伸出了一只手,“爷爷该担心了,我们回家吧。”
段令闻怔怔地看着他,预想中的嫌弃、惊疑的反应都没有出现。
他看着那只手,又抬眼看看景谡。暮色中,景谡的神情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眸沉静如水。
他一点点抬起自己的手,最终,轻轻搭上了那只温热的手掌。
景谡的手立刻收拢,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住,稳稳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段令闻双腿发沉,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景谡另一只手迅速扶住他的腰身,帮他站稳,随即松开。
两人一步步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景谡忽然开口:“我曾读一史书,前朝曾有一位将军,其名范燮,传闻,他生来便与常人不同。”
段令闻茫然地抬起头,侧目看他。
景谡缓了缓,旋即继续道:“范燮将军,目有重瞳,少时饱受流言。他十三岁从军,提三尺剑,纵横捭阖,从无名小卒,到镇国大将军。他历经沙场百余战,敌军闻其名而胆寒,见其重瞳,皆以为天神下凡,不敢直视。后人称其……天赋异禀。”
世人愚昧浅薄,以不可知之事,视为妖邪。
段令闻的眸中多了些光亮,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重瞳……不再视为妖邪、灾祸。
那他是不是也一样……
两人先是来到了江边,清洗了手上和衣袖上的血迹。
洗去血迹时,段令闻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杀了人,有没有错不是他说了算的,方老爷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景谡见他目光仍涣散,身体细微颤抖着,便撩起江水,仔细帮他冲洗指缝间残留的血迹。
洗净后,景谡又撕下内衫一角,浸湿了,轻轻替他擦拭脸颊和颈侧的尘污与泪痕。
若是往日,段令闻必不会让旁人靠得太近,可此时,他的所有思绪全被抽离,只剩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景谡。
“走吧。”景谡站起身,再次向他伸出手。
段令闻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景谡将手拢紧,没再放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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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虚惊一场
暮色已完全笼罩四野,段令闻步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景谡始终握着他的手,不紧不慢地紧随着他的步伐。
快回到家时,昏黄的烛火从窗棂透了出来。
段令闻像是意识终于回拢,他挣开景谡的手,快步朝着屋内走去。
所幸,方老爷没来,官兵也没来。
段令闻浑身脱了力,几乎整个人瘫软在地,他紧紧抓着门框,才让自己勉强站稳。
“是闻闻回来了吗?怎么这么晚……”爷爷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一阵低咳声。
段令闻张了张嘴,想要回应,可一时间发不出声音来。
“闻闻?”老人又唤了一声。
与此同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垂下的手,抚平了他的惊惶。
景谡朝里屋开口道:“是我们回来了。”
段令闻看了看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爷、爷爷……是我,今天活计多了些,我回来晚了,今日……没拿到工钱,账房……账房先生说,过几日再结。”
他撒谎了。
若是今日的工钱结了,就够给爷爷买药的钱了。
“咳……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爷爷又咳了几声,“锅里……锅里还有粥,热着呢,快吃点。”
段令闻低低地应了一声,可脚步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景谡捏了捏他的手心,旋即带着他进屋坐下。
若非此时段令闻受不住惊惧,他便将人直接抱回屋内了。
景谡快步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舀了碗粥,而后,又在一旁拿起一个还温热的大饼。
段令闻看着面前的粥和大饼,怔愣了许久,才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粥。
一滴泪莫名其妙从他眼角滑落。
景谡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见状,他下意识伸出了手,拂去他脸颊上的泪珠。
而这一幕,落在了里屋的老人眼中。
景谡让段令闻睡回床榻上,自己则坐在门口处,半倚着门框,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向夜色深处。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
约莫在五月中旬,叔父带着的义军就会攻破吴县,而现在是四月下旬,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若按这个时间推算,义军现在已经到了吴县境内。
景谡侧首看向西边夜色。
屋内的段令闻并未入睡,他的神经紧绷,耳朵竖着,周遭夜莺的啼鸣声、远处的犬吠、甚至是风吹过树叶的窸窣声,都让他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瞬,方老爷就会带着家丁或者官差破门而入。
他的身子蜷缩在床榻上,微睁的眼眸看向了门口处的身影,心里的惶恐不安似乎才稍稍平了几分。
他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朝着门口的方向,极小幅度地蜷缩得更近了些。
景谡忽地转过头来看他,稀薄的月光从窗棂处斜斜切了进来,恰好照在段令闻微惊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双映着微弱月光、受惊的双眸就这么撞入了景谡的心湖,荡开层层叠叠、无法言说的酸甜苦涩。
眼前的段令闻脆弱得似乎一碰就碎,可在往后的时间里,他上阵杀敌,流血受伤成了常态,却从未在他面前诉过苦痛。
此时,段令闻眼中露出的懵懂依赖,像是无数根丝线,紧紧缠绕着景谡的心脏,牵动着他的悔恨与……爱意。
是爱意。
景谡痛恨自己,为何前世的他总是活在自欺欺人的假象里,他明明在乎着段令闻,却任由那些所谓的规矩、身份,以及那可笑的骄傲蒙蔽了双眼。
段令闻怔愣了一下,昏暗中那双眼睛正望着自己,那目光太过复杂,承载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沉甸甸的,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从二人初次相见,便是如此。
景谡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从门口透进来的月光,他一步步走近,停在了床边,微微俯身。
阴影将段令闻完全笼罩,带着一种令人心安又莫名心悸的气息。
“睡不着?”景谡的声音压得很低。
段令闻抿紧了唇,点了点头,随即想起光线昏暗他可能看不清,又极轻地“嗯”了一声。
景谡没有再多问一句。他在床沿边坐下,并未靠得太近。
段令闻怔怔地看着他,磕磕巴巴说了一句:“怎、怎么了?”
“屋内很闷。”景谡的声音很轻,“带你出去透透气,好不好?”
他知道段令闻害怕屋外的风吹草动,可这些声音,离得近了,听得真切了,反而没那么可怕。
段令闻迟疑了片刻,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院子里,清凉的夜风拂过,让段令闻的思绪稍稍冷静了些。
两人静静地坐在院子的树下,望着夜空,看着月色,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