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有过怀疑他跟踪我才跟踪到这里来的念头,不过当他喜笑颜开的跟我说真巧啊,好久不见的时候,我才彻底打消了自个儿那点儿巨自恋的小心思。
他说:“要是早知道你常来这儿玩,我干脆就一直跟这儿守着得了。”
“啊?”
“你不知道啊,这儿是咱们公司旗下的产业……”
一句话听得我脑袋大了三圈不止。
敢情我还没出虎穴就莫名其妙进了狼窝了,简直衰到家了!
这家伙学北京话学上瘾了,还跟我这儿“咱们咱们”的说,谁教的他呀,没水准劲儿的!再怎么瞎用也不能跟谁都满嘴的“咱”啊。
我冲他比着暂停的手势,“停停停,谁跟你‘咱们’了?你那句‘咱们’哪儿能搁这儿呀……”
“干吗不成?!”他倒乐呵呵的凑过来一把搂住了我,说话也哼哼着,还真挺有点大爷味儿的,“嘿!我还就咱们了!还就跟你咱们了!”
我挣巴了几下没挣开,懒劲儿一上来,也就随他搂着了。
他又接着说,“启香跟我说你特喜欢京味儿十足的小男孩,你瞅我这几句北京话说的够不够味儿?”
我听完这话,顿时就特想掐死启香。
瞧她说的那叫什么话?就跟我恋童似的,还小男孩!狗屁!
我斜眼打量Hammer,忍不住跟他开起了玩笑,“就您老人家那德行,甭说小男孩了,老男孩都够不上!”
他作势要掐死我,我笑呵呵的躲。
接着他又说了几句巨有北京味儿的粗话,硬板板的舌头搭配着懒散的大爷劲头,直乐得我差点找不着北,连靳是谁文雨是谁都给忘了个七七八八。
直到他突然指着台上正跳得欢实的文雨对我说:
“你同学吧?跳的还真不错。”
“那是!你也不看那是谁的朋友!”
“我打算捧他……”
他似乎别有深意的话叫我一下子回过味来,我特理智特警醒的开始正襟危坐,斜着眼一下一下的打量他。
他的眼里是那种生意人的精光,盯在我身上不动,这让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他算计着——实际也的确如此。
我嘲笑他一句:“大老板,瞧您什么都算计着的,做的生意可真叫一个好啊!”
他开始叹息,他说:“你太锐利了,连我都有点怕了。”
“那不正好!怕了就滚蛋!”
他一楞,随即竟笑了起来,“小夜,我连你讲粗话的模样都喜欢,这可没法子了,我想滚也滚不掉了……我真高兴,你终于不拿我当外人了……”
我气得差点没拿眼角鄙视他!
我活了这么大,捡什么都见过,还真从没见过有这种捡骂的呢!看来在美国吃洋食长大的,还就是跟我们不一样!
“小夜,我是个生意人,必要的时候我会不择手段的,你明白吧,你那个朋友——他是叫文雨吧?我可以轻而易举的捧他,条件你自然明白。”
……没错,我明白,我又不是傻冒,我能不清楚你打的是什么算盘?拿文雨来要挟我,你丫的算盘打得挺精呀!
我冷笑,斜着眼瞧他,我说:“我相信文雨他有被人赏识的实力。他用不着朋友帮他耍这种猫腻——猫腻你懂吧,练了这么些天的北京话,你不应该连猫腻都不懂什么意思吧?”
“……我懂。”他几乎是咬着牙磨出这两个字的。
我顿时心情大爽。
没办法,我就是一巨没良心的主儿,我对别人的示好完全视而不见,我始终坚信没人能无怨无悔什么都不求的对另一个人好,真的没有,要是有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骂我没良心了。
他们对我好,不管说的多么天花乱坠,说他们于我无所求,可最终还是想求得我的回报,拿他们对我的好换我的回报,他们甚至都没知会我一声问我想不想要,就把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朝我砸了过来,这不是公平的交易,我这人认死理儿,凡是别人强加给我的,我死活也不接受!
我跟Hammer之间沉默了好一阵,正赶上Red Angel里放出来激烈的舞曲,文雨开始表演,于是我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文雨的身上。
周围口哨声尖叫声不绝于耳,我挺得意的笑起来,我捅了捅旁边的Hammer,我跟他说:“瞧见没有,喜欢看文雨跳舞的可大有人在呢!你把他解雇,可就没人给你撑台柱了哟。”
Hammer好象还跟我赌着气,黑着脸,特没好气的来了句:“他算个屁!?大不了我亲自上去跳!”
我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得了吧你,大老板!您就老老实实的跟幕后歇着吧!卖苦力这点事您就交给小年青的去干就成了,犯不着事事都亲历亲为的。”
他皱着眉,一脸要笑不笑的劲头,就知道他忍不住了,接着我又跟他瞎逗了几句贫嘴——可不能小瞧老北京的丫头片子那一张嘴,虽然平时不言不语的挺有点淑女的气质,可一跟熟人在一块侃起来绝对不含糊。果然,我接茬又给他贫了几句,Hammer再也撑不住了,“哈”的一声喷笑出来。
他摸着我的脑袋,像拍一只小狗,我皱了皱脸,但还是任他拍着,没闪开。他笑,他叹气叹的厉害,他说小夜你这个北京小妞!谁跟了你那还不得跟拣了宝似的?
我推了他一把,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谁跟了我啊?没文化劲儿的!
他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还倍儿严肃的瞅我,他居然跟我提起了靳!
“小夜……”他说,“你跟那人在一块……你真的快乐吗?”
我立马沉了脸,我抽回手告诉他,“快乐的不得了。”
“其实你一点也不快乐……你干吗非得死心眼的守着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样的人?”他摇头,我接着说,“这辈子我最他妈的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了!……”
他凭在我面前自以为是?他凭什么那么说我?他凭什么!
他知道什么?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跟靳,还有文雨……我们怎么样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讨苦吃那是我们自个儿的事,什么时候轮着你跟这儿说三道四了!
我特生气,周围乱糟糟的,嘈杂的乐曲震天动地,我的脑门子疼得直发麻,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猛地站起来,指着Hammer的鼻子开始骂他。
我说你他妈懂什么!我快乐不快乐关你屁事!你他妈的再跟我这儿瞎吵吵,瞧我不拿大嘴巴贴你丫挺的!
我从来没有那样失态过,淅沥糊涂的像个骂街的泼妇,骂了很多以前只在心里转悠过几圈的特粗俗的脏话,旁边一桌俩正脉脉私语的小情人吓得直往远处躲。
我在Red Angel里闹得响动挺大的,估计是因为我潜意识里知道面前被我骂的狗血淋头的家伙是Red Angel的老板,知道他不会对我怎样,于是更没了什么顾忌,只管自个儿痛不痛快的乱骂。
然后有人从身后扶住了我,我没顾得上回头,仍冲着Hammer吼:
“我告诉你!我还就是离不开靳了!我爱死他了!”
特解气的吼完最后一句,我巨傲然的一转头——正对上靳那双黑亮的粲然的眼珠。
“靳?”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突然来了?”
“啊……”靳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像个被逮着错处的孩子,嗫嗫的顾左右而言他,“啊啊,没什么……”
倒是对面的Hammer站起来,嘲讽似的开了口:“还说什么‘突然’?你压根就什么都不知道!这家伙……”他指着靳说,“他天天晚上都来这里,你不知道吧?”
靳哑着嗓子问他:“……难不成你每天都亲眼瞧见我了?”
Hammer不答反问:“你知道那次在Red Angel里打群架,你把人家脑袋砸得见血的事为什么后来不了了之了吗?”
用不着再说下去,Hammer望向我的视线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缓慢地转头,朝靳瞧过去。
靳他眼神慌张的躲开我的注视。
他每天晚上都来,他拒绝与我同行,他始终都一个人来。
我终于恍然。
文雨他亢奋的脸蛋,恍惚的神色,他正襟危坐的目不斜视,因为他生怕一偏开头就会不由自主的往靳身上瞟去,靳才是他害怕的妖魔鬼怪,他不敢看他。
怪不得呢……怪不得每次文雨一下台就会奔向我,他怕给靳抓到,于是他拿我当挡箭牌——他一直都是这样。
我叹了口气,有点累了,刚才骂的那一场耗费了我太多气力,我累得不想再思考了,我想把一切都摊开了,全都摊开来讲个明白,我累得不想再继续下去。
我说:“靳……”
他打断我,他抓着我的胳膊抓得死紧,下定了决心似的直视我的双眼,他的目光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于是我特没起子的闭上了嘴,老老实实的听他说话。
“小夜,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我有点失望,但还是冲他笑,“没关系,咱俩谁跟谁呀,还用得着道歉?……你说过的,我什么都明白,我什么都懂,所以你用不着道歉。”
他抓我抓得更紧,他说,“小夜你别这样!”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直发麻。“你听我说,小夜你听我说!”
“……我听着呢,你说吧。”
“我爱你!我跟你说,我爱你!”
他说给我的同时更是说给他自己听,拿说出口的誓言坚定他自己的心,好象在拼命要取信彼此似的,他的声音大得简直快盖过嘈乱的音响了,我被他弄得有点懵了。
“小夜!这辈子我以后就你一个了,我以后就爱你一个!再也没别人了!”
靳他总能在我犹豫的不得了的时候做出一些特能感动我的事情,比如上次,他在大街上骂了我又在我肩头捏出乌青的指印,我刚有点点犹豫了,他就给我讲了一段话,说他想要好好爱我,说得倍儿煽情,我这人又巨没起子,心一软,那一丁点犹豫也紧跟着消失了。
然后就是现在,我再失望不过的时候,他当着大群人的面,甚至当着Hammer的面,他大声说他爱我,以后就爱我一个,再也没别人了。
他比我知道他更了解我,他最狡猾了,每次都卯足了劲攻击我的软肋,他一折腾一个准!我没办法抗拒。
这回我差点没彻彻底底的举了白旗,如果之后的事情没有发生的那么及时的话……
事情发生的极具戏剧性。
靳他冲我喊那句话的时候刚好音乐止歇——时机巧得让我忍不住怀疑这是老天爷早有预谋的做了手脚,他又那么大的嗓门,顿时整个迪厅里只回荡着他那句话——“我以后就爱你一个!再也没别人了!”
接着有叫好的,有起哄的,乱糟糟的一大堆,但我跟靳都耳尖的听见舞台边一声钝重的声响。
我背冲着舞台,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面冲我的靳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血红血红的,看着叫人惧怕的血红色,他松开抓紧我胳膊的大手,像豹子一样直冲了出去,他咆哮的声音几乎震裂了我的耳膜。
“文雨——!!”
他吼叫着奔了过去。
靳他撇下我不管了,他刚刚说完他的誓言就撇下我不管了。还在屋梁上绕呀绕的爱语不出三秒就被他那声撕心裂肺的哀吼吓得四下逃窜,它们瞬间就消散了,没有了。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耳朵里都只回荡着他的哀吼。
他在叫文雨,他的眼里从来就只有一个文雨。
我没敢回头去看他俩,我觉得我或者靳就跟小丑似的,好不容易抖了回威风,转眼之间就被人毫不留情的揭穿了,这让我特无地自容的跟原地站着不动窝。
抬眼间,突然发现对面的Hammer一直皱着眉头看我,我一下子慌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连自个儿都开始鄙视自个儿的心情,我只能一脸尴尬地冲他笑,不停的微笑,笑到脸蛋都渐渐的僵掉了,我再也挂不住脸上的笑。
他这才终于叹了口气,按着我的后背把我搂进了怀里。
文雨那天被靳那一嗓子弄得情绪失控,刚要往台下跳,一时立足不稳当,摔了下来。朝他直奔过去的靳立马把他送进了安贞医院——靳他家一家子人全都是医生,他老子就在安贞医院当院长。
不过倒没什么大碍,小臂骨折而已,打上石膏就可以了。
那天,我再没跟着靳和文雨瞎掺和什么,Hammer把我拉回了家——我自个儿家,我累得就跟三天三夜没沾枕头似的,死睡了一宿,第二天将近中午才醒过来。
Hammer去工作了,不在家,只给我留了一桌早餐还有一张纸条,杂七杂八说的一大堆,其实也无非是什么小夜乖乖的等我回家。
我笑了笑,顺手把纸条放到一边。
接着我拿早餐当午餐吃得肚子滚圆,换了身衣服就跑去瞧文雨。临出门,想了想,我终于还是抓起笔,在纸条上添一行字:“我去瞧文雨了,晚上回来。”
我以为靳正跟文雨腻在一起,于是在门外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这才大着胆子摁上了门铃。
没过多一会儿,门开了,打着哈欠的文雨出现在我面前,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我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
文雨一把推上我的脑袋,“干吗呢你!”
“……没事。”我打着哈哈,眼睛跟屋里扫视一圈,连靳的影子也没瞧见,我顿时就有点可惜了刚刚在门外浪费掉的那几个深呼吸。
往文雨的“闺房”里一窝,看着他裹石膏裹得特丢人的小臂,还像模像样的跟胸前那么一挂,我忍不住“呵呵”的嘲笑起来。
文雨瞪了我一眼,“笑屁呀!没见过人骨折啊你?!”
“呵呵……”我笑,“懒虫,你连被子都不叠……”
文雨朝我挥一把他受伤的胳膊,“我叠不动,反正晚上还得接着睡。”
“靠!你这还不叫懒虫!?”我实在看不过去,于是伸手帮他收拾那一床被子。
他站在床边,他笑着打趣我说,“小夜,有长进啊,看来靳挺有福气的,有你在他身边照顾着……”
我的手不易觉察的一抖,我继续叠好了被子才扭头看他。
他一直微笑着注视我,尽管他表情特平静,我还是觉得他是故意的说出那么一句话,他总想让我当他的挡箭牌,他总琢磨着把我和靳拉扯到一处,他绝对是故意的!
于是我也朝他笑,我笑微微的跟他说:“你说反了,其实是靳在照顾我,饭是他做的,我俩的床也是他收拾的。对了昨天你听见靳他说的话了吧,他说他以后只爱我一个,再也没别人了……”
然后看到文雨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的脸色,我顿时就巨没起子的后悔了,后悔跟他说了这些。
我叹了口气,没办法,他是文雨啊,我心软的不行。
“……你刚起来吧,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他楞了一下,小脸慢慢恢复了血色,他笑了起来,尽管笑容难免带有一些涩涩的滋味,不过已经能跟我开玩笑的文雨让我放下心来。
“要喝要喝,我可逮着机会好好的使唤你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过,我发现只要我和文雨能绕开有关靳的话题,我俩就能聊得十分开心。文雨他肯定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要不他不会再没跟我提起过靳。
感觉像回到了高中那会儿,我和文雨坐在教室里,同桌,午后的明媚阳光暖洋洋的洒在我们身上,我们特快活的在一块儿耍贫嘴,周围的同学都拿十分暧昧的眼光瞅我们,不可否认,那些目光里还带着对我俩的羡慕。
……如果没有靳的出现就好了。
这种突然从我脑海深处冒出来的念头吓了我一跳。我没敢再接着想下去。
聊了大半天,我偶然抬头往窗户外边一张,眼瞅着天色正慢慢暗淡下来,我这才有了点时间观念。然后我跟文雨道别,没想到他又有意无意的在我耳边念叨起了靳。
“路上小心点,万一你出个什么事,靳一急起来还不得扒我一层皮下来!?”
一而再再而三的,我已经累得有气无力了,我只是冲他微笑,什么话都没说。
从文雨家离开,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晃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异常的疲倦,甚至连散漫的走路都觉得累。我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住——即使是后来回想起来,我也还是不清楚当时的我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我知道的只是我特没道理的又朝文雨家折了回去,接着开始歇斯底里的拍打他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