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的偷窥者————掸帮生鸦片

作者:掸帮生鸦片  录入:12-02

然后,我们不妨把费里希南德从当晚到翌日再次见到雷斯林这段时间里的事当作插曲来叙述。

费里希南德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抛开一切愁绪,与梵蒂冈那些自远古而来的闪耀著神圣光芒的鬼魂同眠。起初梦境是一个混沌一片却又祥和无比的世界:然而,对於雷斯林的担心,疑虑以及愤怒等多种感情纠结,化成圣奥古斯都的形象,只见他以那早已经冒渎了纯洁的手轻触费里希南德,费里希南德便感到有什麽东西被他取走了,於是思想裂开了一个大口,急切地渴望著代替的东西。
"为什麽无法渴望爱?"然後费里希南德跪下来掩面而泣,随即却又为自己的问题恐惧不已:信仰是坚定的,但为什麽无法更加坚定?在思想的渴求面前,信仰犹如摇摇欲坠的墙壁,情感变成了狂风,横扫一切。而後,费里希南德苦苦坚持......

像所有的梦境与清晨便会化为烟雾一样,费里希南德醒来後便忘记了哭泣的理由,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似乎经历了一场混乱,他起床洗漱完毕并做了早祷,望著罗马的明媚天空出神。这时,昨天的那名教干又进来了,说是受了雷斯林的嘱咐要带著费里希南德参观梵蒂冈。费里希南德略微考虑後请求教干带他去佩利所在军营的驻扎地,教干同意了,他们出了城门,乘著马车去向目的地:途中费里希南德所感受到的罗马之美自然是绝非笔墨所能形容,令费里希南德几乎忘记这块土地正处於战争的暴风雨中。知道进入军队的驻地後,费里希南德才从热烈的气氛里感受到战争──当然是被他美化了的热情的战争。
佩利不在营地里。作为一名医生,他不只是被军队需要;而因为和雷斯林有约在先,所以费里希南德等待佩利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坐在佩利的帐篷里,费里希南德懊恼地想今日也许是见不到佩利了──帐篷里没有年近19岁的佩利的气息,留在费里希南德记忆里的纤细而美丽的16岁佩利又与军队格格不入:那麽,佩利的姿态在军队中会发生什麽样的变化呢?好奇迅速地在费里希南德心中膨胀,他懊恼的心情更甚了。


费里希南德这一天终究没有等到佩利,而且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他不快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随行的教干被请去做临时的告解神父,费里希南德继续等著佩利,此时帐中进来一名尉官模样的中年男子,与费里希南德对视片刻後,那人问道:
"你是佩利.莱昂内尔的哥哥?"
"......是的,"费里希南德点点头:"我是费里希南德.莱昂内尔,是个神父。"
费里希南德等待著回答,但是那名男子没有相应地报出自己的姓名,仅是傲慢地扬了扬下巴,便上上下下打量著费里希南德,不久後,他那满是戾气的脸上出现无力的,甚至可说是带有恶质色彩的笑容:
"果然如此,奇迹般的存在。"
"您说什麽?"
"神父,没有人说过您很美吗?"
"在上帝面前,一切的美都相较失色。"费里希南德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面前这个人身上有令他不安的因素,这是和曼斯菲尔德给人的危险感觉几乎完全相似的──只是或许曼斯菲尔德或许还被"王家学院的首席毕业生"这层知性的外衣包裹著,而这个人却是完全野生的,赤裸地表现著危险。
"神父,您真是能言会道。"那人一边说道,一边慢条斯理地来回走动。
"第一次见到佩利.莱昂内尔的时候,我惊叹世界上怎麽会有如此美丽的少年。他就像打败所罗门王的一世繁华的那朵百合,让人赞叹不已。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自己的美貌居然一无所知,那时我就很好奇,促成这种境况的原因是什麽?──仅仅有一次,他提到您和您的美貌──果然,和佩利不在同一个世界,百合尚且开放在尘世间的原因,而您,像是只开放在天国。"
"您言过其实了,天国的百合长什麽样?想必您没见过吧。"
"我的确没见过,"男子笑著在费里希南德身边坐下了,似乎天气的炎热不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伸出手想要玩弄费里希南德的金色前发:"所以请您让我知道何谓极至的美。"
费里希南德毫不犹豫地(并且也是态度强硬地)拨开男子的手,遭到明确的拒绝後,那名男子竟然还不知廉耻地追问道:
"神父,您不愿意安慰我们这些饱尝战争痛苦的灵魂吗?"
费里希南德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和愤怒,不让外表有些许软弱的模样,他答道:
"并非如此,相反地,为了让您们的灵魂进入天国,我总是竭尽全力不让你们犯错。"
"有些事情并非圣职者所能明白,您无意尝试吗?──固然我没见过天国里的事物,但是您又怎知禁忌就是错误?"
"不,我完全没有这个意图。"
男子闻言大笑,同时做出起身的姿势,费里希南德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这莫名其妙的经历终於要结束了。
"那麽,神父,既然您无法触犯禁忌,您又如何爱您弟弟?"走出帐前时,男子忽然回过头来问道。
一时间,费里希南德吃惊地看著他,思索著这句话的含义,那男子达到目的後,仅留下一个暧昧的笑容。
不久後教干回来了,他们一起离开此地。费里希南德此时还不知道,就是这场小插曲,竟然成为他以後了解佩利内心那复杂感情的唯一途径。
插曲完。

到达梵帝岗的第二个夜晚,按照前一日的约定,费里希南德前往雷斯林的房间听他讲述故事的後半部分。

夜晚的空气仍然灼热,月光的色彩苍白得近乎惨淡,仿若人的叹息。黑暗掩盖了俗世之物,只留下恍若虚幻的神像被光照耀──这些都让费里希南德感到这里不是雷斯林的房间,更像个祭坛──雷斯林也不是万人景仰的大主教,而是在祭坛里呻吟著的祭品。
雷斯林在黑暗里长久地沈默著,仿佛已与夜色溶为一体,寂静中费里希南德只听见他上上下下的呼吸声,那是一曲歌咏痛苦的咏叹调:这个人的万千苦痛终於将随著秘密的宣泄而显露於世间了。费里希南德亦沈默地等待著。
"洛丽娅,曾经诱惑过我......在她不明白男人到底是怎样的生物的时候。"
"那你呢?你犯禁了吗?"
"没有......"雷斯林将头埋进他的两膝之间,发出深深的叹息:"那时我一直很骄傲,以世俗的眼光,用贵族的血统骄傲著......所以那时,我轻视她......"

随著雷斯林的叙述,费里希南德进入了他的记忆中:是的,那时侯雷斯林的确非常骄傲,在他耳边还时时回响著上流社会的人所奏的旋律。雷斯林并不认为自己不会犯禁,但是他一直认为,将来让他犯禁的必然是和他同样骄傲并尊贵著的女子:她也许是皇後,也许是亲王千金,也许是公爵夫人,即使她的美貌会逝去,她也仍能因自己的优雅和知性继续骄傲下去──总之,那个人绝不会是洛丽娅,不会是无知和粗鲁的化身。在雷斯林眼里 ,洛丽娅的美不值一提。
是的,那时雷斯林在冷眼旁观这个古老的三角迷题时暗自嘲笑两位教士竟然被小小的莉莉姆夺去了心智。所以,当洛丽娅的嘴唇和他的嘴唇相触时,雷斯林甚至否认那温暖──於是这种对他人的毫无道理的蔑视遭到了报应:随著偷情与政治之间等号的成立,骑士和贵妇之间的爱情成为冰冷的纸上符号,那些温暖越来越深地刻进他心里,如同洛丽娅那越来越脱俗的美丽容颜。尽管那时洛丽娅给她的温暖是带有想要确认某种事物意味的(或者可说是玩笑性质的)温暖,它来自一个女人无望的举动,但它还是成为某种感情萌生的契机。

"然後,我得到了她的消息,我想找到她,和她,还有帕罗蒂一起生活。"回忆结束,雷斯林的语气又充满大主教的自信:"我已经求得族人的同意,她将成为雷斯林大主教一生里的唯一女性。"
"我想这是错误,"费里希南德思索片刻後答道:"你承认也罢,否认也罢,你毕竟是个圣职者。"
"费里希南德,我和你不同,我并不是因为虔诚才当上大主教,我只是按照别人设定好的一切而生活,尽管自己对此并没有什麽不满,但是我的确为此牺牲大於得到。因此我必须再得到什麽(爱情),否则我的人生将会苍白而虚伪,只有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也许这些漂亮话只是一个沈迷於爱情的圣职者的托词,为了满足自己卑微的欲望。"费里希南德说道。
雷斯林想了想,笑道:"也许是的。"
费里希南德一时间不想再说什麽,他明白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告解神父──雷斯林只是想要有人倾听,费里希南德就是那个装载秘密的土坑(并且费里希南德身上还不会长出能发出"皇帝的耳朵是驴耳朵的"声音的叶片),述说完之後雷斯林将毫不动摇地按照自己的所想而去做,但是费里希南德提不起责备雷斯林的力气,从以前起费里希南德就觉得雷斯林不适合做圣职者:在费里希南德以前居住的村庄里,每一天都有人为爱而困惑,费里希南德所能做的就是引导他们──费里希南德觉得现在雷斯林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位,他的烦恼不应该是被严厉谴责的烦恼。

或者,只要犯错的对象不是曼斯菲尔德,自己就会宽容地对待?
费里希南德脑中忽然出现这个声音,他被吓了一跳,立刻又将它抛到云外,他苦笑著问雷斯林:
"让你们如此妄为的爱,究竟是什麽东西?"
"......如果我清楚,或许就不会这样著迷。"
"是吗?"费里希南德垂下头,发出迷惑的声音:"爱到底是什麽?我不想了解,但是......"
"什麽?"雷斯林问道,费里希南德话到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口:神说,天地之间的男女必经痛苦的修炼,这或许就是爱,但明明是试验,人类为何就是无法戳穿其本质呢?
像是看透了费里希南德的心思,雷斯林缓缓说道:"费里希南德,不要急著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下定义。思想会欺骗人,所以人只有肌肤相触时,才能知道自己的真正想法。"
"不,不是这样......"费里希南德摇摇头,如同固执己见的少年,坚守著心中什麽说不出名字的东西。月亮隐入云层中,夜风仍是令人烦躁不安的,费里希南德的眼睛不断变换著色彩:曼斯菲尔德,佩利,雷斯林,以及那个有著弗洛伦萨式的眉毛的洛丽娅交错著在他眼前出现,形成一幅令他头昏目眩的拼图──有一件东西是关键所在,然而那不知名的东西必然有著禁忌的名字。
"那麽,神父,既然您无法触犯禁忌,您又如何爱您弟弟?"
中午,尉官模样的男人留下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亲情之爱也是禁忌吗?费里希南德隐隐约约感到那人所指的和亲情有著不一样的色彩,但是......费里希南德已经没有勇气去辨别了。

"费里希南德,你在想什麽?"
"不,"费里希南德从令人颤栗的思考中回过神来:"没什麽。"
"......去休息吧。谢谢你的倾听。"
"不用客气。"费里希南德和雷斯林一起站起来:"雷斯林,"费里希南德呼唤著好友的名字:"我也希望你能找到她──然後,给我答案。"

两天後,费里希南德乘上回英国的船,他的梵帝岗之旅到此结束。

第四章完
第五章
1707年5月 利物浦
从曼斯菲尔德继承他叔父弗兰克的财产开始,时间又往後推移了5年。随著3月米兰会议的举行,英法两国在意大利主战场进行的长达六年的争斗终於结束。与此同时,马尔博罗公爵於拉米伊之战的胜利为英国在尼德兰主战场的获胜奠定了基础;在北美,英国开始远征阿卡迪亚;在德意志,战争则因为马尔博罗公爵和尤金亲王联军於布伦海堡的胜利而早在1704年4月就进入相持状态──只有在西班牙,法国不久前於阿尔门萨击溃了联军。
整个西班牙王位继承战朝著越来越明朗化的结局前进了。即使是曼斯菲尔德这种处於权力核心之外商人也隐隐看到胜利女神向英国露出了微笑。不过不管战争在异国的土地上进行得怎样激烈,英国本土却丝毫不受其负面影响:英国经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增长著,羊毛作坊随著圈地运动的进一步扩大在各地如雨後春笋般繁殖起来,数量就和贩奴船一样多。但这还只是一个序曲,曼斯菲尔德感到另一个时代快要到来了,那将是一个经济发展更迅速,资本更为集中的大机器生产的时代。

此时西奥多.曼斯菲尔德伯爵也经历了人生里第一个黄金时代:尽管弗兰克一死,曼斯菲尔德就结束了由他经手的贩奴贸易,但这没有影响到他积累财富的速度。经营码头和羊毛作坊的利润高得出奇,这使曼斯菲尔德有足够的金钱触及作为国家经济命脉之一的冶金业。再加之普顿斯帝奇男爵(现在已是侯爵)的协力,短短五年间,曼斯菲尔德由一个不列颠岛小乡绅变成利物浦首富,成为资本原始积累时代的传奇。

曼斯菲尔德在自己31岁的生日宴会上仍是那副被费里希南德暗地里称为"刚转行做珠宝生意的海盗"的模样,他自己也认为这行头并不适合他,不过既然上流社会将把自己打扮成骄傲的火鸡视为对他人的礼貌,曼斯菲尔德也就忍受了这些衣物所带来的不快,而且反正他也不用为讨女性的欢心而必须把自己的英俊全部发挥出来。
曼斯菲尔德此时握了一杯白兰地,靠在阳台边,他抬起醉眼朦胧地望向客厅,普顿斯帝奇肥硕的妻子正穿梭於人群中,而外表上远比她美丽的丈夫则在对自诩为关心政治的老人解释一个即将成为原则的名词:
"如果要竭制法国或是任何一个国家在欧洲大陆的称霸行为,就只有建立和维护欧洲各国的均势政治,设法拆散这个国家与其他国家结成同盟的可能,以造成一方的孤立,使其面对整个欧洲不敢贸然行动。如果这个国家一意孤行挑起战争,和平统一战线将变为军事同盟,作为一个欧洲岛国,我们可以利用这种均势外交操纵其间,通过结盟关系干涉欧洲大陆的事务,并在各国寻求充当幕後策划人的角色。在战时,我们对同盟国提供军事援助,负责参与军事行动计划的制定和实施;在战争胜利後,我们一方面支持同盟国对战败国提出的要求以削弱对方,一方面不对战败国提出欧洲以内的领土要求。这样做一则可以在国际性冲突中扮演裁决者角色,加强欧洲多数国家对我们的依赖性;二则可以不直接卷入欧洲事端而继续推行欧洲的均势局面,使我们可以在实际政治,经济生活中充当保护者和生意人的角色......"
普顿斯帝奇的这番说辞,就是英国历史上有名的"均势外交"的基本概念。这个政策对欧洲的影响长达200余年,一直沿用到战後(不仅如此,美国在南北战争後也活用了其中"决不在自己的国土上开战"的政策),它也许是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外交政策,其杰出性使它简直不像是顺应历史潮流而生。普顿斯帝奇一把均势外交的概念说出口,便令那群老人哗然不已。
"维持欧洲大陆的均势吗......"曼斯菲尔德注视著客厅里的一举一动,喃喃自语道。这个概念普顿斯帝奇在几年前就已透露给他了,如果现在走过去加入谈话中,他可以比普顿斯帝奇更为完善地解释均势外交──但是他现在没有引人注目的念头,醉酒使他觉得现在得到的繁华如梦一般(而且是非常无聊的梦),一种莫以名状的感情在他心中升起。
曼斯菲尔德一直把让自己快乐的生活作为人生准则(或者说他是无药可救的享乐主义者也未尝不可),以前在求知和创业的过程间,曼斯菲尔德也为获得的快乐而满足。但是现在,在快乐以金钱保证为前提的情况下固定了形态以後,他反而有些不明白快乐应该如何延续了。(简单的说来,曼斯菲尔德就是不满足於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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