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阿风,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我透过店门看到阿风和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孩子,在马路上表演高难度的滑板动作,愈是车来车往愈是兴奋,一个接一个在信号灯变换的间隙,以极其危险的动作穿越马路,甚至中途变换方向。阿风俨然"首领"的样子,在空中摇曳款摆的身姿远没有我几星期前见他时候的拙样和轻易受伤的凄惨。
旁边一个骨感的男孩子比他更加满不在乎和叛逆油滑一些,但看得出他们的关系很好,阿风很照顾他,时不时跟他交换两句意见,旁边那群人也全听他们的。那个男孩子染了奇怪颜色的头发,流气的眼神里带了一点愤世嫉俗的伤感,我的心一凛,这是不容于世的眼神,闪烁不定,所以难以长久。阿风谈笑风生地将轮滑的难度不断增加,我应该阻止的,作为一个良好市民,我有义务维护未成年人的生命安全。
可是我没有,我看得入了迷,以至于为Ann买花的时候,老板已拿不出一大束完整的花,只剩遗世而独立的一枝落入我手中。
Ann为此大发雷霆,直骂我不够爱她。我很想把心掏给她看,让她看看我的爱。
Ann不让我在周末以外的时间去找他,我曾犯过一次,结果她发了更大的雷霆。"雷霆"真是一个很绝妙的词语,用雷电的怒威之势来形容女人,它的发明者一定很了解女人的脾气。
2
第二天,我背着滑板去学校后门外面等阿风。经过九曲桥的时候,发现几个星期不来,那座破烂的石头建筑已经重新堆砌和整修过了,原先光秃秃的桥头上也装饰了几座石狮子,一边的狮子踩圆球,另一边的狮子踩着小狮子。我学园林规划的,知道踩着圆球代表雄狮,踩着小狮子代表母狮。自然界让雄性长得美丽雄壮而矜持,而雌性则以踏虐的方式来表达她们的守护与母爱。
其实我只是想碰碰运气看阿风在不在,一直霸着他的东西不还,不好;而且对我而言又没什么用,放着也占地方,寝室里花六块钱请阿姨打扫卫生的时候,保守的阿姨差一点就把滑板给扔了。
阿风居然真的等在那里,两手抱胸,表情不是很好。这次他换了一件黑色的衬衣,领口的两颗扣子叉开,露出胸肌,但没有胸毛。很普通的衣服,他穿得很有味道。他似乎等了我不少时候,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白天的光线充足,我发现几天不见,他的右耳居然打了洞,上面两个小小的银环,一个在耳垂处,一个在耳骨处。一看到我,他狭长的眼睛瞪起褐色的眼珠,往高处乖张的剑眉挑起,"喂,你太慢了吧!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几天!Jo,以你这种诚信度是绝对不能做生意的!"他直接冲过来,泄愤似的把我的小车摇得哗啦哗啦响,零件和零件彼此碰撞呻吟。
"我哪时候说过要做生意了?"我不自觉地跟他抬起杠来。
"喂喂,我天天等你,没功劳也有苦劳,知道浪费了我多少把美眉的时间吗?"他突然把头伸过来,表情很严肃地说。
"那真是罪过了。"我一哈腰,给他行了个礼。"不是故意的,忙嘛。"心里想,你也不是有多帅啊!
"我没真生气,滑板拿来。"他仔细地摸了两下,又用袖子擦拭了一下轮轴的部分,手掌滑过轮底试着转动。见没啥坏的地方,觉得得意了,便没心没肺地笑,"你是我的‘保险箱',以后重要东西就放你这里!"
我笑得淡如烟华,等于默认了他的说法。我家里人其实从小就教育我不要随便麻烦别人,为了礼尚往来,我也养成了不让别人随便麻烦我的习惯。
"那我走了啊。"我一脚踏上单车,朝他挥手。
"谁准你走的!"他急了,随随便便把滑板背在背上,踩着我车轮的后档,整个人跳上了我的后座,我一激灵,差点没翻车。
"拜托有点站相好不好!"
"捎上我回去,你顺路呀。"他嘴巴一掀,稍稍对我露出点帅哥的峥嵘来我就没辙了,其实我真的不比他差!
"那也别这么站呀。"我示意他下来。
"好!"他立刻跳了下来,滑板在他背脊上跳了两跳,又落下来躺回他的背;然后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只巨型的螺铆来,正好配合我单车后轮的两根轮轴,熟练地拧上去。我都快怀疑他早有预谋了,还有我单车前些天两次莫名其妙的爆胎和气门芯被窃事件也与他有关联吧?不过,我只善于怀疑,并不善于推理和揭穿。
迅速地安上螺铆,他理所当然地跳上了轮轴,双脚抠住螺铆,双手自然地搭上了我的肩,"喂,开车吧。"他君临天下般地命令道,"直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看到河左转......"颐指气使地使唤我,"看到操场左转,看到食堂再左转。"
可能他太有领袖的架势,我无言地照办了。在春风飘忽不定的暖意里,你会看到一个少年吃力地踩着单车,另一个则挺直身子站在他的后轮上,大多时候脱手表演"大鹏展翅"。两个人在风里疾驰而过,带起一些春天落叶的树的依恋和一些小小的风旋。他压得我的车子很重,我这部不是山地车,载重量不大。可是他一站上来,我就意识到必须追求速度,即使大转弯也不刹车,这样会让他很高兴。果然当单车几乎贴近地面滑行过去时,他变得非常兴奋,可能因为他是连风也溶解在血中的男子,无风便不成欢。风将我们的头发拉向天空,配合御风鼓起的太阳穴,像晚霞一样缤纷。
"到了?"我一头冷汗地用力刹车,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晕自行车,看着面前的7层高学生公寓,居然是我们学校的附属高中。
原来我没有看错,他真的是高中生。
"就到这吧。"他麻利地跳车,流畅地踩上滑板,看到我一脸迷茫状态,"拜拜,其实我住这后面的后面的后面的石库门,离这里大约5公里。"他勾起嘴角笑得坏坏的,发丝伸开纤长的手指在我面前长袖善舞,背光的阴影令我不得不臣服。
我哭笑不得地看他飞驰而过的远去身影,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
此后,他常常突然出现在我单车附近的各个方位,然后不计后果地先跳上来再说。我在被他吓了两次之后也习以为常。每天照样悠哉游哉地骑着单车来来回回,他就扶着我的肩膀像将军指挥马车夫那样,背上背着厚重的滑板站在后面,中途才跳下来,自己轮滑回家。通常是话音刚落,人已不见。他每次都在不同的地方跳车,我从没弄清楚过他住的地方。可是我喜欢这种明知必然的突袭,这个新鲜好玩的游戏让我乐此不疲。
今天已经五点多了,早过了平常他出没"恫吓"我的时间,我讪讪地觉得无聊。自己果然越活越回去,居然喜欢这种无聊游戏!我瞪着半黄不黑的天空,偶尔有云飘过,我像傻瓜一样又在偌大的学校园子里骑车兜了一圈,尤其是后门荒芜的空地上。阿风还是没有出现,我便料定他已经玩厌了跳车游戏,开始筹备新的刺激。
我想起来Ann要我回家煮饭,最好是烛光晚餐那种,今天是5月13号,星期五,不是周末;不过Ann答应只要我调会有着素雅名字的烈酒"长岛冰茶",还有做出利于瘦身的西兰虾球,她就过来陪我。我在一家饭店找到一个绿化布局设计的短工,收入很不错,时间也更自由,所以辞了家教和麦当劳的工作。我会心一笑,正因为有Ann在,我才不断追求上进。
赶紧去超市选了颜色鲜绿的西兰花和大个头的白胖虾仁,又选了两个厚实的四四方方的古典水晶杯,匆匆准备付账。可高峰时间每个收银台前都排起了长龙,我找不到快速的捷径。
正当我为龟速前进的人流冒汗时,我挎购物篮的胳膊突然被人拉住,我急急想挣脱,心想大概有人认错人了。
才一抬头想出声否认,阿风精神奕奕的眼睛映入了眼帘,"太巧了,我随便找找也能碰到你啊!呵......"他明显运动过的声音平了一口气,"你跟我来,今天我生日,带你去看东西!"他拽着我的手,不容挣脱就往外走。
"我还没付钱。"我提醒他。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篮子,顺手丢给了旁边目瞪口呆的营业员,我很伤面子地跟人家说了声"对不起",赶快背过背去,再没敢看对方的表情。
这回,他踩着单车我站在后座上。受他影响,我现在遇到骑车带人,就习惯站在后座上,特别是我这辆经过改造的单车。到了某处高架下,他撂下单车,胡乱让它横在地面上,我还来不及心疼我的车,就被他急急拖着向上走。他无视汹涌的车流,带我沿着大桥的引桥一路向上走,在接近中心地带也是车流最旺盛的地方,又抓住护拦上的钢管简简单单地窜了上去。他伸出手给我,我下意识地与他左手握住左手,大小差不多,他在手指的长度和手掌的厚度上略占优势。我感到被一股力道牵引上去,随后眼前的同一片天地便被改造了,我为乾坤大挪移惊颤,丝毫不畏"高处不胜寒"的古训。他看到我的神情,就在旁边无声地笑了。
这里离夜放霓虹的灯柱很近,各式各样的车辆在眼前飞来飞去,大眼睛的车灯像海里明亮的飞鱼,一瞬间造就了万物星辉都为我所拥有的错觉。这个城市的宏伟桥梁太多,我实在记不得到底是哪一座,但是这座可怜的大桥肯定被我们的疯狂举动吓得胆战心惊、颤颤巍巍。星光依旧灿烂,天空发出寂静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紫色霓虹便一下子燎原般如火如荼盛开!
"正点吧!"他冲我努努嘴,我以为他是指这个城市神奇的景观,在一瞬间集中了满世界的繁华和锦绣。这点我承认,所以绝没后悔冒着生命危险和知法犯法违反交通规则的罪名跟他爬上来。结果,他是指着一张激光防伪的小方片--给我看他的身份证。
"我觉得这是这个城市最明亮最清楚的地方,你可以好好地再认识一下我。"他露出好看的牙齿,我的确看得很清楚。
光是紫色的,景观灯是玉兰花型--上海的市花形状,波澜壮阔的灯彩慢慢地在至高的一点形成明白无误的尖塔形象,如哥特建筑尖锐的建筑风格探问苍穹,大气而毋庸置疑。
我们在高空和自然面前显得渺小,渐渐也摇摇欲坠。他及时地伸手压住我的肩、挡住风,为我保持平衡,看得出他不是第一次爬上来。
"喂Jo,你看呀。"他推了我一下,我赶紧抓住旁边的灯柱。他先拯救了我,然后又来陷害我。
"身份证人人都有,你乐个啥?"我白他一眼。他把身份证递给我,我嘴上说"不看",还是快速地瞄了几眼,姓名栏是古风,看来他告诉我的名字也不全是假的。出生年月:19XX,算起来应该17岁,念高二了。
"我要正式作自我介绍,"他清了清喉咙,声音扯动了风弦,像英国管风琴的古老声音。
"看到了,‘股疯'嘛,潘虹演的电视剧。"我故意插科打诨。
"你也喜欢?"他不在意地继续一本正经,"我是古风,古龙的‘古',风起云涌的‘风'。记好啦,强至诚。"
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对他的名字从来没好奇过,我只好奇他怎么知道的我名字?
"嘿嘿,好奇了吧。"他跳下高高的栏杆,我一下子失去了依靠。"过来过来,踩着我肩膀下来就行了。"他见我动也不动,就换了种方式开玩笑,他打开左腿,做了个撩礼服的动作,单腿跪在地上,张开双臂,"喏,我接你好了,这样也行啊"。像夜晚高高窗台下深情的罗密欧,可惜我不是朱丽叶,不会为这种古典的爱情而感动。
想到爱情,"糟了!"我大叫一声,也顾不得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膝盖一弯,两个脚一前一后行动麻利地着了地,而且没有丝毫痛觉。"阿风,我不陪你瞎闹了,我要回去陪Ann了!太晚了,她会生气。"我赶紧掏出手机给Ann打电话,打家里没人,她出来等我了?接着打她手机,很快有人接了,"Ann吗?对不起,我是John,我有事耽搁了我马上回来......"
"啊?啊,不用了John,我临时有事,不能陪你了。"Ann打断了我的话,并迅速切断了电话。电话里有一些暧昧而混浊的气息,让我隐隐的有些不安。
"你想去看那个上次我救的女人吗?"阿风面罩寒霜地问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强调"我救"的女人。
"怎么了?你知道她在哪里?"我热切地问他。
"你不后悔,我就带你去。"他笑着的样子是一则阴谋,可惜当时我没有看出。
"生日快乐!"我临时起意地加上一句,有多少真心的成分只有天知道。
"谢谢!"他莫测高深地带我回到引桥下面,我们扶起单车,他坐前面,我站后面。
"希望我的生日礼物,不会是你的苦。"
"你说什么?"他背对着我,我没有听清。
"没什么!"他昂起头,吹了声口哨。变冷的眼眸渐渐把我推向夜色的边缘。我抓紧他的衣服,一屁股坐在了后座上,然后所有的风都与我擦肩而过了,由他愈见宽广的肩膀一力承担。
我们来到一处阒暗的后巷,不时地踢到空荡荡到处滚的易拉罐和躺倒在巷脚的醉汉,穿越被城市灯光抛弃的这一地带,人的原始面貌得以保留。阿风双手推开两扇厚重的门,喧嚣不期而至,里面的繁华与外面的破落仿若两个世界,这里竟是Virgin--我初次遇见Ann的酒吧!
我疑惑地看看阿风,他点点头,朝我眨眨眼睛。顺着他的暗示,我的目光溜向旋转吧台上的两只座位。我的Ann果然在那里,她的面前有一杯红得简单的酒,但看得出并不纯粹,里面浮游着白色生物,沸腾的悬着物。她没来得及喝,旁边的人抢先夺去了一大口,然后捉住她的肩胛哺喂进她的唇。她娇笑着捉打对方男性的背脊,但是没有拒绝,翕动的嘴唇主动捕捉男人的舌头。左手里还握着一枝颜色极为少见的花朵,右手上的钻石在我的面前闪闪烁烁,刺伤了我的眼睛。不一会儿她就滚落到对方的怀里,他搂着她,凑近吧台跟老板说话,老板神情暧昧。接着男的拿了钥匙,他们共同消失在二楼某个房间的方向。
Ann没法看见我,阿风把我带入最黑暗的角落。我一言不发地看到这里,终于看不下去,默默地脱离阿风筑起的人墙。他们如此沉醉,而我空无一物。
阿风追着我跑出大门,在门口的地方拦住我,"难道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生气?不揍那个男的一顿?"我不理他,继续走。
他也继续在我背后叫嚣:"别人不会觉得你宽容,只会觉得你软弱!每个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你就只是来看看?"
我骤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神情木然地反问他,"那么你告诉我这些,你有什么目的?你想得到什么呢?"
他不说话,定定地看住我的脸,眼神无辜,目光忧郁,温润的黑色珠子在我脸孔的一侧瞪视了十五秒后,又回避似的换了一个角度,好像饮恨吞下了一杯苦酒。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上来一把卡住我的脖子,或者一拳打歪我的鼻梁,像对付所有他看不惯的人那样,可是他没有。咽下一只苍蝇般,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我继续转身,走开。我心爱的单车被甩在路边,我没有骑走它,只是顺手抱走了他扔在车后的滑板,为了填补我怀抱的空虚。
他似乎也生了气,冷冷地看我离去,远远地我听到分类垃圾箱被重脚踹翻的声音。
我走了很久,在沿街落地的玻璃橱窗里,在模特儿千姿百态的怀中,我一直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抱着一块大滑板,就像抱着一块免死金牌。即使他在白天发色奔放、前额明朗、微笑煽情,此刻他也只剩孤傲的沧桑。我第一次认真思考,对于Ann,我究竟算什么?小男朋友,还是偶然的提款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