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浴室里哗啦啦淋浴的声音停住,浩然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却已穿戴好整齐。
林浩然朝许庆走过去,和他并肩坐在床上,不同的只是一个坐在床褥的里面,一个坐在床褥的上面。床褥和床单都很干净,是那种鲜亮鲜亮的白,看久了让人怀疑会不会因此得雪盲症,因为真的很白。
"好冷。"浩然说。尽管屋子里开着空调,但毕竟是十二月腊月的天气,浩然也刚刚洗完澡,难免不感到冷。
"冷就进来吧!"许庆为浩然掀起白亮的床褥的一角。
浩然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朝许庆看,看得许庆心里差点起毛,这回许庆发觉到浩然心里有事。
"怎么了?"许庆问。
浩然没有回答,眉宇间却透着深深的痛苦。许庆很想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浩然不会说--如果他决定不说的话。
林浩然确是什么都没说,而是掰过许庆的身体轻轻地却无比情深地吻了许庆,小心翼翼的程度罔若许庆是什么稀世珍宝或是易碎的娃娃。
许庆以为浩然会继续往下做,浩然却没有,他只是吻他,仅仅是吻他,不带任何情色的气息。
这个吻终于在满是温馨中结束了,浩然从床上站起来,说:"穿好衣服,我们出去吃夜宵。"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许庆边说边朝对面墙上挂着的钟看了一眼,"已经快一点了。"
"走吧,Q城里很多小吃很有名的,它们一般都要到晚上才摆出来,现在去刚刚好。"浩然说,并把被甩在床尾的衣服丢给许庆。
许庆穿好衣服,两人出门了。
浩然说的果然不错,在离旅馆不远处的闹市区里,大大小小的街巷口摆满了小桌子小椅还有和他们一样出来吃食的人群。因为大部分摊位上都已经人满为患,两人搜寻了很久,才在一处灯光不是很明亮的地方找到了两个空位。
"来一垄牛肉灌汤包,一垄三鲜蒸饺,一垄大虾烧麦,两碗海鲜馄饨......"浩然顷刻间一连串说了许多要吃的东西。店铺的老板边听边笑成了一朵花,手在单子上不停纪录着。
许庆打住道:"够了,叫太多,也吃不完。"
"吃不完,就打包回去。"浩然说。旁边站着的老板也一个劲点头,说是是。
许庆没理,而是顾自朝老板说:"先要这些了,不够回头再点。"
老板一脸扫兴地走了,心想这到手的肥鸭竟然就给它飞了!临走时还不忘扫一眼许庆。浩然看见对许庆笑着说道:"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干什么挡人家的财路呢!"
"我这是替你省钱,你倒怪我。"许庆也微微笑道说。
"这点钱我还出的起。"浩然说。
说话间,几垄包子饺子都上来了。两人于是边吃边说边笑。
摊铺的后面一片黑暗中突然冒出一群人影,并带着隐隐的嘈杂的人声。许庆因为正好正对着,随着那群人越走越近,而方向也正是他们坐得这个摊铺,于是一群人的面孔全一丝不漏地印入许庆的眼帘。
许庆轻轻啊了一声,林浩然听见了,那群人当中也有人听见了。
"林浩然,真是有缘,在这也碰见你了。你们也出来逛夜市?"说话的是许庆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男人。他身旁还站着其他三四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林方文,这也是刚才他因为吃惊而惊叹出声的原因。
林浩然站起来,和他那人握手,"嗯,真是巧。"
"这也是你同事吗?"那个男人朝许庆这边看了一眼,"怎么刚才开会没看见他。"
"这是我朋友,不是公司里的同事。"林浩然说道。
"哦,那你那位同事呢?没和你们一起出来玩吗?"那个男人继续说。
"他有点不舒服,所以就没出来了!"
林浩然和那个男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开了。
许庆不知道浩然到底看见林方文了没有,在这样的灯光下,即使昏暗得辨不太真切眉目,但至少一个人还是能分辨的出来的,然而浩然却没有和他打招呼,林方文也没有。许庆心中隐隐感到了不安。
坐定过后,浩然告诉许庆那是来Q城和他们一起开会的一帮人,浩然公司正在和他们公司洽谈一笔买卖。浩然还说了关于这笔买卖的许多细节,但对刚才迎头碰见的林方文只字不提。
浩然和许庆先吃完东西,浩然过去和那群人打招呼,依然是先前那个男人搭的腔。
"回去好好休息。"男人站起来,并主动伸出手来与浩然握手,"祝我们明天谈判成功。"
浩然笑着说:"好,一定!"
剩下的人都站起来,纷纷与浩然握手,唯表面上看起来有些醉态的林方文坐在位子没动。浩然与众人一一握过手后,最后伸出的手臂停留在了林方文面前。林方文依然没动,看起来是真的醉了,因为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酒瓶。
"林方文!"最初和浩然打招呼的那个男人终于忍不住朝依然坐在位子上无动于衷的男人低吼道。
"对不起啊,他喝的有点多了!"男人转过身来替林方文向浩然道歉。
"没关系!"浩然说道,并微微笑着,表示他真的不介意。
林浩然终于把一直悬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收回来,说:"那我和我朋友先走了,你们慢慢喝。"
"好的。"领头的男人怀着歉意地说,似乎是为了缓解当时尴尬的气氛,他再次伸出手和浩然握了握。
浩然和许庆回到旅店,两人分床睡了,谁也没有提起林方文的事。
第二天,浩然早早地就走了,走的时候许庆还在睡。浩然在床头留了张字条给许庆,"在旅馆等我回来。晚上陪你出去吃饭。"
三十
被留下单独一人待在旅馆房间里的许庆,心情并不能轻松地起来。林浩然走了,这让他能够完全放下戒备,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不想让林浩然看出他有心事。而事实上呢,他确实有,而且还很严重,以至于一沉溺进去,许庆就再轻松不起来了。
他想打电话给林方文,想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和浩然打招呼,浩然又为什么对他不理不睬,两人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又抑或是浩然从林方文口中得知了他们以前的那段往事。所有的问题一盘散沙似的,许庆想从中理出个头绪,但他失败了。答案只能由林方文来告诉他,他是万不能去问浩然的。
许庆已经把搁在床头的手机拿起来,找到林方文的手机号码,却怎么也按不下去手机上的那绿色的通话键。不行,他发现他做不到,他缺乏去找林方文说话的勇气。许庆又无力地随手把手机抛到床上。
许庆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海景,白浪一波一波翻涌,没关紧的窗户缝隙里透出来夹杂着咸腥的海风。许庆重新回到床上,把自己蜷缩在还没叠的被褥里。对面是浩然的床,昨天晚上他们就是这样,两人分别睡在各自的床上,彼此不相打扰。许庆注意到浩然一晚上都是背着他睡的,他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僵硬的背。他把他过得严严实实,像是受了伤的小兽。
许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放着大街上正流行着的那些媚俗的歌曲。
许庆做了个梦,梦中有林方文、有他、有林浩然,好像还有高强明,甚至消失已经很久的任娇。他问任娇,你不后悔吗?任娇说,她不后悔。说完,许庆才发觉任娇身上什么都没穿,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他不懂什么意思,但很快,画面就被另一番景象代替了。这次,林方文出现了,他说他想带他走,许庆说他不敢,他怕对不起某些人,男人或女人。林方文说,你已经对不起一个人了,现在再加上一个人也无所谓。许庆没说话,他找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词了。林方文又说,你本来就不是好人,你虚伪,你伪善,你总是想讨别人欢欣而博得别人的好感。现在那两个人已被你得罪光了,不会再原谅你了,难道你还想重新回去做你的好人吗?许庆听完后哭了,大哭特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林方文说,好了不哭了,跟我走吧,你不需要讨我好,我是真喜欢你,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没不喜欢你过,即使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许庆和我走吧,和我在一起,我会让你真正快乐起来的。许庆说,我不是好人,我不配和你在一起。林方文说,我也不是好人,我欺骗了高强明,把他做幌子。许庆说我比你欺骗了更多的人。林方文说,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杀,骗人也是一样的。许庆听了沉思良久,终于说道,好,我和你走。他和林方文正准备走的时候,高强明和林浩然都出来了。高强明高声呼喊着林方文的名字,而林浩然只是默默静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盯着他瞧着他。许庆和林方文最后还是走了,林方文没理身后呼喊声一声比一声高的高强明,许庆没理身后那仿佛可以贯穿他的炯炯的目光。两人走了,永远走了,脱离了尘世般,不再与认识他们的人相见。背经判道,众叛亲离。他和林方文才走到一半,突然坠落到一个大坑里,黑暗压了过来。
许庆没感到疼痛,因为那是在梦中,但此时他醒了,醒时满身大汗。许庆擦掉额头上还不断往外沁出的汗珠,他从床上坐起来,口中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背叛浩然,离他而去的。我也更不可能会跟着林方文走,就算要走,也是我一个人。"许庆抚平从梦中带来的惊慌,但当他想到梦中林方文对他说的那些话的时候,他又哭了。林方文说他伪善,他虚伪,并利用这点诱拐走他,他不相信自己是像林方文说的那样,也不相信林方文会这么做。
一天当中,许庆都惶惶恐恐的,下午他再不敢睡觉,而是一直在看电视,而且把声音调到最大,以至于服务员曾进来提醒过他一次,让他不要开得太大声以免影响其他人休息。
终于熬到林浩然晚上回来,他显得比许庆更加疲乏劳累,他没注意到许庆的脸色比他的更苍白。浩然带许庆出去吃饭,没跑太远,只在附近寻了家吃海鲜的酒店。
"会开得怎么样?"许庆决定先打破沉默。
"还好,明天早上签完合同就可以结束了。"
"那我们是不是还要在这待几天,才回去。"
"随便你。"林浩然看起来心不在焉。
许庆没说话,林浩然突然又说:"你是不是想早点回去了,和我单独在一起就让你觉得这么不舒服吗?"
"我没有!"许庆说。
两人紧紧逼视着,许庆先放下面子低的头,打破了僵持。
"我只是问问,没其他任何意思。"许庆说。
浩然也收回目光,却对许庆的解释没做任何反应。
"我们下个礼拜一回去,再玩两三天,明天开完会,我带你到海上公园去看看。"良久,林浩然终于也开口说了话。
许庆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吃完饭,回到旅馆,还是做着和昨天一样的事。洗澡、看电视,然后睡觉。分开睡,一人一张床,谁也不爬到谁的上面去,不逾越距离不逾越逾越不了的东西。
许庆睡不着,他一点都睡不着,像个患长期失眠的病人。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但又不敢过于激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在心中默默猜测一次时间,十点、十一点、十二点......直到午夜三点的时候,许庆完全没有办法再在床上无睡眠的无休止的躺下去了。他从床上轻轻地爬起来,把头枕在坚硬的床板上,眼睛盯着窗外,还能看见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的光亮。
林浩然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他睁开眼,发现对面床上已空无一人。林浩然从床上跳起来,两只眼睛在整个房间里搜寻,但什么也没发现。他又去了洗手间,仍然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林浩然给许庆拨手机,手机在许庆的床头响起。他把手机一下子砸到地板上,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惊慌失措过,一个他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的人眨眼间突然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不知道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失踪。这个城市里另外一个角落,另外一间旅馆里,另外一张床上,睡着他所爱的这个人的以前的情人。对,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得清清楚楚。那天从西南区的饭店外面看见林方文搂过许庆的肩膀,许庆再长久的目送他离去的那些场景清清楚楚映入他的眼帘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昨天晚上他们开完会,他向林方文摊了牌,林方文也没有否认,但是最让他感到生气的地方是许庆竟然一直这样毫无瑕疵地瞒着他,对林方文的事只字不提,说不定此刻,他正躺在他的老情人的床上,和他做爱!得到这个认知的时候,林浩然差点要疯了。
他跑到前台,询问前台小姐有没有看见和他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出去过。前台小姐眯着刚刚睡醒的眼睛,歉意地笑了笑。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就连应当站在大门前站岗的保安都偷懒得跑到后面房间里睡觉去了。
三十一
林浩然风一般冲出旅馆大门,凝重的夜色之下,马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斑驳的树影在凄厉的冷风中鬼魅般摇曳不停。林浩然想扯开嗓门喊,可毕竟他还没有达到歇斯底里的境地,他只是惊慌失措地朝横亘在面前的马路两旁张望。他不知道去哪找许庆,这个陌生的城市他也只不过才来两天而已,而仅仅两天他就把他的爱人弄丢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的感觉滑过林浩然的心尖,凄楚的,却无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