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lda照例来酒吧,我照例调酒给她和客人们喝,一切都没有变化,仿佛古风从未出现过。我在家里找到四年前他丢在我那里的滑板准备等阴雨天过了就拿出去扔掉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待雨后初晴,天空破天荒地出现了彩虹,这在城市上空实数难得。邻居的孩子们兴奋地叫喊着,我也动了心,暂时忘掉了倒垃圾,跟着他们跑到大街上,积水使大人们很烦心,可是孩子们都很高兴,这使我想到在外地度过的童年。地域的差别是其次的,人的童心大抵相似。
傍晚的街角,风很大很冷,我居然又看见古风。我眨了一眨眼,确定没错,他在一条小马路的风口里,在我必经的路上堵截我。他卷着风衣挂在手上,好像有车钥匙捏在手心,那么车子大概就扔在不知名的远处停车场,因为这里方圆几里不得随意停车。
不下雨,可是徐家汇的气象台挂了风球。行人来去匆匆,他的停足伫立显得引人注目,我主动迎上去停下来,不再玩擦身而过那一套:"阿风,"递上眯细了的眼风望他,"你在等我吗?"
"是。我以为你去上班......"他对我的心平气和略显迷惘,其实苏格拉底所说"雷霆之后,必有甘霖",我早在四年前就已用尽--我以"残忍"对他"残忍",我用"男儿泪"对他"膝下黄金"。
阿风见我没有出口反驳,语言流畅很多:"Jo,来我的Disco吧,调酒师的位子为你而设。"
"是吗?那不是应该开酒吧才更‘对口'吗?"我偶拾玩笑心情。
"我想你再不想去Virgin,再不想回忆起类似情景,那就来我的Yoke吧。"阿风伸出右手。我记得酒吧礼仪里,有女士伸出手必须回握的礼节,男士却没有同等待遇。
"yoke"?是指"枷锁"吗?
"阿风,我们打个赌吧,"我展露迷离的微笑,常来看我工作的女孩子都说那样的我最让人难以抗拒,"如果你能做出正宗的柠檬威士忌来,我就跳槽跟你走。一个好的老板必须为员工树立榜样。"这是我残忍的要求,对建筑系高材生的挑衅。
"好!"他居然欣然答应,"可以啊。"晴空万里的笑容映照满天的迷彩,"不过你也不能太紧迫盯人了,总得给我几天时间。"
我点头应允。
"可是有个非常棒的地方今天你一定要去!"他拖起我,像四年前豪迈的少年那样,带着我跷班在街头奔跑。也许并不是那么糟,他并不如我想象般陌生,有些人有些性格果然是一辈子都变不了。照这样下去,不用我跳槽,老板也会自动炒我鱿鱼。
"过去",此时成为我们的隐痛与禁忌,为了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们只有回避思考,只需在天地间单纯奔跑。
我们跑了很远,才找到他的汽车。他载着我从内环线开到外环线,车道由拥挤转而宽阔无阻,驰骋了约莫一小时后,我们到达一个破落小镇。丝毫不担心警察开罚单,阿风丢下车子,开始带着我在大街小巷乱走,一如少年时那样任意妄为。
看似没头苍蝇,不过走着走着豁然开朗,前面是熙熙攘攘的市集。我们在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小摊子前停下来,摊子很小,有些像夜晚的大排档。一张桌子,四条板凳,一口大炉子,一大捧蒸笼,里面热气腾腾的几大笼烧卖。可是跟平日吃的有些不同,不是糯米馅,从开口的地方隐隐看到肉馅的影子。
摊子的老板上前招呼,"下沙烧卖下沙烧卖!笋鲜肉嫩汤多,不好吃不要钱!来几个啊?"风大,一撩一阵白烟,周围是嗡嗡嘈杂声。
"先给我们每人各来十个吧。"阿风一点都不以为脏,一屁股坐在古董级的长条凳上,等于把昂贵的衣服当抹布用。我随着他坐了下来,发现小摊的客人大都是买外卖打包带走的,我们坐的桌子跟摊主夫妻拌馅的桌子是同一张,桌子很油腻,一半一半,饶是楚河汉界,经纬也难以分明了。我尝了一只,笋很嫩,肉质肥美,汤汁汩汩,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卫生状况不敢保证,可滋味是真的好。
"好吃吧?我吃遍了周围,数这家最好吃。"阿风吃得意气风发,"要随便坐,过瘾地吃,才能尽兴而归。"
"嗯,桃花也很漂亮。"我指着不远处一棵精心栽种的桃树上嫣红的花朵。
老板嘿嘿一笑,"花虽漂亮,就是不会结桃儿。"
"为什么?"我们好奇地异口同声。
"怎么说,它没嫁接过呀,桃树不比别的,越是杂种长得越是好啊!"
"来来来,光吃烧卖太油了吧,送你们两碗大麦茶。"老板娘很是会做生意,结果我们又打包了两大盒子带回去。
几天后,阿风如约要在我面前调制柠檬威士忌。他约我在尚未营业的Yoke见面,它具有一般Disco身处室内而自然形成的幽暗,然而最吸引人的是:经吧台玻璃和嵌在墙上的壁灯的过滤和折射过的淡彩的灯光,立刻产生了一种风情万种的效果。淡淡的恍惚,紧接着又被下一盏灯光一晃而过。波浪感的几何形小桌,贵宾区几把极具线条感的座椅,简单又时尚。走过螺旋形的梯子,下面是另一个小舞池,黑色的天花板上钉着块块碎玻璃。仰起头,在碎玻璃中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我们的目的地是另一侧边缘隐在暗处的他的办公室。
阿风不开灯,他在屋子里点起蜡烛,光线一片澄明。我注意到房间里的装饰画是个穿着舞裙叼着香烟跳芭蕾舞的女郎的半身像,很别致。
"我开始啦。"阿风喊我过去,给我看他准备的材料,十分到位。他在摇酒器里放了2/3的冰块,右手熟练地量出2盎司加拿大威士忌,倒进去;接着把壶盖盖在壶身上,向下压紧密封,不锈钢的声音清脆。他两手并用,一只手放在摇酒器顶部,另一只手托住底部,紧紧握住,用力越过头顶摇晃。我听到不锈钢盖子和壶底之间空灵之声,知道内部已经产生了坚固的密封效果,正想看他在打开时出丑,谁知阿风熟门熟路地在壶盖中间找到霜线,手掌用力拍击,啪地一声--密封破解。阿风又抄起摇酒器逆转,让钢壶盖到下面去,然后将酒液滤进低杯,最后还不忘把柠檬片插在杯口上,才递给我品尝。流畅的手法一气呵成,非常完美。我一时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还合格吗?"阿风擦去手上的粘湿,然后细心地开始做摇酒器的清洁工作。
"Perfect!Special level!"我真心礼赞。
"不,"阿风认真摇头,"只是我的消遣。"他看着我的眼睛,似有深意,"Jo,人有时候不能过度执著,也要看看其他东西,眼睛里不能只有一样......"
"好,"打断他的话,"我到Yoke上班。"我,愿赌服输。
5
为什么要这样伤风的心?
即使有大风、狂风、暴风
将你拥抱
也有轻风、柔风、弱风
为你索要
我不是来看你的骄傲
只是你不吵不闹
这样安静生活
使我想逃
暴风骤雨为我们搭一座桥
自私、纵容、阻挠
温柔、真挚、礼貌
电光火石、若无其事
不过崇拜追逐爱之所好
请原谅我
这样伤风的心
......
唱机里摇着老歌《伤风的心》,邓丽君时代的作品,唱得缠绵悱恻。我来Yoke工作还算顺手,阿风介绍我和从小玩大的兄弟李泉认识,他玩金属音乐很多年,目前在Yoke里干DJ。阿风评论他30%是个垃圾,性格乖张,做事不计后果,引得李泉一顿老拳伺候,阿风笑着半闪半避,随后改口"他个性里还有10%的可爱,50%的可恨,10%的张扬",大笑不止。这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很类似,不过在风度上阿风更像个领军人物,因为李泉表现出的个性太强了,削弱了合群的节拍。被介绍的当然还有充当"廉价劳动力"一乐、阿德、小倩、Vino等等,因为他们成年不久,在Yoke里还属于"童工"。
为了呼应他们的友好,我也介绍Filda给他们认识,阿风的表情有些阴寒,不知是不是我们心头的嫌隙依然存在。
上午十点多我匆匆起床,Filda约我中午去"普罗旺斯的树"吃饭,似乎女孩子都偏爱自然蔬食。
Yoke营业从晚上9:00到凌晨3:00,我们夜晚的时间很难配合,便我迁就她,更多在白天见面。我是男人,应该的。
正当洗漱打理之际,手机铃声忽然响个不停,我以为是Filda查勤,赶快丢下毛巾,头发半湿薄凉、滴滴嗒嗒,冲出去接电话,一路上水渍不断。结果是阿泉的声音--我们已然混熟,我听得出他吊儿郎当的声线。
"John快到Yoke来!阿风出事了!"听他声音不像着急,倒似烦躁。
"他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快点儿啊!"他跟我打起了太极。
我就怕被人卖了--已经被卖过一次了,"你不说我可不来。"
"嘿,不来你就后悔吧!"阿泉油滑地威胁我。
我最怕"后悔"二字,因为无心的诅咒而后悔。以前家里一条养了多年的狗,因为我一时贪玩想看它能否避开迎面而来的汽车、车狗之争谁输谁赢,结果活活悲壮赴死,我"后悔"不已。想到这里,我当即撇下跟Filda的约会,急急地赶去Disco。
到了休息室,却没有看到人。正当狐疑,只见休息室的门被一脚踹开,阿泉拖着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阿风进来,二话不说直接扔给了我。好重啊,我沉了沉身子才接住,一个人把全身重量挂靠在别人身上,结果可想而知。怀里的阿风皮肤上有暖烘烘的湿气,双目紧闭,已然酣睡。
阿泉两手叉腰呼了两口粗气,才对我说:"他嚷了半天你名字了,大概想找你拼酒,我已经招架半天了,你接手吧。人家心情不好乱喝酒,他开张大吉也乱喝酒,真是......"
我接住阿风宽宽的肩背,为难地,"可是我跟Filda约好了......"
"不是吧,兄弟都这么求你了,你还不答应!"阿泉夸张地大叫,"你放心,他睡癖很好,除了爱讲梦话,没有暴力倾向。"见我面有难色,他继续愁眉苦脸。
我一时心软,只好勉为其难地说"好"。
他一乐就跟我打哈哈,"亲爱的Johnson,我和珊珊阿风都会铭记你的大恩大德的!" 珊珊是他的现任女朋友,不知道会持续多久,阿泉做事一向漫无目的,所以说不准。
"得了吧你,要报恩的话拿你的工资分我一半啊,那时候你还那么积极我就兴奋咯。"我知道钱财是这个家伙的死穴,直戳过去。他果然落荒而逃。
临走前,阿泉忽然回过头来问我,"John,阿风喊的‘Jo'是在叫你吧?"
我心中一动,装作给阿风脱衣服鞋子、让他在沙发上躺得舒服,没动声色。阿泉见了,也就走了。
我拨开阿风额前的乱发,看他酒醉烧红的脸,紧锁的眼睑下面有独特的黑色眸子。我想起我最喜欢的那条小狗,它临死前愤愤不平的锐利眼眸。他们的眼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黑,都照水,都有一旦痛就痛得深沉的张力。
手机在我腰间"脾性"大作,我怕吵醒阿风已经调成了震动。我拿起来,跑到门外去接。
"John,你去了哪里?我午休一个半小时都在等你,打你电话又不接。"是Filda。
"对不起Filda,我忘了开闹钟,睡过头也没听见电话。我明天买礼物补偿你,你不要生气......"我编织了轻巧的谎言,似驾轻就熟。从不说谎的人说谎时好处在于:随口乱诹,便能取信于人。
"哼,这次就原谅你。"Filda佯怒,"下一次,大刑伺候!"她比起上海滩其他"作女"来已经算得明理了,"我要吃‘橘树林'的河粉,你去买来我吃。"只是发配我跑些远路。
我笑道,"好,明天吧,我这边快到上班时间了。"
然而Filda还是没吃到我买的河粉,第二天公司紧急派她去新加坡出差,虽然做进出口贸易出差是常事,不过从来没有这次那么急。
她在机场打电话告诉我,我让她安心,"放心好了,‘橘树林'没那么快倒闭,等你回来一样吃得到河粉。"
她"嗯"了一声,还是显得不太高兴,只是到了登机时间只得挂断电话。
晚上,阿风将我暂时"拖"离吧台,"鉴赏"舞池天顶上星星满坠的碎玻璃效果,满场都是蛇行漫步的劲爆年轻人,满眼都是世间众生百态。
阿风晃着晃着脑袋,突然问我:"你从没想过,"他就爱在喧闹的噪音里跟我讲话,我忙把耳朵凑过去。
"也许你喜欢的是男人?"他的诡异论调就像别人的奇装异服,虽然是时尚潮流,却把听的人吓得惊诧莫名。
"我就想过。"他敛起眉,显得很苦恼。
原来是自问自答啊。我稍稍定心,听他下文。
没有下文。我也不问。
"John,Filda打长途过来找你!"小倩跑来喊我。
我顺势挪动脚步,却被阿风拉住,"说他不在。"他的表情毅然,小倩连忙遵从。
"谁说的!"我反抗,他抓我的手越握越紧,"不准去!不要去!"命令慢慢地变成了恳求。
我转看他凄然的面容,不明就理,却也心生不忍。"为什么?"
"我发现我喜欢男人。"
"然后?"我几乎以为下面一句会是"那个人是你",失笑。
没想到他回避我的问题,反问我:"我们不需要多余的东西来粉饰自己,对不对?"
"这点我同意。"不待他说下去,我掰开他的手,攥得那么紧,怎么还像当年扯我衣角的小男孩一样。"好了,我要去调酒了,你花钱雇我,不是光为了跟我聊天的吧。"我穿越年轻的人群,回到∽形的吧台,罔顾他的眼神。一个晚上,温和辛辣、灿烂辉煌的各色鸡尾酒在我手间诞生,奇怪得很,心越是乱,手却越是稳。阿风无故对手下人发了几次火,人人自危,阿泉却频频看我。
很奇怪,连着好几天我都没有接到Filda的电话,我以为她那天找不到我,应该会接着打来才对。我又没有她的越洋电话号码,打到她公司,公司说她早回来了,不过早晨临时又去了美国洛杉矶开会、进修,需要一段时间。我总觉得事情很蹊跷,怕是因为时差没接到她的电话,回家查录音电话,才发现线路不对头,赶忙找电话局报修。这时,手机也不知所踪。
一个多星期,我给Filda的公司打了很多次电话,都说没有接到她洛杉矶饭店的通讯讯息。我显得可怜巴巴,对方似乎同情我,稍稍松口,透露了点隐情。老板问我:"你想想得罪过什么人吗?"
我一怔,开始串联整件事情。我和Filda在一起;我去Yoke工作;阿风不高兴看到Filda,我们尽量少出现;我和Filda之间总是误会连连、失之交臂;Filda出国出差,我找不到她;我在国内,电话故障,她找不到我;然后公司老板问我"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阿风--阿风正把Filda一层层从我身上剥离,势头强劲过Filda"死缠烂打"扑向我的身边。
事情想通了,可是原因想不通,我恶向胆边生,终于忍无可忍--我·火·大·了!我究竟怎么得罪他了?
我直闯他的办公室,一见他就质问他:
"你是黑社会吗你!这么神通广大又不讲道理?"
"不是,不过是政要的儿子。"他愣了愣,然后很认真地回答,听上去居然不像假的。"因为‘很没出息'地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所以被赶出来自立,不过这个‘错误'我终生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