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旧事————夜红烛

精神有些恍惚的林方文注意到了许庆的这些举动，他也坐正了，回过头来看许庆。脑海中那个人的面孔立刻与眼前的这个人的面孔重合在了一起，契合得那么完美却又那么失掉协和。林方文不再想，真正回到现实中，回到这个法式豪华餐馆。
许庆正准备找机会开口说他已经吃好了，林方文比他先一步说道："吃完了？"简单地询问，不带丝毫言外之意，纯净得如夏季天黑后碧蓝的天空。
许庆点点头，并说道："嗯，吃完了。"
林方文笑笑，伸手招来服务员，结了帐。一开始，许庆还争着要付，但林方文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还是学生，有多少钱，还是我来付吧！"后，许庆便在没言语了。他知道林方文话里没有任何恶意，他也听得出来。要在平时，他可能还会跟他争论一会，但今天林方文安静的表情和柔和的语调，他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出了饭店的门，林方文说要送许庆回去，许庆拒绝了，林方文也没再坚持。两人站在门口，许庆却一步都迈不出去，那种感觉就像是还没做完一件事的时候却有人跟你说不要再做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许庆今天是积蓄了所有的勇气来向林方文摊牌的，除了刚开始他把想说的话说了之后，林方文便再没有给他机会说下去，事情却已经圆满结束了。林方文没再找他麻烦，看现在的情形，他相信林方文以后也不会再来找他麻烦了。这似乎是让许庆他如愿以偿了，但他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空虚甚至落寞呢？是因为林方文的反对态度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剧烈呢，还是因为事情真的就这样结束了让他心有不甘？
许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上了公交车到了目的地后却不肯下车，等待......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林方文也呆呆地站立在街道边，穿梭的人群没有因为站在马路边的一高一矮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这么两个男人而驻留观看，而是依然继续自己忙碌不停的步子，如同匆匆流水般从不回转的日子。
"让那个姓林的好好照顾你！"林方文突然抓住站在他身旁的许庆的肩膀，沉沉地说道。灼热的目光让许庆本来还算清楚的头脑一下子混乱起来，他本能地点点头，像是在给一个永不变更的誓言，其实只是人一生中无数个应允中的一个，它渺小的将不会在一个人的脑海中停留多少时间。林方文得到许庆的默许，心中说不出到底是宽慰还是难受。
林方文走了，走得连背影在人群中都分辨不出了。许庆还痴痴地站立在原处，旁边不知哪一家音像店突然唱起了蔡健雅那首《陌生人》。
在事过境迁以后，这短段情就算曾经刻骨且铭心过，过去了，又改变什么，地球它又公转几周了，我不难过了，甚至真心希望你能幸福......
歌声徘徊在人声鼎沸的马路中央，久久不散......
二十八
许庆从南西区赶回学校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他没有坐车，而是徒步沿着繁华的街道一直走到学校那古老却又装潢一新的不伦不类的学校大门前。途中，他本想给高强明挂个电话，告诉他，他可能要晚一点回去。翻过一遍书包，才想起下午因为慌慌张张出门把手机落在学校里了。

回到寝室的许庆在看到高强明时感到丝微一点难受，但这种除了是非常敏感的人，例如许庆，一般人是觉察不到自己内心中存在这种难以名状的物事在高强明毫无心机地絮絮叨叨中烟消云散了。

高强明告诉许庆，浩然已经打过来好多次电话，还问他为什么手机也打不通。许庆朝放在书桌上的手机一瞥，发现手机因没电早自动关机了。重新开机，准备给林浩然打电话的时候，寝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去接吧。"许庆一边说，一边朝电话走去，步履随着一声紧接着一声尖锐的电话铃而加快。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那边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让许庆慌乱了手脚，他本以为会有连珠带炮一番追问，可什么也没有。许庆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说道："我出去买书了，因为一直没找到，跑了许多地方，所以才回来晚了。"

"噢。"浩然什么也没说，这近乎冷漠的态度，他自己可能也感受到了，没多久，他又补充说道："那买到了吗？"

"没有。"

电话里的谈话恢复到往常的状态，浩然没继续追问许庆晚归的原因，好似他真的相信了许庆给予他的那白痴近乎荒谬的理由。自欺欺人常常比别人带来的欺骗更难让人察觉。林浩然相信许庆是没有骗自己的，而真正骗自己的是谁，他不清楚。

第二天是周末，许庆和林浩然邀约好一块去看午夜剧场的。冗长拖沓的老套情节，电影院里没有人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是和心上人在一起时这种昏暗暧昧不明的气氛而已。放喜剧片时，男人趁身旁的芳人开怀大笑时搂住她们白藕一般尖削的肩膀，或是放恐怖片时，风姿绰约的女人借机躲入男人钢筋铁臂般的胸怀中。

这些情况在电影院中屡屡不止，许庆和林浩然当然也看过不止上百上千回，虽然厌倦，但他们还是选择了看午夜场。他们和他她们尽管是出于不同的目的，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彼此存在独立的空间，昏暗的灯光给了他们隐蔽最好的外界条件。

许庆和浩然坐在影院的中间，旁边只有稀稀疏疏两三个人。浩然向许庆提起下个礼拜到外地出差开会的事，许庆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浩然说只要一天。浩然的眼睛忽明忽暗，许庆不知道是电影屏幕反射到他眼睛中的原因，还是他真的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

许庆想问，可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便没说。他想浩然如果真的有话要对他说，他自己会说的，用不着他问。于是许庆又如同往常一样，安静下来，只默默地看眼前不停闪烁着的大屏幕。

眼角的余光看见浩然也坐正了姿势，不再言语。两人之间刚刚沉静下来时，电影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划破了被黑暗笼罩中的无限寂静。人们纷纷扭转头颅，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在影院的一个黑暗的角落看见一抹站立起来的人影。随后又出现了另一抹人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双方彼此站立着。人们的好奇心也如同这两重人影似的，在黑暗的掩映下被悬在空中，又有更多的人站立起来。

被尖叫声打破的寂静刚刚才恢复时，电影院里又响起了另一阵令人头皮都发束的响声。

"流氓！"

紧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最后是高跟鞋拍打地面滴答滴答清脆的有节奏的响声。

剧院里终于安静下来，许庆和浩然相视而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男女之间的恋爱，男人才最容易挨耳光吧，而流氓这个词已成为女人的专用词，从没哪个男人被猥亵，哦，不，温婉一点说，是被"非礼"后，会大声叫喊着"流氓"。男人不说，并不因为男人觉得贞节不重要，而是即使说了流氓之后，该"非礼"的还是被非礼了，说了也于事无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你的拳头可能比一句"流氓"来得更有用。

许庆已经记不清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这条在普通人眼中看来比较畸形的路了，一直以来他没想过自己的性取向，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自己的身体是对着男人比较有欲望，还是对着女人比较有欲望。当然，他根本做出不了选择，因为他从没对着一具与他本身有着完全不同特点的女性的胴体。

林方文把他引向了这条路，而当初选择和他，同样也是个男人在一起，他只是觉得他喜欢他，如此而已，没想过同性恋不同性恋的。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而结果，严重的出于他意料了。他被从直的硬生生掰成弯的了，虽说对于他自己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毕竟与伦理道德相矛盾，家人必定也是反对的。

电影的下半部分，许庆就这样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当中，有的地方他想得通，有的则想不通。在电影结束时，他彻底放弃了继续想下去的念头。

许庆和林浩然是最后出的门，出来时发现刚还紧紧聚在一起的人群早已散得寥寥无几。经过一个被大楼遮挡住灯光显得比其他地方要灰暗很多的巷口时，许庆和浩然听见一种异乎寻常的声音，像是窃窃私语，却夹杂着一些喘息声。

两人迅速明白过来，趁还没被发现，掉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男声说道："刚才你为什么要打我呢？我这边的腮帮子还痛着呢！"

"谁让你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摸我那个地方了！"另一个尖锐的女声娇柔地说道。

声音听起来很熟，许庆和浩然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没兴趣在偷听下去，两人加快脚步，迅速地离去了，让那娇声软语继续回荡在那不解风情的夜色里吧！

过后，许庆想起来，还是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女人真是让人费解的动物。"走在旁边的浩然也笑。

沿着马路，走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之下。两人选择了一条车辆和行人都不多的较为偏僻的小道，因为喜欢安静。因为车不多，十几分钟才缓缓开过一辆，两人于是都下了人行道，而跑到马路中央晃荡，每有车来，就首先会看到一束刺目的光芒从后面或前面射来，然后就是刺耳的鸣笛声，两人再匆匆让出一条道供小车行驶。

许庆喜欢这种夜幕下站在马路中央挡车道的行为，这让他有种从未有过的放纵任性的快感，像在大冰雪天明明已经感冒了还要买一支超大冰激凌吃完过后再脱光衣服站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让身体从头冷到脚的彻底与放纵。

林浩然本来挺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太危险，但看到许庆一点没有担忧甚至陶醉于其中的孩子般的表情，便放弃了劝说，也跟着"胡作非为"起来。

"你有没有跟女人上过床？"不知道为什么，许庆突然问。问出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浩然的身体僵硬住，他们之间从没提及过女人。

"有。"林浩然没有否认，他直率地给与了许庆所想要的回答，而让他吃惊的是许庆在听到这个答案时竟一点诧异都没有，甚至连个该有的表情都没出现过。

皎洁如银盘的明月突然躲进云层里，林浩然拒绝再去看许庆秀气却模糊得没有表情的脸。

后面又驶来一辆车子，和前几次一样，司机看到前方有人，愤怒并毫不休止地鸣着喇叭，林浩然觉得这声音比哪一次都来得刺耳。他搂过许庆的腰，把他一直带到了马路旁边，然后上了人行道，再没下来。

"下个星期出差，你和我一起去好吗？"

"嗯？"许庆有些懵懂。浩然从前也经常去出差，但从没要求过他陪他一起去，而且这次去也就是一天的时间，时间并不长。"你不是很快就能回来吗？而且我去了，影响到你的工作也不好。"

"没有关系，只是开个会而已。开完会就没事了。"浩然说。

许庆本想再找些理由，浩然在他之前又开口说道："这次出差去Q城，我们可以当成去度假，多待几天。那边的环境很好，靠海，空气要比这边清新的多。你不是好久都没出去玩过了吗，去玩玩当散散心不好吗?"

"可是学校里......"

"都快毕业了，学校里的事还多吗？应该已经不多了吧。就算让导师知道了，导师应该也不会怪罪的。"

许庆已经再也拒绝不了，只好点头答应。

许庆和林浩然Q城之旅便这样定下来了。
二十九

许庆到学院找导师请过假后，中午和浩然坐在公司配给他的车上出发了。浩然告诉许庆原本他们是要坐飞机走的，但因为有同事在，不方便，所以才临时改了自己开车过去。

达到Q城时正是傍晚时分，万家灯火，照亮了整半边天。浩然没有领许庆去公司安排的酒店，而是在近海处寻了家小旅店，两人安顿下来。

刚匆匆吃过晚饭，林浩然便被同来Q城开会一位同事的电话叫出去了，说是要商量一下明天参加会议时的一些细节。浩然也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去，临走时嘱咐许庆早点睡，他很快就回来。许庆口头上答应着，心里知道不到半夜十一、十二点浩然是回不来的。刚刚和浩然在Q城大街小巷开着车兜圈子找这间旅馆的时候，他们曾经过浩然明天要开会的地方。那里离这里至少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晚上，许庆看了会电视，不到十点便睡了。正睡得迷迷糊糊地时候，猛然被一通尖锐的电话铃声吵醒。许庆原以为是浩然，但不是，而是一位声音听起来非常温柔的女士。

"您好，有什么我们可以帮您的地方吗？"小姐说。

许庆懵懵懂懂，不明白这半夜三更打电话来的意图，还以为是旅店前台的小姐。许庆说道："我们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夜宵也不用，早饭明天我们自己会下去吃的。"

"先生......"说着还忍不住在电话里咯咯地笑了起来，"先生您真是会开玩笑。"

许庆更是云里雾里，搞不清状况，他哪里有开玩笑了，他说的不都是正经话吗。正发呆之际，那边又说道："我们的服务绝对是一流的，而且不贵，保证干净。"

小姐的话令许庆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过来这位小姐所说的服务乃是指旅店里的情色服务。许庆立刻把电话挂了，坐在床头一个劲骂自己傻。想要再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那通电话像进驻他头脑中一个心魔怎么也挥之不去。

于是又打开电视机，百无聊赖地看起来。十二点过一点点的时候，浩然从外边赶回来。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许庆把那理解为太过疲惫的原因，其实浩然心里有事，但他没说，许庆不知道，当然也没问。

浩然问许庆："怎么还没睡？换了地方睡不着吗？"

"没有，本来已经睡着了，但被一通电话吵醒了。"许庆坐在床头说。

"电话？"听许庆说完，浩然的脸色看起来很阴郁。许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他准备告诉浩然有关电话里那位小姐和这个旅店情色服务的事，但他现在决定放弃了，不再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