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出租车很少,运货的集卡很多,我无视信号灯的指令,到处乱走。我几乎跌入刹车的尖叫和车灯的洪流。
"Jo!"在我垂死前,我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阿风找到我了。我的头皮一痛,头发被对方猛力地向后拉,随即撞倒在身后的地面上,滑板顺着轮子滑到很远的地方。
我仇视对方的眼睛,以超乎我反应速度的动作再次扑向车流。
"你别不识好歹!"阿风愤怒的声音在我头顶炸开,然后是他愤怒的巴掌在我脸上响亮的两记回声。
我的所有动作瞬间停息了,像是画面定格,导演说了到此为止。
"觉得难过就离开她!"阿风的风雷怒吼。
我摇摇头,视线越过他的身体,"我喜欢Ann。"
我们站在街头,他的眼神早慧,而我漠然。他率先跳了下去,我被拉着手一起落入了他的怀中--我们从上街沿掉落到众矢之的的下街沿。我们不顾车来车往、红绿灯变幻,安详地坐在风口。我安心地闭上眼睛,头一点。有他,我其实大可以睡着。
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我们上了公共汽车,在两面漏风的后排车座上,我依稀听到他说过些话:"我如果遇见喜欢的人,我不会请她喝酒,我会跟她说:I lost my phone number,can I have yours?"很快,声音被马达和排档的交换声盖过,有些事被我甜美地遗忘了。
3
我的记忆当中有几天空白,我一直不记得这之后的事情,不记得阿风在这件事情中除了"通风报信打小报告"以外的作用。当我再次在房子里摆弄瓶瓶罐罐的酒具和调制蔬菜色拉的时候,心情非常平静,今天是周末,寝室里同胞全都回去了,寝室被我一人霸占--我等待Ann的到来,一如往常。
Ann准时进门,她穿了粉色的荷叶边裙子,到了袖口处是紧缩的材质,样式却是扇形向外扩张的。她淡施脂粉,样子很清纯,手上也没有戒指,我找不出丝毫质问她的理由。或者那夜和阿风所经历的只是我的一场梦。
我选了常规大小的鸡尾酒杯,从冰桶了取了碎冰夹进去,然后把1份金酒、1份杜邦酒和1汤匙野樱桃酒混在一起。Ann最近看了《歌剧魅影》,就让我学调这种"歌剧鸡尾酒",它的颜色金红,澄澈透明,据说喝了之后能让人回味歌剧高亢、激动人心的特殊魅力。
Ann快活地接过去啜饮一口,丁香小舌在唇齿间流连回味,尔后她满意地搂住我的颈项:"太好了John,你又进步了,呒呒......"她的软唇触碰我的,我没有闭上眼睛,亲眼看到那像金鱼一样的嘴唇噘起、一张、一合。
我满足地堆砌一脸笑容,把她的腰身扶好,"来,别光喝酒,尝尝我为你做的熏鱼片、清炒虾仁、蚝油生菜......"
"John你是存心要养胖我呀,变丑了你可不能不要我!"Ann每样吃了些,可是似乎更寄情于杯盏,"你陪我喝嘛。"
她把头搁在我的臂弯间撒娇,我不解风情地跟她谈条件:"就一口啊,我不太会喝酒。"
她不甚满意地将杯子里的酒凑到我的嘴边,最后全部灌进了我的喉咙里,才罢手。
我忍住几乎从胃里倒灌上来的酒气,看她毫不在意地随手开了瓶杜松子酒连奎宁水都不加,就倒来喝。我很想阻止她,但她很快打开了我的手,我看她的眼睛,她不理我。她似乎有些生气,"要不就陪我喝酒,要不就别理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Ann,我可以帮你吗?"我喝下一大杯白水,用力把酒劲压下去。
"吵什么啦......"她醉歪歪地瞪我,"我喜欢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开房间,我吃醋不行吗你这个傻瓜!"
"我没有啊。"我无辜地分辨道。
"谁说你了......"她打着酒嗝向我讪笑,眼睛发红,"我从没喜欢过你......呵呵......少自以为是了小朋友......你怎么可能满足得了我?"
酒撒在我身上,湿了。倒三角形的鸡尾酒杯滚到地上,摔碎了。我慢慢地知道了我的价值。
Ann继续在我怀里寻找舒服的位置,我挺身抱着她,一动也没有动。唱机里嘶吼着: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an angel\'s smile is what you sell
you promise me heaven, then put me through hell
chains of love got a hold on me
when passion\'s a prison, you can\'t break free
......
shot through the heart
and you\'re to blame
伴随歌声刺破心脏,玻璃窗被打碎的声音也破空而来,接着阿风高大的身影跨上了窗台,让我仰视。
他没有让我的呆滞持续太久,一弯身便跃入屋内,使得我眼前阴影一片。他黑衣死神一般凛然,上衣的几处插入了细小的玻璃片,微微流着血,他的声音愤怒:"都这样了你还要跟她在一起?"
我看看怀里的Ann,心是冷的;然后要跟他赌气一般,我用灼热的呼吸回答:"对!"
我坚定地看着他,似也醉了。凭什么每次碰见,都要他来告诉我"该怎么怎么"、"不该怎么怎么"?
他褐色的眼睛几乎被那个字击倒了,一片灰暗无光,然而好胜心让他很快站起来,他连连点着头,好看的薄唇从未如这般冷酷优雅地还击出一个万般嘲讽的字:"好!"
他赌气似的转过身,背影绝决,长腿跨上窗台,不顾手臂是否被划伤,用力将刚刚残留在窗棂上的玻璃碎片全部敲下来,以便毫无阻碍地离开。
"......"我几乎开口叫住他,然而只是发出呼吸的频率。
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冷凝的目光先碰上我,然后转到正对着窗台的客厅墙角处,那里侧卧着那天被我抱走的滑板,我紧张地咬住了嘴唇。似大西洋上浮游的冰山与泰坦尼克号的豪华碰撞,他的狠绝有一丝动摇,这是那天我看到的最后一个表情,然后他随着风扶摇而下,消失不见了。
我拒不承认在选择上有任何缺失,如果男人爱女人是确凿无误的守恒定律,那么我爱上Ann当然也毫无疑问。
Ann似乎也忘了那天酒醉后的事,在我面前依旧是一派飘忽不定的神秘风姿,只在周末现身。我偷偷去过酒吧找她,她似乎偏爱Virgin的氛围,我也曾见过她被其他男人搂住,看到的时候我周身发抖,不知道是压抑的愤怒还是羞耻,然而我没有阻止,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旦平衡打破,就不可粉饰太平。
跟踪我的阿风--被我固执的拒绝所伤,他却仍然关心着我,暴怒着要上去打她。我想也不想就拖住他,他震慑于我的阻力,回头看我,青筋满布的俊脸看得出为之气结,下一秒他反手拖着我走出了Virgin。怒气让他英挺的眉毛挑得更高,头发漆黑得似乎有了火碳的热度,他将我压在磨沙石子的粗陋墙壁上,提膝顶住我的腰部,双手掐着我的肩膀,我觉得背脊火辣辣地疼着,锁骨处似要塌陷,而且他的双手随时可能转移到我的脖子上。
"该死的,你就这么喜欢她那样的烂女人,明知她水性扬花还要跟她继续交往?"他眼露凶光,最能诠释的就是鲁迅那两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抬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古怪的冷静与淡漠:"对不起,阿风,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为什么?"他不愿垂下苦涩的眼睫,我捕捉到淅淅沥沥的阴影。
"因为在我想爱人的时候,她出现了。"我启唇微笑,回忆初见Ann的美好,忽略了他的痛苦。
"Jo,你相信我吗?"他呼唤神游的我。
"什么?"我听不懂他所指为何。
"就是如果我做了什么伤害到你的事,也不是因为我想害你。"
"就像你救了Ann,也并不是想救她?"我听到自己不知死活的乐音,我并不是想刺激阿风,就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巴。
他明显怔了一怔,但是却是转怒为喜,"这么久了,没想到你能把我说的话记得那么清楚!"他终于肯放开我。
"凡是和Ann有关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啊。"这方面我有很好的记性。
"混蛋的你!"阿风居然用爆吼和拳头来招呼我,我实在不懂他的反复无常和比翻书翻得更快的脸色。
因为阿风早先放开了我,所以我侥幸躲过了他的拳头,盛怒中的阿风力量虽然威猛,幸而准头差了一些。
"古风你不要乱发神经!我爱上烂女人,我被女人骗!我算被卖了帮她数钱又怎么样?管你什么事!你是我的谁?"我也开始口不择言。
他发狠般吐了口唾沫挥拳而来,暴虐的因子完全觉醒,我们在窄小的巷子里缠斗。皮鞋踩着皮鞋,腿脚互相踢打,手指互相弯折,拳头互相攻击,眼神充血,汗水涔涔--其实都是皮肤擦着皮肤,越来越热。
当我们各自占领一边,扶着墙瘫倒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时,阿风对着天上的星星漫不经心道:"你倒说说看我是你的谁?"
我转头看他优美的侧面,鼻梁挺直,轮廓硬朗,可惜这会儿盖上了一层淤青,是我的杰作。我知道这混蛋其实很在乎我的回答,漫不经心只是为了掩饰害羞。
我的脸也好不倒哪儿去,舔了一下破掉的嘴角,我忍痛回答:"混蛋!是朋友啦!"我下意识地向他凑过去一点,以便能看清楚他的表情,果然见他闭着眼睛偷偷地笑,神情满足。
沿着他的脖子往下瞧到他的胸口,我忽然尖叫一声。
他吓得噌地一下惊坐起来,"怎么了?"
我指着他胸口的校徽,"我忘了你还是高中生,在酒吧鬼混什么呢!"只顾着他给我捣的乱,我都忘了他的年龄。
他也惨叫一声,"完了,今天忘记拿下来,被人看到告到学校就死了。被我爸知道,又该说我辱没他名声了。"三下五除二,就拔下来往口袋里塞。
我推着他的背,佯怒道:"回家,快给我回家,少罗嗦。"
他笑着听从了我的话,但是依然要求用我们惯用的"那种方式",我无奈地忍着全身的痛去找我的单车--幸好我是骑车来的。星星少有的甜蜜光辉把我们送回了住处,然而世界只是暂时休战,和平并未到来,问题也未解决。
我持续和Ann一起,热火和冰水的交战,尽管后来别人带给我更爆炸性的消息,说Ann其实结了婚有丈夫,可我还是离不开她,或者说是我固执的个性不愿离开她。
阿风气极了,问我朋友重要,还是女人重要。
我警告他少来干涉我,我们再一次吵了架。
这天在小屋Ann对我格外热情用心,我们照例喝了酒,是魔性的苦艾。在20世纪早期,很多国家因为它明显的毒性,而将它定为非法饮品。她用曼妙的舞姿调和酒劲诱惑着我到了床上,我们开始某种原始的运动。
正当半酣不饱时,屋外响起疯狂的拍击门板的声音,"开门!快给老子开门!"
我还来不及应门,薄薄的门板就在对方的叫骂声中被踢开了,闯进来的只有两个人,声音却浩浩荡荡。为首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我和Ann处于非常尴尬的赤裸境地,作为男人,我很自觉地把被单让给了她裹住身体,自己快速起身套上了长裤。
"敢动我老婆!"男人骂骂咧咧叼着烟,手里执着木棒。
"呜呜,老公,他欺负我。"Ann猛地扑向中年男人,在他怀里嘤嘤哭泣,他硬梆梆的形象几乎立刻软化为绕指柔。
我非常狼狈地裸身立在床头,山穷水尽,孤立无援,可Ann的临阵倒戈并不能激起我更大的痛觉。站在中年男人身后的古风,登时让我明白了一切,震惊、愤怒、怨恨,都没有"背叛"二字来得刻骨铭心,心头的激荡很快被冰山的彻骨寒冷所覆盖。
我盯着古风,里面还有无法消化的难以置信,我最信任的"朋友"出卖了我,带我爱的女人的老公来捉奸?
"你是我的谁?"我喃喃自语,确信没人能听到,但我看到古风的黑眼睛痛苦地抽搐了两下。
捉奸的丈夫把Ann带到一边,二话不说,抄起木棒就往我脑袋上狠狠砸下来。
对呀,不能在老婆面前失了面子,何况戴了绿帽子。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混乱啊,这么混乱?
木棒直挺挺地过来了,我的眼前一花,却不感到疼。面前的白色墙壁上溅了几滴细小的血珠,我忽然想到那则广告:鱼缸漏了,我要在家数数少了多少滴水。碰在皮肤上,好烫,好疼。
古风倾侧的身体挡在我的面前,那一棒结结实实打在他的头上,他脚步踉跄地向后倒退了两大步。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接住他,挡住他倒退的势头,一抬眼便看到他额头上汩汩流出的血腥,煞是吓人,让他英俊的面目也狰狞起来。这算什么?五味杂陈地在心里反问。
"我带你来可不是来打人的,"古风长长的手指稳稳地从Ann失神的老公那里夺过那棍子,"赶快把你害人的老婆带走。"
"嘿,你小子!"那中年男人啐了一口,不怎么服气,不知哪里变出一把牛耳尖刀往他身上刺,不足以致命,可是极容易弄出伤来。我居然习惯性地一着急,想把古风往后面拖。
还是古风将我"护"在了身后,事后我只能客观地采用这个词。他并不急于出手,躲过两下后,迅速扭住了对方的手臂,然后猛击他的虎口,刀子脱落,落到古风手中。由于用力,古风头上的血流得更汹涌了,可他毫不在意,也没有表现出力不从心。
我皱蹙着眉发现比起他对我的伤害来,他的伤更引起我的注意。
古风轻轻地笑对中年男人,却散发出阴森的味道来,"下次拿刀,记得把刀尖朝上,那样更容易挑断别人的脖子。"
中年人懊恼地说不出话,只得搂着Ann,戒备地离开了。
我无暇去看Ann的神情,满眼只有古风的血,血红。我的心情太复杂,在理出头绪之前,我一直冷酷地看着他流了满头的血,很长的时间,两人的沉默。
长时间的站立,让我的双脚麻痹,当我绊倒在地毯上的时候,古风蹲下来想扶我,我躲开,扶着桌脚爬起来走进卧室。Ann的小房子一直是我在打理,熟门熟路也不奇怪。
很快,我出来,打开药箱,扔给他绷带和药,"止血。"极简单的两个字,他的脸色忽然放晴,可是我并没有原谅他啊。
"出去。"两个更简单的字让他脸色发白。
我把药箱扔给他,把他推到门外,门坏了关不上,我就堵上桌子,然后把自己关进了卧室,杜绝所有的声音。
"Jo,你开门......"包括他凄厉的呼唤。
"不--"我拉长声音,有泪湿了满脸。为什么我最好的朋友要这样对我--带人来把我捉奸在床?
我重新贯彻家人为我制定的原则,除了不麻烦别人以外,也不让别人来麻烦我。我知道古风在找我,所以用尽一切办法与他"失之交臂"。搬出寝室,常去的地方也不去了,连课都不怎么上,最后是在一个亲戚家暂住。我的父母在外地,他们不清楚我的状况。
说谎和隐瞒都会上瘾,然而堵不上流言的嘴,我被"捉奸"的事已经在J大里沸沸扬扬。原本人气只是普通的我如今在学校里随便一走,都会得到极高的回头率和不计其数的指指点点。
面对异样的眼光,我很难再笑脸迎人,连保持礼貌的微笑都越来越难以维持,更别说坐在教室里上课。没有女生敢再接近我,即使接近了也是以稀奇的观赏动物的眼光,一旦我的视线和她们接触,她们便如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开去;没有男生敢再接近我,即使凑上来跟我说话的,也只是为了嘲笑和廉价的同情。怨怼的种子渐渐在心里发芽,毁了我的人,是古风。
快放暑假的时候,我骑车回寝室收拾东西。我们寝室都是本地人,平常就不怎么呆寝室,现在放了假,更是早就走空了。我于是宽宽松松地理好东西,打包成一大包,准备回亲戚家整理整理就结束,可坐火车回家了。我刻意没有朝墙角的滑板去看一眼,尽管心里清楚它的存在,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