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邀月观星

      摩傩轻垂眼帘，喃喃说道："七......无量寿经中有云：十方世界诸众生类，生我国者，皆于七宝池莲华中化生。好，就唤你作七宝，愿你早发菩提之心，永离热恼。"他抬起眼睛来的时候，仿佛若有光华从中泄出。

      就这样，小七，不，现在应该叫他作七宝了，搬进了太宰府，与摩傩自晨至昏如影随形。家人被这从天而降的喜事吓了一跳，除了母亲还有些恋恋不舍之外，所有的人都是欢喜不已的拜谢祖先保佑直接将他的物品打包送进府去。

      对于七宝来说，这个际遇显然让他还在恍惚，每天一睁眼看见的不再是自己家里简陋的屋顶而是暗香浮动的华帐，摩傩甚至派了一个小厮专门服侍他生活起居，什么事都习惯了亲力亲为的他很不适应，摩傩这才让他独自打理一切。

      过了一段日子，好不容易从震惊状态中恢复过来的七宝却发现虽然生活变得优渥了，但脑子却比从前疲劳了许多，因为摩傩指定了一大堆佛经典籍让他读熟，还说什么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这可苦了从小聪明有余勤奋不足的七宝，因为摩傩严格得很，每周都会抽出时间来对他进行考试，忙得七宝连做梦都会梦见一堆佛经朝自己压过来。他究竟还是少年心性，一墙之隔的花花世界仿佛在对他招手，于是这天忍无可忍的他终于偷偷溜出太宰府，跟一群街头顽童逛市集斗蛐蛐玩得满头大汗，直到暮色四合才惊觉该是回府的时候了，糟，这下子估计是逃不掉一顿好骂了。

      第四回
      走进他和摩傩同住的院子，沿着墙根踮起脚尖，七宝蹑手蹑脚的往自己房间走去，心里想着"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奈何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心里刚念了四遍眼角就瞅见了一角白衣，他尴尬的停住脚步，低着头说："摩傩......我回来了......"额头上的热汗还未消散，这一下开始觉得有点冷。

      摩傩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出言责备，只是温言说道："去哪里玩了？可还高兴？"这句话让七宝大喜过望，扑到摩傩怀里兴高采烈的说："嗯！我跟一群小孩一起在市集上看杂耍来着，有人喷火有人吞剑，看上去惊心动魄的，精彩极了！"二人相处已有半月，早已捻熟，摩傩也已经习惯了七宝这种喜欢与人亲近的脾性，不再拒绝他的靠近。

      摩傩拍拍他的头说："那些都是假的啊，有什么意思呢？"看着他兴奋得一片嫣红的双颊，闪耀着激动光芒的青蓝色的双眼，以及小狗般讨好的神情，摩傩忍不住笑了。

      七宝嘟起嘴闷闷地说："我也知道里面都有窍门，但是只要看了能开心不就好么？为什么摩傩你可以每天守着经卷而不厌烦呢？外面多好玩啊，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想出去玩呢？"这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久，为什么跟自己同时出生的摩傩竟能对外界全无好奇，完全就像个小老头嘛，他们才13岁阿，为什么要像老和尚一样每天打坐念经呢？

      摩傩轻轻抚摸他的金发，不过十来天时间七宝竟已长高寸余，自己看他的时候视线已不再是平行，但他的孩子气却是一点都没变啊，"我从佛经中能获得无上智慧与喜乐，这哪里是普通把戏做得到的呢，你喜欢玩我不反对，但是千万莫要让心被玩耍占据，清净心才是修行的根本。"

      七宝眨眨眼睛，别的都没注意，只听到摩傩说不反对他出去玩，大喜过望的在摩傩腮边亲了一下转身就跑，边跑还边喊："就知道你最好啦！我回去看书了~"摩傩吃了一惊，从来没有波纹的心底轻轻震颤了一下，他皱皱眉，不去理会这异样的感受。

      从那以后七宝就如同出笼的小鸟一般，除了每天晨昏定时诵经打坐之外，府里基本上看不见他的影子，就连摩傩也要在晚间临睡前才能找到机会跟他说几句话，而他所说的也全是在外面看到听到的东西，不由得摩傩心下生起一丝焦急，惟恐他被红尘所惑迷失本性。好在七宝玩归玩，功课却不敢有丝毫怠惰，每次摩傩故意提些艰深的问题问他也没能让他困惑太久，到底是慧根深厚之人啊，摩傩在心里这样感慨着。知道急也急不来，索性不去管他，相信待他长大了自然就会收敛玩心好好修行。

      日子如行云流水般自眼前淌过，二人从黄口小儿逐渐成长为昂藏少年，佛历897年十一月初九，从来平静如水的摩傩，犯下了大错。
      数九隆冬，大雪漫天，平日里人潮涌动的太宰府门口也冷清了许多。摩傩坐在房中看书，依然是一身白衣，只在外面加上了一件大氅，看得裹成棉球状的七宝纳闷不已。这时舍耶弗来报有人求见国师，望国师能指点迷津，正在经堂中等候。摩傩放下书卷对七宝说："走，一起去看看。"被大雪困在房中三天的七宝顿时眼前一亮，一溜小跑地抢在摩傩前面。

      来人生得一张精彩绝伦的面孔，柳叶眉桃花眼，自报名为净离。七宝好奇的看着他，心想：这人长得当真漂亮，若单从五官来说倒是比摩傩更加漂亮呢，不过眉目间隐有邪气，不妥。他在肚子里批判了一通后偷眼看摩傩，他也蹙着双眉，显然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净离发现二人的神态有异，也不点破，只笑着跪下叩首，口称国师。接着不待摩傩发话便自行起立，问道："国师，小人有一二不明之处，还望国师点拨。"见摩傩平静的点头，他继续说道："不知国师修行到了何等高深境界？"

      摩傩微阖双眼回答道："修行之人以能亲近佛陀为荣，何来境界之说，我无非就是多读了几本经书罢了。"
      净离笑着继续说："国师乃修行之人，却为何不剃度出家？"
      七宝本来对他不尊敬的行为就一肚子怒气，这会儿顿时怒斥出声："大胆，这样的问题也轮得到你来问？！"连我都不敢问呢！
      摩傩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缓缓开口道："蓄发如何？不蓄发又如何？红尘无处不道场，定要剃度才能修行，这岂非着了相？"他一边说着话，半垂的眼中忽而精光大盛，这人的来历实在可疑，须得调动神通彻查其本来面目。

      第五回
      摩傩的天眼通早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一施展开来便可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这是通达大周天之能，七宝却一无所知，还在旁边叽里咕噜愤愤不平。忽然摩傩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孽畜！来此作甚？！"原来这家伙并非人类，乃是一只修行千年的得道狐精，不久之前还曾幻化人形坏了许多少女的清白，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扰乱摩傩清修。

      七宝吓得浑身一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摩傩沉声说："七宝，关上大门，待我收拾这畜牲，看他还敢为祸人间不敢！"
      七宝乖乖跑过去关门，耳边听到净离哈哈大笑道："我既敢来就必是有所护佑，国师确定敢对我动手？哈哈，还请国师三思。"
      摩傩睁大眼睛，从未翻过人世爱恨波涛的眸中满是肃杀，手在空中一挥，凭空出现了一支木杖，口中说道："你们这些妖孽，仗着有人给你们撑腰就遍地胡作非为，今日不给你些教训你还真以为世上无人了！"说罢就没头没脑地朝净离头上打去，七宝在旁边暗暗摇头，摩傩阿摩傩，你从未习过武艺，拿什么来教训人家啊，算了，还是我帮你揍他吧！想着就往前冲，不料摩傩却出声阻止："七宝，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一个人就行了。"

      七宝哪里知道摩傩这看上去混乱的敲打却是隐含了无限的神通之力，寻常精怪只要沾上一下立时就要皮开肉绽魂飞天外。
      这狐精看起来确实修行有道，竟运起法力勉强抗衡，但终究还是敌不过摩傩的神通，未几腿脚上便狠狠地挨了几下，四下里一瞄，一瘸一拐的跳窗逃去，口中还怨恨地大喊："你敢打我？！你等着，我让我师傅来给我报仇！"

      摩傩也不追赶，只是怒道："大胆妖孽，还敢去搬救兵，今日谁来替他报仇我就斩谁于当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这一刻他的神情真如征战沙场的神兵天将，看得七宝心惊肉跳，好半天才走过去拉拉他的衣袖道："摩傩，你不要这么生气啦，这么生气根本就不像你了。"漂亮的蓝眼中满是担忧。

      摩傩叹口气，伸手把他抱进怀里，动作非常温柔，口气却是不容置疑："七宝，封住整个经堂和后园，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然后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待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进来，今日......只怕今日这间屋子将变成修罗场......"

      七宝摇头，着急地说："发生什么事了？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会打他呢？你快说啊！"虽然摩傩的怀抱很温暖，可这番话也未免太恐怖了！
      "放心，我所作所为不是恶事，他不是好人，是只来头不小的狐精，我今日打了他，他必怀恨在心寻人来报复，你不要在这里呆着，太危险了。去吧，我保证不会有事。"也许是今天心情动荡太甚，摩傩看着他的眼神与平日里大不相同，可七宝顾不上高兴，紧瞅着他的眼睛连珠炮一样的说："不行，我不走，我不能放你一人在这里，你都说了有危险我怎么还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要不要不要......"话音未落嘴唇已被牢牢攫住，他惊讶万分的看着眼前忽然放大的摩傩的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摩傩盯着他的眼睛，确定他不再啰嗦之后才放开他，低声说道："去吧，我对你保证，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眷恋柔媚，吓坏了七宝也吓坏了他自己，美丽的浅棕色脸上浮起了红潮，一把推开七宝走到窗边。

      七宝呆愣的往门口走去，刚才的吻和类似告白的话真的是出自那个不动如山的摩傩口中么？这个重大的冲击对于活了十七年还像一张白纸般的七宝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脑子纷乱，步履虚浮，走到门口看着等在外面的舍耶弗才回过神来，仍是一派迷茫地对他说："我们走，关好后院大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说罢径自离去。

      回到房中爬上床，七宝方才慢慢有了一种真实感，他吻我了，那个天神一般的摩傩吻我了！他喜不自胜，正满床打滚之际，忽然想起刚才摩傩说话时的凝重表情，又开始担忧，就这样一时喜一时忧，不觉竟睡着了。

      待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还没睁开眼就感到一股杀气迎面袭来，大惊失色下他喊道："是谁？谁在那里？"

      第六回
      "七宝，我闯下大祸了。"重逾千钧的声音，是摩傩。七宝定定神，往声音来远处看去，只见摩傩站在窗下，积雪倒映着月光，明亮得晃眼，他白衣如旧，神态却不再安详，而是充满了忧虑。七宝飞快的爬下床蹭到他跟前，却因为那深厚得仿佛能置人于死地的杀气而不敢挤进他怀里，只好着急的站在一尺开外的地方说："你怎么了？为什么现在的你看上去那么可怕？这根本不像你了摩傩！"

      摩傩伸出手来想要拥他入怀，却因他下意识的瑟缩停住了动作，低下头说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顿了一顿，还是不敢看进那双湛蓝澄清的眼眸中，"我终究还是年少气盛，竟因一时之怒造下如许杀孽，触犯天条，看来大劫在即，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护你万全，这事与你毫无关系......"

      七宝一点也没听懂，只知道摩傩有了危险，低呼一声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抱紧他的脖子："你绝对不能赶走我，绝对不能像刚才那样耍奸计把我赶走，明知你有危险我怎么可能置你于不顾！你别胡说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别忘了我已经比你高出许多了！"恶狠狠的声音却带着哭腔，听得摩傩轻笑出声，一身煞气顿时消失无踪。

      他轻轻拍着七宝的头说："没那么夸张，只不过是我要受罚罢了，你看你，这样高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他说得轻描淡写，七宝的耳朵却竖起老高，连忙问："受罚？受什么罚？不会是把你抓去刮鳞抽筋吧？！"摩傩啼笑皆非："什么刮鳞抽筋，我又不是龙王，天罚自然有天罚的规矩，我不会死的。"不会死，但有可能会很惨......七宝心下一急，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转了，说不出话，只能紧紧地抱着他。

      "七宝，我非常人，这点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我说过我此来全为渡化你，不想却在你还蒙昧混沌的时候就犯下这等大错，"看着七宝焦急含泪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我杀了许多神人......"七宝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神人？也就是神仙？除了摩傩之外他连见都没见过一个神仙，居然一下子被他杀了许多？！天，摩傩究竟是什么人啊？！

      摩傩看着他茫然得能塞进一个大号咸鸭蛋的神情，再多忧心也都不复存在，放下了所有的疑惑只是抱紧他，不去问自己为什么在事情终结后的第一时间来到这个房间里，也不问自己为什么只要看到这张雪白的面孔就会释然，一时间杀心佛心全都消失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宝缓缓开口："他们......会怎么对你？"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他们指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