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卓喂了几杯桂花酿,虽然不烈,终究也是酒,再加上屋内温暖如春,丝丝甜香似有若无,不由得困
思倦倦,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萧天卓,过了一会儿,竟睡着了。
萧天卓苦笑一声,把小安抱到一边的锦榻上,替他解了外衣,小安只是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却
没有醒。萧天卓将被子给他盖好,又仔细地掖好了被角,这才走回来。
沈默手执酒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照顾小安,也不出声。萧天卓回到桌边,替自已倒了杯酒
,也沉默的喝着不说什么。刚刚还笑语盈盈的屋内似乎突然之间静了下来。
这两人对头谈不上,若说朋友却更不对,一起做大事的时候倒是合作默契,平时却又时相看两相
厌,因着小安的关系两人表面和平,但此刻单独相对,却实在无话可说,一时间,两人干坐着,气氛
倒有些尴尬。耳边船桨划破水面,传来单调的声音,四周似乎也静了下来。
这时总管站在帘外低低地问,已到了城外,是继续前进还是回去?萧天卓道回吧,不一会儿船身
一阵极轻的摇晃,想是调转船头回去了。
沈默待那摇晃停了,便站起来信步走出船舱。
远离了繁华红尘,四周是荒凉的河滩,寂静无人,没有了灯光,那一轮明月突然变得又大又亮。
只见明月皎皎,星河暗暗,月光洒在河面上,洒在河滩上,朦朦胧胧地泛出淡淡的光芒,细看却又不
见了。远处是一片漆黑未知的世界,近处波浪拍打撞击着河滩边的礁石,只有哗哗 的水声漫不经心地
重复着,是千年未改的吟唱。
沈默静立船头,听着这水声,一种悲凉寂辽的感觉微微地从心里泛开,渐渐流到四肢百骸。他昂
起头,忽然开口朗声吟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
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月华如霜,江清如镜,冷冽的光辉映照在少年洁白如月的锦袍上,冷风吹得少年衣袂翻飞,发丝
飘扬,少年负手傲立船头,竟不似凡人。
沈默听得脚步声,蓦然回首,却见萧天卓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不念下去了?"萧天卓走上两步,与他并肩而立,开口问道。
沈默傲然道:"好男儿建功立业,原当如此,方不负此生。后面两句,自丧志气,懦夫之言,要
来何用。"
好狂的人。
萧天卓暗喝一声,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灼灼明亮,一时间竟离不开眼。沈默
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萧天卓忽然惊醒,转回头亦看着那一轮冰魄,道:"好一个
强虏灰飞烟灭。可是,我的功业不会建立在战争上,不论成败,战争,永远是先伤已,后伤人,无论
是哪国的子民,都不会好过。我不敢说要让天下永远太平,但有生之年,我会尽我所能,给他们一个
太平盛世,让我的子民忘记战争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与创伤,不再担惊受怕,平安喜乐地过日子。"
这番话,在他心里放了很久,从未和人说过,连父皇也未曾说过。在那个勾心斗角的世界里,他
早已学会,把真心话放在心里。可是,听了沈默一番话,不知怎的,他只觉不吐不快,想也不想,就
说了出来。说完,只觉说不出的轻松畅快。望着月亮,不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沈默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没想到太子能这么想。以民为本,以和为贵,
若真能做到,万民就有福了。"
萧天卓只觉一阵心情激扬,意气奋发地道:"好,那你就好好看着吧,我一定会做到,一定能做
到。"
寒冽的春风,在寂静的月夜肆意吹着,却吹不灭少年心头熊熊燃烧睥睨天下的志气豪情。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静静站着,任澎湃的心情渐渐平抚。风又大了些,沈默道:"这儿冷,还是进
去吧。"说罢,转身向船舱内走去。不知为何,萧天卓心中忽然有一丝依依不舍,不理睬这奇怪地感
觉,紧跟着沈默走了进去。
走进船舱,两人又静了下了,依旧是无话可说,只是这安静又和先前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却
也说不上来。沈默给自己倒了杯茶,却不喝只是捧在手心里捂着,静静地看着那袅袅的烟雾发呆。萧
天卓依旧慢慢喝着桂花酿,刚才被风一吹似乎有些有头,有了几分醺醺然地薄醉,窗外的桨声似乎离
得远了,夜明珠的光芒仿佛黯了些,空中弥漫的不知是龙涎香还是梅花的香味,对面的人看过去有几
分朦胧,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刹那,也曾有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微酸带甜的惆怅袭上心头,也
许,真的醉了。
一路无言,直到下人来说码头到了。掀开帘子,岸上,牵着马车,沈英挺直如标枪般的身影越来
越清晰。水手搭好跳板,在一旁护着,沈默走在前面,萧天卓抱着浑身上下裹得一丝不露的小安跟在
后面。将小安在马车中安置好,沈默冲萧天卓一抱拳:"太子殿下走好,微臣这就告辞了。"转身掀
开帘子亦进了马车,沈英向萧天卓行了礼,一挥鞭子,马车稳稳地向黑暗深处前进。夜风清冷,萧天
卓回到画舫,却不进舱,站在刚才站的船头,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终于不见。
当时他还不知道,有什么,在心里悄悄扎下了根。又或者更早些,不知不觉间那种子,就已种下
了。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现在两国既然都是真心诚意和谈,自然没有过不
去的坎儿。大的框架皆已达成共识,剩下些细节方面的问题自然由有司负责,只待一切商量妥当,由
萧天卓和白拓诚画押即可。
多年的理想终于达成现实,萧天卓应该很满意,应该很高兴。萧天卓认为他的确很满意,也的确
很高兴。只可惜高兴的他确怎么也笑不出来。
尤其是,看到对面走来的两个笑容满面的人。
这个白拓诚,明明是个王子,怎么到了这里整天不见人影,只知道拖着沈默一天到晚逛街买东西
,倒象个女人,也不顾及一下自己的形象。
萧天卓风度翩翩,站在沧澜园的门口,和蔼可亲地看着沈默和白拓诚迎面走来,后面跟着几个手
里大包小包的侍卫随从。
白拓诚和沈默也见到了萧天卓,沈默抢上两步上前行礼,白拓诚也是一抱拳,刚要行礼,却被萧
天卓拦住了。萧天卓笑道:"王子太客气了,适才两位说得这样高兴,也说来给朕听听。"
白拓诚也笑道:"也没什么,不过说些草原的上趣事,文嘉大哥没去过,听着新鲜。"
文嘉大哥?!你们已经,这样亲近了吗?
脑海中又响起王审言那日无意中言道:赤华王子和沈大人都是年轻人,让他们多亲近亲近,想必
一定很谈得来。萧天卓只觉嘴里心里皆是涩涩,看向沈默。你和他很谈得来吗?我本来以为,这世上
,你是我的知音,我是你的知音,只有我,才能懂你。原来,原来,我们现在,早已无话可说。
沈默站在一边,敛了笑容。自那日素波亭一席话后,两人见面不是在朝堂就是在谈判时,除此之
外,沈默就是日日陪着白拓诚,逛山逛水逛大街,仿佛比萧天卓还忙。除了见面行礼之外,沈默与萧
天卓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他倒没有刻意表现出回避,然而萧天卓却分明感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漠。冷
得,透彻心扉。
没关系,没关系的。等白拓诚走了,我们来日方长。想到来日方长四个字,萧天卓精神一振,与
白拓诚寒暄了几句,这才道出来意:"王子这几日玩得也辛苦了,明晚朕在文华殿设宴,咱们好好热
闹热闹。"
白拓诚拍手笑道:"好极了,早听说天朝的美酒,明晚正可以喝个痛快,陛下可别舍不得啊。"
萧天卓笑道:"只要王子喝得下,我荣幸之至。"
白拓诚高兴地道:"那咱们就说定了,不醉不归。到时,我还有一份神密的大礼送上,陛下,包
你高兴。"
什么叫包你的高兴的大礼?这位王子的汉语听起来怎么都有点怪怪的,萧天卓也不去计较,依旧
是微笑道:"殿下玩了一天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咱们明晚再把酒言欢。"
起驾,回宫。
身后,白拓诚一派赞赏:"贵国的皇上还真是客气啊,亲自跑来邀请我参加宴会啊。"
放慢脚步,竖起耳朵。
他说:"自然是王子意义非凡,所以我们皇上才特别地重视啊。"
我们皇上!心里暖暖的,呵呵,没白跑一趟。
月正中天,空气中迷漫着夜来香的香气,不知名的小虫叫得正欢。平常人家此时早睡了,文华殿
内,却是灯火辉煌,如同白昼。
萧天卓与白拓诚并排而坐,下面东侧是赤华的使者,西侧是天朝的官员,按照爵位与官阶依次而
坐。毕竟是交战多年,一开始双方还有些尴尬,幸好萧天卓与白拓诚居中调亭,轮流敬酒,气氛这才
渐渐热闹起来。王审言与沈默带头,参加谈判的官员也纷纷起来与赤华使者互敬,然后是其他的官员
,然后渐渐大殿内开始有了喧华欢笑,有了真正属于宴会的气息。
仇恨与伤痛虽然无法抹去,但未来,我们却可以选择和平与欢笑。
乐师奏起了欢快的调子,身着五彩纱衣的少女翩然起舞,引来阵阵喝彩。一舞即毕,白拓诚醺醺
然地道:"陛下,你们的歌舞我看了,不错,的确不错,"边说还边竖起了大拇指,"现在我想请陛
下允许我献上我们的歌舞,作为一点小小的礼物,感谢您多日来的盛情款待。"
萧天卓笑道:"王子太客气了,赤华的歌舞朕还没见过呢,倒要好好欣赏欣赏。"
乐师停了演奏,一会儿,大殿内响起了清亮悠扬的笛声,笛声宛转清彻,让人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仿佛来到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羊牛的大草原上。笛声渐渐低落下去,正是低徊不已,一个
蒙面少女,缓缓舞进人们的视野。她一袭白底梅红的骑马装,外披一件梅红金丝绣边的坎肩,一顶同
色小绣帽,手里拿着一条红色的长绸带,她轻轻的转动着,帽上那一根白色的羽毛仿佛也在随着她起
舞,轻颤着,一双清澄明亮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滴溜溜打人们脸上转过,被看到的人不由得脸上都
露出了笑容。虽然看不到容貌,但,这已不重要了。
笛声忽地拔高,欢快起来。一个少年,奔跑着来到少女身边,他一身梅红镶白边的骑马装,头低
着看不清楚,他跑到少女身边,手在少女腰上一托,少女就势一跃,跳上少年肩头,绸带轻舞飞扬,
两人配合着不断舞动,恍若飞天,却又带几分率性,仿佛少男少女在草原上嬉戏牧马,自由自在地舒
展着,飞扬着......
众人看得目驰神迷,不知不觉,当笛声又一次低下去时,两人的舞姿也渐渐慢了下来。笛声袅袅
,余音未尽,这一对少年男女已肩并肩,向着萧天卓行礼。当少年抬起头的刹那,萧天卓浑身一震,
动弹不得。
不素说吃白片不瞌睡么,为啥米偶吃白片黑片都想睡涅,不管了,睡觉去了
少女除去了面纱,清亮的眼睛如同两弯明月,带着微笑,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雪白的脸上透出
淡淡的红晕,虽称不上绝色,却也是娇艳动人。可惜,她站在那少年的边上,却平凡得只像个丫环。
众人的眼光都不由得被少年吸引了过去。
秋水为神,芙蓉如面,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却不是小安又
是谁。然而细细看去,与小安又有几分不同。他的肤色不同于小安欺雪赛雪,而是健康的小麦色,眉
毛比小安更浓些,额骨也更高一些,比小安少了几分空灵秀气,却多了几分倔强坚毅。这样一来,七
八分像小安,又有三分像沈默。
萧天卓久久不能回神,众人亦被少年的风华所摄,竟无人察觉皇帝的失态。大殿里一时静了下来
。白拓诚对此结果非常满意,听说皇帝以前有个很喜欢的情人长得很像这个易华,看来不假,自己送
他这一份礼物看来送对了,礼物受人欢迎,那是最开心不过的了。白拓诚自以为是的满心欢喜,开口
道:"陛下,易珠易华是我送给你的小小礼物,请你笑纳。说实话,第一次看到沈大人,我还真吓了
一跳,他和易华还有点像呢。"
白拓诚边说边笑着看向沈默,却吓了一跳。却见沈默脸色发青,眼睛盯着易华。听见白拓诚这句
话,向他扫了一眼,那眼光冷得仿佛冰剑,白拓诚只觉遍体生寒,再也笑不出来了。心中隐隐觉得不
对,这段日子与沈默相处相来,他一向是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何曾见过他这么可怕的样子。可
怜白拓诚并不知他们之间的纠葛,也不知那个皇帝的情人就是沈默的弟弟,不过这件事当年在朝中知
道的人也极少,见过小安的人更少,更何况他一个远在西域的外国人。
且不提白拓诚在那里抓破了头也是莫名其妙,萧天卓努力平复心中的狂潮。那一刹那,他真的以
为看到了小安。心中又是狂喜又是震惊,小安,小安,你没有死!太好了!然而很快,他也发现这个
人虽长得像小安,却也绝不是小安。不禁苦笑一声,小安不是死在你怀里的么?也是你亲手下葬的,
为什么还会有这样不合实际的幻想。
这个人不是小安,萧天卓自已也没发现的松了口气。
萧天卓命人将他们带下去安置后,举起酒杯,对白拓诚道:"多谢王子美意,朕敬王子一杯。"
说完先干为敬。白拓诚跟着举起酒杯,一气喝下,开始胡思乱想。
为什么呢?可怜白拓诚一肚子疑问,怎么自己的礼物好像不太受欢迎的样子,皇帝笑得那么勉强
,自己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难道长得不像?长得不够漂亮?不会啊,看刚才大家的反应就
知道了嘛。而且听说皇帝也就是当年的太子还挺喜欢他那个情人的嘛。莫非--偷偷瞄瞄沈默,他的情
人给他带过绿帽子,那个人还是文嘉大哥,然后太子因爱生恨,把情人杀了,然后......。白拓诚根据
这几天在京城看戏的有限经验,开始在脑海中现学现卖,编起戏来。
殿上丝竹声声,歌舞依旧。
沈默一脸寒冰,目不斜视,自斟自饮。萧天卓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目光深遂若有所思。白拓诚神
游物外,自娱自乐。一场欢宴就这样渐近尾声,大臣们纷纷起身靠退,沈默也终于慢吞吞站起来,随
着众人退下,萧天卓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着他略有些蹒跚的脚步,看着他慢慢地晃到门口,突然转过
身,飞快地看了萧天卓一眼,那眼光,冰冷清厉,如箭一般,决不是一个喝醉酒的人的眼光,萧天卓
一愣,想要叫住他说点什么,他却早已转过身走了出去。
纵使叫住他,又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萧天卓就到了沧澜园外。却不料有人起得更早,沈默一袭青衫,神清气爽地站在开
得火红的石榴树旁,昨晚的酒宴对他仿佛全无影响。见到萧天卓,倒是有些意外。行了礼,萧天卓道
:"爱卿来得早啊。"
沈默低眉敛首,冷冷地道:"皇上也很早啊。"
"那是当然,"萧天卓语调突然拔高了些,道:"朕其实,其实......"
沈默听他期期艾艾地不说下去,不禁咤异地抬起头看着他:"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萧天卓的脸上仿佛红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