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顿斯帝奇说完话以後取来一杯莱姆酒,这时他的目光和曼斯菲尔德毫不掩饰的略带沮丧的目光相遇了,於是他走向曼斯菲尔德:
"我的库克船长,(普顿斯帝奇也认为曼斯菲尔德打扮起来很像海盗),您好象不太高兴?"
曼斯菲尔德把脸凑到前任情人面前,吐出带有浓浓酒味的气息:"不,我快乐无比。"
"您在想莱昂内尔神父吗?"
"你为何总是提到他,在你面前,我只爱你。"曼斯菲尔德以轻佻的口气说道,换来普顿斯帝奇的轻声嗤笑:"您又胡乱说话了,您从来就没爱过我,不是吗?"
普顿斯帝奇尽量以平稳的口气说道,心却不由自主地随著曼斯菲尔德那句明显的谎言而跳动。五年前,普顿斯帝奇因为结婚而和曼斯菲尔德分手(当然这只是表面的说辞,真正原因还是因为曼斯菲尔德对费里希南德的真情),随著时间流失,最初单纯的失望变成莫名其妙的烦躁,普顿斯帝奇只得再次出现在曼斯菲尔德面前──虽然不能再做情人。
曼斯菲尔德也并非不明白普顿斯帝奇的心思,不过在刀耕火种的开拓时代,他实在没有理由拒绝送上门来的帮助,於是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延续了下来,直至今日。还好普顿斯帝奇对於获得曼斯菲尔德的爱这件事已经不抱幻想了:自从他偷偷见过费里希南德以後,那难以形容的美貌使他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卑(在普顿斯帝奇看来,已33岁还美得恍若梦幻的男人简直是怪物),他多多少少明白曼斯菲尔德对费里希南德无法放手的原因,只是他仍然无法因为这个而让自己单恋划下句点。
"我喜欢你,的确和爱不一样,"曼斯菲尔德坦率地说道"对於费里希南德,我只是表明自己的心思,然後默默等待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普顿斯帝奇立刻感到自己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痛:"您已经等上好几年,真是有耐性。"
"但我所得到的成果仅仅是让他把我当成生平里最无法忘怀的讨厌家夥而已。"
"那您为什麽不放弃呢?"普顿斯帝奇问道,曼斯菲尔德略一思索,乘著酒兴说道:"这要从我和他的相识说起──你有兴趣听吗?"
"我对您说的每一件事都听得兴趣盎然。"
"那好。"曼斯菲尔德说,於是他揭开了回忆的序幕。
1698年某个阳光普照的日子,曼斯菲尔德从王家学院毕业了。
毕业这件事带给他两桩好处:一是学年首席的成绩让他具有小小的声望--至少报纸对于学年首席的惯例性的吹捧使他能够进入伦敦社交界;二则是他可以趁着毕业摆脱一段让他早已烦不胜烦恋情。
当时摆在曼斯菲尔德面前也是两条路:回到出生的小村庄,和父母一起经营微薄的家产;或是赌上所有家底留在伦敦,白天做个规规矩矩的教员(当然绝对不能对某个可爱的男孩做出过分亲密的举动),晚上则厮混于沙龙,期待有大贵族能看上他学年首席的名声和头脑进而入赘到那个家族。
虽说那时侯曼斯菲尔德意气风发,很想就着这机会在伦敦做出一番事业,但实际上曼斯菲尔德却只能选择第一条路:原因在于他之前的恋人太痴情了,那个比曼斯菲尔德小三岁的孩子盲目地崇拜着曼斯菲尔德的一切,包括曼斯菲尔德自己也觉得应该改正的缺点。在他眼中,连曼斯菲尔德对一些事情的臃懒的态度也成了智慧的表现,他对曼斯菲尔德的任何举动都大家赞扬,从早到晚都跟着曼斯菲尔德,几乎是形影不离。而这些毫无道理的崇拜其实则破坏了曼斯菲尔德对他的最后一点爱情--曼斯菲尔德当时还是以年轻人特有的坦率和热诚去爱人,他需要的不是漂亮的娃娃,而是能够和他的灵魂交谈的人物。
毕业前的一年曼斯菲尔德就已经厌烦他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他为了让曼斯菲尔德留在伦敦而四处奔走,甚至还天真地把和曼斯菲尔德的关系告诉自己的父亲。其结果当然是让他的父亲大发雷霆(此时英国社会对待同性恋者的态度比以前严肃得多),他父亲咆哮着找到曼斯菲尔德,本意是叫他滚出伦敦永远不要和他儿子再相见--曼斯菲尔德对送上门来的了断机会当然不会拒绝,面对恋人的父亲表现得极谦卑,其得体的举止让老人气消了一半。后来老人和曼斯菲尔德聊了几小时,老人有了解到了曼斯菲尔德的聪明和锐利:尤其是说到英国的一宗新兴产业和对于海外殖民地的开发,曼斯菲尔德的见解更是精辟。于是老人一边在暗自抽气,当下就有了干脆用不成材的儿子留住面前这个精明的年轻人的念头。--当他了解到曼斯菲尔德在校期间做的几件在年轻人自己看来无所谓却叫听的人拍手称秒的事以后,他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于是老人自以为是的宽容使曼斯菲尔德遭难。当时他还做不出赶紧找个比老人更有力的靠山做岳父然后得意洋洋地出现在他们父子两面前这种事,于是曼斯菲尔德只得以父母为由,狼狈地逃回乡下。
好在曼斯菲尔德对伦敦没什么留恋,而且也没有决定好自己将来的路。他把这次逃亡似的返乡当作散心,并且随时准备在家乡邂逅一段新的恋情。
曼斯菲尔德回乡是5月,正是麦田绿得一望无际的时候。故乡非常美,金黄与碧绿交错,天空与田野相连,早上则可以眺望位于遥远彼方的山的侧影;矮小的灌木植物上开满白色的零星小花,不知名的野草上结了酸甜的浆果。
一切都非常可爱,小小的村庄仿佛沉入恬静的梦中,无论怎样都不会醒来,最好的田园画也描绘不出这样的景致,曼斯菲尔德在沉醉在如此环境中,感到现在就算出现一个面目入画的美貌女子,他也能与之相爱。
还好美女出现之前,曼斯菲尔德先找到了美少年。
曼斯菲尔德的父亲患有风湿症,为了缓解疾病带来的痛苦,他在离家不远的田地里种了些高地罂粟,5月正是罂粟的开花时节。
因为采集罂粟花的果实是非常辛苦的密集型劳动,曼斯菲尔德的父亲没有大量地种植,但罂粟花非常美(到现代人们都认为罂粟是地球上最美的花),总是吸引着小孩子和一些爱美的村姑来摘取。本来种植量就不大的罂粟花如果被他们每人采上一朵,剩下的分量就不够曼斯菲尔德的父亲入药了。于是每到5月,曼斯菲尔德的父亲不得不像稻草人一样站在田地里看守。今年儿子回家以后,看守的工作就落在曼斯菲尔德肩上。
看守罂粟的时候曼斯菲尔德发现有位美得惊人的少年常常在此徘徊。少年有时候和同伴一起,有时候独自一人蹲在田边,出神地凝视着那些红色花朵。
少年的肌肤如雪一般白,常年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蓝得非常纯粹,如无杂质的蓝宝石又如波澜不惊的湖水;嘴唇有点向外突,线条翘得极好看,虽然颜色不是蔷薇般的艳红但苹果皮般的粉红也让曼斯菲尔德觉得非常可爱。而少年的身体线条尤其让曼斯菲尔德中意,男女莫辨的线条更是勾起曼斯菲尔德苦涩又美好的回忆--那个眼睛和心都停留在自己的家庭教师身上的少年时代的回忆。
和少年同来的男孩们称少年为"佩利",曼斯菲尔德初听到这个名字时简直如获至宝。他小心翼翼地向父亲打听少年,马上就得知那孩子是两年前搬到这里的莱昂内尔家最小的孩子。
他还得知莱昂内尔家的长子正是本地唯一神甫。以长子的学识,人品,甚至是相貌(说到这里曼斯菲尔德的父亲又插说了好几次费里希南德布教时的情景,将他形容得如圣人一般),以及对神的虔诚,绝不应该是这乡下地方的神甫。然而长子似乎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还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奉献出来教授当地孩子拉丁语--他的教堂简直成了课室。
起初曼斯菲尔德对于长子的事情不以为意,认为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佩利那样的美少年了,神甫在他的想象中也都是些搜刮民脂民膏的骗子,他只是费劲心机找与佩利的接触点。
听说佩利极敬爱自己的哥哥后曼斯菲尔德就去了教堂。
说到这里曼斯菲尔德停下来,一口饮完杯中的酒。他真的有些醉了:从他迷蒙的眼睛中,普顿斯帝奇看到了喜不自胜的颜色。
说到重点了,普顿斯帝奇酸溜溜地想道,他眯上眼睛,痛苦地想象着曼斯菲尔德初见费里希南德,为他的美所惊倒,从此以后心中再无别恋的情景。在那只有几秒种的幻想里,普顿斯帝奇比当事人更用心,更浪漫地演绎那个故事,故事中两人的剪影不断的交错着,交换着暧昧的微笑。末了,他叹息着睁开眼睛,大厅里烛影斑驳,光投射在曼斯菲尔德脸上,他的笑容竟和幻想中一样。
其实曼斯菲尔德只是纯粹地喝醉了,他的微笑其实并没有包含更多的意义。他们的初遇也并非如普顿斯帝奇想象的那样充满惊艳的肉感。
费里希南德的确非常美得不负众望--曼斯菲尔德刚走教堂的时候,以为自己看见了圣克里斯朵夫。那样无邪的虔诚仿佛是为了称托他非凡的美貌而才存在,而那样的美貌又仿佛是为了受难才存在,这奇特的观感几乎使曼斯菲尔德以为神甫的下一个表情必然是愁苦的模样。
那时曼斯菲尔德心想这样的美貌怎么比得上佩利天真质朴的美,这样的美貌太常见了:在王家学院的宗教壁画上,在宗教书籍的插图上,在装模做样的神职人员身上。他以为眼前的年轻神甫的影响力不过来自他的脸。
曼斯菲尔德强打精神听费里希南德布教,没过几分钟他就发现自己低估了神甫。费里希南德讲的是《出埃及记》,他从那故事的血腥中知道创始神话总是很野蛮,因为国家的诞生总是和武力脱不了干系。《旧约》不是神的故事,而是关于一个民族怎样摆脱一个民族,怎样征服其他民族才得以诞生的故事。费里希南德早就知道这一点,也早就在迷惑,因此他的声音过分温和,竟无抑扬顿挫。
但费里希南德强迫着自己相信只有恨的神的神圣和崇高:那时费里希南德始终还是很年轻,他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把世俗和信仰融合到一起,放到自己的面前硬要做出比较。他的内心的斗争表现在脸上,他的蓝色眼睛不时有光闪现,而曼斯菲尔德就从他身上发现了一些有趣的闪光点,由扭曲的思想中诞生出来的魅力。
"倒是个有趣的神甫。"曼斯菲尔德心想:"那虔诚是怎么回事?也许他并不信神。不管怎么说,如果放到相反的环境里,说不定能成为惊世骸俗的叛逆者。"
后来曼斯菲尔德常常去费里希南德那里,最初的目的还是为了佩利。几次和费里希南德交谈以后,却发现费里希南德越来越有趣,费里希南德毕竟是年轻气盛,对很多事还保持了一些年轻人特有的怀疑主义的态度。和曼斯菲尔德的交谈多多少少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向其他世界的门,他从中窥见那些世界的异样色彩。虽然曼斯菲尔德总是毫不犹豫地攻击费里希南德的信仰,但是由于年纪相当,学识也在同一水准上,两人竟有越谈越拢的趋势。
并且那时曼斯菲尔德和费里希南德的来往并无其他成分,曼斯菲尔德只为和费里希南德说话而说话。虽然觉得曼斯菲尔德对佩利和自己的举动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是如果不是曼斯菲尔德旧情人的出现,他也许还要等曼斯菲尔德把自己的弟弟拐到自己的床上后才会发现曼斯菲尔德的真面目。(要是曼斯菲尔德为自己和费里希南德之间即将诞生出的友谊放弃佩利,费里希南德还说不定真的会被曼斯菲尔德带上背叛者的道路。)
这时曼斯菲尔德不得不向普顿斯帝奇说明人的执着有多么可怕。
前面说过,曼斯菲尔德的前任恋人非常痴情。当曼斯菲尔德得到他的父亲的首肯时他简直乐翻了,心里已经筹划起他们的未来,他甚至想过让父亲收曼斯菲尔德为养子,然后他们躲开英国社交界到法国,奥地利甚至是野蛮的普鲁士或是嬴弱的波兰去享受二人世界。然而曼斯菲尔德却支吾着逃开了,这让他受了相当大的打击。但他还是相信曼斯菲尔德临走时的说辞,他以为曼斯菲尔德真的是为父母所迫,曼斯菲尔德的父母正是他们之间的最大障碍,于是他带着说服父亲的劲头来到曼斯菲尔德的家乡,准备说服曼斯菲尔德的父母。然而等他好不容易到达恋人那里,看到的却是恋人错愕的,毫无惊喜表情的面孔和他身边漂亮得不象话的两兄弟,他当然醋劲大发。加上恋人对自己的举动毫无辩解的意思,他爆发了,在教堂里大闹了一通--结果曼斯菲尔德从此臭名远洋,乡下没有年轻男孩再敢接近他,他父母早亡也有这件事的一份功劳。
乡人和父母的态度固然让曼斯菲尔德暗自伤心,但是很快他就觉得只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得随心所欲也就无所谓了。不过每当想起费里希南德知道他是同性恋者的惊恐眼神,他就觉得心脏仿佛被刺了一下,疼痛不已。
费里希南德并不是单纯地因为他是同性恋者而疏远他,费里希南德本来就害怕爱情。信仰中的禁欲让他把爱情看得如同毒蛇,被咬上一口就必死无疑,更何况曼斯菲尔德犯下的是双重禁忌,在费里希南德看来曼斯菲尔德已经十恶不赦了。
以后费里希南德禁止佩利同曼斯菲尔德来往,自己也避免同曼斯菲尔德见面。而曼斯菲尔德出于想念,把自己同费里希南德相处时的情景细细回想,在里面发现了一种崭新的感情,以前绝对未见过的感情。
曼斯菲尔德以为这种感情是真正的恋爱,他和费里希南德精神上的撞击正是世人所说的"柏拉图式"的爱情--由于很早就从家庭教师身上发现自己的性向,曼斯菲尔德看待身边的同性都不自觉的用了肉欲的目光,他没有真正尝过友情的滋味--因此他只好用他所知道的爱情来衡量他和费里希南德之间很可能成为真正友情的感情。一旦觉得自己其实爱着费里希南德,就越发地想念费里希南德。
有一天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去找费里希南德。
费里希南德正在屋子里抄写拉丁文的教材,曼斯菲尔德看着他,从来没觉得他有如此美。费里希南德那修长的,像女子般肉感的指头在他视线里跳跃着,清清爽爽的黑发,白皙柔软的颈部,看着这些他觉得自己果然早已经爱上了他。
费里希南德很冷淡地问他:
"您有什么事吗?"
曼斯菲尔德即将脱口而出的爱语瞬间在口中结冻。他支支吾吾地说想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
费里希南德有点气恼,觉得曼斯菲尔德不知羞耻,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情感的反动来自被曼斯菲尔德背叛的感觉,就摆出一副真正神职人员的面孔说只要你肯忏悔什么都可以挽回,然后等待着曼斯菲尔德的忏悔。
曼斯菲尔德看到费里希南德微微颤抖的双肩和略带惊恐的双眼,他忽然生气了。
"为什么我要忏悔?"曼斯菲尔德摇晃着费里希南德的肩膀,大声地说:"我有什么错?我只是爱男人而已。"
费里希南德极力想挣脱曼斯菲尔德,他说本来爱男人就是错误,不容曼斯菲尔德胡言乱语。曼斯菲尔德此时感到了无法沟通的悲哀,于是他做出一件让费里希南德一辈子都记恨的事:他按住费里希南德,夺占了他的唇。
费里希南德惊骇不已,他猛然推开他,迅速远离他的身体,不可置信地抚摩着自己的唇。
"你在干什么?"费里希南德问他。
曼斯菲尔德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笑着说:"这样的感情,我不认为有错。"
从此曼斯菲尔德和费里希南德之间完蛋了。曼斯菲尔德的单恋史则刚刚开始。
"那种感情不正是错觉吗?"
听了曼斯菲尔德的叙述,普顿斯帝奇倒抽一口气:他本来以为以曼斯菲尔德的那般深情,必然是激烈的爱所致。而其事实却是激动人心的初见,花前月下的诱惑都不见其踪,从错误的友情里修正出来的感情勉勉强强成了爱,当事人经过后来的岁月虽然发现到当时的错误也无意去修正。这是惰性使然还是后来当事人的感情真的升华了?普顿斯帝奇思考着,希望从其间为自己的恋情找到一线生机。